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出手,我獨自端詳,發現這雙每天都在勞作的手有了幾分粗糙,失去了往日的細膩與嬌嫩。這是一雙曾經美麗的手,修長、柔軟而又光潔,每日用它梳理長發,用它接過母親洗好的衣物,用它捧讀席慕蓉的詩集,一頁頁地掀翻。恍惚間,少女時光一去不復返,我已為人妻、為人母。我的一雙柔弱的手開始支撐起一個家的溫馨與和諧。
我的手告別了鐮刀、鋤頭,告別了大地上的耕作和收割。我的這雙手比起母親的手是幸運的。
母親的手是世界上最靈活的勞動工具。母親的手掌上結滿了厚厚的繭子,鄉村所有女人的手掌上都結滿了厚厚的繭子。母親的中指總是戴著一枚黃銅頂針,像城里的人戴著鑲嵌著寶石的戒指。這一枚頂針在母親縫制衣物時,既可以增加針的穿透力,又可以防止堅硬的針刺破手指。母親的手把很大的床單泡在盆里細細地搓洗。我們的每一件衣服上都留下了母親的指紋。母親織毛衣又好又快。在那雙飛快地舞動著的靈巧手下,一件件新毛衣應手而生。母親的手還能夠經受住炙熱和寒冷的考驗。她的手能夠順利地把蒸熟的雞蛋羹從熱烘烘的鍋里端出來。冬天,母親用手撬開河面上的冰塊,淘米洗菜,絲毫也不懼怕那寒徹骨的涼。年復一年的勞作,母親的手變得粗糙干裂,手背上爬滿了螞蟻似的細小口子。手臟了洗,洗了臟,像粘滿了“黑芝麻”。母親的雙手為家撐起了一片晴空。
婆婆善廚藝。夫君領我初次登門,婆婆的手就忙個不停。她把爐火捅得旺旺的,忙火忙灶。過了不久,色香味俱佳的雞魚肉蛋擺滿了一桌子。她站在桌旁一邊用圍裙擦手,一邊樂呵呵地看著我們大快朵頤。她像客人一樣被我一遍遍邀請后才上了桌子。上桌前,她怕未過門的兒媳嫌棄,用橡皮膏把手上齜牙咧嘴有礙觀瞻的口子粘好。我寫這篇小文時,她正坐在燈下用她那雙布滿了口子和老繭的手一絲不茍地為她的孫女縫制棉衣。
我家先生的手給我一種厚實溫暖的感覺。他的手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時,我體會到了一種純潔忠誠的愛意。先生的手為我發燙的額頭試過體溫,為雨中的我拿過傘,為我們呱呱墜地的女兒洗過澡。他的手修補過五花八門的家具。因暴風雨突襲而停電的夜晚,總是這雙手為家點燃起一片光明。
我為自己這雙握筆的手感到慶幸,但我不會忘記更多的辛苦勞碌的粗糙手。那些卑微、不常被人相握的手更應受到尊敬和禮贊。她們的手辛苦,然而干凈、高貴。從她們手中落下去的汗水、青春、期待,都沿著手指播進了泥土里,生長出稻菽、菜蔬。稻菽、菜蔬都來自和我的母親、婆婆一樣的農民手,而她們手中盈握的東西卻很少很少。
靜夜,我聽到一片手的聲音。插秧的手、剝玉米的手、寫文章的手、彈琴的手、數錢的手、送禮的手、跳舞的手、扭門撬鎖的手、拾垃圾的手、調電視頻道的手……
每雙手都是一部長篇小說,一部拍案驚奇,令人展讀后唏噓不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