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的公私觀

摘要:對于公私問題的思考和論述是梁啟超思想中重要的組成部分#65377;梁啟超對公私觀的理論重構，是承襲傳統與汲取西方文化的成果#65377;他批判了中國傳統的公私觀，對“公”#65380;“私”的內涵進行了轉化，從“朝廷為公”向“國家為公”轉化，從“群體之私”向“個體之私”轉化#65377;由此，把公私的主體轉化為“國家”與“國民”#65377;在此框架下，從道德#65380;政治#65380;經濟#65380;法律等不同視域，對公私規范進行了重構與解釋#65377;他把中國傳統的“公私對立”觀念轉化為公私相互依存;他區分了政治法則與倫理道德，使傳統的“公”#65380;“私”觀念在政治學說層面上具備了近代形態;他還強調國民的權利及其對國家的責任#65377;梁啟超的公私觀對中國當時及其后的公私秩序的討論產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65377;

關鍵詞:梁啟超;公:私

中圖分類號:K8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559-8095(2007)05-0079-07

公與私是理解中國社會的重要范疇，是中國歷史中全局性的問題之一#65377;而要認識和重建公私觀念，一個必要的前提就是需要反思中國公私觀念的歷史，特別是需要考察近代化變遷中的公私觀念是如何演變的，其性質#65380;機制#65380;特點及趨向如何，從而得到一些歷史經驗的啟示#65377;[1]在近代中國知識體系轉型過程中，梁啟超的作用與影響當在首位#65377;許多關鍵性概念的引進和轉換，雖然未必都由梁啟超發其端，卻多在梁啟超之后定其型#65377;與同時代的人相比，梁啟超對公私問題的探討是最多的和較為全面的，對中國當時及其以后的公私秩序的討論和建構都產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65377;

一#65380;梁啟超公私觀的背景

任何思想學說的產生都來自于社會和文化的滋養，是汲取文化元素基礎上的自我創造#65377;梁啟超對公私觀的理論重構，是中西文化交流的成果之一#65377;

在中國自古至今的社會生活中，“公”與“私”既是一對基本的社會關系范疇，也是一對基本的社會倫理概念#65377;公私觀念的確立和“立公滅私”范式的基本形成是在先秦時期#65377;諸子百家從自己的理論視角出發對這一問題進行了闡述:法家將公私一斷于法;儒家主張道德的完善和自律;道家主張取消人的主體性;墨家以義為公#65377;雖然角度不同#65380;理論各異，但都主張立“公”滅“私”#65377;“公”獲得了合法性，“私”被否定了#65377;到宋明理學主張“存天理，滅人欲”，“公”的觀念發展從本位化到超越化和理想化，成為“天道”必然的最高境界和“天下為公”的大同理想#65377;其間也曾經出現過與“崇公”思潮對立的“揚私”思潮#65377;春秋戰國時期楊朱的“貴己”思想，明代中后期王艮#65380;李贄#65380;黃宗羲對“人欲”的表述，都肯定了人的欲求的天然性#65380;合理性，但并沒有對“崇公滅私”的范式和價值造成消解#65377;簡而言之，中國傳統的公私觀具有以下特征:第一，公與私被賦予不同的價值內涵#65377;公被賦予正面的#65380;道德的價值，私則被視為負面的#65380;不道德的#65377;“私”明顯地受到排擠和貶斥，而“公”卻被極盡褒揚和撥高#65377;“私”在中國人心目中具有深重的原罪意識#65377;第二，公的主體是朝廷#65380;皇家，私的主體通常指家族#65377;第三，公私關系是顯著的“崇公滅私”#65377;“公”占據了主導地位，公作為唯一合法性的存在，對私進行否定甚至想徹底泯滅人的私求#65377;第四，公私領域邊界的不確定#65377;“公域”指與君主#65380;朝廷#65380;官僚相關的領域，“私域”一般指個人或家族領域#65377;但是公私領域的邊界不確定，隨著事件的人物主體和比較對象的變動而變動，是相對的#65380;變動的，可以外擴和內縮的#65377;

在西方社會，公私體現為一系列對立的范疇，包括公共領域與私人領域#65380;公共生活與私人生活#65380;公共權利與私人權利#65377;公私觀的特征如下:第一，公私與價值無涉#65377;無論公還是私，都沒有正負#65380;好壞的價值區分，可以說二者都是“中性的”#65377;第二，公私的主體分別是國家和個體#65377;“公”表現為國家和公眾的權利與自由;“私”表現為個人權利和自由#65377;第三，公私關系判然有別，互為源流#65377;私人利益與公眾利益相輔相成，“公”產生于平等自由的個體之間的“契約”，公共生活#65380;公共權力和公法保障私人生活的安全，國家扮演的是“守夜人”的角色，盡量不干涉私人生活#65377;第四，公私的所屬區域明確#65377;公領域包括國家領域和公共領域，私領域是指私人事務領域#65377;

19世紀90年代，來華的西方傳教士發現中國社會公私不分，提出中國人缺乏公德的觀點#65377;中國思想家在學習西方的過程中，也認為中國人缺乏現代社會所需的“公德”#65377;20世紀初，國人無公德已經成為人們關注的重要問題#65377;梁啟超在青少年時期接受的是系統的傳統教育，傳統的公私觀念早已內化于他的思想行為之中#65377;青年時期，他流亡海外，通過日本間接地接觸到西方國家有關政治#65380;經濟#65380;歷史#65380;社會及思想文化方面的著作，其范圍之廣是國內難以企及的#65377;正因為梁啟超處在這樣一種歷史時期，所以能夠兼通古今，橫跨中西#65377;這使得他兼容并蓄，得以利用外來文化的“新思維”#65380;“新知識”對本國文化進行重整#65377;在那個社會急劇變遷的年代，作為中國知識分子群體中的一員，梁啟超的思想既有中西文化的影響，也體現著知識分子群體共同的理念，他的思想集中體現了當時的種種文化矛盾#65380;沖突與融合#65377;

二#65380;梁啟超對“公”“私”內涵的轉化

梁啟超發現西方社會公私的主體分別是國家與國民，而在君主專制的中國，“公”的主體是“朝廷”而非“國家”，[注：在中華文明體系中，“國家”概念早就出現在古代文獻中#65377;漢字的“國”包括了如下的基本要素:“一”表示土地;“口”表示人口;“戈”表示武力;“王”表示統治者#65377;中國古代社會的統治結構包括三部分:天子#65380;諸侯#65380;大夫#65377;《荀子·君道》說:“上賢使之為王公，次賢使之為諸侯，下賢使之為士大夫#65377;”《周禮·考工記》說:“坐而論道謂之王公，作而行之謂之士大夫#65377;”在秦漢以前，諸侯統治的疆域叫“國”，大夫統治的叫“家”，天子統治的區域叫“天下”#65377;在西方文明體系中，“國家”一詞最早來自古希臘語“Polis”，意指“城邦”，1513年意大利的著名思想家馬基雅弗利在《君王論》中正式用拉丁文“Status”指稱國家，1538年英國學者斯基塔在《英格蘭》一書中正式用“State”指稱國家，從此State成為政治意義上國家的專用概念#65377;]作為權利義務的承擔者的“私”的主體是“家族”而非個體#65377;所以，中國只有“家國”而無“國家”#65380;有“族民”而無“國民”#65377;對他而言，建構公私秩序首先需要實現公私的主體之轉化:“家國”轉為“國家”#65380;“臣民”轉為“公民”#65377;

“公”的觀念在中國確實算得上淵源有自#65377;但“公”是以政權來體現的，政權又是以君主為代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65377;“公天下”變成了“君天下”#65380;“家天下”#65377;因此，中國傳統所謂的“公”，往往與“天下”#65380;“君”密切相關#65377;中國人有意無意地把君主與國家#65380;君主與公的觀念等同起來，公的概念已與君主或官府混淆不分#65377;[2](P145-146)梁啟超認為中國知有朝廷不知有國家#65377;在他看來，“朝也者，一家之私產也”，而“國也者，人民之公產也”#65377;[3](P252)梁啟超的“國家論”強調國家乃眾人之“公產”，把政府(政權)與國家區分開來，他所說的“國”，指的是具有普遍和抽象意義的民族國家，而不是一家一姓的“家國”#65377;梁啟超明確提出:君主之國為私，民族之國為公;建立在單個人或少數人意志基礎上的政府為私，建立在公眾意志基礎上的國家為公;相對于國家利益，個人#65380;家族#65380;群體的利益為私#65377;顯然，“朝廷為公”與“國家為公”，是不可等量齊觀的#65377;“朝廷”是難以把握的，因“朝廷”是君王之“家朝廷”，存在著被“他者”替代的可能性;而國家卻是具體的，是匯集國民而成的，因而“國家”具有抽象的至上性和恒久的穩定性#65377;“公”的主體從具有特殊性的“朝廷”轉變成了具有普適性的“國家”#65377;從“家天下”過渡到“國家”，顯示的是具有近代意義的國家觀念在知識界逐漸萌生，而“天下”轉換為“國家”，使“公”首先在政治秩序中尋找到了立足點#65377;[4]這樣，梁啟超完成了以“朝廷為公”向以“國家為公”的轉化，在政治學說上糾正了被肆意歪曲了的“公”的內涵#65377;

重整體輕自我是中國傳統倫理的一個基本的價值取向#65377;[5]中國的文化是“沒我的”#65377;[注：“沒我”一詞是日本人所創用的，“沒我”與“主我”相對#65377;后者是以我為中心，凡以我為中心的必先自覺到“我”，所以“主我”思想是由我的自覺而生#65377;至于“沒我”則是沒有發現自我#65377;因此“沒我”與“無我”不同#65377;“無我”是把我否定了#65377;“無我”是印度派的出世思想，而中國的古代思想上沒有發達到此#65377;參見克柔著《張東蓀學術文化隨筆》，中國青年出版社2000年版，第296頁#65377;]個體是在人倫網絡中被定義的，個體的價值必須依存于群體才能實現#65377;梁漱溟說:“在中國沒有個人觀念，一個中國人似不為其自己而存在#65377;”[6](P90)中國公私文化中的“私”并不是指“個體”之私，而是群體(一般而言這個群體指的是家族)之私，個人不存在獨立的利益#65377;個體被納入家族之中，家族被納入國家之中，所有個體通過“家國同構”被編織在一起，成為安分守己的順民#65380;臣民#65377;梁啟超則一反幾千年來對個體之私的否定，強調“個人”作為主體的權利和價值，把“私”的主體由“群體”落實到個人#65377;他提出“新民”主張，呼喚人們脫離“奴隸”狀態而自覺成為“國民”#65377;1899年10月，梁啟超首次為國民作了如下的界定:“國民者，以國為人民之公產之稱也……以一國之民，治一國之事，定一國之法，謀一國之利，捍一國之患，其民不可得而侮，其國不可得而亡，是謂之國民#65377;”[7](P217-218)他的國民定義的價值在于突出強調了國民是國家主人，主權在民，抓住了國民概念的核心#65377;1902年，梁啟超對國民的含義給出了補充說明:“有國家思想，能自布政治者，謂之國民#65377;”[8](P68)這里指出了國民所應具有的政治素養——國民意識和自治能力#65377;國民是和中國傳統社會中的具有奴性的順民#65380;臣民相區別的，是擁有獨立人格的平等#65380;自由之人#65377;梁啟超強調“人”的價值#65380;人的權利的正當性，并以之作為近代國家賴以建立的前提條件#65377;他對“私”的辯護，也更多著眼于個人的獨立自主性，甚至還明顯希望擺脫“私”所攙雜的道德評判#65377;梁啟超的思想路徑是:立人而立國#65377;[9]對此，梁啟超說:“然則茍有新民，何患無新制度，無新政府，無新國家#65377;”[3](P103)

至此，梁啟超完成了由以“朝廷為公”向以“國家為公”#65380;由“群體之私”向“個體之私”的轉化，作為建設現代公私秩序的核心范疇經由論證被推上了前臺，具有近代意義的國家與國民的概念出現了#65377;但是，公私秩序成為現實需要制度支持#65377;梁啟超也對“公”“私”在道德#65380;政治#65380;經濟#65380;法律等不同領域的制度規范進行了闡述#65377;

三#65380;梁啟超對公私關系的制度建構

梁啟超在對傳統道德觀進行損益的基礎上，吸收了西方的公私理念，從“真正的道德”和“有形的道德” [3](P301)兩個層面，對公私問題進行了設計構建#65377;何謂“公德”?梁啟超說:“人人相善其群者謂之公德#65377;”何謂“私德”?梁啟超說:“人人獨善其身者謂之私德#65377;”[3](P110)私德指的是個人的道德修養以及個人之間交往的倫理準則，公德關注的是個體與群體#65380;國家#65380;社會的關系#65377;梁啟超明確地把個體看作私德的主體，突出了個人作為獨立存在的意義;把個人范圍之外的道德行為劃分為公共道德部分，初步給出了公德#65380;私德的作用范圍#65377;關于公德與私德的關系，梁啟超說:“道德之本體一而已，但其發表于外，則公私之名立焉#65377;”[3](P110)公德私德本為道德的一體兩面，“吾以為公私新舊之界，固不易判明，益不避強生分別#65377;自主觀之動機言之，凡德皆私德也;自客觀影響所及言之，凡德皆公德也”#65377;[10](P2474-2476)道德規范表現和實施于社會生活領域即為公德，而內化為個體德性即為私德#65377;他認為從群體生存發展的角度而言，公德具有格外重要的價值，“人群之所以為群，國家之所以為國，賴此德焉以成立者也”#65377;[3](P109)而私德恰恰是公德的基礎，所以，養成公德“必以自培養個人之私德為第一義”#65377;梁啟超認為單純靠道德教化還不足以清楚地界定公私問題，因此，又進行了具體的制度設置#65377;

在政治層面上，“眾人”之“公權”取代“一人一家”之“私權”#65377;在中國，權利義務表現為君仁臣忠#65380;父慈子孝#65380;長惠幼順#65380;兄友弟恭#65380;夫義婦從等等#65377;乍看起來是道德義務的平等，但在尊卑貴賤的等級制度和君命不二的專制制度下，尊者#65380;上者的道德義務常常成為支配卑者#65380;下者的權力，民權被剝奪#65377;梁啟超認為中國傳統文化中有一種“貌似民權”的民本思想:“中國自孔孟以迄黃梨洲#65380;譚嗣同，一直有一極強的民本思想貫穿著#65377;任何一位大儒，都幾乎是民本思想的鼓吹者，‘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人之天下’肯定了民有的觀念;‘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肯定了民享的思想;這種思想雖老奸巨猾者也不敢公然反對，故中國歷史上總沒有出現‘朕即國家’的狂妄之君，這種思想也確實使中國的政治具有較濃厚的民主氣息#65377;但是，中國的民本思想畢竟與民主思想不同，民本思想雖有‘民本，民享’的觀念，但終未走上民治的一步#65377;”[11](P104-107)究其原因，梁啟超認為是缺乏個體權利所致#65377;梁啟超指出，“忠孝節悌”對于臣民是“無權利之義務”，“猶無報償之勞作也”#65377;[8](P147)此乃單向的權利義務關系，統治者擁有全部的治民之權，人民只有服從統治的義務，實質上極為不平等#65377;梁啟超反對讓人們承擔沒有權利的義務，他說:“義務與權利，對待者也，人人生而有應得之權利，即人人生而有應盡之義務，二者其量適相均#65377;”[8](P142)他也指出，人們在享受權利時，也必須盡到義務#65377;并且，“權利”與“義務”可以相互轉化，因為每個人在堅持自己的權利時，這對于集體來說，實際即盡了保護人們權利的義務#65377;梁啟超將“權利”的主體從統治者轉化為普通國民，個體成為政治責任的承擔者#65380;政治權利的享有者#65380;政治行為的發出者，梁啟超力倡個體作為權利和義務的主體實有其歷史功績#65377;在經濟領域，實行公私分營以促進發展的制度#65377;梁啟超提出通過“獎勵資本”促生資產階級以養成勞動階級的主張#65377;他認為，在當時的國情下，中國的迫切問題是使多數人民變成勞動者，因為中國人十之八九尚處于“欲求一職業以維持生命且不可得”[12](P241)的境地，國民的多數屬于游民階層#65377;如何使游民變成勞動者呢?“舍生產事業發達外，其道無由……然后我之游民可以減少，而我之勞動階級可以成立#65377;”[12](P247)他認為經濟的發展“實起于人類之利己心”，所以，承認私有財產對于促進經濟發展至為重要#65377;同時，梁啟超也認識到了市場經濟的競爭所導致的資源不平等分配的問題，他主張通過公私分營來防止流弊#65377;具體措施是在鼓勵大企業大資本發展的同時，將“鐵道#65380;市街#65380;電車#65380;電燈#65380;煤燈#65380;自來水等事業皆歸諸國有”，以保證不被少數人所操縱;“制定各種產業組合法，則小資本者及無資本者，皆得自從事于生產事業矣;制定工場條例，則資本家不能虐待勞動者，而婦女#65380;兒童，尤得相當之保護矣;制定各種強制保險法，則民之失業或老病者，皆有以為養矣;特置種種貯蓄機關，予人民以貯蓄之方便，則小資本家必日增矣;以累進率所得稅及遺產稅，則泰富者常損其余量以貢于公矣”#65377;[7](P526)在這里，梁啟超實質上是通過制度性力量來平衡市場造成的個體貧富差距問題#65377;梁啟超認為，在缺乏大企業#65380;經濟動力不足的中國，實行國有制是有危害性的，公營企業因利益不歸私人，使得企業家的進取心和冒險精神很難發展#65377;他認為“公業之范圍愈恢，私業之范圍愈殺”#65377;[13]公私分營，既可以以利己之心促動人們發展經濟，又可以把關乎民生的事業控制在國家管理之內以避市場經濟之弊，可謂公私兩利#65377;

“私”法與“公”法的界分#65377;人人有權，這屬于應然的范疇，需要借助法律把天賦的權利轉化為現實的權利#65377;在梁啟超看來，法律有二:成于大眾之同意者曰公;出于一人之獨斷者曰私#65377;梁啟超這里所說的“公”法與“私”法，與現代意義的公法與私法是不同的，他只是從法律是契約結成還是出于私意來探討法律的起源#65377;他認為“法律者紙上之空文”，法律得以執行的根本來源于眾人的意志和服從#65377;以前，中國人的“來源于君主個人意志的法”，就是“成于一人之獨斷”的“私”法#65377;現代意義上的法實際上是國家之法，國家是“國人的公產”，是全體國民的國家，法律應該是全體人民的意志體現和代表，是人民權利#65380;自由和義務的根本保障，最大多數之國民的最大幸福是法的宗旨，這樣的法才是“成于大眾之同意”的“公”法#65377;“私”法為人治，是專制野蠻的標志;“公”法為法治，是民主#65380;文明的表征#65377;“法治”是“一國中人人皆為制者，同時人人皆為被治者是也”，“人治為私，誤盡天下，法治為公，長治久安”#65377;[11]法律通過“正定人民之權利義務”，使國家社會的秩序得以成立#65377;法體現#65380;維護公平，“公”是前提，“平”是結果#65377;法律以其強制性#65380;普遍效力性#65380;人們賦予的認同性承擔了由“公”至“平”的嫁接角色#65377;“一人之法”被“眾人之法”的取代，這是現代公私秩序得以形成的法律保障#65377;

至此，梁啟超在正式制度和非正式制度領域中，對公#65380;私都進行了賦義和規范#65377;他的公私觀，基本上實現了從理論到制度的系統性#65377;

四#65380;對梁啟超公私觀的評價

任何新思想的產生，都必然以歷史的思想材料為出發點，根據現實的需要，在批判中繼承，在繼承中創新#65377;梁啟超的公私觀自然也不例外#65377;梁啟超的公私觀既是對中國傳統“公私”理念的承襲，又引入了西方的自由#65380;民主#65380;民權等觀念，其公私思想是在批判中國傳統公私觀的沉疴痼疾，思考現實中國的生存發展，兼收并蓄中西理念的基礎上形成的#65377;(詳見表一)

表一 梁啟超的公私觀與中西傳統公私觀之比較公私比較

梁啟超的公私觀，實現了政治法則與倫理道德一致不分向二者區分的轉化#65377;梁漱溟說:“融國家于社會人倫之中，納政治于禮俗教化之中，而以道德統括文化，或至少是在全部文化中道德氣氛特重，卻為中國的事實#65377;”[6](P17)在討論公私觀念時，中國古代的先賢們更多的是從道德上立論，即使在政治領域所主張的“仁政”，其著眼點也還是“德治”#65377;儒學克己為公的道德觀念，被后人予以絕對化，進而成為抹煞人的正當要求#65380;迫使人們絕對服從的道德借口#65377;抑“私”崇“公”必然使人們放棄自己對合理權益的正當要求，似乎爭取自身的權益就是人格不高尚，這大大強化了公的絕對性和合法性;政治文化中公私關系的絕對化，又從道德文化中取得了正當的思想資源#65377;梁啟超主張個人應該具有參政議政的公民權利，個體應該重視自己的權利并運用權利參與國家事務的管理#65377;這是受到了西方啟蒙學者人權觀念的啟發，從而為中國政治由“個人政治”向“國民政治”轉變創造了必不可少的前提條件#65377;梁啟超對個人與國家的關系的探討，使傳統的“公”#65380;“私”觀念在政治學說層面上具備了近代形態#65377;這是政治法則與倫理道德開始區分的標志，這既是中國思想史上的巨大進步，也是中國社會轉型中的巨大成績#65377;

梁啟超的公私觀，是整體主義取向的#65377;源遠流長的中國傳統道德思想，始終貫穿著一種可以稱為“公忠”的道德精神#65377;從《詩經》提出的“夙夜在公”，《尚書·周官》提出的“以公滅私，民其允懷”，直至王羲之的“以身任天下”#65380;孫中山的“天下為公”，都奔涌著一種公而忘私的獻身精神#65377;宋明理學家的“義利之辯”和“理欲之辯”，在剔除其抹煞個人正當利益的消極因素以后，也可以看到其中滲透著一種為國家#65380;為民族的公利而自覺犧牲私利的強烈道德要求#65377;正是在重視整體精神的影響下，出現了“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65380;“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民族精神，使得中華民族具有強烈的民族凝聚力和堅韌不拔的民族性格，歷經磨難而長興不衰#65377;梁啟超的公私觀秉承了這種傳統，在肯定私利的同時并沒有放棄公的理想#65377;他一再強調“合私以為公”，即通過肯定每一個個體的合理欲望#65380;私有財產，以及個人對公共事務的參與，來建立社會正義的準則#65377;弘揚私的合理性，追求“天下為公”#65380;“大公無私”的理想目標，反對徇私或“假公濟私”#65377;在當時的社會現狀下，尤其需要國民以公為重#65380;私為輕，甚至舍私為公#65377;梁啟超強調以公為重，私為輕的道德觀，有別于封建的“愚忠”，增加了國民對于國家的責任和認同之意涵，體現了忠于民族#65380;國家的時代精神#65377;

當然，梁啟超建立的公私體系難免有其不足之處#65377;首先，概念界定存在矛盾，缺乏內部統一#65377;梁啟超在《論公德》中提出培養國民公德為急務，在《論私德》中提出培養個人私德為第一要義#65377;在《論公德》中，把私德理解為個人獨善其身和私人之間的道德義務;在《論私德》中，則把私德理解為道德的內化和主體的道德自覺#65377;他在不同的語境下，對私德的內涵作了調整#65377;概念的不確定性造成了理論的不徹底性#65380;不統一性#65377;陳永森認為:為了把握傳統道德文化的特征，把傳統文化看成重私德輕公德，應該是有意義的#65377;但由于人們對私德概念理解的不同，造成了理論上的麻煩#65377;如果把私德理解為個人的獨善其身，理解為個人與和自己有血緣#65380;親緣#65380;地緣關系的個人的關系，并以此批判傳統道德中私德輕公德的傾向，固然無不可#65377;如果把私德理解為道德的內化，則任何道德都要內化，要使社會公德流行，歸根到底是要公德規范成為“心中的道德律”，這樣，注重修身的傳統“私德”就不應該成為批判的對象，現代社會要講公德而抑制私德也沒有什么道理#65377;如果把私德理解為個人的道德自覺，把公德理解為公共道德，似乎也不妥當#65377;任何道德都是個人道德，任何普遍的公德規范最終都要落實到個人的行動上#65377;此外，在現代社會中，長期以來被認為是“私的生活領域”也已逐漸成為公德所調整的范圍，私德與公德的界限已經模糊#65377;[14](P216-217)其次，梁啟超的公私觀具有功利主義的政治色彩#65377;梁啟超在《新民說》中提倡公德，其實是以國家富強為目的來提出道德要求的#65377;而公德的建成又是通過具有公共意識的私德來完成的，無論是公德還是私德都是作為國家強盛的手段#65377;所以，雖然梁啟超對道德問題談的很多，但他的公私觀具有功利主義的政治色彩#65377;梁啟超自己也說過:“好攘臂扼腕以談政治，談政治之外，并非無言論，然匣劍帷燈，意有所在，凡歸政治而已#65377;”[15]梁啟超并未將道德本身作為終極目的來追求，更無古今中外許多主要的道德學說所具有的那種形而上的關懷，而只是以新道德作為達到救亡圖存的權益性手段#65377;這樣，所謂新道德，在他那里往往只是一些抽象空洞的口號，也根本沒有康德賦予道德的那種“絕對命令”的地位#65377;梁啟超雖然也意識到私德和公德同樣重要，認為私德是公德的基礎#65377;但他認為中國傳統道德是私德完備#65380;公德闕如，而在與西方國家進行比較時發現，公德發達是國家富強的根源，所以在當時的社會狀態下，他強調更多的是公德#65377;因為在他看來只有公德才有助于國家的富強#65377;這種觀點受到了同時代學者的質疑，“今人恒言，西方尚公德，而東方尚私德;由以為能盡公德，私德之出入不足措意，是誤會也#65377;吾人既為社會一分子，分子之腐敗，不能無影響于全體”#65377;[16]

梁啟超對中國傳統的“崇公抑私”和“私具有合理性”的公私文化進行了反思#65380;批判，否定了其中“公私不分”#65380;“公私對立”#65380;“抑制個體權利”的因素，肯定了其中“利群愛國”的因素，又吸收了西方公私觀中的人權#65380;自由#65380;國家等思想，從道德#65380;政治#65380;經濟和法律等不同領域構建了公私觀#65377;以今天的眼光來看，梁啟超所做的工作只是中西文化交流初期的一種粗淺的“嫁接工作”，還沒有真正深入到中西文化的內部#65377;但是，他對中國公私觀問題的關注與論述，引起了當時國人對這一問題的討論與再認識，并且，他的理論對其后中國公私觀的發展產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把公私問題提到社會秩序確立#65380;社會發展的層面上來#653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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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吳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