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李鴻章和曾國藩對中國與日本締結通商條約,都是持贊同的態度,但他們二人的想法又有所不同#65377;李鴻章所注意的是通過締約拉攏或牽制日本,曾國藩所重視的是條約的平等性#65377;因而,曾國藩對被李鴻章回避的“一體均沾”問題,予以了特別的強調#65377;
關鍵詞:李鴻章;曾國藩;中日締約
中圖分類號:K25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559-8095(2007)05-0015-06
1870年11月12日,柳原前光等日本明治政府使節在《中日修好條規》預備交涉活動結束之后,離開天津回國#65377;同年12月,安徽巡撫英翰上奏向同治帝,提出了反對與日本締結條約意見#65377;對英翰的觀點,李鴻章在1871年1月致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簡稱總署)大臣的《議日本換約》,以及同月上同治帝的《遵議日本通商事宜片》中,曾國藩在同年3月的上奏中,分別予以了駁斥#65377;同時,李#65380;曾二氏都表示贊同中日締結條約#65377;
既存研究已有評析:李#65380;曾二氏意見基本相同,①曾國藩對條約不可寫入“一體均沾”(最惠國待遇)等詞曾予以特別強調#65377;②也有個別研究者指出:李鴻章認為“‘至慮該國(日本)入寇與否,似不在立約與不立約’,關鍵是與之訂立一個什么性質的條約#65377;據此,他提出了一個與日立約的基本原則,即排除以往中西立約中‘流弊最甚’的一體均沾條款,在此基礎上,力求各款平等#65377;”[1]
李鴻章確實注意過“一體均沾”的危害性#65377;《議日本換約》一函就提及過此事#65377;但是,在同月撰寫的上同治帝《遵議日本通商事宜片》中,李鴻章又回避了敏感而又重要的“一體均沾”問題#65377;這是一個不為以往研究所注意的細節#65377;此外,有學者注意到:曾國藩“采擇”李氏意見后上疏陳言#65377;[2](P304)然而,曾國藩對李氏意見又進行了怎樣的“采擇”?過去的研究均未言及#65377;
探析李鴻章回避“一體均沾”問題的原因,進而討論李#65380;曾二氏意見之異同,有助于認識當時中國官員不同的對日心態#65377;
一#65380;李鴻章之認識
分析李鴻章意見之前,先整理一下李鴻章在此之前持有的對日認識,以及李鴻章以此認識為基點作出的對日外交定位#65377;
1862年4月8日,李鴻章率領新組建的淮軍,乘坐由上海官紳租借的洋船到達上海#65377;[3](P73)上海的所見所聞,特別是《北華捷報》等媒體的報導,使李鴻章發現在學習西方技術方面,日本已走在了中國前面#65377;《北華捷報》對這一時期日本的報道有三次,具體時間分別是:1863年的4月25日和5月9日#65380;16日#65377;同年5月4日,在致曾國藩的信中,李鴻章談到:“若火器能與西洋相埓,平中國有余#65380;敵外國亦無不足#65377;俄羅斯#65380;日本,從前不知炮法,國日以弱#65377;自其國之君臣卑禮下人,求得英法秘巧,槍炮#65380;輪船漸能利用,遂與英法相為雄長#65377;中土若于此加意,百年之后,長可自立,仍祈師門一倡率之#65377;”[4](卷3,P17)5月21日,李鴻章再次對曾國藩直言:“洋務最難著手,終無辦法,惟望速平賊氛,講求洋器#65377;中國但有開花大炮及輪船兩樣,西人即可斂手#65377;日本小國,現與英人構釁,提督糾伯臨之以兵,日本君臣欲與開仗,糾酋遂一再緩期,此明證也#65377;” [4](卷3,P19)
由時間觀之,李鴻章認識日本#65380;以及以更新的對日認識影響別人的態度是相當積極的#65377;由內容觀之,兩次主動向曾國藩提及日本以自強使“西人斂手”的內容是有變化的#65377;起初是將日本同俄羅斯放在一起議論,但數周之后便對日本進行了單獨的分析#65377;這一“應把日本當成中國由弱變強的楷模和榜樣”的主動態度,在1864年6月2日(同治三年四月二十八日)送達總署的一函中被予以了這樣的表述:“前者英法各國,以日本為外府,肆意誅求#65377;日本君臣發憤為雄,選宗室及大臣子弟之聰秀者,往西國制器廠,師習各藝,又購制器之器,在本國制習#65377;現在已能駕駛輪船,造放炸炮#65377;去年英人虛聲恫喝,以兵臨之#65377;然英人所恃為攻戰之利者,彼已分擅其長,用是凝然不動,而英人固無如之何也#65377;夫今日之日本,即明之倭寇也#65377;距西國遠#65380;而距中國近#65377;我有以自立,則將附麗于我,窺伺西人之短長;我無以自強,則將效尤于彼,分西人之利藪#65377;日本以海外區區小國#65380;尚能及時改轍#65380;知所取報#65377;然則我中國深維窮極而通之故,夫亦可以皇然變計矣#65377;”[5](卷25,P9-10)
基于“自強的日本”這一認識,李鴻章對當時的日本進行了這樣的定位:日本是一個游離于西洋各國與中國之間的國家#65377;有過倭寇之患的日本,有“效尤于彼”可能,同時距西國遠#65380;距中國近的日本,也有“附麗于我”的可能#65377;自強的日本,追求的是自身的利益,中國能不能自立自強,是決定日本是“效尤于彼”還是“附麗于我”的關鍵#65377;如果說在1863年他對曾國藩強調的是,自強可使“西人斂手”,向日本學習,中國可以自強,那么他在1864年向總署大臣強調的則是,中國的自強可以影響日本在西洋各國與中國之間的“移動”方向#65377;這里的變化是,李鴻章已開始在中西關系中注視日本的動向#65377;
中國能否自強?何時自強?這都是李鴻章個人無法回答的問題#65377;可以設想,為說明自強在中國對外關系發展中的重要性而向曾國藩#65380;總署大臣舉出日本之例的李鴻章,在戰亂或別的時候,不會思考這樣一個問題:在中國還沒有實現自強之前,以何方法影響日本在西洋各國與中國之間的“移動”方向#65377;但是,一旦其獲知日本來中國要求通商的消息,就不會無視日本主動來中國“附麗于我”的現實#65377;1865年10月11日,李鴻章在給應寶時的復函中說:“日本來中國通商乃意中事#65377;中國已開關納客,無論遠近強弱之客均要接待,無例可以拒阻,然未始不為西洋多樹一敵#65377;”[4](卷6,P42)
李鴻章所說“日本來中國通商”一事,是指日本幕末健順丸1864年訪問上海#65377;當時的蘇松太道江南海關署理應寶時(其時黃芳任當時的蘇松太道江南海關),[6](P8)曾通過上海通商大臣致函總署大臣,以中日通商在中西通商之前為例,解說同意健順丸在上海進行只限一次貿易的原因#65377;此函送達總署的時間是1864年5月15日(清同治三年四月十日)#65377;[7]時任江蘇巡撫的李鴻章正在同太平軍為爭奪常州的前沿之地#65377;在奪取常州之后,李鴻章解散了戈登常勝軍,曾國藩的湘軍攻破了天京#65377;[8](P58)這些重大事件的連續發生,可能使李鴻章沒有時間注意或關心健順丸對上海的訪問#65377;因為,李鴻章致函總署大臣并作對日分析和定位,是在健順丸來訪之后,但他在信中未談與日本通商的事宜#65377;
李鴻章給應寶時信的其他內容,以及賈熟村所作《應寶時》小傳,[9](P88)使我們可作這樣的推測:1865年6月,丁日昌由蘇松太道江南海關升任兩淮鹽運使#65380;應寶時再次署理蘇松太道江南海關后,應寶時曾致函李鴻章告知健順丸來訪之事#65377;因此,李鴻章在復信中,就接辦丁日昌的洋務工作,對應寶時予以了鼓勵#65377;同時,對日本來中國通商之事,亦作了簡單的論述#65377;給應寶時復函中的簡單一言,反映出李鴻章已有以中日通商來影響日本在西洋各國與中國之間的“移動”方向的想法#65377;
1870年10月2日,柳原前光等日本使節在天津會見了新任直隸總督李鴻章#65377;日本使節的來訪,特別是日本方面提出的“與中國最為鄰近,宜先通好,以冀同心協力”的想法,于李鴻章而言,豈非現實的“附麗于我”之事?在向總署大臣匯報與日本使節會談情況的《論天津教案》中,李鴻章寫道:“鴻章前聞,日本與英#65380;法通商立約,簡嚴特甚,海關不用西人,傳教不許開禁,即此二節,已杜許多后患,又購求泰西機器#65380;兵船,仿制精利槍炮,不惜工本,勿謂小國無人#65377;此來五人中,有曰倉信敦者,具道前數年屢至上海#65380;金陵敝營察看軍容,言之歷々如繪#65377;與之深談西事,似有大不獲已之苦衷#65377;日本距蘇#65380;浙僅三日程,精通中華文字;其兵甲比東島各國差強,正可聯為外援,勿使西人倚為外府#65377;”[10](卷1,P3)
“自強日本”的認識被“前聞”加深,而“正可”二字映現的是一種“求之不得”的心理狀態#65377;盡管如此,李鴻章并沒有忘記日本這一鄰國還有“效尤于彼”的可能#65377;在總署大臣以“歷屆辦法”[11]應對日本使節的10月14日,李鴻章就總署大臣以“大信不約”為借口拒絕日本方面提出締約要求之事#65377;他向時任三口通商大臣的成林談了自己的看法:“此番日本遣使來商,未始不視中國之允否以定西洋之向背中#65377;設因拒絕所請,致該國另托英#65380;法為紹介,英#65380;法更助該國以诪張#65377;彼時允之,則示弱于東藩,不允則必肇釁于西族,在彼轉有唇齒之固,在我愈無牢籠之方,似又不如由我準其立約,以示羈縻#65377;此即前函所言#65380;縱不能為中國外援,斷不使為西國外府#65377;”[6](P22)
以中西關系中的日本為視角,李鴻章提出的對日對策是:與日本締約,即使不能聯絡日本成為中國的外援(附麗于我),也可防止日本成為西國的外府(效尤于彼)#65377;這也是李鴻章既有對日定位的新表述#65377;這一對策,對總署大臣改變原來反對締約的態度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在李鴻章反駁英翰意見及重述贊同締約意見的《議日本換約》和《遵議日本通商事宜片》中亦能見到#65377;
二#65380;李鴻章之意見
對比《議日本換約》與《遵議日本通商事宜片》的內容,可以發現不少相同的內容#65377;針對英翰提出的日本“向來為臣服朝貢之國”這一觀點,李鴻章以倭患為例,說明了日本“向非中土屬國”#65377;針對英翰所說的日本“乘隙而來”的問題,李鴻章的分析是:“庚申#65380;辛酉后,蘇浙糜爛,西人脅迫,日本不于此時乘機內寇,又未乘危要求立約,亦可見其安心向化矣#65377;今彼因泰西各國業與中國立約通商,該國亦已與泰西各國立約通商,援例而來,似系情理所有之事#65377;”[10](卷1,P10)[12](卷17,P54)
援例而來#65380;合乎情理,以此心理印象為基礎,李鴻章再次就拒絕同日本締結條約的后果作出了推測#65377;在《議日本換約》中#65380;李鴻章指出:“若拒之太甚,必至如來示所云介紹泰西各國,彼時再準立約,在我更為失計#65377;”在《遵議日本通商事宜片》中,李鴻章進一步提出:“若拒之太甚,勢必因泰西各國介紹固請,彼時再準立約,使彼永結黨援,在我更為失計#65377;”[10](卷1,P10)[12](卷17,P54)
對締約后中國應派員進駐日本一事,李鴻章分別在《議日本換約》和《遵議日本通商事宜片》中作了強調:“最要者在立約后,中國或派大員長駐該國京師#65380;或委員近駐長崎,兼充各港領事#65377;平素究知國風與之相習,將來情誼日密#65380;藕俱無猜,設一旦西國有變,不致為彼族勾結,且可聯東方形勢#65377;”“將來與之定議后,似宜由南洋通商大臣就近遴委妥員,帶同江浙熟習東洋情形之人,往駐該國京師或長崎島,管束我國商民,借以偵探彼族動靜,而設法聯絡牽制之,可冀消弭后患,永遠相安#65377;” [10](卷1,P10-11)[12](卷17,P54)
顯然,李鴻章贊成與日本締約的目的是:通過締約,以籠絡#65380;連絡#65380;羈縻#65380;牽制等手段,影響日本在中國與西洋各國之間的“移動方向”#65377;
容易被忽視的是,在《議日本換約》和《遵議日本通商事宜片》中,還存在著一些不同的內容#65377;
其一,日本使臣節的來訪,在李鴻章看來是求之不得的“附麗于我”的事#65377;但是,日本是不是真的能成為中國的外援?對此,李鴻章可是一點把握都沒有#65377;日本使節初來之時,李鴻章興奮地認為:“正可聯為外援,勿使西人倚為外府#65377;”但日本使節還沒有離開天津,李鴻章已將此意改述為:“縱不能為中國外援,斷不使為西國外府#65377;”在《議日本換約》中,同樣之意被表述為:“縱不能倚作外援,亦可以稍事聯絡#65377;”[10](卷1,P10)而在《遵議日本通商事宜片》中,李鴻章則明確地指出:“日本近在肘腋,永為中土之患#65377;聞該國自與西人定約,廣購機器兵船,仿制槍炮鉄路,又派人往西國學習各色技業#65380;其志固欲自強以御侮#65377;究之距中國近而西國遠,籠絡之或為我用,拒絕之則必為我仇#65377;”[12](卷17,P54)要留意的是在《遵議日本通商事宜片》中的內容:地理上的近,加上外交上的“籠絡”,未必能得到日本為我所用的結果;而外交上的“拒絕”,則會形成與我為仇的必然結果#65377;“或為我用”是對“附麗于我”的曖昧推測,而“必為我仇”則是對“效尤于彼”的明確判斷#65377;因此,與其說此話反映的是中日兩國形成反西連盟的構想,[13]倒不如說李鴻章的意圖是為了防止日本成為中國的近敵#65377;這一點,在“日本近在肘腋,永為中土之患”一句中,亦有實質性的反映#65377;
其二,對日本使節的來訪,李鴻章盡管有求之不得的心態,但他并未因此而忽視締約應該注意的問題#65377;在《論天津教案》一函的最后,李鴻章指出:“其條約尤需妥議另定,不可比照英法俄一體辦理,庶于大局有裨#65377;”[10](卷1,P4)由此可知,對于最惠國待遇的“一體辦理”之危害,李鴻章是早有察覺#65377;此后,日本使節向中國方面提交了日方擬訂的條約底本#65377;[注:藤村道生的研究表明,這一條約底本是柳原前光等人在天津私自擬訂的,其內容同日本政府想締結的條約內容有很多不同#65377;見《明治初年における#65393;#65404;#65438;#65393;政策の修正と中國——日清修好條規草案の檢討》,《名古屋大學文學部研究論集》史學第15號,1967年#65377;]在對此條約底稿內容有所了解后,李鴻章在《議日本換約》中,表明了自己的擔心:“惟一體均沾等語,流弊最甚#65377;茲日本諄諄注意此,既允立約,恐難力距,其他皆末節也#65377;”[10](卷1,P12)然而,在與《議日本換約》幾乎是同期撰寫的《遵議日本通商事宜片》中,李鴻章只字未提“一體均沾”這個原來被其視為“尤需妥議另定”的問題#65377;
是不是因為在《議日本換約》中已作了表述,李鴻章在《遵議日本通商事宜片》中將“一體均沾”省略了呢?前文已將《議日本換約》和《遵議日本通商事宜片》中完全相同或用詞不同但含義相同的內容進行過羅列#65377;能把如此之多的內容進行重復或變相重復,偏偏將事關大局的“一體均沾”給省略了,這顯然是說不通的#65377;
不應忽視的是,在《議日本換約》中,有這樣一句頗能反映李鴻章內心想法的話:“既允立約,恐難力距#65377;”在李鴻章看來,“既允立約”與“力距”流弊最甚的“一體均沾”是難以同時做到的#65377;這樣,李鴻章只能在自己設定的兩難中作出選擇#65377;“一體均沾”問題是重要的,但與締約這一在李鴻章看來是能否影響日本“附麗于我”的大事相比,“一體均沾”或許是可以先避而不談的問題,或者是不必力拒的問題#65377;因此,在《遵議日本通商事宜片》中,李鴻章特別強調了締約的重要性,不僅加重了分析拒絕締約可能使日本成為中國近敵的語氣,而且也回避了為日本使臣所“諄諄注意”的“一體均沾”問題#65377;
此后,李鴻章曾致函曾國藩:“日本已允通商立約,總署函意似欲翻悔,或誤西帥浮言#65377;謹將來往信稿鈔呈,以備采擇#65377;”[4](卷10,P30)擔心總署翻悔,可能是李鴻章向同治帝再三強調締約重要性的另一個原因#65377;
三#65380;曾國藩之意見
曾國藩是在1871年3月9日,向同治帝復奏自己意見的#65377;從時間上判斷,曾國藩有時間在細讀李鴻章的信函之后,“采擇”李氏意見,上疏陳言#65377;就內容而言,如果將曾國藩意見同李鴻章的《議日本換約》#65380;《遵議日本通商事宜片》進行對照的話,可以發現,在“歷史上的特殊鄰國”#65380;“泰西各國介紹固請”#65380;締約之后派員進駐日本等問題上,曾國藩所表述的意見,同李鴻章的意見基本上是一致的#65377;特別是李鴻章對日本要求締約動機作出的判斷——援例而來#65380;合乎情理,曾國藩予以認可:“日本國二百年來,與我中國無纖芥之嫌,今見泰西各國,皆與中國立約,援例而來請,叩關而陳辭,其理甚順,其意無他#65377;” [5](卷80,P10)
但是,李#65380;曾二氏意見亦存在著明顯的不同#65377;
首先,如前所析,自強的日本,是李鴻章多次分析與議論日本的一個基點#65377;在《遵議日本通商事宜片》中,他又指出:“聞該國自與西人定約,廣購機器兵船,仿制槍炮鐵路,又派人往西國學習各色技業,其志固欲自強以御侮#65377;”而曾國藩筆下的日本,則是一個要求與中國通商的日本:“同治元年,始有日本官員,以商船抵滬,憑荷蘭國商人報關進口#65377;其后迭次來滬,中國隨宜拒卻,始而準其售貸完稅,仍不得在上海買帶回貸,繼而準其在上海一口貿易居住,仍不準駛入長江別口,又繼而允其前來傳習學術,仍不允驗收其船照印信,拒之亦久矣#65377;今既令其特派大員到時,再與妥議條約,豈可再加拒絕#65377;英翰杜絕之說,蓋未能合眾國而統籌,計前后而酌核也#65377;”因此,曾國藩對締約的內容更為注意:“至于明定章程,期于永久相安,則條約所載,不外體制與稅務兩端#65377;” [5](卷80,P10)
其次,在曾國藩的奏稿中,沒有出現李鴻章所說的“正可聯為外援,勿使西人倚為外府”#65380;“一旦西國有變,不致為彼族句結,且可聯東方形勢”#65380;“究之距中國近而西國遠,籠絡之或為我用,拒絕之則必為我仇”等類似語句#65377;顯然,曾國藩對李鴻章的對日定位,并不認同#65377;1862年4月,曾國藩曾告誡初到上海的李鴻章:“與外國人相交際,尤宜和順,不可誤認簡傲為風骨#65377;風骨者,內足自立,外無求之謂,非傲慢之謂#65377;”[3](P75)同年8月,就籠絡華爾一事,曾國藩再次告誡李鴻章:“用兵之道,貴重自立,不貴求人;馭將之道,最貴推誠,不貴權術#65377;以自立為體,以推誠為用,華爾當可漸為我用#65377;”[3](P87)和李鴻章“好以利祿驅眾”的做法不同,[14](卷411,P12022)曾國藩強調的是:自立而不求人#65380;推誠而不弄權術#65377;既沒有必要求人,也沒有必要為弄權術而費盡心機#65377;這樣,曾國藩就能以平常心來觀察和認識日本,用平靜的語言來表述自己的對日認識#65377;在反駁英翰意見時,李鴻章在《議日本換約》和《遵議日本通商事宜片》中,以完全相同的語句指出:“庚申#65380;辛酉后#65380;蘇浙糜爛,西人脅迫,日本不于此時乘機內寇,又未乘危要求立約,亦可見其安心向化矣#65377;”[10](卷1,P10)[11](卷17,P53)與此不同,曾國藩的表述則是:“日本國二百年來,與我中國無纖芥之嫌#65377;”[5](卷80,P10)“可見其安心向化”,帶有不少主觀判斷的色彩,而“與我中國無纖芥之嫌”,則是客觀事實的直接表述#65377;對英翰提出的“日本向為臣服朝貢之國”這一錯誤的認識,李鴻章指出:“該國向非中土屬國,不奉正朔,本與朝鮮#65380;琉球#65380;越南臣服者不同#65377;”[10](卷1,P10)[11](卷17,P53)而曾國藩的分析則是:“彼國習聞前代故事,本無畏懾中土之心,又與我素稱鄰邦,迥非朝鮮#65380;琉球#65380;越南臣屬之國可比,其自居鄰敵比肩之禮,欲仿英#65380;法諸國之例,自在意中#65377;”[5](卷80,P10-11)元朝以后中國正史有關日本的記載表明:“本無畏懾中土之心”,正是日本這一特殊鄰國的最為特殊的地方#65377;以這些認識為基礎,曾國藩對日本作了這樣的判斷:“日本自詡強大之邦,同文之國,若不以泰西諸國之例待之,彼將謂厚滕薄薛,積疑生釁#65377;”進而提出:“總之,中國之處外洋,禮數不妨謙遜,而條理必極分明,練兵以圖自強,而初無揚威海外之志#65377;收稅略從彼俗,而亦無籠取大利之心#65377;果其百度修明,西洋東洋,一體優待,用威用德,隨時制宜,使外國知圣朝馭遠,一秉大公,則萬國皆亮其誠,何獨日本永遠相安哉#65377;”[5](卷80,P11)換言之,曾國藩把要求通商的日本定位為:和西洋各國一樣,也是“一體優待”的對象#65377;
再次,李#65380;曾二氏都主張在締結后中國應派員進駐日本#65377;但李鴻章的目的是:“平素究知國風與之相習,將來情誼日密,藕俱無猜,設一旦西國有變,不致為彼族勾結,且可聯東方形勢”,“管束我國商民,借以偵探彼族動靜,而設法聯絡牽制之”#65377;而曾國藩強調的是:“立約之后,彼國市舶,必將絡繹前來,中國賈帆,亦必聯翩東渡#65377;不似泰西諸國,洋商來而華商不往#65377;華人往者既多,似須仿照領事之例#65377;中國派員駐劄日本,約束內地商民,并設立會訊局,訊辦華洋爭訟案件#65377;彼所呈初約中,有嚴禁傳教#65380;嚴禁鴉片二條,中國犯者,即由中國駐洋之員懲辦,或解回本省審辦,免致受彼譏諷,相形見絀#65377;”[5](卷80,P11)與李鴻章的主動牽制別人不同,曾國藩更主張取得平等的領事裁判權#65377;
最為重要的是,在《遵議日本通商事宜片》沒有出現的“一體均沾”問題,被曾國藩作為主要問題予以評說:“悉仿泰西之例,亦無不可,但條約中不可載明比照泰西各國總例辦理等語,尤不可載后有恩渥利益施于各國者一體均沾等語,逐條而備載,每國而詳書,有何不可,何必為此簡括含混之詞,堅彼之黨,而紊我之章#65377;”[5](卷80,P11)如果說李鴻章強調的是拒絕締約會使日本與西洋各國永結黨援,那么曾國藩的觀點則是“一體均沾”才是“堅彼之黨”的基礎#65377;曾國藩也認為拒絕締約會使日本轉請西洋各國介紹,但曾國藩對此予測的后果是:“若我拒之太甚,無論彼或轉求泰西各國介紹固請,勢難終卻,即使外國前后參觀,疑我中國交際之道,逆而脅之,則易于求成,順而求之,則難于修好,亦殊非圣朝懷柔遠方之本意#65377;”也就是說,曾國藩只承認拒絕締約,會使中國在外交上被動#65377;其實,這點同李鴻章在《議日本換約》中表述的“若拒之太甚,必至如來示所云介紹泰西各國,彼時再準立約,在我更為失計”的觀點是一致的#65377;由此可知,李鴻章在《遵議日本通商事宜片》中強調了締約的重要,而曾國藩則明確表明了拒絕“一體均沾”要求的必要#65377;
前文提到過健順丸(1864年)對上海的訪問#65377;此后,日本長崎奉行河津祐邦在1867年曾托英國駐上海領事溫思達(Charles A.Winchester)轉函應寶時,重提通商事宜#65377;1868年,應寶時在向時任上海通商大臣的曾國藩請示的文書中提到:“計不如由道暫允日本商人憑照進口,另與議立鉗制章程,以示中國朝廷寬大之恩,亦可免目前多一換約之國#65377;”[6](P9)曾國藩批示,此次日商可在上海貿易,議立章程之事需請示總署大臣,但總署大臣沒有同意章程議立之事#65377;這里,應寶時提出了一個同日本另立鉗制章程的問題#65377;在同治七年閏四月十四日致總署大臣一函中,曾國藩提出:“日本國待中國商人之法最為周密,而日本國人見西洋各國如此,恐必請以西為例#65377;如果日本將議定章,擬先諭令仿照中國人至彼國貿易之例#65377;是否有當,伏候鈞裁#65377;”[注:見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保存的《欽命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清檔無約各國案日本》#65377;筆者閱讀的是保存于東京大學史料編纂所的復印件#65377;特此說明,并向東京大學教授保谷徹先生致謝#65377;]據此可知,曾國藩在柳原前光等人來訪之前,不僅已知日本方面“必請以西為例”,而且亦準備仿照日本方面對中國人至彼國貿易之例來應對日本提出的締約要求#65377;這種心理準備,正是曾國藩對締結條約應該注意的問題,能明確提出自己看法(確保領事裁判權#65380;收稅略從彼俗和嚴拒“一體均沾”要求)的原因所在#65377;
在收到曾國藩上奏的當天,同治帝有諭著李鴻章按曾國藩意見籌議各情#65377;[5](卷80,P12)此后,在李鴻章與應寶時等人籌擬條約具體內容的過程中,曾國藩亦以自己的意見予以了影響#65377;1871年7月26日,日本使節伊達宗城#65380;柳原前光等人在天津同李鴻章#65380;應寶時等中國官員開始商談締約事宜#65377;9月13日,《中日修好條規》#65380;《中日通商章程》由李鴻章#65380;伊達宗城在天津簽訂#65377;
李#65380;曾二人對日本要求締約動機的判斷基本相同:援例而來,合乎情理#65377;而且李#65380;曾二氏都認為,如果拒絕日本方面合乎情理的要求,日本有可能轉請西方各國介紹再向中國提出締約要求,這樣中國將更加被動#65377;這一在中西關系中判斷日本動向的共識,是李#65380;曾二氏贊同中國與日本締結條約意見的基點#65377;
自強的日本,這一認識是李鴻章把日本定位為游離于西洋各國與中國之間的國家的基礎#65377;因而,如何使日本“附麗于我”,或防止日本“效尤于彼”,不僅是李鴻章關心和注意日本的起點,而且也是他在六十年代提出以中國的自強或以與日本通商來影響日本在中西間移動方向#65380;以及在七十年代初提出通過締約以籠絡#65380;連絡#65380;羈縻#65380;牽制日本,影響日本在中西間的“移動方向”的出發點#65377;要求通商的日本,這一認識是曾國藩將日本定位為同西洋各國一樣的國家的基礎#65377;因而,在1868年已有以日本對中國商人之例應對日本締約要求的曾國藩,對日西關系可能因“一體均沾”而進一步深化,予以了特別的注目#65377;
李鴻章對“一體均沾”問題的回避,長期以來被曾國藩所強調的條約不可寫入“一體均沾”等內容的歷史作用所掩蓋#65377;因而,最能凸現當時李鴻章對日態度所含“急于求成#65380;急功近利”成分的典型事例,亦隨之而被忽視#65377;曾國藩對李氏意見的“采擇”,不僅有對“援例而來”判斷的認同,更有對“一體均沾”問題的糾正#65377;“何必為此簡括含混之詞,堅彼之黨,而紊我之章”,既是對李鴻章態度變化的洞察,更是在外交上對李鴻章的指點,與李鴻章積極#65380;主動地拉籠或牽制日本的態度不同,曾國藩更主張以對等的態度與日本進行正常的交往#65377;在李鴻章看來,最重要的是條約的締結#65377;在曾國藩看來,最重要的是條約的平等#65377;盡管側重點不同,但李#65380;曾二氏意見并不矛盾#65377;積極推進條約締結的李氏意見,為《中日修好條規》的盡快締結提供了可能#65377;冷靜強調條約平等的曾氏意見,為《中日修好條規》成為中日關系史上第一個平等條約打下了基礎#65377;這也是曾國藩#65380;李鴻章師生在近代中國外交史上極為少見的合作之例#65377;這一成功之例,更因為曾國藩在1872年的去世而在近代中日關系史上成為絕唱#65377;
(原日本女子大學教授#65380;現日本山梨縣立大學國際關系學部長久保田文次先生,在百忙中對本文的撰寫與修改,提出過許多意見和建議,特此鳴謝#653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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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吳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