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山歌
在我的記憶里,牛山歌是一種對耕牛歌唱的調門兒,尤其在我家西村,每當耕牛拖著犁頭耕地,掌犁頭的人在牛屁股后面,搖搖犁頭,見犁鏵鉆進土里將土翻起來了,便悠悠呀呀地唱起來:牛兒喲!你朝前走,走到盡頭吃青草,牛兒喲,你莫回頭……這唱詞看來簡單了些,但從字里行間里卻流露出,牛的一生中吃的是草,春夏吃青草,冬天里吃干草,可它干的卻是重活路,有時還會挨打受罵。
我常常想起我家里的那條黑牯牛。它個子高大又肥胖,背脊平平的在太陽底下發亮。我阿爸在西村是一個老實的耕地漢子。時值秋收,包谷搬了,包谷桿也割了,地里只剩下被割了的包谷樁樁兒,一片荒涼。這時,阿爸將一捆捆青草送進牛欄里,在青草上潑些尿水,牛吃了潑尿的青草,白日耕地勁大,半夜里還要給牛添青草,說的是夜加料牛添膘。東方露出魚肚白的時候,阿爸身扛犁頭手里牽著黑牯牛走向土地,套上枷擔,將犁鏵尖尖兒插進泥土,用三尺長的皮鞭輕輕敲一下牛屁股,嘴里不停地吆喝:呵火……就這么沿著地邊開一條溝。到了盡頭,牯牛停下來,在地上晴幾口青草,隨著阿爸的吆喝聲,牛回轉身去,埋著頭沿著翻土溝繼續向前拉犁,口里仍不斷地吮吸青草。這時,阿爸便長聲吆吆她唱:牛兒喲,你朝前走,我掌犁頭你用力,牛兒喲,莫流淚不要哭,生舊的八字,造出的福……太陽當頂了,牛身后和人身后,已經翻耕出一片黃燦燦的土地。阿媽用背簍背著一捆青草,左手提一桶清水,右手提一個飯簍,三步并作兩步走進地頭。她把飯簍交給了阿爸,便牽著黑牯牛到地邊吸桶里的清水,吃活鮮的青草。不知什么原因,也許是農家人的緣故叱,阿媽伸手抹著牯牛的臉蛋,自言自語地說:你吃飽點,不夠吃我回去再給你背一捆來。那牛畢竟是畜牲聽不懂人的語言,牛只顧吃它的青草。不過,阿媽確切的看見了牯牛的雙眼角里包含著淚水,那是一種什么味道的淚水呢?阿爸已經咽完阿媽送來的飯菜,便去牽不肯離開青草和水桶的牯牛。牯牛無奈,只好順從他套上枷擔耕地,從頭耕到尾,從尾耕到頭,就這么一年翻耕兩次土地,年復一年耕,十八年……
在大雪封山的那一天早上,阿爸已經拄著拐杖。他跟那條黑牯牛一樣,再不能翻耕土地了。他走到門前看雪景,大雪將山和土地覆蓋著,白茫茫一片。突然,他看見雪地上圍著許多人,雪地上還有一片紅紅的血跡。他急忙問我:輝枝,那些人在于什么,雪地上怎么是血?
殺牛。我扶著他說。
殺什么牛?他吃驚地問:哪來的牛?
我們家的那條黑牯牛。我說。
他看著我,很生氣的樣子。然后,他說:不該殺它,讓它自己病死多好。那牛跟了我一輩子,吃的是青草,沒吃一顆五谷,可它翻耕了上千畝的土地,你看房前屋后和對門的那些土地,都有那條牯牛的腳印呢!他說著便用低低的聲音哼著那支牛山歌,調門兒很悲傷似的。
碾子
有人說:“石頭”也能唱歌,這未免太夸張了。但“石頭”確實中用。修房造屋下基腳、砌墻;用條石砌梯步;石匠打碾槽、碾子碾菜籽炸清油……我阿爸曾經跟牯牛和碾子交往過一次,那是一次生死之交。
八月的陽光如火,地上被太陽烤得燃燒。
阿爸光著身,下身穿一條短褲。我看見他身上的毛孔如一條水溝,那汗水止不住地往外流。他把菜籽倒進碾槽里,牽來牯牛又套上枷擔,一只手捏住牛鼻子,對我大聲說:輝枝,你用竹條子抽打牛屁股,我在前頭牽著牯牛走,這牛還不會拉碾子轉圈兒。
那時候才8歲的我,便從墻角里拿起中指拇大小的竹條子,朝牛屁股狠狠抽一條子,那牛一點感覺也沒有。你抽,你怎么不抽!阿爸大聲吼道。我抽了。我邊回答邊接連不斷地抽打牛屁股。我發現牛屁股仿佛堆起厚厚的肉團團,無論使多大的力氣,那牛都沒有感覺。
阿爸像牛一樣,牽著牛鼻子往前拉。牛不順從,而是埋著頭,橫眉冷對。我用力抽打牛的后腿,牛隨著阿爸牽鼻子用力的方向,將碾子拉轉動了,幾啦幾啦的聲音,我一下聞到了菜籽的香味。我想那沉重的石頭碾子,碾爛小不點兒的菜籽是容易的。但阿爸要想拉動碾子轉圈兒,就困難了,那石頭打出來的碾子,牛不拉哪有人拉的?人是拉不動的。阿爸又大聲說:你抽打牛的屁股,使勁的打!我用力抽打幾下,牛不動了,仍然埋著頭,兩只尖角像刀一樣逼近著阿爸。這時候,阿爸將木枷擔卸下來,把牛拴在油坊門口吃草。阿爸自己套上枷擔拼命地朝前拉,我在后面推著,那石頭碾子緩緩慢慢地向前移動……阿爸真的做了一次牛。我想阿爸當時也沒曾意識到自己當牛。碾子的緩慢的滾動過程,我沒有看清楚,只聞到菜籽被壓爛的味道,看見阿爸肩頭套著枷擔,弓起身背拉碾子,那汗水順著屁股往下流。我沒有什么能力去解救阿爸的痛苦。我只想用力推碾子,這樣會減輕阿爸的負荷。
阿爸停下了,坐在碾槽邊上歇氣。我看見他張開嘴大口大口的出氣,兩手將毛巾攤開揩著身上的汗水。接下來,便吸蘭花煙,一口接一口,油坊里煙霧彌漫。我猜想阿爸心里難受。他因為強不過牛。蘭花煙吸完了,叫我把牯牛牽進油坊。他給牛套上枷擔,照常捏住牛鼻子向前拉,我在后面抽打牛屁股,牛依然不動。阿爸叫我去門外拿來一把青草,在牛前行處逗引。這效果不錯,那牛看見青草便朝前走,石碾子也跟著轉了起來,轉了幾圈,我把青草給牛吃,碾子卻不動了。我趕緊又抱一把青草,誰知牛只看著青草;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這時,阿爸命令我快走開,只見他舉起鐵鏟狠狠地打在牛屁股上,又急忙回身捏住牛鼻子往前拉。頓時,那牛如風一樣彈跳起來,牛負痛,把繃枷擔的牛皮繩子掙斷了,牛如一匹脫韁的野馬,埋著頭,將阿爸追到墻角,兩只尖角死死地把他抵在墻壁上。我聽見阿爸的慘叫聲,趕忙跑到油坊門口學牛叫。那牛放下阿爸回轉身向我追來。我不要命地跑進屋后竹林里藏到天黑。后來,我只曉得阿爸的身背被牛角鉆了兩個洞,整日背著山藥罐罐。那牯牛還是完好無損的吃草。再后來,好多年過去了,我回老家時,原來的油坊不存在了,變成了菜地,碾槽砌了菜地堤坎,石碾子躺在堤坎底層,沉睡得很香。我想,當年阿爸做夢也沒想到會被牛打成重傷的。不過,人活著便有自己的活人天地,牛也一樣。人活著牛活著的歲月里,有許多溝溝坎坎被人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