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前夕,阿園早早地把陽臺收拾干凈了。
我與阿園離開鄉村到小城生活,好幾年沒有一個像樣的家。我們租住在簡陋的窩棚小屋里,為生活奔波,過著黯淡的日子。
終于,我們有自己的家了。而且,我們買下的這套居室,還有一個長長的寬闊的陽臺。
“把陽臺裝上鋁合金窗吧?”我想學城里人的樣子,增寬居室的空間。
“不。”阿園說。阿園有自己的思想。她要把陽臺留給月光,留下對家園的思念。
老家的園子空闊,月光很好的夜晚,總是把整個園子照得滿滿的,瑩澈,透亮。許多鄉村孩子的故事,便是從月光照亮的家園出發的。
城市就不同了。鋼筋水泥塑成文明的碑林,而“文明”擠走了月光,留給人們一片片破碎的狹窄的天空。
還好,我們的陽臺是能夠得到月光照耀的。
中秋夜,我和阿園把木椅搬到陽臺。阿園偎在我懷里,像一只懶散的貓,只把眼睛望著天空,動也不想動了。
月亮還沒出來。我拿出事先準備的炒豌豆,有一粒沒一粒地嚼著。
阿園突然來了興致。她要與我比賽背詩,背那些描寫月亮的詩句,不論古代的現代的,一人一句地背下去,不能停頓。誰停頓誰就吃不成炒豌豆了。
描寫月亮抒發情致的詩句真是太多太多。我們不停地背著,漸漸地,一條月光的詩河在我們身邊流淌。我們感覺到了她的呼吸,她的歡笑,她奔跑跳躍時的顫抖。
天上的月亮還沒露臉。也許,它已經出來了,但還沒有走到能照耀陽臺的角度。
豌豆已經吃完,頰上滿留清香。
阿園是中文系出來的學生,背詩我是比不過她的。阿園說,我們不背詩了,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一個月光手帕的故事。
阿園開始講了。
二十年前,阿園的弟弟才五歲,就患上一種醫生也叫不出名字的病。阿園隨父親領著小弟到城里醫院看病。
小弟真是一個堅強的孩子,和他小小的年齡太不相稱了。因為長期輸液,他那小小的頭、手、腳上密密地扎滿一層紅色的針孔,但是小弟不哭鬧。每次扎針的時候,他都把薄薄的嘴皮緊繃著,看得出他也很驚恐,小眼珠里掠過許多慌亂的陰影,但就是不哭。醫生和護士都說小弟真是一個奇怪的不多見的孩子。
小弟不僅不哭,還給兒科病室帶來許多快樂。他的病時好時壞,好的時候,他就四處活動。他給病室的其他孩子當老師,教他們繪畫、唱歌。他去找護士講故事,他喜歡聽那些已經走出醫院的孩子們的故事。有時候,阿園和父親稍有離開,小弟就自己吃力地托舉著輸液瓶到其他病室找病友去了。
一天夜里,阿園帶小弟上廁所,回來時,小弟精神很好,竟然走到了阿園前邊。
忽然,阿園奇怪地看到小弟彎下腰去,伸手在地面一模,但很快意識到什么,馬上直起腰來。
阿園趕上去,握住小弟的手,問:“哎,你在撿什么呢?”
小弟蒼白的臉居然紅了,不好意思地說:“我……我以為那是一塊白手帕咧!”
阿園噗哧一聲笑了。原來,一片月色越過旁邊的木格小窗,貼在地面,不經意看上去,真的很像一方白凈的絲絹手帕。
阿園說:“小弟,你真傻。”
小弟不出聲地往前走了。
一個月后,病情突然加重的小弟安安靜靜地離開了人世。
小弟那單純的靈魂是乘著一片月光手帕飄走的吧!阿園說。
我為什么要說小弟傻呢?我才傻呢!小弟剛滿五歲,就被疾病痛苦地纏了那么久,但他的心中仍然裝著對美的熱愛、憧憬與遐想啊!阿園說。
我看見一泡淚水,從阿園的眼眶漫出來了。
夜涼了,月亮還沒出來,云很厚,遮住了吧。
我扶阿園回臥室睡覺,阿園安靜地躺下了。
我卻不能入睡。披上衣服,我坐在書桌旁沉思,記下這些文字。
猛抬頭,呵,月亮已經出來了!
好大好圓的月亮,仿佛貼在了玻璃窗上,緩慢地滑動,一伸手就可以捉住似的。
月光越過窗口,投映在室內,亮亮的,方方的,真的是一張月光手帕啊!只不過我的窗子很大很大,這張月光手帕也被放大了,幾乎有一張床單那么大了。
我想把阿園推醒,手伸出去,又收了回來。
讓她睡吧,或許,在她的夢里,也有這么一方潔白、美麗的月光手帕。那是她對家園、對親人的思念,更是對一個久己飄遠的美麗靈魂的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