饑年舊事（外一篇）

誰相信你 教育了我們和后代支撐起今天的房屋和思想

——摘自舊作《回想荒年》

守著糧食餓死的二叔

我又夢見二叔了，那個在荒年里守著糧食而給活活餓死的瘸子。

于是我醒來便無法安寧——我與時間無法和解，有關二叔的記憶，如開閘之水，一涌而出，勢不可擋；我的靈魂又一次從我的軀殼飛出去，沒有在飛行中停一停，一直飛回那個消瘦了一切的年月，飛回我饑餓的童年……

二叔是同紛紛灑落的白色夏雨一起入土的。

在那個蒼天落淚的日子里，童年的我站在送葬的隊伍前列，從頭頂隆隆滾過的雷聲中，聽到了蒼涼的喇叭的嗚咽聲。我心里因無限失落而恐慌。我不明白有那么多聲穿黑衣腰系白布者的熟悉的眼睛，涌出了奔騰的淚水——他們不是對二叔——這個看守村里玉米地的瘸子，深惡痛絕，早就希望有這么一天的么?

二叔是個丟失了姓名的人。村里人都叫他“瘸子”(二叔所瘸的腿是幼時犯麻痹癥落下的)——我是從不這樣稱二叔的，一如他們不會去叫自家人的綽號；但二叔不是我至親的——他是靠吃百家飯、穿百家衣長大的孤兒，是我那當生產隊長的父親認收的兄弟(在那個靠掙工分過活的年月，二叔因瘸了腿沒有多少勞動力而沒娶上媳婦，跟我們一起過日子)。這年我四歲。二叔很和善，同我那長年陰沉著臉、性格剛烈的父親，對比鮮明。——正是這種反差促成了我對二叔的親近和依附，讓我饑餓而孤寂的童年進入了歡樂的天地，直至我八歲那一年——

那年，糧食變本加厲地助紂為虐，整個村子因人們吃光了雞犬而缺乏生氣；剩下那兩頭瘦得皮包骨頭、餓得成天長哞的老耕牛，更為加重了饑荒的氛圍。然而，這年村東紅土地上那片玉米地里卻是一番紅火熱烈的景象：地里的玉米棵棵秸粗桿壯，穗穗籽粒飽滿，長勢出奇的好。牢牢系著全村人的眼睛。讓人們看到了生存的希望。那天早上，父親待二叔喂完那浮著薄薄一層糠皮的每人一碗的野菜湯，鄭重地對他說：“老二，從今個兒起，你就不同社員們下地干活，你上村東玉米地守青去。那可是全村二百多條命啊，你無論如何得給我看好!”二叔聽后，朝著父親點了點頭，沒有說什么，亦無欣欣之色——要知道，那年頭，看守玉米地無疑是一種權力的象征。

向來給村里人印象很好的二叔便成為眾多人咒罵的對象了。俗話說：饑寒起盜心。在大人小孩都填不飽肚子的情形下，難免會有人上玉米地偷掰幾只玉米棒子，卻又全都被二叔給當場逮著，而這時候的二叔又變得不近人情，直氣得別人破口大罵：死瘸子，別忘了你是吃過老子的飯長大的……其時，二叔大都手足無措地垂頭無言相對，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隨后，照樣一瘸一拐將其拖拽到父親跟前——等待他們的將是在社員大會上作檢討和被扣工分。然而，這一切并未遏止住那些除了饑餓已別無所懼的人。于是，二叔便要求父親派人在玉米地里搭了個窩棚，讓我每天把飯給他送去；于是，那個窩棚儼然成了他寸步不離、晝夜所在的新居。

沒多久，我對二叔也產生了強烈的不滿，因為是他讓我沒有吃上這年過端午節的碎米干飯(將少量的大米和玉米混合搗成細粒后做成)。那天臨近晌午時，二叔將村里那個年青的劉寡婦背回到家里，“她掰玉米棒子讓我瞧見了，或許是因太餓了，再加上一受驚，便昏過去了。她孤零零的，所以……”二叔紅著臉吞吞吐吐給我們解釋時，我看見母親臉色有些不悅。那天晌午，劉寡婦整個吃飯的過程只有吞咽而沒有咀嚼(其間，二叔緊緊抱住欲想沖上前奪碗的我——要知道她享用的碎米干飯，我可是一年難吃上一回!更何況我也餓呀)。當她吃光第四碗碎米干飯喝干第三缽湯時，二叔把住了她那干硬的雞爪子似的手，幾乎哽咽著對她說：“妹子，別吃了，肚子太空，吃多了會撐壞脾胃?！碑敃r，劉寡婦紅著臉放下碗筷，人卻蹲在地上“嚶嚶”哭了起來；頓然愣住的我看見母親撩起衣襟直抹眼睛，父親別過頭長嘆一聲：都怪我這個當隊長的無能啊!兩行熱淚也從二叔的臉頰滾下……

事后不久，村里便散布開了有關二叔的傳聞，說是有人看見二叔讓劉寡婦掰了村里的玉米棒子，以及同她在窩棚里……聽到這些繪影繪聲的散布之言，向來對二叔挺信任的父親也按捺不住，親自上玉米地仔細查看了一番，卻發現地里的玉米棒子毫無一損，除去那些被偷而他又記錄在案的。這自然便消除了父親的疑慮。一天，像往常一樣剛把飯送到窩棚就被二叔攆走的我，不知是懷戀窩棚里那份盡情玩耍的愜意，還是想再次將地里的玉米棒子縱情地收入眼簾，以慰我那饑餓的小小的胃腸(二叔是不可能讓我吃上的)，反正我沒走多遠又回去了。結果呢，看到了令我憤慨不滿的一幕：二叔和劉寡婦正相互推讓著我送去的那碗飯。我說不出當時對二叔有多恨——因為有一天我將給他送去的飯在里上偷吃了一些，結果遭到他嚴厲的訓斥和警告；而如今，他卻樂意讓給劉寡婦吃——這純粹是吃里爬外嘛!最后二叔是用了半碗飯才堵住我那要向父親報告的嘴——那時還有什么比吃對我更是誘惑的呢?!

現在想來，那時候的我啊!怎么就不知道二叔正是靠著那一碗飯來艱難地維持著他和劉寡婦的生命，來喂養著我一生中目睹的第一個愛情故事呢?!即使當時知道，可我又怎懂二叔的做法：守著地里大把大把的食糧而讓他的愛情甘受饑餓的煎熬。然而，二叔就是這樣用出純潔、強烈、深刻的心地，去固守著村里的玉米和他的愛情；然而，他的善良、忠誠、執著卻得不到當時像我一樣對他的村里人的理解，以至最終守著糧食而給活活餓死——是我們扼殺了二叔的生命和他的愛情?還是那個饑荒的年月?這是我終其一生都無法擺脫的痛苦…… ——我再次悲酸地打開了記憶中那個濕漉漉的段落。

那是一個干熱沉悶的晌午，沉雷在天邊無休止地徘徊，久久不肯施舍雨滴；火辣辣的太陽像個歇斯底里的潑婦，瘋狂地向大地和萬物噴灑責熱。玉米地里長勢旺盛的玉米變得癟頭耷腦了。二叔的窩棚里里外外都站滿了嘁嘁喳喳的人群。然而，此時躺在窩棚里的二叔卻無力睜開眼睛看一下——他已奄奄一息了——最先發現的是劉寡婦。這時候，雷鳴伴著劉寡婦對父親的哭訴在窩棚里回蕩：“隊長啊，是我害死瘸子哥，但他是潔白的啊，他為了我餓昏了好幾次都沒動過地里一只玉米棒子。他說過，你待他既像親哥哥又像生身父母，全村人對他都有再生養育之恩……”不待她說完，父親一下子分開已是黯然垂頭的人群，沖進玉米地掰下幾只玉米棒子，撕掉包皮，送到二叔嘴邊：“兄弟啊，你醒醒…你吃……你吃啊!”窩棚里外一片噓唏……驀然，二叔睜開了雙眼，當他看到面前玉米棒子上白白胖胖、漿汁飽滿的玉米籽時，幽藍色的目光里奄然有了一種饑人捧著糧食的渴望和追求的亮光，他望了望父親，嘴角微微地動了一下，將手剛指向劉寡婦就耷拉了下來，合上了眼睛……

天地間一片水汪汪……

當母親和劉寡婦她們做女人的以極粗獷奔放的悲歌為二叔送行的時候，我竟產生了一種僥幸的心理：我壓根兒就不相信這就是二叔的死，二叔怎么會這么簡單地死?他怎么會永遠這么閉上眼睛不理睬我們?或許，他只是太累了想睡一會兒!母親，你們這么傷心痛哭干啥，二叔就會醒來的呀!

——二叔，你醒一醒別睡覺了，玉米棒子還沒熟呢，你該上玉米地守青去了!

在嗚咽震耳的喇叭聲中，全村人都走進了玉米地；在父親的帶領下，拆去窩棚，破土動工；二叔又一次搬進了玉米地的新居——只是這一次不是暫住，而是定居!其時，無數的飽滿的淚珠滴落在新鮮的紅土地上，裹上了一層厚厚的塵土，看上去像一顆顆玉米籽，黃燦燦的，耀得我視線模糊……

走筆至此，本該打住，但我仍要畫蛇添足的說一句，說一說我懷念這個逝者的理由：二叔不該死，他應當和我們一起豐衣足食的生活這個時代，能夠自由自在地戀愛：更何況，我們賴以生存的這個時代，同樣需要他那樣忠貞、善良、奉獻的人啊! 父親叫我做賊 單看這個標題，就讓人吃上一驚：有叫自己孩子做賊的嗎?有!至少我的父親這樣做過。 ——要說這事，還得從我記憶深處的那片西瓜地說起。 那年，在生產隊年年欠收，大人孩子都填不飽肚子的情形下，我那身為生產隊長的父親，決定發動社員們將村西那片坡地開荒出來種西瓜一一父親的心計，使社員們干澀的嘴里發出嘖嘖的感嘆，我們小孩子則有了美好的幻想，憧憬那片荒地快快長出綠瓜，讓自己能變成一只蜜蜂，鉆進西瓜瓤里盡情享用童年的甘甜…… 當圓溜溜油光光的西瓜出現在我們面前時，困擾在我們肚子里“咕咕”直叫的饞水，終于噴發出來，不能自收…… 父親是頂著日頭以生產隊長的身份大駕光臨的。他“參觀”了我們在瓜地里擺下的“八仙桌”，臉漲紅得像村頭廟里的關羽，眼睛里放射出對一群小偷的鄙視和憤恨的幽光，嘴唇顫抖：“從小就當賊，長大肯定不是好社員!”父親這樣說的時候，同我一起做事的幾個小朋友耗子似的嗖溜溜躲在我的背后，藏頭不語?！麄兊谋灸艿穆斆魇刮覍λ麄兒艹鸷蕖驗槲覠o疑被推成了偷生產隊西瓜的“賊頭”! “這是全隊社員惦念的甜水，干嗎讓你們吃了頭口賊食!”父親的聲音有些沙啞，像打谷扇車卡殼發出的聲音，令人聽了有一種刮腸肉般地難受。父親走到我跟前，一支粗壯的大手直沖過來。我的眼前升起一片黑云。我在溫暖的麻木中覺得有一個耳朵連根拔掉的快感。直到第二天有一個小朋友告訴我，說我耳朵被擰成麻花卷時，倒比平常的長蟲形的扇風耳好看得多，我才懷疑我是否有真正的父子情存在。 可怕的社員大會當天就在生產隊的麥場里召開了，我們幾個孩子縮在各自的母親腳下發抖。父親向社員們通報了我們偷西瓜的事，最后，給我們幾個孩子罰五個工分的處分(我們小孩子不能掙工分，這扣罰的五個工分自然是家里大人流汗的結果)。我在社員面前給父親抹了黑，愧對父親。從此我害怕見到父親，這時我才體量到耗子怕貓是怎樣的可憐和不幸。這一年我十一歲，是心靈最怕受傷的年齡，可我受了傷。 ——我痛苦地回憶著父親給我留下的印象。 那是一個雷雨交加的黃昏，父親坐在門前的石墩上，眼巴巴望著西瓜地任憑風吹雨打。母親在廚房里直抹眼淚。我預感父親出了什么大的事情一一便呆愣愣地趴在門縫里觀瞧，不敢靠前?！痪?，我聽到了消息：父親的官帽被摘了一一因為，他手持鋤頭，帶領社員們趕走了公社一伙早對西瓜垂涎三尺的人。得曉后，我說不出當時心里為啥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快感，總覺得當年處罰我偷西瓜的人得到了報應。此后，我昂著頭抬高著眼皮從他身邊大大咧咧走過時，不再有一絲畏懼。 身體健壯的父親日漸消瘦了。天上出現掃帚星那年，村里的西瓜長得很旺勢，圓圓的綠瓜石滾子似的布滿了那片坡地。父親卻在門口的石墩上突然昏倒了。當我大驚失色將他扶起來的時候，我看到他紫色的嘴唇直顫抖，兩只眼睛長出了菊花般的紅絲，順著他幽藍色視線望去，我看到公社的拖拉機在綠油油的瓜地歡快地奔馳，車上車下人影攢動，一派熱鬧景象。令我想起暴雨到來之前，匆忙壘堡的群蟻；而我可憐的父親，他竟在人們不屠一顧的地方想心思——真像個孩子!我高興地感到我長大了，懂事了。 父親當隊長的時期，西瓜都是摘下一律分配給社員，然而，今年的瓜卻遲遲沒有分下來，作為開創了前業的父親，天天望著西瓜地嘆氣。我看到一些社員對著耀武揚威的拖拉機吐唾沫，時不時聽到吆豬似的叫罵聲。不久，就有人夜里背著口袋上話瓜地偷瓜去了——于是今年的西瓜就在自發自黨中自取自得了。 出事的那天晚上，父親把我叫到他的炕前，態度異常和藹。這反倒使我惶恐不安。父親用他那剛烈性格里少有的平淡的口氣對我說：“夜里上西瓜地撿點西瓜?！蔽业哪X袋訇然作響起來，吃驚地盯著似睡非睡微閉著眼睛的父親，不明白他為啥說出這樣糊涂的話——他這不是明明讓我到瓜地去偷生產隊的西瓜嗎?!作為普是響當當的生產隊長這個頭人的父親，他竟把偷瓜說成“撿”瓜，輕松自如，沒有一點做賊的狡黠與虛偽。 在朦朧的月光下，我手里拎著白布做的口袋，匆匆穿行于蟈蟈鳴叫的黑色世界里——我頭一次夜行于荒野竟沒有絲毫恐懼——我體會到原來做賊也有一種魅力。前面就是那片瓜地了，黑乎乎的，令人想到無底的陷阱。我的心驟然呼呼跳了起來。當年，我們偷瓜吃時，就在這里擺了“八仙桌”。父親擰住了我的耳朵，一群做了賊的孩子在瓜地里不停地磕頭……想到此，我萬分恐懼，我怕父親再走來，身不由己地拔腿往回跑… 在那個紅紅的日頭爬出來的時候，我沿著通往公社的道上找到一個賣瓜的窩鋪，用兜里上次買鹽巴剩下的一毛錢，競買了兩個碗口大的西瓜。 父親看著因鼓鼓的西瓜直發笑，這種笑有一種尷尬的難看。我打開一個瓜放在父親面前，鮮紅鮮紅的瓜瓤使他嘴唇下意識的微動。他高興地用盡全身力氣咀嚼起來，有一種貪婪的報復般吞食的神態。驀然，他的嘴角不動了，兩只眼睛直愣愣地望著炕角放著的空口袋。我的心緊張起來——我后悔不應該把口袋帶到屋里——父親是遠遠比我經歷過世道的人——他會知道賊的貪婪的本性一一他決不會相信我做了一回賊只偷了兩個瓜回來!我垂下頭不敢正臉看父親。我心里在訴說：父親，原諒我吧!我長大了，我再也不會像小時候那樣偷瓜了! ——父親什么也沒說，只是慢慢地閉上了眼睛。我看到亮晶晶的淚珠從他眼角滾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