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人好像做不得虧心事,一旦做下了,心中的愧疚無論時隔多久都無法消失。
哪怕是對一條狗。
那是一條1964年的鄉間土狗,再普通不過的黃毛土狗。8歲的鄉下小毛孩不像現在的孩子那么聰明,懂得為他的寵物取個好聽的名字,“黃狗”就是我對那條狗的稱呼。
黃狗是那年春天由我的小伙伴黑皮從外面撿來的。黑皮特膽小,說人都吃不飽,父母一定不讓養狗,根本不敢往家里領。想起每次玩水之后我娘的竹條子,我也不敢抱回家。但是我一看見那只眼睛烏亮耳朵鑲著白邊的小黃狗就不由自主地喜歡上了它。我不想再放走它。
望著離家50米遠的那些滿禾場堆積如山的草垛,我眼珠一轉,計上心來。我左鉆右竄,轉到禾場中央那堆草垛旁,將草垛底部扒了個洞,算是為狗安了個家。
此后幾個月,一到吃飯我就不見了人影,一日三餐我都是在草垛里陪我心愛的黃狗一同吃的。頭兩個月還好,小黃狗食量小,我吃大半它吃小半,小黃狗個兒還看長,三個月以后就不行了,它吃大半我吃小半,因此我便常常只能吃個半飽。一個人的口糧兩個“人”分,為此狗精瘦,我也精瘦。但我無怨無悔。
其實那種境界就是詩人們所說的“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只是我那時還不知道有這話。因為狗帶給我的快樂是無以倫比的。每次我端著飯碗一溜煙地跑到禾場去時,黃狗隔老遠就能聽出我的腳步聲,它從草垛里跑出來迎接我,又是搖尾巴又是把我的小腳丫舔得癢酥酥的,我們便樂不可支地躲進草垛里快樂地分享我們的一日三餐。我掏鳥窩,它蹲在樹下守著窩;我逮青蛙,它寸步不離地跟著我;我上山打柴,它圍著我滿地撒歡,成了我最忠實最可愛的伙伴。
分別來得是那么突然。1964年夏天的那次特大洪水我家鄉首遭其難。為能及時逃避水難,家家戶戶都先把老人小孩送出去。我不由分說地被大哥一船撐到了三十里外的外婆家,甚至不容我安置好我的狗。
在外婆家避難的那一個月好像有一年那么漫長,我天天都惦記著我的狗。它是否避過了洪水?是否尋著了食物?好不容易熬過一個月,我說什么也不肯再呆在外婆家了,舅舅只好撐船送我回家。
剛剛爬上村頭的山崗,就見黃狗從我家臨時搭建的茅屋門口飛快地跑過來:我一把抱住日思夜想的狗,久別重逢的歡欣自不待言。只是我至今還沒弄明白:從未進過我家門的狗是如何逃出汪汪水澤獨自跑到兩公里外,在崗上那些千篇一律亂七八糟的茅屋中準確地找到我家茅屋的。
剛剛回到家里,我和狗還沉浸在重逢的喜悅中,厄運就悄悄降臨了……
狗出去撒尿時,爹鄭重其事地對我說:“狗蛋,把你的狗打了吧。”
“為什么?”我反應異常激烈,“我是用自己的口糧喂大它的!”
“狗蛋,爹不是這個意思。黑皮家的三德叔得了肺結核,吃了很多藥都治不好,前日聽游方郎中說有個偏方,就是狗肺。”
“不行,不能打我的狗!”爹還未說完,我不容量疑地打斷他,返身沖出去緊緊抱住狗。
看著我和狗難分難合,爹搖搖頭,重重地嘆息一聲,反剪雙手走了。
接連幾天,娘有空就勸我:把狗打了吧,救人要緊啊!
我只有一個字:不!
娘最終也無可奈何。
那幾天他們也試圖打我的狗,但黃狗既剛烈又機靈,旁人休想近身。
那年的天就像破了似的,雨沒日沒夜地下個不停。可是無論夜里下多大的雨,黃狗總是忠實地守在我家茅屋門口,從不進屋避雨,連娘都說這狗真好!
那天,酣睡得腳斜吊在床邊都毫不知覺的我剛被狗舔醒,正打算跟狗嬉鬧一番再起床,大哥從外面急匆匆地走進來一把將我拉到屋外,十分焦急地說:“狗蛋,我們知道你很舍不得狗,但你就忍心眼睜睜看著三德叔死掉嗎?你想想啊,是人命重要還是狗命重要?”
我一向最聽大哥的話,看著他焦慮期待的眼神,我內心劇烈地掙扎著。答應吧!我將永遠失去我一口口喂大并帶給我無限歡樂的黃狗;不答應吧,三德叔也許明天就會死去,我豈不成了一個被全村人唾棄的見死不救的罪人?到底我該怎么辦?我用8歲的腦袋拼命地思考著,我覺得我的腦袋都要炸開了,我甚至聽到了心在破裂的碎響,最后,我還是流著眼淚默默地走開了……
似乎隔了一個世紀那么久,大哥在村外高高的堤壩上找到淚流滿面的我,十分為難地說:“狗蛋,我們花了一個時辰也抓不住狗,它大機靈了,性子又烈,誰也套不住它,還是你去幫幫忙吧。”
“我?”我的心震撼著,怦怦亂跳。我已經默許他們打我的狗了,還要我去做幫兇嗎?我怎能如此殘忍?!,
“不!我不——”我聲嘶力竭地哭叫起來。
大哥苦口婆心地勸說我:“狗蛋,你幫人就幫到底嘛,哥知道你是個深明大義的好孩子。這段時間你在外婆家,可能還不知道三德叔現在一盆盆地吐血,急等著救命,情況很危急呀!”
面對人類的“大義”,我又一次妥協了!我步履蹣跚地跟著大哥走到茅屋,心情復雜地沖著不知道躲在哪里的狗吆喝了一聲,僅僅是一聲“黃狗——”
一聽見我的召喚,狗就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了,它乖乖地跑到我面前,一邊親熱地搖著尾巴,一邊萬分委屈地依偎在我懷里撒嬌似地“嗚嗚”輕吟。我心痛萬分地摸著黃狗的頭,眼淚一滴一滴地灑落到狗背上……淚眼迷夢中我看到大哥遞過來的繩套,恍惚中又想起三德叔吐的一盆盆的鮮血,終于心一橫,顫抖地接過繩套,緩緩套在狗脖子上、而狗依保在我懷里一動不動,它至死都認為我的懷抱是最最安全的地方,對于即將到來的滅頂之災沒有半點防備,直到我將繩套交給大哥后轉身離開時才遠遠地聽到黃狗掙扎的哀號。那哀號令我心痛欲裂。我蹲在地上使勁捂住斗朵,可那不絕于開的哀號頑強地透過一切縫隙鉆進我的耳鼓,無論我躲到哪里,它總是如影隨行……
我的心內疚得生疼生疼。如果黃狗在我套它的時候稍微有過一下掙扎,哪怕只是一下,我也會好受一點,可是它沒有。它對我付出的是以生命為代價的忠誠和信任;而我為了所謂人類的大義,最終還是無情地出賣了它,可恥地背叛了它。
在忠誠與信任面前,我們許多人都不及狗。
半個月后,三德叔仍然死于肺結核。
我欲哭無淚,從此不再養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