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17年冬,有人找到流落在蜜市的許由,問他識字嗎?許由說自己曾經是個秀才。那人說行,就把許由帶到蜜市最繁華的潮王大街上,指著一家叫“海上明月”的茶樓說,我把這幢茶樓送給你。許由驚得合不攏嘴。那人說但有個條件,你得給我全天候監視對面。許由問,為什么?那人說為什么你就不要問了,他指指茶樓二樓中央一扇窗戶,說凡是這扇窗戶所能看到的情況,你都給我如實地記錄下來;所以我剛才問你識不識字,這很重要。許由問然后呢?那人說你將記錄妥善保管,必要的時候,我會叫入來取的,許由又扭頭看看對面,問是監視對面的“錢樓”嗎?那人說是的,但不是全部,你的眼睛不能光盯著錢樓,周邊的情況也要如實記錄,這也很重要。那人又說,所以我認為這個房間做你的書房最合適,你在里面可以邊監視邊記錄,同時也可以看書或做些別的事情。許由說你所說的全天候,是指每天二十四小時嗎?那人說,確切地說,我是指用于正常生活的時間之外的時間,譬如吃喝拉撒,譬如睡覺,那是誰也少不了的;但是對面有什么特殊情況,即便是深更半夜你也得起來。許由說我知道了。那人說,這么說你答應啰。許由說我無法拒絕,但我還是很好奇,這到底是為了什么?那人神秘一笑道,那你就帶著這份好奇心去監視吧,明天上午九點鐘,我在茶樓里等你。
第二天上午,許由早早地來到“海上明月”茶樓。但那人比許由來得更早,他讓張老板將茶樓的地契、房產證,以及茶樓經營的帳目、資金及其它,全部轉交給了許由。許由看到所有證件上的名字,都是他許由,不由得大吃一驚,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那人說這兒所有的一切,從這一刻起都是你的了,你可以任意支配,但有一個前提,你不能離開這個地方半步,不能忘了你的工作。許由非常嚴肅認真地說,我會的。那人又說,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許由知道問也沒用,就點頭稱是。那行,那人說我不妨礙你工作了,就信步離開了茶樓。許由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追出去,問那人,要是有什么急事,我上哪兒去找您呢?那人說不用,我會來找你的。許由說,那你總得告訴我你是誰,姓和名吧?那人說姓名只是一個符號,你只要認識我這個人就行了。
從這天起,許由就坐在茶樓二樓的那扇窗戶后面,兩眼炯炯有神地凝視著窗外。街對面是錢樓,一幢有著三百多年歷史的老宅,據說先前是一戶外來的官宦人家,后來棄仕經商,再后來就敗落了。昨天許由特意繞著錢樓走了走。一道兩米多高的圍墻把老宅封得嚴絲合縫,街前的大門和東邊巷的側門都生銹了,他敲了敲,沒有人答應,估計沒有人住,門縫里飄出一股濃重的陳年霉味來。事后一打聽,街坊鄰居們都說關了幾十年了,夜里經常鬧鬼。許由才不信鬼呢。錢樓的東邊是“洪記點心店”,賣早點,也賣夜宵,來茶樓喝茶的茶太公們,十有八九的早餐、十有三四的夜宵,就是他們提供的。“洪記點心店”東邊是“紹興夜老酒”,也是一爿夜店,但從這扇窗戶望出去,只能看到一半。錢樓的西邊是“聚德藥店”,朱漆門面,很深沉,打烊的時間雖然也比較遲,但整天冷冷清清的。這是好事。“聚德藥店”西邊是“萬花樓”,一個叫紫衣媽媽的老鴇,帶著十多個姑娘,夜夜生意興隆。“萬花樓”再往西就看不到了。但許由知道是爿南北貨商店,老板姓甘。所以在他日志的第一篇里,許由就確定了自己的監視范圍:以錢樓為中心,東止紹興夜老酒,西止萬花樓。是夜,他注意到兩邊倒是張燈結彩,燈火通明,唯獨中央的錢樓一片漆黑,黑得非常遙遠,黑得像一團謎。
許由成為茶樓老板的這一天,街坊鄰居一一洪記點心店的洪老板,聚德藥店的德老板,萬花樓的紫衣媽媽,紹興夜老酒的錢老板,太白樓的李老板等等,紛紛前來向許由道賀,他們許老板長許老板短的,搞得毫無心理準備的許由渾身不自在,尤其萬花樓的紫衣媽媽,那勾魂而又放肆的媚眼,七葷八素的話語,挑逗得他都不敢抬頭了。許由為了答謝街坊鄰居的厚愛,免茶水費三天。這天碰巧又來了一位云游四海的說書先生,與許由談得投機,便下榻“海上明月”,在此設壇開講長篇評書《金瓶梅》。此書講了整整一年,帶動了茶樓的利潤翻了兩番。第二年說書先生揮淚惜別,許由重金答謝,說書先生表示他日學到新書,第一個就來“海上明月”。許由說許某在此恭候先生。多謝多謝。說書先生打著篤篤棒走了。他是個瞎子。
許由就像一位大家閨秀,整天將自己關在樓上,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即使說書先生在樓下口吐蓮花,引得眾人陣陣笑聲,也無法將他拉下樓來。店里的伙計見老板或讀書品茗,或吟詩飲酒,或著書立說……知道老板是有大學問的人。這年許由二十五歲。他滿腹經綸,又疏財仗義,長得又帥,難怪萬花樓的姑娘們,一個個像尼姑念佛似地念叨他,但他從不上萬花樓,即使路遇,也看都不看她們一眼,只是低著頭,請她們先行。姑娘們夜里溜到街上,將自己身上的碧玉啊金釵的裹了香帕,往他挑燈夜讀的窗子里扔。為此,許由做了紗窗將窗口封起來,但夜里還是經常有東西扔上來又落在街上;第二天說不定哪個伙計又在茶樓門口撿到寶貝了。
萬花樓的紫衣媽媽,有一天跑來做媒,被許由一口拒絕了。紫衣媽媽說,我還沒有說是給誰做媒呢,你就……許由說,給誰做媒還不是一樣?紫衣媽媽說,不一樣,我做的可不是萬花樓里的姑娘,而是萬花樓的老板西門大善人的千金。許由搖搖頭笑了,說讓媽媽費心了,目前我還不想考慮個人問題,過些時日再說吧。許由起身,喊茶館的收銀員張生送客,張生就嬉皮笑臉地請紫衣媽媽下樓。紫衣媽媽說我還想問最后一個問題,你是不是有家室了?許由說還沒有。紫衣媽媽說那行,許老板什么時候想了,跟紫衣吱一聲。許由說一定一定。
說實話,除了錢樓,許由現在什么也沒有心思想。經過數月的觀察,錢樓依舊沉靜如昨。他的日志簿上,已經連續數日重復著這樣四個字:今日無事。難道那人將價值數千兩銀子的茶樓相贈,就是為了得到這四個字嗎?許由捫心自問,自己應該盡心盡責了,他現在閉上眼睛,錢樓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便原原本本地呈現在他的腦海里:夜里,即便是無月之夜,他依舊能從一片漆黑中認出錢樓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來。換句話說,錢樓已經走進了他的心里,在他的心里安了家,但那又怎么樣?“今日無事”讓許由痛苦不已。許由安慰自己,耐心等待吧,或許明天就發生什么事情了。
春天了,老天爺狠狠地下了幾遭春雨,錢樓的桃花就開滿了后院,燦爛得十分可疑。因為陰雨天,黃昏和夜色幾乎沒有任何過渡,許由相信自己的眼睛沒有花,他看到一個小矮人撐了一把雨傘,從錢樓的東巷側門進去了。他甚至還聽到了年久失修的側門嘎吱響。有戲!許由聽到自己的心嗵嗵直跳。他的雙眼緊緊地鎖住錢樓。過了一會兒,他看到二樓上掛了盞燈籠,紅紅的,像沉睡的巨龍微微地睜開眼睛。許由不敢相信。再看,那盞燈籠下,竟站著一位穿紅衣裳的女子,吹著短笛。笛聲哀婉,中間還夾雜著啜泣聲。許由想那會是怎么的一位女子啊?他正發著呆,燈籠消失了,笛聲消失了,女子消失了,錢樓恢復了往日的寧靜。
許由記下了這個夢。他覺得這應該是個夢。日有所想,夜有所夢。最近他常常做些沒來頭的夢,夢境還很遠,好像有一個愛穿紅衣裳的女子,從千里之外為他而來;而他就沉迷于這個春天的幻覺,不能自拔。
二
為了使日志做起來有趣好玩,許由將“萬花樓”稱之為“萬花妹子”,將“紹興夜老酒”稱之為“老酒哥”,將“聚德藥店”稱之為“藥罐子”,將“洪記點心店”稱之為“我的小點心”……這樣一來,記事就變得有趣了。今天潮王大街來了一位神秘人,他帶著錢莊的老板、藥鋪的老板、棺材鋪的老板和掘墓人,來潮王大街玩耍。他找過老酒哥,吃過我的小點心,喝過茶,又找萬花妹子玩了半夜,大家都覺得很奇怪,他帶了這么多老板來,卻讓別人看著他玩,是什么意思?你猜他怎么說,他說人生無常,前一秒鐘不知后一秒鐘的事情,所以與身后相關的老板他都叫來了,以防不測。他還說人病了就得吃藥,藥吃不好了就睡棺材,睡了棺材就得有人掘墓人,而這一切都離不開錢,對不對?我聽說了這么個人,真不知該笑他笨,還是佩服他的聰明;而且不知為什么,我莫名地將他和錢樓聯系在一起。果然,那個小矮人又出現了,他撐了把雨傘,消失在細雨中的東巷。不一會兒,那個神秘者就出現在東巷中,許由想就是他了。
那人要許由監視的,應該就是他吧。
當許由意識到自己的眼睛,能夠在漆黑的夜晚看到對面,看到他們穿過東巷而進入錢樓時,他不由得欣喜若狂。他悄悄地下了樓,從邊門溜了出去。他尾隨著那個神秘者,混進了錢樓。那些人都上哪兒去了,他怎么一個也沒有見著呢?許由躲在雨中的桃樹下,從樹上滴下來的雨滴,有銅板那么大,啪啪地打在他的身上。忽然間,樓里的燈籠紅了,那個吹短笛的女子,又出現在樓上,她歪著脖子,正細細地梳理著如瀑的長發;她好像知道許由躲在樓下的樹花間,便朝他笑了一笑。許由看呆了。以至于突然人聲大作,喊有刺客,他也不知道自己已經被人發現了。若不是那個姣好的女子沖下樓來,將他推出側門外,他們肯定抓住了他。慌忙之中,許由在東巷中摔了跤,褲管上沾滿了濕泥巴。他爬起來,匆匆地逃回茶樓。
那個穿紅衣裳的女子遙遙地朝他微笑致意,許由一個激靈,醒了。他從窗口望出去,錢樓一片漆黑,什么也沒有。難道剛才是一場夢境很遠的夢。但他將雙手伸到燈光里,手掌上滿是泥巴,而且褲管也是濕的。這么說,一切又是真實的。但他們又是一些什么人呢?為什么把他當成刺客了呢?許由想到天亮,想得頭都炸了,還是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第二天他失眠了。第三天也是如此。第四天許由找藥罐子配了幾貼安神補腦的中藥煎來吃,但毫無效果。他就整夜整夜地坐在書房,也不點燈,就坐在黑暗中,監視著對面。黑暗中,他的眼睛看得一清二楚,就像貓眼或狗眼那樣。難道他的眼睛成了貓眼或狗眼了?這天晚上,他把張生叫到樓上,吹滅了燈,讓他看著自己的眼睛,問他看到了嗎?張生說房間里這么黑,我什么也看不到。許由問他看得到我的眼睛嗎?張生說看不到。許由說看不到就好。張生問許老板你的眼睛怎么啦?許由說沒什么。他點亮了燈,讓張生下去。許由想這就怪了,既然我沒有長貓眼或狗眼,咋就能在夜里看得出東西呢?
白天,他找張生比眼力,他們面對面站著,你盯著我的眼睛,我盯著你的眼睛;一會兒張生就招架不住了,許由一瞪眼,他就低頭抹眼淚。張生說許老板,你的眼睛好厲害呵,你看眼淚都給你瞪出來了。晚上,許由出去散步,他在街上盯著一只貓,貓也盯著他,許由想行了,咱們就比試比試吧,但不一會兒貓就不耐煩了,它喵喵了兩聲,就縱身躍上了圍墻,逃到街那邊去了。許由想,盡管盯著對面沒什么結果,但眼睛倒是煉出來了。這也就是說,他在夜間行走,就像貓狗一樣從不打燈籠,甚至爬樓梯,坐在書房里看書,寫日志,也都是黑燈瞎火的。但在人面前,他盡可能地使用油燈,免得人家說他古怪。
又有一天,許由來到潮王大街西頭,見誰家的圍墻內有幾株桃樹,桃花燦爛,他不由得多看了幾眼,誰知那幾株桃樹一陣哆哆嗦,樹上的桃花紛紛謝了,滿天飛舞。又不知從哪兒冒出三五個家丁來,責問他為何將西門老爺家的桃花都搖下來了。許由納悶了,問誰看見我搖了?你們有沒有搞錯,我站在圍墻外,桃樹長在圍墻內,我拿什么東西搖啊?我的手夠得著嗎?那幾個家丁倒也傻眼了,但樹被搖了卻是千真萬確的。他們說我們不管你是怎么搖的,反正你搖了。他們將他押進圍墻內,讓他自己看看那滿地的桃花。
許由一看也傻眼了,難道是我的眼睛在作怪?
這時候樓上的窗口探出一位女子來,她讓家丁們放了許由。她說這位是“海上明月”的許老板吧,你們休得無理。許由一看更傻眼了,這不是前些日子吹短笛的紅衣女子嗎?她怎么會在這兒呢?紅衣女子朝許由嫣然一笑道,家丁們沒有規矩,讓許先生見笑了。許由謝過女子,便問,小姐可會吹笛?女子說會啊。許由又問,數日前的一個雨夜,可曾吹過《步步嬌》?女子說是啊,許先生何以……許由說,我便是那個唐突之人,還差點被當作刺客了。女子搖搖頭說,有這回事嗎?我不記得了。許由說不好意思,許某告辭了。
許由好生奇怪,她明明就是那個女子,為何又不承認呢?難道她有什么難言之隱?
許由突然間對錢樓的興趣高漲到了極點。
許由從西門頭回來的路上,有人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看清楚那人時,許由還真的嚇了一跳,那人就那人。許由連忙向他匯報工作,四個多月來,他監視到了什么什么,寫了多少篇日志,以及自己的眼睛發生了什么變化,等等。他不敢有絲毫的隱瞞。許由說著,便要回茶樓將三大本日志簿交給那人。那人說不用了,看來你收獲不小,還要繼續努力呵。許由問他有什么指導嗎?那人說,只要你盯住一個地方,總能從那兒盯出什么東西來的。
許由走到錢樓大門前,他盯著門上的銅獅頭,獅嘴里的銅環叮當作響。在銅環叩擊大門的清脆聲中,許由聽到了女人和嬰兒的啼哭聲,笛子和笙的聲音,他不禁往門縫里張張,但什么也看不到。他想總有一天,他能夠一眼就將這扇大門打開,他將知道錢樓所有的秘密。
我會的。許由回到茶樓,在日志簿上寫下了這三個字。
幾天后,許由發現那個小矮人竟是點心店的洪老板,他手里拿著一把刀,又偷偷地溜進了錢樓。許由看得到他,而他看不到許由,所以許由也跟了進去。他跨進東巷側門,就像跨進了某個遙遠的夢境。他們又來到那幾株桃樹底下。樣子和西門家相似,但似乎小一些,所以那座東樓相對高大了許多。許由又見到了那個吹短笛的紅衣女子。洪老板站在桃樹底下,拼命地朝那女子招手,輕輕地喊著楊英,楊英。那個叫楊英的女子,卻不理睬他。她在洪老板的身后看到了許由,她吹完一曲《罵玉郎》,向他做了一個手勢,許由就躲了起來。
不一會兒,幾個家丁就跑來了,那個叫楊英的女子指著洪老板,讓家丁把他轟出去。洪老板揮舞著尖刀,叫囂著誰敢過來,他就一刀砍了誰。但他們卻像瘋了似地朝他撲來,他揚起手,卻發現自己手上的刀子不見了。家丁們把他揍得鼻青臉腫的,拖死豬似地扔到門外。等家丁們散了,女子朝桃花叢中的許由招招手,說你可以出來了。許由謝過,問她怎么會在這兒?她笑道,我也想問你怎么會在這兒?許由說,這很簡單,我是跟著洪老板來的。女子問洪老板是誰?許由說剛才的小矮人啊。女子說他不是洪老板,他姓張。
許由說前些日子,我在西門大善人家見過小姐,所以才問你怎么會在這兒?
女子說是嗎,那你是誰?
許由說我叫許由,是前面“海上明月”茶樓的老板。
女子問,你不是錢武嗎?
許由說不是,我是許由。
女子說,那我們都認錯人了,你所說的那個女子應該叫柳如煙,是西門大善人的掌上明珠,不是我。
三
1918年秋天,蜜市有紅毛作亂。其實所謂的紅毛,也就是幾十個窮叫化子,他們把頭發染得跟鸚鵡似的,就自以為功夫了得,在城里燒殺搶掠,胡作非為。后來被官兵追殺,他們就亂竄到潮王大街,一斧頭劈開錢樓大門,逃了進去。許由讓張生準備了很多干糧和水,他挑著擔就進去了。為首的紅毛叫鸚鵡。許由將這一擔干糧和水交給他。許由說你們還是趕緊離開錢樓吧,這地方已經三四十年不住人了,瘴氣很重,鬼鬧得很兇。鸚鵡說沒事,我們這些人就是鬼,正好在這兒鬼混嗎。許由說信不信由你,那我走了。鸚鵡說,多謝許老板提醒,把他送了出來。
這天夜里,衙門的官兵就將錢樓團團圍住了。天一亮,官兵們發起強攻,卻沒有遭到任何阻力,偌大的院子里靜悄悄的,以為有詐,后來才發現這幾十個紅毛都翹辮子了,死光光了。但他們身上沒有傷痕,也不是中毒而死,一個個面相安詳,都好像做夢做死的,而且還做的是美夢。官兵們還懶得收拾他們,就一把火把錢樓燒了。整座錢樓成了大火葬場。錢樓燒了一天一夜,白天還好,夜里卻鬼哭狼嚎,聽得人毛骨悚然。
火熄滅后,街坊鄰居們進去一看,偌大的錢樓燒成一把灰了,圍墻腳下爬滿了野貓、狐貍、松鼠和老鼠們的尸體。它們身上散發著好聞的肉香味兒。洪老板說,這些會不會都是些貓精、狐貍精呵。紫衣媽媽說,洪老板,瞧不出你還挺癡情的,好生把它們葬了,說不定今晚就有妖精來找你呢?洪老板說紫衣媽媽,你那兒的小姐不在這兒吧!
洪老板還真的去借了把鋤頭,把這些小動物的尸體埋在了桃樹下。
第二年春天,錢樓院子里的桃花開得特別燦爛。
許由兩天兩夜沒有合眼,他在日志簿上奮筆疾書,將其所見所聞統統記錄了下來。當街坊鄰居乃至全市的居民都涌到潮王大街看熱鬧時,許由并沒有下樓去,他通過二樓的窗口,監視著對面所發生的一切。他的眼睛被熊熊烈火烤得生疼生疼的。許由是第三個晚上下去的,他走到錢樓門口,奇跡發生了:他只是輕輕地看了一眼,那座高大的門樓轟然坍塌了。
很多人聞聲跑出來,對許由說,許老板好險哪,你差點就壓進去了。
許由說那是那是。
他徑直走了進去,在后院的一株桃樹上,摘下一支短笛來。許由拿了這支短笛,又徑直來到萬花樓,找紫衣媽媽。他將十兩銀錠和那支短笛放在她的面前,請她上西門大善人家跑一趟。紫衣媽媽問她什么意思?許由說做媒啊,并將這支短笛交給如煙小姐。紫衣媽媽問如煙要是不肯呢?他說有了這支短笛,應該不成問題,這是我們前世的約定。
從萬花樓里出來,許由又碰到那人。許由說看來我的任務完成了,茶樓應該完璧歸趙了;不過我有一個請求,等我解決了個人問題,然后帶著媳婦離開這兒好不好?那人說你想到哪兒去了,誰說事情已經結束了?許由說錢樓不是燒了嗎?都成一片廢墟了,還監視什么啊。那人說樓是沒有了,但還有地啊?你怎么就知道地下不用監視了?再說既然成空地了,它還會再建樓啊。許由說那你的意思是我還要繼續監視下去?那人說是的,你得一直給我盯著。
對了,那人說,你知道什么能比眼睛看得更遠?
許由想了想說,心。
那人說對了,記住我的話。
第二天上午,當一束陽光像金針似地射進許由的雙眼時,許由流下了一滴黑色的眼淚。
從此,他雙目失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