我的生命之鐘,在進行至青春期時,被不知什么力量,撥快了半年……
那時,家鄉流行種油菜。春天,站在學校新修好的6層教學樓上,一眼望去,金黃色的油菜花順著狹長的河谷,一直延伸到雪峰山腳,而那已是二十里開外。油菜地兩旁的山坡上,紅的桃花、白的李花、粉的山丹丹花、更紅的映山紅,一齊怒放,灰突突的家鄉一夜之間變得美不勝收,我們徜徉其中,想像自己和家鄉一起,由灰姑娘變成小公主。總之,之前度過的12個春天都視而不見,惟獨13歲那年,突然發現,家鄉的春天,抑或春天的家鄉,如此之美。
三月三,苗族人過姑娘節,不是苗族的,也跟著過。那天,有電影看,有糍粑吃,有苗族姑娘唱山歌。四月清明,要掃三種墓:家里的;族里的;人民英雄紀念碑。小時候不明白“人民英雄紀念碑”怎么會是毛主席寫的,他老人家來過我們這兒?現在知道了,那是“描”上去的。族里掃墓最熱鬧,幾十上百人,扛著紅旗,敲鑼打鼓,抬著用豬血涂得血紅的烤全豬,一路放著鞭炮。路上碰見其他氏族的隊伍,互不相讓,老人出來“講禮”,“禮”講完了,才能讓路。家里掃墓最輕松,放炮作揖祭拜完畢,沖進大山瘋跑,采映山紅,特意要沒開花的,回家拿個小瓶養著,加點兒鹽,可以開上一個星期。還有金銀花,一朵朵摘下來,一圈一圈地碼在一個大碗里,整個屋子香氣撲鼻。蕨菜大把大把地采,拿回家來不及吃,已經老了,蔫了。扔掉。
開始看三毛,多了幾分憂愁,和最好的朋友走過一片又一片油菜地,在河邊的草地上,坐下。有時看著遠方不說話,有時看著河水說很多。各有兩個日記本,一個給老師看,一個給自己看。有時交換看一兩頁。
讀了6年書,當了6年“尖子生”,一夜之間,發現了一些別的事,認識了一些別的人,有了一些別的心事。
那是1995年,春天。讀小學六年級。
聽說我們班玲子和六班的彭兵好了。二班很酷的體育委員是校長的外甥,所以能借讀我們這方圓百十里很有名的小學。班上有5個女生來“那個”了,有3個我們知道是誰,還有兩個不知道。報志愿只能從一中和二中各挑一個,不能同時報兩個。一、二中各收4個班,其中包括一半“旁聽生”。所以考一、二中的初中部和考大學難度差不多。周一的升旗儀式上,年過半百的校長每次這樣訓話給六年級學生。
我們不太聽得進去,我們只聽得到下課鈴。下課了,基本上,我們坐后面幾排的女生一起玩兒,不再玩兒跳繩,那是三四年級的小女生才玩的把戲。而我們,讀六年級的我們,沒事就喜歡扎堆,猜趙雅芝有多大,猜《水云間》里杜芊芊的劉海怎么梳才能彎得那么好看。或者唱歌,唱小虎隊的《寶貝對不起》,孟庭葦的《風中有朵雨做的云》。很多年后,聽到這些歌,心里很難過,不為如今的不喜歡,而為曾經的很喜歡。也會偷偷瞟一兩眼走廊那頭兒,那頭兒是一堆男生,有我們班的,也有隔壁班的,推推搡搡,大聲說話,大聲笑。也偷偷瞟我們這邊。彼此不說話。
事實上,真正想看的人,是不會此時看的。楊樹下,橘園里,圖書室里,任何一個角落里,不經意間,看見某個人遠遠走來,慌亂,猶豫,手足無措,差點兒哭出來。那個人若無其事走開了。什么事都沒有了,惟有接下來一整天沒來由的興奮。
對面的初中部最近評出了“十大校花”,麗麗姐姐也是其中之一。麗麗姐姐是班主任的女兒,上初三,文靜漂亮,長長的辮子,高挑的身材。本來都很崇拜,如今更加了。路過姐姐時,羞澀地笑笑,說不出話。據說一位師哥喜歡姐姐,每年寫很多信,班主任都知道。師哥在海南當志愿兵,很厲害,寫一手漂亮的毛筆字。麗麗姐姐作為全班女生的超級偶像,橫跨我們整個六年級。
同桌芳芳的叔祖父從臺灣回來了,給她們家修了一座很漂亮的小洋樓,但不許小孩子唱“打倒蔣介石”的兒歌。天大的新聞。
更大的新聞在后面,畢業前的兩三個月,我們班共有3個同學退學。
第一個是桃子。桃子是全班最特別的女孩。穿西褲,戴耳環,修指甲,上課隨到隨走,書包里有厚厚的情書,經常有莫名摩托車接送。據說并不比我們大,我們都不信。估計她自己也不信,同樣的13歲,差那么遠!后來桃子成為我們班第一個退學的,因為突然有一天,一個很大的傳言包圍了她。據說桃子“懷孕”了。我還記得,那天我和最好的朋友交換日記看,她寫的第一句話是“聽說桃子懷運了……”“我不知道‘孕’字怎么寫。”我的好朋友紅著臉說。后來桃子就退學了。
第二個是唐彪。有一天,學校來了一輛警車,幾個穿制服的公安,大家圍著看熱鬧。后來知道是因為我們班的唐彪。昨晚他被砍了,準確說是差點兒被砍了。好像是一個經常被他欺負的小個子同學,聯合外班幾個也是常被唐彪欺負的高個子同學,在下晚自習的路上,拿一把水果刀要削唐彪的耳朵。結果他躲開了,沒砍著。這件事驚動很大,教育局、派出所、鎮政府都來了人。后來唐彪就退學了。
然后是李芳。這輩子沒見過比李芳更白的人,像紙一樣白。記得開學第一天還問過她,為什么這么白,回答是“天生的”。我很羨慕她的白。中午吃飯時,還跟她換著吃家里帶來的飯菜,我想變得跟她一樣白。突然有一天,李芳也退學了,因為她生病了。生的是一種我們從沒聽說過的病──白血病。我們學校后面有一家很有名的醫館,那個醫生參加過全國什么代表大會,總之,很厲害的醫生。有幾次,我們看見李芳跟在媽媽背后,路過學校后面的小路,去看醫生。我們大聲地喊“李芳!李芳!”,李芳笑了,很開心很開心地笑,我們也笑,并不知道她有一天會離開我們。畢業前夕,傳來李芳走了的消息。全班同學,除了退學的桃子和唐彪,所有的人都到齊了,排著散散的隊伍,去送她,放了鞭炮,拿著不多的捐款。她媽媽要跪下來,被女生們扶住了,男生幫著放鞭炮。所有人都不說話,包括平時最調皮的同學。那時,油菜花已經凋謝,露出一排排青色的菜種。我們看著裝有李芳的木棺,消失在一望無際的油菜地里………
告別我整個被撥快半年的青春期,我升入中學,繼續做回“尖子生”,考上高中,升入大學,告別青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