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世界貿易組織的相關協議對爭端解決程序中的舉證責任幾乎沒有規定,相關舉證責任規則是由處理爭端的專家組和上訴機構發展起來的。在世界貿易組織爭端解決程序中,誰主張誰舉證是舉證責任規則的基本要求,其標準是初步證明(證據)標準,這種標準實質上是一種推定技巧,而非終局的證明標準。提供充分的證據并說服專家組是舉證責任的內在要求。不同訴因、不同條款可能影響爭端方舉證責任的分配。爭端方是否滿足了舉證責任的要求,由專家組最終評估、認定,專家組在這方面享有相當大的裁量權。
關鍵詞:WTO;爭端解決程序;舉證責任
中圖分類號:DF96
文獻標識碼:A
世界貿易組織《爭端解決規則及程序諒解》(以下簡稱DSU)建立了世界貿易組織的爭端解決制度,統一適用于相關協議所產生的爭端解決,并且建立了專家組和上訴機構兩個審級,規定了不同階段的具體規則和程序,但是仔細觀察就會發現,DSU對申訴方如何證明其主張、被訴方如何進行其抗辯并沒有明確的規定。換句話說,DSU對爭端解決程序中的舉證責任這一重要問題沒有明確的規定。其他相關協議也是如此。
申訴方設立專家組的申請所含內容是非常簡單的:指明爭議的具體措施,提供足以明確提出問題的申訴的法律依據(訴求)(注:DSU第6條第2款。)。證明該訴求真實或成立的證據、主張,是在以后的程序中不斷進行的。DSU附錄3規定了專家組的工作程序,包括各方提交第一次書面陳述的時間、第一次庭審時間、提交第二次書面陳述的時間、第二次庭審時間、專家組做出報告的時間等,但這是一個純程序性的程序,雖然暗示了申訴方的申訴與被訴方的反駁,卻看不出申訴方證明申訴成立、被訴方抗辯成功的標準。同時,盡管專家組可以尋求必要的信息對爭議事項進行客觀評估做出裁決,但專家組的這一權利性質上是裁量權,該權利的行使與爭端方證明其主張沒有必然的關系。專家組在履行職責時不能代替爭端方提出主張,做出裁決。
申訴方提出了某項訴求,并不等于該訴求就是真實的;被訴方用作抗辯的證明和主張,也不見得都是成立的。正如上訴機構在“美國羊毛衫案”所說的,“很難理解,任何司法解決制度,如果采取提出訴求就等于證明的做法,該制度能夠運作?!?sup>[1]這突出說明了舉證責任的重要性。專家組和上訴機構在不斷發展的爭端解決實踐中,逐步形成了爭端解決程序中的舉證責任規則。
根據世界貿易組織專家組和上訴機構的闡釋,世界貿易組織爭端解決程序中的舉證責任主要包括下述方面的問題:舉證責任的含義、分配、標準,證據提供,專家組對相關事項的自由評估和客觀評估。爭端解決程序中的當事方的舉證責任與專家組的客觀評估責任是緊密聯系,不可分割的。
一、舉證責任的一般規則
舉證責任規則是一個程序概念,旨在公平、有序地處理和解決爭端[2]。在世界貿易組織爭端解決的早期案件“美國羊毛衫案”中,第一次明確涉及舉證責任這一問題,并就爭端解決程序中的舉證責任進行了闡述。
現 代 法 學 韓立余:WTO爭端解決程序中的舉證責任在“美國羊毛衫案”中,上訴機構指出,“不同的國際審理機構,包括國際法院,普遍并一直接受和適用這樣的原則:提出事實的一方,無論是申訴方還是被訴方,負責對此提供證據進行證明。同時,舉證責任在于提出肯定性具體訴求或抗辯的一方(無論是申訴方還是被訴方),這一原則在大陸法、普通法制度中,事實上在絕大多數司法制度中,被普遍接受。如果一方提供充分的證據得出其訴求真實的推定,則舉證責任即轉移到另一方,如果該另一方沒有提出足夠的證據反駁該推論,即敗訴?!?sup>[1]15上訴機構有關舉證責任的論述可以歸結為我們熟悉的一句話:誰主張誰舉證。
上訴機構的上述觀點概括為下述幾方面的要求:第一,舉證責任是提供證據并證明的責任。提供證據只是舉證責任的一部分。第二,該證明責任限于確立其訴求(或抗辯)成立的推定,并不必然等于最終證明其訴求或抗辯。第三,舉證責任適用于控辯雙方,而非某一方的責任,必要時可能在控辯雙方來回輪換。第四,誰提出具體的主張,誰承擔對這一主張的舉證責任。第五,承擔舉證責任的一方,如果不能履行其舉證責任,則對其所主張的事項,承擔敗訴的結果。這涉及舉證不能的風險承擔。第六,該舉證責任僅適用于提出的事實,法律無需證明。
上訴機構的上述觀點同時表明,在承擔舉證責任的順序上,存在先后次序。就一項爭端來說,發起程序的申訴方應首先提供證據證明其訴求,之后被訴方進行抗辯、反駁,被訴方對其提出的抗辯或反駁,也承擔證明責任。但對于舉證責任來說,真正的問題不是誰是申訴方,誰是被訴方,而是誰提出具體的主張,誰即承擔相應的責任。這一規則稱之為舉證責任的分配。在上述“美國羊毛衫案”中,爭議事項涉及美國根據《紡織品與服裝協議》第6條采取的保障措施。印度指控美國采取的保障措施沒有滿足第6條的要求,而美國則提出根據原《關稅與貿易總協定》下的慣例,應由申訴方即印度證明美國當局做出的裁定是不合理的。專家組認為應由印度證明美國沒有滿足第6條的要求,由美國證明其措施滿足了該條的要求。在上訴中,上訴機構維持了專家組的這一觀點。
世界貿易組織爭端解決程序中,爭端方的舉證責任限于提供充分的證據得出其訴求(或抗辯)真實的推定。這樣的舉證責任標準被稱為“初步證據(證明)標準”(prima facie case)(注:我國有學者稱之為“初步推定情況”。(參見余敏友,席晶.論WTO爭端解決機制中的證據規則(下)[J].法學評論,2003(5):97.)與“優勢證據”標準相對應,采取“初步證據”標準這種稱呼可能更合適些。但必須指出的是,該稱謂是指一種責任標準,而非字面上顯示的證據標準,因而稱之為“初步證明”標準可能更準確些。)。所謂初步證據(證明),是“指這樣的情形,在抗辯方沒有有效反駁時,要求專家組作為法律問題做出支持提出初步證據(證明)的申訴方的裁決。”[2]192上訴機構的這一說法是針對申訴方而言的,其內容對抗辯方也同樣適用。如果抗辯方提出某一抗辯,并初步證明其抗辯真實(確立抗辯真實的推定)后,如果申訴方對抗辯方的抗辯沒有進行有效的反駁,專家組應在法律上做出支持抗辯方的裁決。舉證方舉證責任的初步證據標準,不是終局標準,而是推定標準。該標準不要求舉證方提供最終的、結論性的證據[3]。舉證方并非需要完全證明其主張的真實性。這一標準與國內法上刑事審判程序中的“超出合理懷疑”標準有根本性不同,也與某些國內制度中適用于民商事審判程序的“優勢證據”標準不同。如果舉證方沒有初步證明其主張,則其主張失?。蝗绻e證方初步證明其主張,未被有效反駁,則其主張成立;如果舉證方初步證明其主張,但被對方有效反駁,舉證方未能提出其他的證據來證明其主張,則其主張也告失??;如果舉證方初步證明其主張,被對方有效反駁,而舉證方提出新的證據證明其主張,未被有效反駁,則其主張得以成立[4]。這一標準或做法,被稱之為審判者運用的“推定技巧”(presumption technique),是審判者對向其提交的證據進行評估的工具,是非終局性證據情形下使用的一種工具[5]?!霸趯嵺`中,履行舉證責任會是一個動態的過程,像網球運動一樣,在整個專家組程序中,每一方都多次地提出證據、反駁證據?!斪C據塵埃落定時,只有專家組對提交證據的量與質滿意時,才視為滿足了舉證責任的要求?!?sup>[4]179
確定舉證方是否提出了初步證據,初步證明相關訴求,需要審查舉證方提出的與其訴求相關的證據和主張。何為提出初步證據,并無統一標準。“確立初步證據所要求的證據的性質和范圍,必然隨措施的不同、條款的不同和案件的不同而不同?!?sup>[5]235在指控措施是立法本身的情況下,在某些情況下,僅僅提供措施條文,或在條文不很明確時另外提交支持材料,可能履行了初步證明的義務[5]263。被控法律條款可能有多種解釋,被訴方認為申訴方的解釋是錯誤的,并不能使申訴方基于條款用語確立的初步證據不充分[6]。但并非沒有最低標準?!爸辽?,……證據和主張必須足以指明指控措施及其基本含義,指明相關的世界貿易組織條款及其所含的義務,并且解釋該措施與該條款不符的訴求的依據。”[7]而且,“初步證據的確立,必須基于申訴方提出的與其訴求的每一因素相關的證據和法律主張。申訴方不可以只是提交證據,而期望專家組通過猜測來發現與世界貿易組織不符的訴求。申訴方也不能只是指控事實,而不將其與法律主張聯系起來?!?sup>[8]這一觀點無疑也適用于被訴方。可以說,提交材料、說明該材料與其訴求的關系,論證其訴求的真實,是舉證方舉證責任的內在要求。
由于初步證明標準不是完全證明主張為真的最終標準,在整個爭端解決程序中可能出現舉證責任的轉移(如上述所說的反駁再反駁),加之上述的動態性,這一標準的舉證責任似乎帶有階段性的程序特征,但事實并不如此。
在英美法系中,舉證責任含有雙重含義。第一,是說服責任,即說服審判者的責任;第二,是提供證據責任,即使程序繼續進行下去的責任,提供足夠的證據使審理者相信確實存在需要解決的問題。這一責任是一種程序上的責任,也被稱為“初步證據責任”[5]229。世界貿易組織爭端解決程序中的舉證責任,是否也包括了上述程序上的責任?
根據上文所說的舉證責任的分配,在申訴方初步證明其訴求為真的情況下,被訴方即承擔了進行反駁的舉證責任。這似乎表明,在時間程序上,申訴方證明在先、被訴方反駁在后。但申訴方證明到什么程度、在什么時間點上,就確立其訴求真實的推定,而轉由被訴方進行反駁?在整個爭端解決程序中,是否存在截然分明的兩個階段?
實踐中,爭端方對申訴方提供初步證據的要求皆無異議,但是對什么情況下申訴方提供了初步證據卻有不同看法,上訴中提出專家組適用舉證責任不當的情形也比較多。問題的癥結在于,對于申訴方是否滿足提供初步證據的要求,是否需要專家組做出單獨的認定或裁定,在專家組程序中是否存在一個明顯的分界點,前一階段由申訴方提供初步證據,后一階段由被訴方提供初步證據,支持各自的訴求或主張。從另一角度說,申訴方的舉證責任,是否必須首先滿足所提證據足以使程序進行下去的要求(即類似普通法意義上的程序意義上的舉證責任)。許多案件已經表明,在專家組程序中并不存在這樣的要求,專家組對申訴方是否提供初步證據、被訴方是否進行了有效反駁的裁判,是在申訴方和被訴方提供的證據的總體評估基礎上做出的?!霸趯<医M進行審查被訴方的抗辯和證據前,專家組不需要就申訴方是否初步證明其訴求做出明示的裁決。”[9]“印度數量限制案”中,印度在上訴程序中提出,專家組在分析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答復和將舉證責任轉移到印度之前沒有確定美國是否確立了初步證據,美國提供的證據在法律上不能構成印度的收支平衡限制不能據注釋獲得正當性的初步證據。上訴機構承認專家組確實沒有明確裁定美國已確立了初步證據,但上訴機構認為并不要求專家組在考慮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或其他專家的觀點之前得出確立了初步證據的結論。專家組在評估美國是否確立了初步證據時,也不存在反對考慮印度作出的反應的理由。這種進行程序并不意味著專家組轉移了舉證責任。在“泰國鋼反傾銷案”的上訴中,泰國提出,對波蘭是否確實提供了初步證據、泰國是否有效地反駁,專家組沒有明示或默示做出所要求的裁定;在審查波蘭據第3條提出的訴求的每一階段中,專家組沒有做出具體的明示裁定。對此,上訴機構指出,專家組并不需要在每一情形下做出單獨的具體裁定,裁定某一方對某一具體訴求滿足了舉證責任,或者某一方反駁了初步證據。在專家組沒有具體裁定波蘭是否滿足了舉證責任方面,專家組沒有錯誤[10]。在“歐共體床單案”中,印度提出,一旦印度確立了初步證據后,專家組應將責任轉給歐共體。然而,專家組的推理中沒有任何情況表明專家組將其最終結論基于印度是否提出了初步證據。上訴機構認為,專家組評估、權衡了向其提交的所有證據,既包括印度提出的,也包括歐共體提出的,之后專家組最終得出了其得出的結論。
對于被訴方是否有效反駁了申訴方提出的初步證據,也適用同樣的標準和做法。在“歐共體海關案”中,美國指控歐共體采取了事先批準要求,其提交的支持其訴求的一份證據包括了兩個方面,一是審計法院報告,表明一些成員國存在事先批準要求,另一是歐共體委員會對審計法院報告的答復,指出一些海關當局沒有采取這種通知要求。由于該證據包括了支持和反對美國訴求的兩個方面,上訴機構指出,“鑒于這一反駁,我們不能同意美國的意見:該證據等于歐共體承認一些成員國采取事先批準要求這一事實”[11]。上訴機構對待美國提交的證據的做法,既表明美國沒有初步證明其訴求,也表明歐共體進行了有效的反駁,盡管使用的是同一份證據材料。
上述分析表明,世界貿易組織爭端解決中的初步證明責任,是一種實體意義上的責任,而非階段性的程序性責任。舉證方是否履行了這一責任,根據爭端雙方舉證的總體情況來判斷。這也表明,只有在整個審理程序終結時,才能做出舉證方是否履行了舉證責任的認定。
二、不同訴因下的舉證責任
根據《GATT1994》第23條和DSU的相關規定,申訴方可以在三種情況下發起爭端解決程序,這三種情況分別是違反之訴、非違反之訴和其他情況之訴(注:分別規定于GATT 23.1(a),23.1(b)和23.1(c)。DSU的大部分內容是對違反之訴的規定,但第26條再次對非違反之訴和其他情況之訴作了進一步的規定。)。在爭端解決實踐中,絕大多數的爭端是違反之訴,極少數是非違反之訴,其他情況之訴迄今為止沒有發生過(在此不進行分析)。上訴機構在“美國羊毛衫案”中指出,專家組程序中的舉證責任包括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被訴方是否違反了有關協議,第二個問題是被訴方違反了有關協議是否造成了申訴方根據相關協議享有的利益的喪失或受損。很顯然,上訴機構的這一觀點是針對違反之訴而言的,因為非違反之訴不存在違反協議的情況。這也表明,在違反之訴和非違反之訴中,申訴方需要證明的事項是不同的。從理論上說,在違反之訴中需要證明違反協議和利益喪失或受損兩項內容,而在非違反之訴中需要證明利益喪失或受損的情況。但實際上,違反之訴中,申訴方只需證明被訴方違反協議即可。
上訴機構把專家組程序中的舉證責任分為兩個方面:違反義務和造成損害。這一分類或許意味著對這兩個方面的舉證要求是不同的。關于違反義務確定后的損失證明問題,原關稅與貿易總協定框架下形成了一定的慣例(注:根據《1979年爭端解決諒解》,“當存在違反據總協定承擔的義務的措施時,該措施被視為初步構成利益的喪失或損害”(BISD 26S/216)。在關稅與貿易總協定框架下的美國石油稅案中,專家組認為這一利益喪失或受益的推定實際上是不可以反駁的(L/6175,BISD 34S/136)。),DSU第3條第8款將以前GATT1947的做法成文化:“如發生違反相關協議項下的義務的情形,則該行為被視為初步構成了利益的喪失或受損。這通常意味著一種推定,即違反規則對適用協議的其他成員造成不利影響,在這種情況下,由被訴方反駁這一指控。”第3條第8款規定,在違反有關協議項下義務的案件中,即確立了違反性申訴的案件中,存在利益喪失或受損的推定。第3條第8款接著規定由被訴成員反駁這一推定。實踐中,這一利益損害的推定成為一種不可反對的推定。專家組在得出了違反義務的結論后,有時提及被訴方沒有能夠推翻這一推定,有時根本不提及這一問題。
上述情況僅適用于違反性申訴,不適用于非違反之訴。根據DSU第26條,如果《GATT1994》中第23.1(b)的規定適用于某一相關協議,則無論該措施與該協議的規定是否產生抵觸,專家組和上訴機構只有在某一爭端方認為由于另一成員實施任何措施造成其相關協議項下的任何直接或間接利益喪失或受損,或此種措施妨礙該協議任何目標的實現時,方可做出裁決和建議。申訴方就與相關協議不抵觸的措施提出申訴時,應提供詳細的正當理由,支持其訴求。實踐中,申訴方為支持其訴求,必須證明其據相關協議享有直接或間接的利益,這種利益因為被訴方的措施喪失或受損。申訴方申訴成功必須證明下面幾點:第一,被控措施必須發生于減讓或談判之后,而不是之前;第二,該措施必須在減讓或談判時不能為申訴方所合理預期;第三,申訴方須證明其據有關協議下的利益因被訴方的措施而喪失或受到損害;第四,申訴方須證明其存在合法預期利益,該利益的喪失或受損與該措施之間有因果關系(注:參見 Japan - Film,WT/DS44/R.)。
世界貿易組織的相關協議設定了成員的權利義務,爭端解決機制也是為了維持成員間權利義務的平衡。因而,制止成員違反義務,是維持權利義務平衡的主要和重要手段。如果某一成員沒有違反義務而被要求承擔責任,這對于享有主權的成員政府來說,是不愿接受的。正因為如此,關稅與貿易總協定第23條及DSU第26條第1款盡管對非違反性申訴作了規定,但它只是一種例外的救濟,在給予這種救濟時應非常謹慎。確立非違反性申訴,必須滿足前面提到的幾個條件,包括申訴方證明其利益的損失。在非違反申訴確立后,被訴方并不被要求撤銷有關措施,而只是授權申訴方進行中止減讓。
上述分析表明,基于不同訴因發起的程序中的舉證責任的不同,僅是證明事項的不同,而不是舉證責任標準或分配的不同。這仍然符合舉證責任的誰主張誰舉證的一般要求,無論其主張什么內容或事項。
三、條款定性對舉證責任的影響
世界貿易組織協定是一個非常復雜的規則體系,權利規則和義務規則并存、一般規則與例外規則交織。申訴方在對被訴方的措施提起申訴時,往往同時依據不同的法律條款提出要求與指控。而被訴方既可能依據申訴方提出的法律依據進行抗辯,又可能依據其他條款進行抗辯。這些不同情形是否改變爭端方的舉證責任?
在世界貿易組織的規則體系中,有些規則屬于確立成員義務的肯定性規則,規定了實體義務的構成條件;有些規則屬于實體義務的例外規則,規定了滿足例外的條件。申訴方在違反之訴中,通常指控被訴方違反了有關實體義務。就指控和抗辯本身來說,申訴方和被訴方都要對自己的主張承擔舉證義務。如果申訴方根據某一法律規定提出指控,被訴方根據另一法律條款進行抗辯,在這樣的情況下,仍然需要就各自主張的問題承擔舉證責任。因而,無論依據什么條款,其舉證責任并沒有發生變化,變化的可能是其舉證所具體依賴的不同條款。在這一點上,肯定義務條款也好,例外規則條款也好,都不改變引用者的舉證責任。但是,如果某一條款是實體義務條款,則申訴方應承擔由此引起的舉證責任;如果是例外條款,則被訴方承擔相應的舉證責任。因而,不同性質的條款,引起爭端方舉證責任分配的變化。因此,相關條款的定性,即哪些條款歸類為肯定性義務條款,哪些條款歸類為免責性例外條款,對舉證責任的分配來說,就成為關鍵性問題。
在世界貿易組織的相關規則中,存在某些公認的例外條款。這樣的例外條款有《GATT1994》第20條(一般例外)和第21條(安全例外)、GATS中的一般例外和安全例外等。在其他個別條款中,也存在類似的例外條款,如GATT1994中的第11.(2)(c)(i)。這些例外條款,不是本身確立義務的肯定性規則,性質上屬于免責抗辯,被訴方引用這些條款須承擔相關的舉證責任。被訴方利用例外條款進行抗辯時,需要證明其滿足了例外條款中規定的要求。例如,在《美國蝦案》中,申訴方根據其他條款指控美國違反了相關義務。美國引用了《關稅與貿易總協定》第20條的一般例外條款進行抗辯。第20條從結構上分為兩部分要求。一部分是對有關措施目的或內容的要求,例如,有關措施必須符合保護人類、動植物健康的目的;另一部分是對有關措施具體適用方式的要求,例如不得歧視、不得變相限制國際貿易等。在該案中,由于美國只證明了第一部分的要求,而沒有滿足適用方式的要求,其抗辯沒有成功。
由于例外條款性質上屬于免責條款,從理論上說,其適用應建立在被訴方違反了相關義務的基礎上,以被訴方違反相關義務、應承擔相應責任為前提。體現在審查次序上,在邏輯上,應該是申訴方先證明被訴方違反了一般原則,如果申訴方不能證明這一點,則被訴方沒有引用例外條款進行抗辯的必要。在申訴方確立了被訴方違反一般義務規則的初步證據之后,被訴方再引用例外條款進行抗辯。但是,在原關稅與貿易總協定框架下,曾經出現過專家組直接審查被訴方的措施能否根據例外條款獲得正當性這一問題。該專家組的理論是,既然在裁決被訴方的措施違反一般規則后,仍然需要根據例外條款進行審查,不如直接根據例外條款進行審查?!皩<医M認為第一步應考慮《關稅與貿易總協定》第20條(d)的例外是否對本案適用。如果適用,則本案的爭議措施排除令與關稅與貿易總協定的其他條款是否相符的問題,就不需要審查?!?注: L/5333,BISD 30 S/107. ( 參見韓立余.GATT/WTO案例及評析(下卷)[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286.))專家組的這種做法或許有可取之處,例如節約了時間,但在舉證責任上實際上是不當地轉移了爭端方間的舉證責任,解除了申訴方的舉證責任,使被訴方處于不利地位。世界貿易組織成立后的爭端解決中,上訴機構在“美國蝦案”中,明確了一般規則與例外條款的審查次序,只有在確定被訴方違反了相關協議的一般規則之后,專家組才可以根據例外條款進行審查[12]。這實際上回到了舉證責任的一般要求。
由于例外條款具有使被訴方承擔證明免責的作用,實踐中常常出現爭端方對某些條款能否定性為例外條款的分歧。例如,某一規定的但書條款,是否是這樣的例外條款。在“印度數量限制案”上訴程序中,印度提出,在《關稅與貿易總協定》第18條第11款的但書(注:該款的但書條款使用了“provided that”這樣的句式。該款在要求發展中國家成員在條件改善后取消數量限制的同時,規定一個但書條款,“任何成員不得以發展中國家發展政策的變化使限制不必要為理由,要求取消限制”。)和第11款的注釋方面,專家組錯誤地分配、適用了舉證責任。專家組認為該但書是一免責抗辯,印度應承擔舉證責任。上訴機構認為,該但書實質上對成員施加了不得要求實施收支平衡限制的發展中國家成員改變其發展政策的義務。引用該但書,在涉及什么政策可以構成該但書意義上的“發展政策”的解釋的范圍內,并不引起舉證責任問題,但也不排除有關發展政策的主張確實涉及產生舉證責任問題的可能性。假定申訴方成功地確立了與第18條第11款和注釋不符的初步證據,被訴方在抗辯時可反駁支持不符的證據,或引用該但書。在引用但書的情況下,需要證明申訴方違反了不要求被訴方改變其發展政策的義務。這是被訴方需承擔舉證責任的情況。上訴機構同意專家組的意見,但書的舉證責任在印度[13]。
“歐共體荷爾蒙案”中,涉及《衛生措施協議》(以下簡稱SPS協議)第3條第1款與第3款。第1款規定了成員盡可能適用國際標準的義務,但同時規定“除非本協定,特別是本條第3款另有規定”。(注:該款的后半部分使用了“except as otherwise provided”這樣的句式。)在該案中,專家組將第3條第3款視為第3條第1款一般義務的例外,將證明一措施據第3條第3款獲得正當性的責任分配給被訴方,由被訴方主張該具體抗辯的成立。上訴機構推翻了這一裁決,認為第3條第1款與第3款的關系不是一般規則與例外的關系,第3款規定了成員的獨立的自治權利[14]。上訴機構指出,將一條約條款定性為“例外”本身,不會使被訴方承擔舉證責任?!安⒉粌H僅因為將同一規定描述為例外而避免爭端解決程序中的一般要求(被訴方承擔證明某措施與SPS協議的規定一致性之前,申訴方確立與SPS協議的規定不符的初步證據)?!?sup>[14]104實質上,上訴機構認為專家組對第3條第3款的定性是錯誤的,因而即使表面上定性為例外,也不能從根本上改變舉證責任的一般規則。“歐共體荷爾蒙案”突出體現了條款定性的難度以及對爭端方舉證責任分配的影響。在“歐共體沙丁魚案”中,上訴機構再次借用上述分析方法,推翻了專家組將《貿易技術壁壘協議》第2條第4款第1部分與第2部分定性為一般與例外關系的定性,裁定由申訴方承擔相關的舉證責任[15]。
“巴西飛機案”涉及發達國家對發展中國家提供禁止性補貼(第3條)的指控,涉及到了《補貼與反補貼協議》第27條的定性。專家組指出,申訴方加拿大指控發展中國家違反了《補貼與反補貼協議》第3條的規定,必須負責證明發展中國家沒有遵循該協議第27條的規定。加拿大就該裁決提起上訴,認為第27條第4款是有條件的例外或免責抗辯,如適用例外條款,適用方必須負責舉證。巴西則主張第27條是一過渡性的規定,對發展中國家成員規定了一系列特殊的差別性的權利和義務,申訴方應負責證明發展中國家成員沒有遵循第27條第4款的規定。上訴機構指出,該協議第27條是對發展中國家的特殊待遇,第3條禁止的補貼在過渡期內不適用于發展中國家。只要發展中國家履行了第27條的具體義務,發展中國家有權不適用第3條。第27條規定的是發展中國家的肯定性義務,不是免責抗辯。如果發展中國家遵循了該條,第3條的禁止出口補貼即不適用。但如果發展中國家沒有遵循這些義務,第3條則適用。最后上訴機構同意專家組的舉證責任在申訴方的結論。在《補貼與反補貼協議》中,如果被訴方是發展中國家,申訴方必須證明發展中國家沒有遵循第27條的規定。如果證明了沒有遵循這一規定,也只有在這時,第3條禁止出口補貼才對發展中國家適用[16]。該案表明,如果對發展中國家提出禁止性補貼的指控,申訴方須承擔雙重的遞進式的舉證責任。它說明舉證責任的分配不能脫離具體條款而抽象存在。
除了上述的條款定性引起舉證責任分配的不同外,在世界貿易組織的規則中還存在非實體性條款,它既不是積極義務條款,也不是義務例外條款,而是純程序性的舉證責任條款,是對一般舉證責任原則的限制或變更,它改變了相關實體規則的舉證責任的分配?!掇r業協議》第10條第3款就是這樣的條款。(注:該款規定:訴稱超出減讓承諾水平出口沒有接受補貼的任何成員,必須證明對爭議的出口部分沒有提供補貼,無論是否在第9條中列明。)上訴機構在“加拿大奶制品案”第21.5程序上訴中,對該款進行了分析和解釋。
根據《農業協議》第3條,一成員有權在減讓表規定的減讓承諾限制內提供出口補貼。當某一成員訴稱另一成員通過超出減讓水平提供出口補貼而與第3條第3款不符時,該訴求有兩個不同的部分。第一,被訴成員必須超出承諾水平出口農業產品。如果出口的數量沒有達到承諾水平數,根據第3條第3款,沒有違反承諾。然而,僅僅是以超出數量承諾水平的數量出口產品,沒有違反該承諾。該承諾是限制接受補貼的出口數量,而不是限制出口數量本身。因而,訴求的第二個部分是,被訴成員必須對超出數量承諾水平的數量授予出口補貼。該訴求存在出口量和出口補貼兩個方面。《農業協定》第10條規定了防止規避出口補貼承諾的要求,第3款即是其中之一。該案專家組對《農業協議》第10條第3款的舉證責任分為三個步驟:第一,申訴方證明被訴方的農產品出口量超出了減讓表中的數量承諾;第二,申訴方進一步證明其訴稱的出口補貼因素存在;第三,被訴方證明對超出承諾數量的出口部分沒有提供出口補貼。上訴機構首先重申了舉證責任的一般原則,表示不會輕易地裁定舉證責任的通常規則不適用,因為它們反映了國際程序中接受和適用的“基本證據原則”(canon of evidence)[17]。但上訴機構指出,《農業協議》第10條第3款“規定了一項特殊的舉證規則”,“部分改變了通常的舉證責任規則”[17] 69,71。該條款將申訴方的訴求分成兩部分,將上述訴求的兩部分的舉證責任分配給了不同的當事方。與舉證責任的一般原則相一致,由申訴方證明訴求的第一部分,即被訴方成員超出其數量承諾水平出口農產品。如果申訴方成功證明訴求的數量部分,被訴方對訴求的出口補貼方面有異議,則根據第10條第3款,被訴成員必須確立對超量出口的部分沒有提供出口補貼。因而,對于訴求的出口補貼部分,只要申訴方成員確立了訴求的數量部分,即免除了根據通常的證據規則初步證明超量部分存在出口補貼的證明責任。因而,上訴機構不同意專家組做出的申訴方必須確立支持其訴求的這一部分的初步證據的觀點。實踐中,申訴方可能希望提供證據反駁被訴方提出的任何證據。然而,不要求申訴方成員領先向專家組提供證據,即使其沒有提供任何證據,假如被訴方成員負有法律責任證明對超量出口部分不存在出口補貼,其訴求也可能成功[17]75。
四、舉證責任與證據提供
舉證責任是提供證據并證明的責任。責任的標準是初步證明標準,或推定標準,該標準是統一的,不受其他因素的影響。
實踐中,舉證方達到舉證責任所要求的標準,即提供充分的證據初步證明其主張成立,可能會遇到不同的困難,換句話說,舉證難度可能因不同的案件、不同的措施、不同的法律依據而有所不同。上訴機構多次重申,滿足舉證責任所要求的證據的性質和程度,因個案而有所不同[18]。在GATT/WTO的框架中,提供多少、提供何種證據來確立這種推定,必然因措施不同而不同,因規定不同而不同,因案件不同而不同。
根據DSU的規定和爭端解決的實踐,申訴方可以提出申訴的措施有兩類:一類是立法本身,另一類是適用措施。而就適用措施來說,經由國內調查程序的貿易救濟措施與一般性適用措施又存在不同。這些不同的措施可能影響到舉證的難度。上訴機構在“歐共體沙丁魚案”中指出,案件事實和爭議條款會影響舉證的難度,但上訴機構也同時指出,WTO爭端解決制度中,并不支持這樣的觀點:舉證責任的分配,應根據申訴方和被訴方在搜集信息證明其案件時可能遇到的相對難度來確定[15]281。例如,一方面,申訴方證明某一具體措施具有確立同類產品明示的正式歧視的條文,因而與《GATT1994》第3條的國民待遇義務不符,是相當直接的;另一方面,如果歧視不是來自于措施的法律文本或文件,而是被訴方國內當局在適用該措施中的行政做法的結果,申訴方證明違反國民待遇義務的困難就大得多。申訴方可以對被訴方的法律本身提出指控。上訴機構在美國對“德國鋼板反補貼稅案”中曾指出,被訴方成員的法律,應視為與WTO相符,除非存在相反的證明?!爸缚亓硪环降膰鴥确ū旧砼c相關條約義務不符的一方,對該法律的范圍和含義承擔提供證據、支持其主張的責任。這樣的證據通常采取相關立法或法律文件文本的形式,適當時輔之以該法的一貫性適用的證據、國內法院對這些的解釋、法律專家的觀點和公認學者的著作?!?sup>[18]157而對待國內當局采取的貿易救濟措施,“專家組不得因為國內當局沒有考慮不可能合理知道的事實而認為國內當局存在錯誤,專家組的審查必須限于國內機構能從記錄證據發現的事實。”[19]這從另一角度表明,爭端方提供證據的內容、類型在不同爭議措施下是不同的。
提供充分的證據是舉證責任的最基本的要求。何為充分證據,無論是專家組還是上訴機構都沒有正面明確闡述。但是,我們可以從上訴機構給出的示例中看出相關的要求。在“歐共體關稅案”中,上訴機構指出作為申訴方的美國“對其主張沒有提供充分的證據”。“例如,它沒有具體指明歐共體的哪些成員國采取了事先批準的方式,這些成員國的海關當局采取了什么形式的事先批準,或者實施這種要求的頻率。另外,美國也沒有具體提及連續銷售條款的實施情形,或者給出成員國實踐中采取事先批準的例子或者要求采取事先批準的例子?!?sup>[11]269這些示例表明舉證方在履行舉證責任時,應對類似于敘述文的幾要素提供相應的證據,例如誰、什么、何時、何地、如何等。簡單地籠統性地指控或斷言,沒有相應的具體事實支持,不能視為提供了充分的證據。
提供證據也要求爭端方應及時提供相關證據。DSU及其附錄3工作程序,盡管規定了專家組工作的大概時間表,但沒有規定爭端方提交文件的具體時間,也沒有規定不遵循專家組確定的時間的后果。DSU第12條第5款只是要求專家組設定各方提供書面陳述的明確的最后期限。同時,DSU第13條規定了專家組廣泛的尋求信息的權利。該款對專家組行使這一權利時間并無限制。這些規定雖然主要是對專家組的規定,賦予了專家組在接收證據時間方面的裁量權,另一方面也表明,對爭端方提交證據的時間沒有嚴格的要求。這不同于上訴審查程序?!渡显V審查工作程序》對時間要求比較嚴格。該程序規則18(1)規定,“除非文件在本規則所列提交時限內收到,否則該文件不得視為已提交上訴機構”。規則29同時規定,如一參與方未能在要求的時限內提交陳述,則上訴審判庭在聽取其他參與方的意見后,可以發布適當的命令,甚至駁回上訴。
與上述態度相聯系,上訴機構和專家組對待爭端方在專家組程序中提交證據的時間表現出了很大的靈活和寬松。上訴機構在“阿根廷鞋類進口案”以及在“澳大利亞鮭魚案”中,對DSU這方面的要求表明了自己的觀點。“DSU第11條并沒有確立提交證據的時間限制。第12條第1款指示專家組遵循附件3所規定的工作程序,但同時又授權在與爭端方磋商后另行做出安排。附件3的工作程序也沒有確立爭端方提交證據的準確時間。”“現有的工作程序并沒有對提交證據的最后期限做出嚴格的不可變更的規定。專家組可以拒絕,也可以接受,接受證據并不構成第11條規定的沒有對事項進行客觀的評估?!?sup>[20]在“澳大利亞鮭魚案”中,專家組最初規定了提交證據的最后期限,但后來決定接受在該期限后提交的證據。對此,上訴機構指出,“DSU第12條第2款規定專家組程序應提供足夠的靈活性以確保高質量的專家組報告,同時不應不適當地延遲專家組程序。但專家組必須注意遵循正當程序,給予雙方充分的機會對提交的證據做出答復?!?sup>[21]
盡管如此,如果爭端方在專家組已經做出報告或即將做出報告時,專家組再接受爭端方提交新的證據,將延誤專家組程序,也會使程序的另一爭端方處于相對不利的處境,因而,從正當程序、公正的角度看,爭端方提供證據應該存在一個最后截止點。從現有的實踐來看,這個時間點應截止到專家組發布中期報告前?!爸衅趫蟾鎸彶殡A段不是提交新證據的適當時間?!?sup>[15]301DSU第15條規范中期報告審查。第15條允許當事方在程序的這一階段對專家組發布的報告草稿發表評論,要求審查中期報告的準確性(precise aspects)。此時,專家組程序幾近結束;中期報告審查中必須核實的,用第15條術語表示,只是報告的準確性。這不能適當包括對新的未查證的證據的評估。在中期報告審查階段,專家組拒絕考慮新證據是適當的。(注:另一方面,并非舉證方及時提供的證據都可以接受。這在對貿易救濟措施提起的申訴中表現得最為明顯。對貿易救濟措施的申訴,不同于對其他爭議措施的申訴。其不同在于,被訴方在采取貿易救濟措施前經過調查程序,該程序的雙方都有機會進行指控或抗辯。國內當局根據調查程序中所獲得的信息做出了決定。因此,在世界貿易組織的爭端解決程序中,如果申訴方提交了國內當局做出決定時沒有掌握的信息,該證據不被接受。(余敏友,席晶.論WTO爭端解決機制中的證據規則(上)[J].法學評論,2003(5):95.))
在爭端解決程序中,申訴方確立被訴方違反相關義務的初步證據,被訴方在此基礎上進行有效的反駁,在這一問題上,申訴方與被訴方之間的利益是對立的,但同時,申訴方和被訴方還受到共同的紀律的約束,善意地從事爭端解決程序,努力尋求雙方滿意的解決辦法,迅速、有效地解決爭端;因而,爭端方在程序中應善意地密切合作。表現在證據方面,爭端方應提供其掌握的與解決爭端相關的資料或證據。此即舉證中的合作義務。這一義務更多地體現在被訴方一方。如果專家組認為有必要,可以要求相關爭端方提供相關證據,被要求提供證據的一方善意地提供。具體情況可參見下文相關部分。
五、專家組在舉證責任中的作用
如何判斷舉證方履行了舉證責任,誰來判斷舉證方履行了舉證責任?在“加拿大飛機案”中,上訴機構拒絕了只有在申訴方確立了初步證據后被訴方才提交相關信息的主張,同時指出,“任何成員自己都不能自由地確定對方是否初步確立了申訴或抗辯。這一權利必然由專家組根據DSU享有,而不是由爭端方享有。”[2]192這充分表明,在世界貿易組織爭端解決程序中,專家組是爭端方是否履行舉證責任的裁判者。
專家組對舉證方舉證責任的判斷,必然涉及對證據的采納和評估。在國際法院的實踐中,證據自由評估原則,被視為證據領域的第一原則,法官在評估證據時具有廣泛的裁量權,且該原則不容置疑[22]。該原則在世界貿易組織的爭端解決程序中同樣適用。上訴機構多次指出,對證據的采納與評估,賦予證據的效力,是專家組事實認定過程的一部分,是專家組裁量權的一部分,上訴機構一般不會輕易干預。對爭端方提交的事實性證據,專家組不必與爭端方一樣賦予相同的意義和重要性。專家組作為事實認定者,享有廣泛的裁量權評估每一證據的價值、賦予相應的證明力[15] 299-300。
DSU第11條規定的專家組客觀評估相關事項的義務,制約專家組對證據的采信[23]。專家組在評估證據時,在判斷舉證方是否履行舉證責任時,應遵循這一要求。故意無視或拒絕考慮爭端方向專家組提交的證據與專家組客觀評估事實的義務不符,故意歪曲或不實陳述向其提交的證據同樣違反專家組的客觀評估義務。但是,并非對證據的評估的任何錯誤都可以定性為專家組違反了DSU第11條規定的客觀評估義務。專家組不得做出缺乏專家組記錄的證據支持的裁決,但在遵循上述要求的范圍內,專家組在做出裁決時,可以選擇使用證據[24]。而成功指控專家組故意無視向其提交的證據,爭端方必須證明專家組超越了其裁量權的范圍,并且犯了對專家組的誠信引起懷疑的嚴重錯誤[24]187。在世界貿易組織的爭端解決實踐中,專家組幾乎沒有犯過這種嚴重的錯誤。這從另一方面表明,專家組對證據的評估、對爭端方舉證責任的評估,其裁量權是非常大的。
DSU第13條也涉及專家組對舉證方舉證責任的判斷。根據上訴機構的解釋,DSU第13條賦予了專家組尋求信息的裁量權。從第13條的語言中,專家組可以行使裁量權要求和獲得信息,不僅是從WTO成員管轄內的個人或團體,還可以從任何成員(包括爭端成員)的個人或團體尋求信息。第13條第1款第3項規定得非常明確,成員應迅速和全面地答復專家組提出的有關提供其認為必要和適當信息的任何要求。WTO的這一規定或WTO的其他規定,都沒有使專家組尋求信息的這一裁量權以一方在初步證據基礎上確立其要求或抗辯為條件。第1款沒有施加裁量權行使的條件[2]185。如果一爭端方拒絕提供其掌握的資料,而這一資料又為解決爭端所需要,專家組可以要求提交這樣的證據。對于專家組向某一爭端方提出的信息要求,爭端方應迅速、全面地答復。如果被專家組要求提供信息的成員沒有做出答復的法律義務,第1款中專家組不可置疑的尋求信息的法律權利就會失去意義。爭端成員方可能會按其意志阻撓專家組發現事實的權力,自己控制DSU第12條、第13條規定由專家組掌握的搜集信息的程序。成員可能阻止專家組履行其認定事實、對事實法律定性的任務。如果專家組被阻止確認事實的真實或虛假,就不能夠確定相關條約規定對這些事實的適用性,也就不能協助DSB做出基本的裁定和建議。潛在的結果還不止如此。某一成員在法律上不遵守專家組的信息要求,在效果上是宣布該成員在法律上可以自由阻止專家組履行DSU的職責和義務。這樣就使成員通過談判DSU確立的制度和程序解決爭端的根本權利化為烏有。爭端成員遵循專家組提出的信息要求的義務也是第3條第10款規定更為廣泛的義務的具體體現,“成員不應將爭端程序的使用視為是引起爭議的行為,在爭端發生時,應善意地參預程序努力解決爭端”[2]188。
如果被訴方拒絕提供專家組要求的信息,專家組可以從中得出對被訴方不利的推論。得出推論是專家組認定事實、對事實定性的基本職責的內在的不可缺少的一部分[2]198。舉證責任不同于也不應混同于從事實中得出推論[2]198。專家組根據DSU承擔的職責,要求專家組確定爭端的事實,根據事實與協議的具體規定是否一致對事實進行評估或定性。DSU并不旨在規定在什么樣的情形下可以從多種事實混合中得出不利的推論。在所有案件中,在根據DSU第11條的要求履行職責并對事實的客觀評估中,專家組通常從記錄中的事實得出推論。這一推論可以是事實推論,也可以是法律推論。事實必須合理地支持做出的推論,但無論記錄中的事實是否確立了初步證據,都可得出推論。在“美國小麥面精案”中,上訴機構進一步將得出推論的權利定性為專家組根據第11條的職責的裁量權[25]。上訴機構對專家組從記錄事實中得出推論的審查,其任務不是對專家組對事實的評估重新審查、自己決定從中得出什么推論,而是必須確定專家組沒有從中得出推論是否據第11條適當地行使了裁量權。上訴方在要求上訴機構進行這一審查時,必須清楚指出專家組沒有適當行使這一裁量權的方式??紤]到事實的整體性,上訴方至少應指明專家組應從中得出推論的記錄事實;指出專家組應從這些事實中得出的事實性或法律性推論;解釋專家組沒有得出推論、行使這一裁量權,為什么等于據DSU第11條的法律錯誤。這樣的定性,加重了上訴方指控專家組推論方面的裁定的難度。實踐中,盡管上訴機構這樣強調爭端方對專家組提出的要求給予迅速、全面答復的重要性,但在具體案件中,在爭端方沒有進行這樣的答復時,無論是專家組還是上訴機構都采取了深表遺憾的態度(注:參見US-Wheat Gluten,WT/DS166/AB/R,para.171。),而沒有采取進一步的措施。
如果申訴方沒有基于其主張的具體法律要求初步確立不一致性,專家組的重要調查權不能用于做出支持申訴方的裁定。對于申訴方沒有提出訴求或沒有提出主張的案件,專家組不應做出支持申訴方的裁決?!叭毡巨r產品案”、“智利價格段案”,就是這樣的例子。上訴機構在“日本農產品案”中進一步分析了專家組與舉證責任的關系問題。DSU第13條允許專家組從任何相關的來源尋求信息,與個別專家或專家小組磋商以取得就事項的某方面的意見。另外SPS第11條第2款明確指示涉及科學和技術性問題的SPS爭端中的專家組向專家尋求建議。DSU第13條和SPS第11條第2款表示專家組有重大的調查權。但這一權利“不應被專家組用于做出支持沒有依據其具體法律要求確立違反義務的初步證據的申訴方的裁定。專家組有權從專家和其選擇的相關渠道尋求意見和建議,以幫助了解和評估提交的證據和爭端方的主張,但不能為申訴方判案?!?sup>[26]專家組尋求信息是正確的。但當申訴方沒有確立違反義務的初步證據,專家組使用專家的信息和建議作為裁定違反義務的依據時,就出現錯誤,這樣的裁定與舉證責任的原則不符。“泰國鋼反傾銷案”中,涉及的問題更為有趣:在申訴方的訴求不很明確時,專家組可否向爭端方提問。泰國提出,因為波蘭的訴求不夠明確,專家組通過對爭端方的提問,不適當地承擔了偏袒波蘭的責任,因而不適當地使自己成為檢控人。上訴機構重申了以前的觀點:專家組有權對爭端方提問他們視為與審議向他們提交的問題相關的問題。專家組無權提問與申訴方沒有首先確立初步證據的訴求相關的問題,這樣的主張沒有條文和邏輯依據[10]135。
關于專家組在爭端方履行舉證責任中的作用,上訴機構在美國對“德國鋼板反補貼稅案”中所表達的觀點,可以成為最好的說明:“雖然專家組根據DSU第13條享有從任何相關來源尋求信息的裁量權,但DSU第11條對專家組卻沒有施加自己進行事實認定的義務,或填補爭端方所提主張的空白的義務?!?sup>[18]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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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urden of Proof in WTO Dispute Settlement HAN Li yu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School of Law,Beijing 100872,China)
Abstract:No stipulation of burden of proof in dispute settlement can be found in the agreements of WTO. Rather,the rules of burden of proof are developed by the Panels and the Appellate Body. In settling disputes between WTO members,a fundamental rule is that the party who makes an allegation shall bear the duty to produce evidence to substantiate it. The test of the evidence produced is a prima facie case,which is,in essence,a sort of constructive evidence rather than a conclusive one. The inherent requirement of burden of proof lies in producing sufficient evidence and persuading the Panel. The variation of causes of action and difference of provisions may have impact on the issue that which party shall bear the burden of proof. Panels have discretion and final say in deciding whether the party has substantiated the allegation.
Key Words:WTO; dispute settlement procedure; burden of proof
本文責任編輯:徐 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