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情緣

晚上21點鐘的火車。明已知是多少次乘這次列車了。當(dāng)兵10年，這塊飄移的島嶼便定期帶他在家鄉(xiāng)和部隊之間往返。明按照車票上的序號地址，找到那個他擁有一個鋪位的軟臥車廂。這是他第一次坐軟臥，感覺新奇。

一會兒，一位身著白色短裙的小姐，拖著一個帶輪兒旅行箱進了包廂。她叫秀。包廂里還沒有別的乘客，明立即把自己擺在“主人”的位置，熱情相迎：“您好，歡迎光臨”秀禮貌地笑笑，便用眼光打量行李架，準(zhǔn)備為她的大箱子安排一個“休息”的地方。明立馬起身，幫助秀伺候大箱子“就寢”，箱子很重，叫體魂健壯的明都有些力不從心。放好行李盡管車內(nèi)有空調(diào)，但也未能阻止明冒一身粗汗，沒話找話地說：“一個文弱的姑娘，帶這么大個箱子不嫌累嗎?里面裝的什么呀?比你還沉。”秀客氣地謝過之后，非正面回答：“反正不是石頭。”她臉上滾過一絲不易覺察的警惕：探問箱子里的秘密你有啥企圖?秀坐在下鋪，掏出手機便與遠方通話，說：“媽，我已上車了，放心吧，我這次不會再丟東西了。東西我提不動，你們進站來接吧。”似乎在有意無意地提醒明，我有人接，別打什么壞主意。

列車劃開夜色，徐徐出站。明和秀同時發(fā)現(xiàn)，要么軟臥車廂沒有滿員，要么有人臨時有事沒有上車，反正這個包廂只有他們兩位乘客。明有些興奮：“喲，就咱兩人住?這不是和情人包廂差不多嗎?”秀應(yīng)付道：“人少了就不熱鬧了。”明爽言答道：“有我在，包你舒心快樂”秀從手提包里取出諾亞口杯。明趕緊說：“我這里有家鄉(xiāng)的綠茶，是我父母親自種的，算是特產(chǎn)，你嘗嘗。”說著便從軍用包里掏茶葉。秀趕緊制止：“不用不用、我不喝茶葉。”明說“茶葉去火，這么熱的天，喝茶沒壞處。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咱們同住一個包廂也算是緣份，一回生，二回熟嘛，客氣個啥?”他執(zhí)意和武斷地?fù)屵^秀的杯子，硬為她沏上了一杯家鄉(xiāng)茶。明每隔幾分鐘就往秀面前遞一次，說：“你咱不喝呢?不給我面子?”秀其實特愛喝茶，眼下也口渴得很。見明越催促，越不敢喝，誰知道里面有沒有麻醉藥?實在催急了，秀就把杯沿象征地往唇邊貼一下，然后再用手絹擦嘴唇，違心地贊道：“挺好喝的。”

明不停地問秀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出門干什么等等，像是查戶口，更象是作案前的偵察。秀小心選擇著詞句，顯得防范意識極強。明發(fā)現(xiàn)秀時不時用手半擋鼻子，細(xì)一琢磨，猛然明白自己那雙大盤于鋪上的臭腳，正在生產(chǎn)得罪嗅覺的氣味，趕緊把雙腳藏進鞋里，關(guān)住污染源。明半天的套詞，秀都愛理不理，實在話不投機，明只好從挎包里取出一摞封面上印著偷情、奸殺、綁架之類標(biāo)題的雜志、隆重推薦：“看書嗎?這些書極好玩的。”秀說不用，我有。她隨即拿出一本厚厚的英語書讀起來，讓明感到自己和她簡直不在一個檔次。

明心不在焉地把目光埋進那些“偷情、奸殺、綁架”之中，時不時瞥一眼被英文拴牢的秀。秀很漂亮、吸引明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又一眼。每每偷窺的目光落在秀的身上，秀就有一種本能的緊張，感到恐懼毛骨悚然地地襲來。

秀坐得很工整很嚴(yán)謹(jǐn)很拘束，過一會兒就要用手理一理開口低的胸襟、拉一拉短裙的下擺、唯恐那偷渡過來的目光“剽竊”了她身上隱秘的內(nèi)容。

已經(jīng)23點了，明從“偷情、奸殺、綁架”中困倦地抬起頭，說：“不早了，休息吧。”然后起身上廁所。濾完體內(nèi)的廢物，明開門正要從廁所出來，突然聽到秀與乘務(wù)員在廁所外面說話，秀懇求地說：“麻煩您幫我換一個包廂吧，這個包廂里的男人對我熱情得叫人害怕，我覺得他沒懷好意。大熱天的，穿得又少，一男一女住一起，就算他不偷東西，不耍流氓，也很不方便呀，求您了。”乘務(wù)員冷冰冰地說：“你湊和著吧，要圖方便，就待在家里別出門唄。”

明腦子嗡地一聲險些爆炸，急忙退回廁所，雙拳重重地咂在自己頭上，天啦，一片好心一番熱情，小姐竟把自己當(dāng)成了盜賊和流氓嫌疑犯!原來人與人之間沒有信任，心與心之間在相互封閉和防范中成為距離遙遠的孤島，人性竟是如此脆弱，人情竟是如此冷漠，人心竟是如此陰暗!明陡地意識到自己的樸實和單純統(tǒng)統(tǒng)是直冒傻氣。明點燃一支煙，猛吸一陣后，轉(zhuǎn)念一想，一個孤獨無助的女孩子，與一個陌生男人要在這么特殊空間里共度長夜，把對方想得很壞也是可以理解的，誰知道你是不是包藏禍心呢?咱是當(dāng)兵的，講的就是隨時保持高度警惕和常備不懈，小姐防得有理啊。

明掐滅煙頭，打定主意，回到包廂，對秀煞有介事地說：“小姐，剛才我碰到一個老戰(zhàn)友，住6號車廂，他那里也有空鋪，我們好長時間沒見面了，我到他那里去住，好和他敘敘舊。”別臨，明又說：“你好好休息吧，別忘了把門關(guān)好，祝你晚安。”

車輪碾碎了黑夜，蓬勃的朝陽驅(qū)逐著乘客們殘留的睡眠。秀踏實而恬靜地從睡夢中醒來，穿衣起床，提著洗面奶準(zhǔn)備去洗臉。當(dāng)她打開包廂門時，驚訝萬分，發(fā)現(xiàn)明坐在包廂對面的壁凳上睡得正酣。秀意識到了什么，急切地推醒明要問個究竟。明睜開惺忪的睡眼，臉上鋪著濃郁的倦意，親切地問候道：“早上好，昨晚休息得好嗎?”秀低聲問：“你，作昨晚就在這里睡了一夜?”明憨憨地笑道：“我在這里為你站崗呢。”秀明白了他邂逅戰(zhàn)友是一個美麗的謊言。她把明拉進包廂，激動地說“你花了錢，你有權(quán)利在鋪上睡覺!”明說：“這個……這個……男女有別，都不太方便嘛。”秀懷疑明聽到了她和乘務(wù)員的對話，很過意不去：“對，對不起，我誤解你了——”。

明不以為然：“嗨，說哪去了，咱當(dāng)兵的就是要把安全留給老百姓，把危險留給自己，要不咋叫子弟兵呢?可我……卻把危險感帶給了你，怪我大不咧咧慣了，嚇著你了。”

秀鼻子一酸，好感動，好愧疚，眼角潮潤：“謝謝你，兵大哥。”

明這才注意到秀已換了一件長裙，鋪位上還掛著她昨晚洗過的胸衣、內(nèi)褲。秀一點也沒浪費明為她提供的寬松、自由的環(huán)境，一種幸福感蕩漾在明的心頭。

心靈不再設(shè)防。兩人把剩下的8個多小時旅程利用得十分飽滿。坐姿，還是表情都自然、輕松、大方了許多。秀承信，假如昨晚明不去他的“戰(zhàn)友”那里，她就通宵看書，繃緊神經(jīng)，熬到天明，以防不測。明自我介紹某部的一位連長，這次休假回家原本是為找對象的，都27歲了，還是個需要愛情“扶貧”的特困戶，也談過幾個女友，都因為相距太遠，不便交流，當(dāng)兵的收入少，奉獻多，讓姑娘們感到是最可愛的人，也是最不能愛的人。可剛剛回家才兩天，明就接到部隊讓他立即歸隊、帶兵參加通信光纜施工任務(wù)的加急電報，連媒婆的面都沒見上，更不用說見對象了，就匆匆上路往部隊趕。到了火車站，一時半會兒不好買票，為趕時間歸隊，他只好花高價從票販子手里買了一張軟臥。在部隊，就他這個級別是沒有資格坐軟臥的，得全額從自己工資里“報銷”。要不是任務(wù)緊迫，打死他也舍不得花錢買這份享受。秀不好意思地說，可因為我，你卻花錢買了罪受。

兩人就像老朋友一樣談了許多許多。明甘做“護花使者”的無私舉動和真誠、質(zhì)樸的本性給秀感覺不錯，印象很好，她甚至對明有了幾分喜歡。她看得出來，明對她也頗有好感。正當(dāng)兩人聊得意猶未盡時，列車到站了。明幫秀把行李提下車，交給她前來接站的父母，便急著去長途公共汽車回部隊。秀說，能給我留個地址嗎?明就爽快地留了地址。秀也給明留了她家的電話號碼。兩人緊緊握別，秀的纖手傳遞給明有如夏天般的溫度，有些依依不舍地說：“真希望還希望還能和你一道同行。”明說：“如果有機會，我還會樂意為你站崗。”秀望著明漸漸遠去的背影，別有一番心情翻卷不息。

非常旅行就這樣匆匆結(jié)束，但秀情感的旅程卻剛剛開始。秀經(jīng)過熱烈與冷靜的思考，向明發(fā)出了一封真摯的求愛信，信上說：

明，自車站一別已一月有余，我的腦里心里夢里總裝著你的影子。趕不走，散不去、忘不掉，我被甜蜜和幸福折磨得好苦。我知道這已不是一般想念，更準(zhǔn)確的說法應(yīng)叫做相思。……我在生活中曾經(jīng)遇到過流氓，使我本能地對男人，尤其是對陌生男人有一種下意識的戒備心理和信任感。我在列車上也曾被盜過錢物，因而一上火車就緊張，就過于小心和謹(jǐn)慎。有過這些教訓(xùn)后，我對世事看得灰暗而混沌，把人總往壞處想，是你使我相信了世上還有好人，你放棄休假，寧愿耽誤自己的終生大事，也不愿耽誤任務(wù)，不惜自己掏錢買高價車票回部隊，說明你是一個服從命令、樂于犧牲奉獻的好兵；你為給一個陌生女孩提供方便，舍棄軟臥，在走廊上的小凳上獨坐通宵，說明你是一個有愛心、胸懷寬闊的好男人。好男人值得信賴，值得依靠，值得用一生去愛……經(jīng)過幾十個日日夜夜的慎重考慮，如果你看得上我，我愿意把我的濃情給你，把我的摯愛給你，把我孤獨寂寞的心給你，在人生的旅途上、我愿與你同行直到永遠……

信發(fā)出后，秀一直在焦燥不安的等待中度過每一天，而那封熾熱情書卻像一只斷線的風(fēng)箏般一去不回。每天，秀都不厭其煩地到收發(fā)室打探明的消息。每當(dāng)家里的電話鈴響、秀都以為是明打來的，一次次跑步去接，又一次次大失所望。她23歲的青春情懷被一團自己點燃的火焰都快燒焦了，而遠方依然以沉默對待萬丈激情。明，這份愛是接受還是拒絕、請給我一個痛快，給我一個踏實，給我一個明白!

一個多月以后，秀終于喜出望外、一封印著部隊地址的信函姍姍來遲。秀激動的心像一枚使勁拍打的乒乓球，狂蹦不止。她迫不及待地打了開信，卻不是一個好男人對她愛的呼應(yīng)。而是一個意想不到的悲涼結(jié)局：“秀小姐，我是明所在連隊的指導(dǎo)員，是明相夕相處的戰(zhàn)友，萬分悲痛通知你，明在執(zhí)行通信光纜施工任務(wù)中，在一次挖光纜溝時，因山體塌方而不幸壯烈犧牲。組織上清理他的遺物時，發(fā)現(xiàn)了你這封他還沒讀到的信……”

每一個文字都像一塊磚頭向她重重砸來，那種劇痛從心底迸射而出、擴散每條經(jīng)脈，每個細(xì)胞。

渴望愛神飄然而來，偏偏死神不期而至。還沒來得及戀愛的失戀、比所有失戀都痛苦和難以接受。秀淚水蒼茫的眼前、徐徐再現(xiàn)那輛列車、那個包廂、那個給他印象極好的明，她后悔，當(dāng)初為什么沒有利用那個她一生中唯一可以和明獨處的包廂，向他表達愛慕，甚至搶在死神之先，完成純潔而崇高的愛的儀式，不顧一切地、心甘情愿地、勇敢而主動地做他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