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人在《漢儒理念與價值觀研究的方法論問題之理論篇》(《史學集刊》2005年第4期),列舉自己半個世紀以來論述漢儒的研著,這些研著大都嚴格地遵守了“學術研究應從理解貫通前人的研究著作成果開始\"此基本原則。由于涉及到的一些西方研著在國內不易參閱,其學術成果有時甚至遭到歪曲,在此謹列其犖犖大者,如德效騫(Homer H. Dubs),《荀子:古代儒學的塑造者》(1927)和《前漢史》(三卷: 1938,1944,1955);包德(Derk Bodde)《中國的第一位統一者》(1938);畢漢思 (Hans Bielenstein)《漢室復辟》(三卷,1954,1959,1967);《劍橋中國秦漢史》(1986,中譯1992),和余英時的一些著述加以評析。
關鍵詞:漢儒;王莽;秦政;官僚主義;知識階層;西方漢學
中圖分類號:K23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559-8095(2007)01-0057-20
一、 引言
2005年秋,本人應邀至吉林大學講授“西方漢學述評\"。到校第一天,在吉大古籍所參考室讀到臧知非《兩漢之際儒生價值取向探微》(《史學集刊》2003年2期)一文,情不自已,寫了《漢儒理念與價值觀研究的方法論問題》之《理論篇》與《考論篇》(《史學集刊》2005年4期與2006年1期)二論。同期間,在吉大“漢學述評\"課中,評述了幾項有關漢儒與王莽的西方研著。吉大師生說這幾項研著(余英時的文章除外),在國內知道的人不多,希望我能將“評述\"所及,見諸文字。當時由于篇幅有限,未能將這方面的論述寫入上述二論(《史學集刊》, 2005.4和2006.1)。返美以后念茲于茲,今春至臺北東吳大學客座,授課之余,撰成本文,以為上述二論的補篇或“余論\"。
二、 歷史學現代化的根基
錢穆師嘗說“歷史是一門富貴之學\",原因之一是歷史學屬于高層文化(精神文明層次),人們須要首先解決“民生日用\"等基本問題,才會想到歷史回顧的問題;(此處指的是“歷史學\",不是國內一般人心目中的“歷史\"。這是本節論析的主旨)。哲學與此有異,越是動亂貧困時,人們越迫切需要哲理見地來安心立命,和對應信念失落的困擾。原因之二,是歷史研究離不開史籍史料主證旁證等論證,需要完善的圖書設備以參考大量文獻和工具書。
更重要的原因是歷史研究學理上的。歷史知識包羅萬象;世人常說“一套二十四史不知如何講述\"。在史學研究上,宏觀的通識和微觀的專精更是相輔相成,不能或缺。先師錢穆常謂歷史學識有如建筑物的建構,由完整的圖案到一磚一瓦都不能缺少;甚至可以說一磚一瓦(專題研究)之缺失,或者不會影響整個建筑物(史學)的安危及整體的運作;但整體圖案(通史、通識)的缺失,則必然影響整個建筑物的安危運作,非千萬塊精制的磚瓦所能補救。這更增加了講授和著作歷史者在道義上、學術上和心理上的負擔。
在這里要特別提出的是,國內史學界對“歷史知識論\"的極度忽視。我在東方授課,開宗明義,必定向班上同學們(都是博士班、碩士班學生)提出這問題:“歷史是什么\"。同學們的回答分別是:(1)歷史是過去發生的事;(2)歷史是對過去發生的事的記述;(3)歷史是人對過去的理解。答案(1)和(2)是早在四十年代我在初中一年級的中國歷史課本第一章所讀到的歷史的定義,代表了中國傳統的看法;答案(3)則是接近“后現代主義\"的說法了。近年來受到后現代主義的影響,不少人連定義(1)和(2)都忽略了,而只知定義(3)。值得注意的是大多數人都忽略了更重要的一點:歷史是一種知識(學問),是當前的人對過去的知識。如果無知無識,對過去何從理解(上列定義,3)?如果無知無識,又何從知道過去發生過何事(上列定義,1)?過去的記述(上列定義,2),只是歷史研究的初階,不是歷史知識本身。[1](引言)
因此,歷史是一種知識(學問),這應該是最基本、最簡明和最切實的說法。首先,這說明了為什么我們在教育體制中設置歷史課程,和如何設定在各級學校里的歷史課程的性質和內容。在育嬰、托兒和幼兒園中不設歷史課程(以說故事式的教學除外),因為在這階次中,教育的任務是養育幼兒的身心和基本性格,除了一些基本生活習慣外,還未到正式傳授知識的階段。在小學里,歷史知識大多溶入基礎公民常識課程中傳授,因為小學是培養基本公民常識和公民行為的階段,歷史知識是現代國家公民的整體文化常識的一要素,或一環節(在這里采用“要素\"和“環節\",而不是“部分\"、“成份\"目的是突出歷史和整體文化不可分割的本質)。在中學里,歷史開始分科教學,因為中學的功能是傳授現代各種分科專門學業的基本知識(尤其是具備進入大學專門科系的基礎知識)。在大學里,歷史是高教系統所傳授各種專業知識的一種;這些各種不同的專業知識會因為國家現實上或發展目標中的需要,社會人士的心態和風氣,以及商業市場上的供應和需求,而受到不同程度的支持和待遇,但這些不同種類的知識(學問),其基本屬性都是“知識\",就像“如人飲水,冷熱不同\",但其基本屬性都是“水\",是“可飲之水\"則是共同的。至于研究院所的課業,則是探求比專業更高一層的尖端前衛知識的更新與創發。以美國學制而言,大學本科的課業是傳授歷史專業知識; 碩士班和博士資格考試以前的課業是考索歷史知識的根源和基礎——某一歷史知識是由何種研究成果得來的、其理論和史證的根據為何、其真理成份有多少等歷史學術和“知識\"的研習;而通過博士資格考以后的博士論文和“博士后\"的研究寫作則是知識創新的研發工作。
從較寬廣的學術文化領域來說,“歷史是對過去的知識\"這說法,也可以澄清關于歷史學術的一些困惑問題。如果歷史只是“過去發生的事(史事)\"和“對過去發生的事的記載(史書、史料)\",過去的事早已發生完成了,對這些事(尤其是時代較早的)的記載也早完成了,則歷史已是“事無可為\",而歷史家也是“無事可為\"了。但國家和社會為什么要花不少的資源,而無數的歷史工作者為什么要花許多的寶貴時光和精力心血來從事歷史專業的工作?原因正是由于“歷史\"不只是過去“發生過的事\"和“過去發生過的事的記載\",而是我們“對過去的知識\"。我們要得到這“知識\",必須首先接受傳授這知識的有形(學校)、無形(自學)的教育(受業);這些“知識\"必須要有不少人在大型的機構(如史館、社科院、大學研究院)和少數個人書齋中努力去保存、傳授(傳道受業),和增長、改進更新(現代化)才能存有的;這些“知識\"才能經得起時代的考驗,經得起現代學術真理標準(包括推理與實證)嚴格的考驗。
從歷史理論(過去稱為歷史哲學,包括“歷史知識論\")來說,“歷史是一種知識\" 這說法,最能解釋近代由西方傳入關于“歷史\"的兩句令人困惑的名言。第一句名言:“一切歷史都是現代史\", 指的不是“一切歷史都是在現代發生的事\",而是“一切歷史都是現代人對過去的知識\";另外一句名言:“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指的不是“一切歷史都是像馮友蘭所寫成的思想史\",而是“一切歷史都是經過人的思想運作所得出的對過去的知識\"。
在這里要討論一下一個困惑學術界的大問題:“傳承\"與“抄襲\"。過去中國人的一句老話:“天下文章一大抄\"。這是歷古常新的名言。從學問的立場而言,要有學問必須要(向人)學,(向人)問。知識更是前人累積的成果。過去經學上的注、疏,以至于集解,除了極小數的“獨見\"之外,更是一大抄(所謂“疏不破注\")。縱使是獨特的藝文“創作\",也要從臨摹模本為基礎開始。《荀子·勸學篇》說:“積土成山……積水成淵\";開章明義更說:“學不可已,青出于藍而青于藍。\"“青出于藍\"自此成為學藝者最佳贊語。要點是“青勝于藍多少\"或“超出了藍多少\",而不是“青因襲(抄襲)了藍若干\"。
歷史學是研究過去事跡的積累,尤其是古史,經過幾千年的傳承、傳習,更是陳陳相因。歷史要靠文字記述和論說,中華古代文字的某種特性,更加重了關于“抄襲\"的問題。中國古代文字(相傳至今為“文言文\"),是否有“清楚、明確、條貫的文法\",而這“文法\"是否有“清楚、明確、條貫的理則(logics)理念(ideas)\"為憑借,還是很有爭議的問題。但中國言語文字主要依據的是“約定俗成\"(《荀子·正名篇》)的“習用法\",是不可否認的。對這問題的爭議,參閱陳啟云Chi-yun Chen,“Chinese Language and Truth ─ A Critique of Chad Hansen?sAnalysis,\" Chinese Culture 31: 2(June 1990),53-80.《中國語言與“真理\"觀念》《中國文化季刊》,第31卷(1990)。有過學習或教授中文、英文、法文(及其它拉丁語系)經驗的人都會體會到這二點:一者,如果全由正規“文法\"入手,書寫“法文\"(及其它拉丁語系文字),可能大體上正確可解;書寫“英文\",便可能辭不達意了;書寫“中文\",更可能是不知所云了。要學好英文、中文,大體上要從背誦前人佳作入手, 因此無形中成為抄襲。二者,表達一項意旨,西文可以有多種不同的書寫表達方式;因此一個人接受了前人的思想觀點,可以用自己的一種不同的語句文字去表達,不會雷同,因此不會完全“抄襲\"。但用中文的人往往會經驗到同一項思想觀點,常常會不期而然地用相同的語句文辭來表達,很難另起爐灶來用完全不同的文字來表達,這便引發了“抄襲\"的問題。
“學問\"、“知識\"、“真理\"是天下之公器。一種學術著作的評價,主要應是其“正、誤\"、“優、劣\"的問題;而不是誰所“先見\"、“獨有\"、“專利\"的問題。古人不著書,古人不以己名命書。知識“專利、產權\"是近代資本主義文化的產品;身為現代人,我們不能不接受這一點。但了解了其時代的局限性,我們不應把這規條無限上綱而厚誣古人。余英時的少作《<十批判書>與<先秦諸子系年>互校記》,犯的正是這個毛病。數十年來此文曾多次重刊, 足見余氏頗以此文自豪; 通行本有《猶記風吹水上鱗》(臺北:三民,1991);《錢穆與中國文化》(上海: 遠東,1994)。
根據余英時先后多次論證,郭沫若著《十批判書》時,曾參閱錢穆《先秦諸子系年》,并抄錄其中文字(甚或抄寫錯誤),似是鐵證如山。但根據前面所論,古今中外(尤其是現代化的美國)歷史著述,參用前人研著成果,為學術研究不可或缺的功夫。如果郭沫若寫《十批判書》而沒有參閱錢穆的著作,或閱后置之不顧,這才是嚴重地違反了治學的基本原則。中國大陸學者曾指出,錢穆師撰著《先秦諸子系年》時,亦曾參用前人論說,并非全部獨創。這是我數年前讀到的文章,當時不擬討論此問題,故未記下著者及出處; 后來,方舟子多次指出郭著在史料論述上有很多和錢著不同或增添的己見, 而余氏置之不顧, 甚至刪改郭錢文字,以構成己說。這都是學術研究的常態和正途。 其時在中國的學術著作,腳注并不如今日嚴謹,所以未詳加注明,在其時尚未構成“抄襲\"罪狀。甚至在今日,余英時的著述,除了引用史文及一些西方學術理論之外,對當代國人的研究成果甚至西方重要相關研究, 很少明白注出, 甚或完全漠視。詳下第8-9節。余英時近著《朱熹的歷史世界》(總序)(北京:三聯書店,2004),頁4,論史之“博雅”與“通史”,也完全忽視了我在本節所論的“學術研究應該從理解貫通前人的研究著作成果開始”此基本原則。我在《漢儒理念與價值觀研究的方法論問題之理論篇》(《史學集刊》,2005年第4期),指出十多年前我在《歷史與文化、思想與哲學:人文學理論反思》(臺灣:中央研究院文哲研究所《中國文哲研究通訊》4.3,1994.9)中,提出了“硬件文化(或文化硬件)\"和“軟件文化(或文化軟件)\"二觀念名詞,來代替“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當時,我只是為了評析亨廷頓的“文明、文化\"觀,而提出這二新觀念名詞,后續論析見陳啟云《從亨廷頓的“文明意識\"論儒學前景》,武漢大學《人文論叢》,1999。并對此新觀念名詞之定義與舊有“物質文化\"、“精神文化\"在應用上的優點和缺點加以論析。當時我并未去考查這二觀念名詞是否已有人使用過;縱使有人先使用過,對這二名詞在應用上的優點和缺點的論析卻是我匠心的運作成果。十多年后,余英時在《現代危機與思想人物》(北京:三聯,2005)的《總序》頁9,將此二觀念名詞采用為全書立論之主要“預設\"理念,但未加論析,且只字不提此二觀念名詞原義是否出自十一年前我的文章。我看到以后,雖然不無遺憾,但覺得當年短短的論述,居然成為余氏巨著的基本“預設\"理念,亦感吾道不孤。至于是否成為“抄襲\"問題,有待后人考論。
回到郭沫若《十批判書》和錢穆師《先秦諸子系年》二書的問題,余英時指出郭著中有批評錢著的文字,因以證實郭氏曾參閱過(“抄襲\"?)錢著。上面討論過,現代化的學術研究,要求“先從理解貫通前人的研究著作成果開始,等到發現前人的研究有缺失、不足、或有可以改進的地方,才是新研究工作的端倪。\"郭著所評錢著的文字是符合這原則的,余氏所論反而是偏離了這原則。一本學術著作的價值有二,一是其融匯了多少前人的知識業績,二是其增添了多少新知。郭著是二者兼具的。郭氏的為人和他在國內樹敵多少,是另一回事;郭著《十批判書》還是很有參考價值的。余英時的評議,是欠公允的。國內有些學者,因為不滿郭氏之為人,余英時批郭,雖然在學理上不公允,卻是大快人心,因而被盲目吹捧,這對國內學術的發展是非常有害的。
本人在上述《史學集刊》(2005.4)曾列舉自己半個世紀以來論述漢儒的研著,這些研著大都嚴格地遵守了“學術研究應從理解貫通前人的研究著作成果開始\"此基本原則。由于這些西方研著在國內不易參閱,其學術成果有時甚至遭到歪曲,在此謹列其犖犖大者,加以析述。
三、 統一帝國的先驅:荀子、李斯、“法家\"
論析漢儒與王餌, 應先從漢代立國精神和當時的思潮著眼。二者的根源至少可追溯到戰國末期。德效騫《荀子:古代儒學的塑造者》(Homer H. Dubs,Hsüntze:The Moulder of Ancient Confucianism,London 1927; Taipei: Cheng-wen reprint,1966)是西方漢學家研究這問題的始點。 此書為20世紀上半葉西方漢學對中國思想文化研著的佳作。所據文本為《荀子集解二十卷》;書中腳注引證嚴整詳盡。全書共16章:(1)歷史文化背境;(2)荀子生平與時代;(3)荀子的著述;(4)基本理念;(5)哲理與迷思;(6)人性論;(7)倫理道德的基礎;(8)“禮\"與“仁\";(9)其它“倫理道德\"觀念;(10)樂論;(11)“欲望\"與“心靈\"(心理分析);(12)教育哲學;(13)邏輯理論;(14)“不平等\"論;(15)政治哲學;(16)理想主義與罪惡問題。內容周遍,較諸中國、日本學者有關荀子的研著,絕無遜色。為方便國內同仁引述文本,茲選譯此書部份內容如下:
司徒雷登(J. Leighton Stuart,時燕京大學校長,后曾出任美國駐華大使)《前言》:
“……荀子對儒家理念的系統闡發,及針對其它敵對理念之反批判,是日后儒家理念成為中國主流思想的重要原因; 他所闡發的儒家條貫亦成為后來儒家的正統學說。……在他的著述里,荀子融合了當時儒家各種互相矛盾沖突的流派,并對其它非儒家的學說作出了清楚明白的評論。……荀子可以說是總合了中國思想最輝煌的先秦時代的各方面和各層次的思想。”(頁viii)
作者《序言》:
“……作為哲學家,荀子勝于孔子和孟子……他有邏輯論理之心智、廣博之學識,他嚴峻無情地攻擊儒學的敵人,并有系統地在分析人性和歷史文化的基礎上建立了完整通貫的儒家哲學。……他通識與他同時的其它思想學說,他的著述比其它諸子更能表達他那時代的總體思潮。”(頁xvii)
“……中國古代思想可以和大略同時的希臘古典哲學比美;孔子、孟子和荀子恰好合適地比美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頁xviii)……在西方, 柏拉圖學院派與亞里士多德書院派之間之爭執一直不斷,同樣地在中國孟子的支持者與荀子的支持者亦對儒學的解說發生爭議。希臘與中國最大的分別是:雖然荀子對儒學的影響很宏大,但他后來卻被后代儒學權威朱熹判為錯誤的學說,而由孟子取代了其崇高的地位;但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則一直并居于崇高的地位。……荀子的學說其實深深地彌漫了整個儒學正統,因此他雖然被貶斥,但他的影響一直長存;甚至存在于貶斥他的朱熹的學說里。”(頁xxi)
“荀子的影響全盛于漢代。現存的《禮記》至少有一篇出自荀子書,其它各篇亦處處顯示出荀子的影響。《大戴禮記》更有兩篇出自荀子書。(頁xxii及長注文)……董仲舒……受到荀子的影響極大;司馬遷《史記》中的《禮書》和《樂書》很多都取材于《荀子》書。”(頁xxiii)
啟云按:清儒有鑒于明代亡國的教訓,對“袖手談心性\"之宋明儒學不斷反彈。因而開始重新重視荀子。但清廷的統治政策,尤其在科舉考試制度上,繼續遵從朱注《四書》仍尊《孟子》為正統。因此清儒對荀子不能過于推崇;但汪中(1744-1794)《荀卿子通論》收入王先謙《荀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8)。歷證漢初經師幾乎完全出自荀子門下,足以證明荀子為漢代定于一尊之儒學正統(實為經學)之塑造者,這應是德效騫全書標目之所本。
德效騫此書排除了宋明以來“新儒學\"對荀子的偏見,但未能完全克服西漢以來正統儒學對“法家\"更大的偏見。書中頁25,稱:“在荀子的門徒中有二位最偉大的第二代人物:韓非……與李斯。\"(頁27-31),又再三提到李斯為荀子門徒,并謂因此秦焚書時,《荀子》書可能不在焚禁之列。頁240-241,更分析李斯建議焚禁詩書,雖與荀子無直接關系,但間接上與荀子的“威權主義\"有關。在《序言》中,提到荀子受到后人抨擊的原因之一是因為李斯是其門徒時,卻引《史記·孟子荀卿列傳》:“荀卿乃適楚……因家蘭陵,李斯嘗為弟子。\"認為荀子與李斯的師徒關系,乃由于偶然的地緣因素,并不深厚。此乃前后矛盾的強解。究其原因,可能是由于上述書中的論析,是德氏本來的研究,及此書出版作序時,受到在北京(以燕京大學司徒雷登為代表)中國學者的影響,才寫上這前后矛盾的評論。
分析荀子和李斯的關系,《史記·李斯列傳》述李斯從荀子“學帝王之術\"的動機,及其“欲西入秦,辭于荀卿……\"的一段話,說得相當清楚。西漢中晚期《鹽鐵論·毀學十八》仍說:“方李斯之相秦也……荀卿為之不食\"。二人學術思想與人格之差異,昭然可見。
至于李斯在歷史上的功過,《史記·李斯列傳》有極公允的論述:“太史公曰:李斯……入事秦……輔始皇,卒成帝業……不務明政以補主之缺……阿順茍合,嚴威酷刑;……人皆以斯極忠而被五刑死;察其本,乃與俗議異。不然,斯之功且與周(公)召(公)列矣。\"
這是說李斯創建中國第一個一統帝國的功業是極偉大的,可以和儒家最尊崇的西周時代的周公、召公比美。李斯的過失則發生在秦帝國創建之后的種種事故上。值得注意的是:秦亡漢興數十年后,賈誼還說“秦并海內……天下之士,斐然鄉風\"。史公尚說當時還有人稱贊李斯“極忠而死\"。而《史記·屈原賈生列傳》更記述:“(西漢)孝文帝初立,聞河南守吳公治平為天下第一,故與李斯同邑而常學事焉,乃征為廷尉。\"這是李斯的門徒在漢文帝時仍然享有盛名。
更值得注意的是:秦二世而亡的事跡,《史記》在《李斯列傳》中記述得比在《本紀》中更詳盡,這是有違正史體例的。史公的用意是顯明秦二世而亡的悲劇主要原因是由于李斯的失勢。準此,秦一統帝國的興起,功在李斯;秦帝國之滅亡,罪不在李斯;不但罪過不在李斯,如果李斯繼續在位,秦帝國的功業可能會更輝煌了。這正是美國漢學家包德(1909-2003)《中國第一位統一者》(Derk Bodde,China's First Unifier; A Study of The Ch'in Dynasty as seen in the Life of Li Ssu,Leiden: E. J. Brill,1938),論析的主題。此書的副標題是《從李斯的生平研究秦朝》。在書中,包德詳述“法家\"的學理和思想,及其落實在秦國興起及統一天下的過程,認為秦(乃至中國)統一的創制,如廢封建、統一文字、劃一度量衡的標準、車同軌等偉大事業,都是李斯發揮“法家\"的學說和理想的成果,而秦朝滅亡,則應由屬于封建余孽的嬴秦宗室(包括嬴政、二世,及內宦趙高等)負責。啟云按:1970-1990年間,我在美國加州大學教中國古代史,教到秦亡漢興一節時,有二、三次美國白人學生舉手發言,大意謂,中國人對“秦始皇\"的態度,令西方人難以理解;如果秦政是在西方,迄今秦始皇仍會受到萬世景仰(有如亞歷山大大帝、凱撒大帝和拿破侖)。春秋記事,有“所見之事\"、“所聞之事\"、“所傳聞之事\";書此以志“所聞\"。
在此應論析一下余英時的《反智論與中國政治傳統:論儒、道、法三家政治思想的分野與匯流》。收在余英時《歷史與思想》(1975年初稿;臺北:聯經,1976;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年)。此書主旨謂:先秦“儒家主智\"、“道家反智\"、“法家更反智\"、“漢代儒學法家化\",因此儒士們為了利祿也變成反智了。此文缺失極多。
(1) 關于先秦諸子的家派學理
從歷史考證上說,把先秦諸子分為“儒\"、“道\"、“墨\"、“名\"、“法\"、“陰陽\"等家派,始于司馬談《論六家要旨》,而大定于班固《漢書·藝文志》。這種分派,代表的是漢朝人的觀點,和先秦時期諸子本身的看法很不相同。諸子在思想學說上的辯爭不是漢代人所劃分的學派之間的辯爭,而是個別思想家的思想觀念之爭。從《莊子·天下篇》把“老聃\"和“莊周\"分別論述,和《荀子·儒效》篇極力崇儒,但卻仍把“俗儒\"、“雅儒\"、“大儒\"、“小儒\"分別論析,《荀子·非十二子》更極力抨擊子思、孟軻等“瞀儒\",子張、子夏、子游氏之“賤儒\",可以看到當時“儒\"、“道\"等宗派觀念尚未完成。當時對這些思想學說,或總稱“百家\",或分稱“諸子\"。“百\"是數目很多的意思,如“百姓\"、“百官\"。這和“六家\"、“九流\"等有限數目,有很大差別。伍非百《墨子大義述》:
“九流之稱,始于班固,固以前無有也,當時……泛稱百家。如《荀子·成相篇》:‘百家之說,誠不詳。’……秦始皇既并天下,李斯請焚詩書‘百家語',漢武……罷除‘百家語’,是班固以前不言九流也。”[2](P1-2)
“家\"仍然帶有群體集體的意義;“諸子\"的子,指的是個別思想家,為數更多。[3]“近人著述或講授中國哲學史或中國思想史,把漢代這一套分類觀念和名目——道家、儒家、法家等學派——作為論述先秦諸子思想的架構依據, 有識之士都會知道這不是先秦諸子當時思想發展的真實情狀。\"胡適很早便指出先秦本無“名家\";A. C. Graham也認為所謂“名家\"者,大概出自“別墨\";“在西漢中葉,司馬談《論六家要旨》以前,道家并不是一個通用的名詞,也不是一個約定俗成的觀念。\"[4](P112-114)至于“法家\"起源更晚。一直到漢武帝建元元年(公元前141年),《漢書·武帝紀》“丞相綰奏所舉賢良,或治申、商、韓非、蘇秦、張儀之言,亂國政,皆請罷\",仍把申、商、韓非(后世認為是“法家\"的主要代表)個別列舉,不通稱為“法家\",而且與蘇秦、張儀(后世認為是“縱橫家\"的主要代表)并列(下面第四節再有詳細討論)。
從思想的發展史而言,戰國早期孔、墨、楊新理念的創發,引起孟子、新墨、名家、莊、老對“理念本質\"的名學(真理)的析辯;《莊子》代表的“懷疑、相對、兩可\"的真理觀又引發《荀子》的“功用主義\"乃至《韓非》“專制一尊心態\"的反彈傾向。陳啟云 (2001, 2003),肆, 伍, 拾; 又《漢初“子學沒落、儒學獨尊\"的思想史底蘊?》《中國文哲研究集刊》第22期(2003.3),頁129-130。這傾向導致秦政焚書坑儒的措施以及秦亡漢興以后,由“哲學思想\"的“真理關注\"轉型為“經史之學\"的“文化關懷\"。“真理與文化\"或“純理與經驗\"間的問題到現在還是西方哲學探討的重要主題。這解釋了為何有“孔子問禮于老子\"之說、“墨子曾受業于儒門\"、而儒家荀子又教出了韓非和李斯這兩個“法家\"重要人物。余英時關于“儒家\"、“道家\"和“法家\"的論述,是有違先秦思想史實的。
(2)何謂“反智論\"(anti-intellectualism)
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歷史教授賀德太(1916-1970)出版《美國生活中的反智主義》風行一時。[5]余氏見獵心喜,沿用其觀點標題,寫成《反智論與中國政治傳統——論儒、道、法三家政治思想的分野與匯流》一文,收在余英時(1976)。主要是影射當時中國的政局。余英時《從“反智論\"談起》(《史學與傳統》,臺北:時報文化出版公司,1982,頁110)承認了這一點。但賀德太的觀點與主題是討論美國一般人在日常生活中對知識分子(尤其是學者,美國人稱之為“蛋頭\"egg-head)藐視的態度;此態度是潛意識的文化、習俗或風氣(或曰“次文化\"),是不期而然的行為傾向,不是哲理或學理上有系統或經過理性反省的論述, 更不是政府的方策。這與余氏論述的儒、道、法家的“反智\"理論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余氏也覺察到這一點,因此在文中,一再申說“反智論\"有各種不同的意義。姑且不論余英時對美國或賀德太書中“反智論\"的誤讀,余英時對儒、道、法三家的“反智論\"的理解也是經不起哲理分析的考驗的。余氏說“儒家主智\",主要是儒家對有“知識\"、“學問\"的文人學士的尊重, 提倡“學而優則仕\"。從文末所論“儒士的法吏化\"看來,余氏的論據理念有類于他極力攻擊的馬克思史觀的“階級利益所決定的意識形態\" (余氏謂之“知識階層\"、“群體自覺\"),[6]這倒是與賀德太的主旨相近。如果“學而優則仕\"、“君人者……好士而榮\"就是“主智\",這種“智\"未免太偏狹、太庸俗、太功利了(這是余氏嚴重誤導某些學者的地方)。
《老子》的確說:“絕圣棄智,民利萬倍\"。但對道家思想有理解者會知道:《老子》在此主張以更高層次的智慧來超越突破低層次的世俗“圣、智\"。就如《莊子》《逍遙游》說的“小知不及大知\";《齊物論》說的“‘人籟’不如‘地籟’,‘地籟’不如‘天籟’\";“大知閑閑,小知閑閑\"。從春秋戰國亂世的亟變著眼,《老子》“絕圣棄智\",針對的也可能是已經過時失效、因而對人有害的“圣、智\"。《春秋·左傳·僖公二十二年》(公元前638年)記宋國與楚國交戰,楚軍強,宋軍弱,但宋君堅守傳統武德:“君子不重傷、不禽二毛,……不以阻隘……不鼓不成列(注:恥以詐勝)\",不肯乘楚軍正在渡河而未濟時,加以襲擊。這在過去未嘗不是一種“圣、智\"或君子之風,但崇信這種已過時的“圣、智\",結果使得宋軍大敗,宋君身受箭傷,宋國人民亦因而受害。《韓非子·五蠹》說:“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獸眾,人民不勝禽獸蟲蛇,有圣人作構木為巢以避群害,而民悅之,使王天下,號曰有巢氏。……有圣人作鉆燧取火……而民悅之,使王天下,號曰燧人氏……今有構木鉆燧于夏后之世者,必為鯀禹笑矣。\"因此,能夠揚棄這種過時失效害人誤己的“智\",的確能使“民利百倍\",非有大智大勇者不能亦不敢出此言。甚至《老子》“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之說,在大亂之世,百姓處身水深火熱之中,能作此言,亦是大仁大智者。詳論見陳啟云(2001),頁95-96,48-51。總而言之,《老子》、《莊子》中充滿了智慧的哲思是不可否認的。余英時勉強挑拾其中幾句文字,便把“道家\"打為“反智\",其強橫不下于十年動亂中的“文化打手\"。
(3)法家
至于“法家\",研究先秦思想的人應該會知道諸子思想是不斷變化演進的,從早期(約公元前550-380年)的“原始道家\"(老子?)對理念、理性的懷疑(反智 ?),到孔子、墨子、(楊朱?)對理念、理性初階的考溯,到孟子、新墨、惠施、公孫龍、莊子等對理念基準的辨析;再由莊子對理念、理性的極端懷疑,轉折到末期(約公元前280-230年)慎到、荀子、韓非、《管子》、《呂氏春秋》、鄒衍、李斯等積極、務實、現實、功利的思想,在歷史發展上有其外在的形勢與內在的理路,不是“重智\"“反智\"等標目可以簡單論析的。陳啟云,(2001,2003),四。又見下面第四節。參閱陳復《申子研究》(臺北:唐山出版社,1997),又《慎子研究》(臺北:唐山出版社,2001)。就荀子與他的弟子韓非、李斯而言,荀子的穩健務實功利,到韓非的極端務實功利,到李斯唯求目的不擇手段的務實功利,是有差異的,但他們希望用社會文化的制約(荀子),法制的威權(韓非),或政治的力量(李斯)來消除數百年以來的亂象的理想是一貫的:由
“亂世……攻戰日作,流血于野……莫能禁止\"(《史記·秦始皇本紀》載《鄒嶧刻石》);“六國回辟,貪戾無厭,虐殺不已\"(《之罘刻石》);“天下共苦戰斗不休……\"(《泰山刻石》)
而達到使天下萬民一享太平:
“甾害絕息,永偃戎兵\"(《之罘刻石》);“乃今……一家天下,兵不復起,災害減除,黔首康定,利澤長久\";“治道運行,諸產得宜,皆有法式。大義休明……靡不清凈,施于后嗣。化及無窮\"(《泰山刻石》); “普天之下,摶心揖志。器械一量,同書文字。日月所照,舟輿所載。皆終其命,莫不得意……。奸邪不容,皆務貞良。細大盡力,莫敢怠荒。遠邇辟隱,專務肅莊。端直敦忠,事業有常……諸產繁殖。黔首安寧,不用兵革。六親相保,終無寇賊。\" (《瑯邪臺石刻》)
這和儒家經典《禮記·禮運》篇所述的最高理想“大同\"是一致的。荀子、韓非的務實功利思想, 和西方現代的“現實、經驗、功利主義\"(Positivism, Empiricism, Pragmatism, or Utilitarianism)、韋伯(Max Weber)的“工具理性\"(Instrumental Reason),只是五十步與百步之別。如果荀、韓是“反智\"的,則現代西方的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都是“反智\"的了。
(4) 李斯與秦政
從傳統儒家、士大夫或余英時所謂的“知識階層\"的立場而言,李斯最罪大惡極的是他在始皇三十四年(公元前213年)所奏準的“焚書\"建議。關于“焚書令\"的實際后果,胡適早就指出,“秦始皇燒書的政策……其實是一場大失敗\";我對此有更進一步的考析。胡適《中國古代哲學史》(原《中國哲學史大綱(卷上)》)(臺北:遠流1994),頁337-338。陳啟云《論西漢時“子學沒落、儒學獨尊\"問題》《史學月刊》2003年第1期(2003,1);陳啟云《漢初“子學沒落、儒學獨尊\"的思想史底蘊》《中國文哲研究集刊》第22期(臺灣:中央研究院文哲所,2003,3)。“焚書令\"下之后,不過三年,秦始皇便死去。再一年(公元前209年),陳勝、吳廣、項梁、項羽、劉邦便起兵反秦。再一年李斯便被殺,再二年秦便滅亡。此令真正可能執行的時間,不過三年。此令在歷史發展上更重要的后果,是秦焚書禁學在漢初起了很大的反作用,使漢初人特別重視珍惜書籍與“古學\",使儒士的影響力大大增進(下節再論析)。
至于李斯禁書令的思想基礎,詳細分析起來,不但不是“反智\",反而是極端用智或“予智自雄\"。荀子認為文化應繼續累積而進步,因而主張“法后王、法新王\"。上引《韓非子·五蠹》更是可與近代西方“進化論\"比美的“文明演進史論\",這是秦“廢封建\"措施的學理基礎。而李斯的“焚書\"奏議正是反對封建復辟。《史記·李斯列傳》:
“始皇三十四年……齊人淳于越進諫曰:‘臣聞之,殷周之王千余歲,封子弟功臣自為支輔。今陛下有海內,而子弟為匹夫 (按:這是大公無私),卒有田常、六卿之患,臣無輔弼,何以相救哉? (按: 這只是為一姓王朝之私利設想) 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始皇下其議丞相。丞相謬其說,絀其辭,乃上書曰:‘古者天下散亂,莫能相一,是以諸侯并作,語皆道古以害今,飾虛言以亂實。……’\"
又《史記·秦始皇本紀》:
“丞相李斯曰:‘五帝不相復,三代不相襲,各以治,非其相反,時變異也。……古者天下散亂,莫之能一,是以諸侯并作,語皆道古以害今,飾虛言以亂實,人善其所私學,……禁之便。臣請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為城旦。……若欲有學(法令)以吏為師。’(集解徐廣曰:一無‘法令’二字)\"
其立論所本,是荀韓的歷史進化原理,所據也是歷史發展事實。焚書禁學的手段固然違反了現代西方的自由思想,也違背了上述秦刻石所表達的崇高理想。但從純理立場而言,“理想\"與“現實\"的矛盾,“手段\"與“目的\"的歧異,是當今人類尚未解決的難題,不足以判定李斯所論為“反智\"。秦政二世而亡,歷史因素很多很復雜。單就秦執政主體的主觀因素而論,不顧客體條件和形勢,一味“急進、躁進\",是主要原因;可以謂之“不智\",不可以謂之“反智\"。如果勉強要找出一種學理來解釋,則“權力的驕橫\"和“權力使人腐化、絕對的權力使人絕對腐化\",庶幾近之。這是古今人世間政治權力(甚或經濟權力,乃至學術權威)的通病,不是秦政所獨有,也與“反智\"學理無關。
李斯的奏議還有一段話語:“私學而相與非法教,人聞令下,則各以其學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夸主以為名,異取以為高,率群下以造謗。如此弗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本紀》,《李斯列傳》略同)。從歷史客觀現實而言,也相當確切:一切權力都有自我維護的傾向;如果秦政真能尊重或容許大眾“私學而相與非法教\"、“心非、巷議\"、“夸主以為名,異取以為高\",則當代西方的言論自由亦不過如是而已。其實,古代西方哲人蘇格拉底服毒自盡,耶穌被釘十字架;中世西方迫害異議分子,把宗教異端活活燒死,比焚書坑儒更殘酷,發生的次數和受害的人數比秦政所為超何止千百倍。值得注意的,是這段話所描劃的所謂“知識階層\"的心態, 顯示出中國古代“知識分子\"所形成的“集體意識\"已甚為強烈 (“率群下以造謗\")。從歷史考證而言,這才是李斯慘死,秦政覆亡的關鍵因素。因為李斯本身是一從政的“知識分子\",但他的“焚書禁學\"奏議,卻從根本上損害了“知識分子\"的生存空間和集體利益,引起了他們極大的憤恨;有如《史記·儒林列傳》記:
“陳涉之王也,而魯諸儒持孔氏之禮器往歸陳王……卒與涉俱死。陳涉起匹夫,驅瓦合適戍,……不滿半歲竟滅亡,其事至微淺,然而縉紳先生之徒負孔子禮器往委質為臣者,何也?以秦焚其業,積怨而發憤于陳王也。”
因而自秦始皇三十四年焚書令發下之后,李斯便變成孤立無助,日漸失勢,終至慘死。而秦政從李斯失勢之后,亦日漸瓦解。傳統儒家認為秦政之亡由于“焚書\",是有見地的(坑儒事極不理性不人道,但與李斯無關)。
秦漢之際,“儒士大夫\"此強烈的 “集體心態、集體利益\"是很值得注意的。這比余英時所論魏晉時期的“士的群體自覺\"早了幾百年。余英時,《魏晉之際士之新自覺與新思潮》,《新亞學報》4:1,1959年8月;收入余英時(1980)。關于這問題和余英時的“儒士法吏化\"論,下節再作論析。
四、早期西漢王朝與儒學
就上節所論,可見戰國末年人心厭戰思治,匯成了盼望天下融和合一的共同理想。 這共同理想是秦政統一列國的思想文化基礎。至于達成這理想的手段,則有許多不同的想法:儒家的想法比較溫和,希望在文化融和社會整合過程里,逐漸達成政治上的融合;道家的想法比較隨和消極,希望在“天道自然\"的演進中順水推舟地融合;作為“道家\"后續的“黃老學\"則相信“道生法\",希望以人道自然的手法促成人世間的和合,并部分積極地與“法家\"合流;“法家\"則主張以激進手法,用政治力量統一全國。(按:這里用“儒\"、“道\"、“法\"等名目,主要為了配合漢初以來時人的稱謂;不是嚴格的劃分。其中如荀子、《管子》、《呂氏春秋》等,就不易劃分。應是所謂“雜家\"。)初步分析見陳啟云(2001,2003),四。這些不同的想法是秦政統一中國以后發生的紛爭和李斯奏“焚書\"議的主因。因此秦政的失敗,只是激進躁進的法家手段的錯誤,并不代表此“大一統\"理想的全部幻滅。這是領導“封建復辟\"力量的項羽,乃至漢初裂土分封的諸侯王們終歸失敗,而西漢劉邦所領導的溫和“大一統\"路線成功享國數百年的主因。錢穆,《國史大綱》(1940初版;臺北:商務,2005),頁128-129,很早便指出這一點。余英時(1976)強調漢代君臣觀念的根本改變,在微觀與宏觀分析上都有不少問題。以后再另做析論。
當秦廷刻石紀功,自以為“功蓋五帝\"、“舉措必當、莫不如畫\"、“化及無窮\"的時候,絕對不會料到不過短短十三年,秦政權便煙消火滅了。這變化對注重“事實\"的中國古代思想家,是極大的沖擊。因為在其它信仰和思維傳統中的人,可能會替這事變找出其它(如天意等)哲理上或宗教上的原因和借口。但對務實功利注重“歷史經驗\"的人來說,秦朝的滅亡,必定和秦朝的所作所為(行事)有密切關系。這種反思和理解構成長遠的“歷史教訓\"(鑒戒)。
西漢初年的行事,有許多是對亡秦行事措施直接的反彈。漢高祖入關的約法三章,針對的是秦朝繁重的政令。漢初崇尚黃老清靜無為,針對的是秦朝法家的亟求有為。漢初上下好藏書和讀書,針對的是秦朝焚書禁學。“挾書律\"雖然要等到惠帝四年(公元前191年)才明令廢除,但秦亡后此令已如同具文。漢初地方王國和民間藏書讀書的風氣早于中央朝廷;漢高祖戎馬未休,及“舉兵圍魯,魯中諸儒尚講誦習禮樂,弦歌之音不絕\"(《史記·儒林列傳》),和酈食其、陸賈、婁敬等以布衣學術說服漢高祖,都是著名事證。[7]如果用哲理范疇來思考,秦政覆亡是秦政的失敗,秦政的失敗證明了法家學理的錯誤,錯誤的東西應該被全部揚棄。但從務實、功利的歷史經驗來思維,便會發現秦政事實上有過不可否認的豐功偉業;秦政的失敗有其特殊因素,而不是完全一無是處。漢初對亡秦行事的反彈不是全面的否定,而是部份的修改。務實的歷史觀察家都會知道,西漢朝廷崇尚黃老和秦朝崇尚法家表面上極端相反,但底子里卻是“上黃老而下刑名\", 二者相反而相成。從另一角度來看,在上述道家消極和法家積極兩種極端相反的意態之間,正是儒家溫和中庸的態度。就上節所論戰國末期大一統思想的發展史實來看,荀子的穩健務實思想發展為韓非和李斯的極端功利思想;對此極端功利思想的修改(不是否定),乃是回到荀子穩健務實的儒學立場; 漢初師儒都出自荀門,這是歷史事實 (見上面第三節)。
在歷史的不同層面上著眼,思想的新轉向,乃至人們共識的新改變如何落實到政治、經濟、社會實體是另一層次的問題。美國中國上古史大師顧立雅H. G. Creel(臺灣知名史學家許倬云1950年代在芝加哥大學博士論文的導師)認為先秦并無“法家\"(“法家\"是漢代人的分類名目,說見前)。所謂“法家\"乃是西周滅亡以后,以封建宗法禮教為主軸的“周文\"日以頹敝,各封建諸侯為因應新的局勢而嘗試的新措施(新法、變法),管仲在齊、商鞅在秦、吳起在楚即是著例。(值得注意的是:吳起出自孔門曾為曾子門徒,韓非、李斯出自荀子門下,前后映照)。概括而言,這些新法主要是由封建、宗法型的先王禮教改變為“文法吏治\"型的“官僚體制\";這些新法經驗的累積,經過商鞅(重法)、慎到(重勢)、申不害(重術)的理論化,由韓非綜合再加上道家理念(《韓非子·解老、喻老》)而集其大成。H. G. Creel, Chinese Thought from Confucius to Mao Tse-tung(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53), Ch.8, especially p.118; also What is Taoism and Other Studies in Chinese Cultural History(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70), Ch. 5, 6.and especially Ch.7.顧立雅在《中國上古治術的原始:西周帝國》把中國古代“官僚體制\"的淵源追索到西周。[8](P3-9)準此,則儒學所宗的“文治\"與法家所行的“吏治\",在西周歷史實體中也是同源的。《漢書·藝文志》:“儒家者流,蓋出于(西周)司徒之官……法家者流,蓋出于理官……合其要歸,亦六經之支與流裔\",章學誠謂“六經皆史也……皆先王之政(法)典也\"所指在此。
須要指出的是,由于“文吏\"“官僚\"在中國淵源長遠,其流弊亦多,“官僚主義\"亦與“法家\"、“法吏\"同為極為負面的惡名。這和西方社會學大師韋伯所精研的Bureaucracy(現代中文譯名“官僚主義\")在涵義和評價上有極大的差別。韋伯關于基督新教與西方資本主義(連帶涉及中國宗教──儒道)的論說,由于修正了馬克思唯物史觀基層決定上層架構論,知道的人很多;其實韋伯主要在社會科學研究上的貢獻,在分析人類思想文化及制度(包括政治、經濟、社會)的發展傾向,由“自然\"“野蠻\"“原始性\"、不受文明理性約制的“自發原創\"、不受工具理性的功利考慮所左右的“天生的領袖(charisma)德性(virtu/virtue)\",按:英文virtue和中文“德\"原指“天生德于予\" 、不受世俗價值規范的自然德性;原旨不帶有世俗善惡旨義,如“兇德\"、“穢德\"亦可稱為德。逐漸衍變傾向于“合理化(文明化)\"、“慣例化\"、“系統化\"、“共通化\"、“分工合作化\"的現代化的“公共組織結構\"(Bureaucracy)。在西方這結構不單指政府“官僚\",而普及于現代化的西方工商業大型企業(如IBM、General Motors),成為體積龐大、組織嚴密、運作效率高的 “現代化機構\"的代表。這和中文“官僚主義\"的意指很不相同。但這種“現代化的公共組織結構\"在歷史發展過程中取替了“舊傳統的貴族體系\", 則與中國春秋戰國秦漢間,“文法吏治\"的“新政\"取替了舊日的“封建宗法組合\",二者的發展趨向和過程一致。韋伯也指出這種發展會約束和限制了人類“自然、原創、自由\"的本能動力,使“高度文明\"、過度合理化、重效率過于重本性、組織過于龐大的現代化結構因而日趨僵化,而發展遲緩乃至停頓。這弊端則與中國后期官僚主義的弊端相同。陳啟云,(2001),拾貳,頁322-325;Max Weber, Wirtschaft und Gesellschaft, part III, chap. 6, pp. 650-78. Hans Gerth and C. Wright Mills (translators and editors). From Max Weber: Essays in Sociology. (New York: Galaxy Books, 1946, 1958); Julien Freund, The Sociology of Max Weber. (New York: Vintage Books, 1968.). “Lecture: Max Weber on Bureaucracy\" by R.J. Kilcullen at Maquarie Univisity, Australia (Max Weber 網頁); Creel , The Origins (1970), pp3-9. 但這是“文法吏治·官僚體制\"發展的后期,不能用來評價早期管仲、商鞅、吳起(乃至子夏)的“新法\" 、荀子、韓非(乃至慎到、申不害)的新學術思想、和由春秋戰國(顧立雅更上溯至西周)以來建立的“文法吏治\"體制。這都牽涉到西漢時期“儒法合流\"和“儒士法吏化\"的問題。在這問題上,我四十多年來的研述和余英時的論說大部份是相反的。我對“儒法合流\"和“儒生在漢代的轉型\"的研述,成書于40年前在哈佛大學的博士論文Hsun Yueh(A.D. 148-209):The Life and Reflection of An Early Medieval Confucian(Harvard Ph. D dissertation,1966 (修改本刊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5; 高專誠中譯《荀悅與中世儒學》,遼寧大學出版社,2000), 比余英時“反智論\"中所述的“儒士法吏化\"早了9年,余英時對此一字不提。
我對西漢儒學的研著,受到德效騫(前節所述《荀子》作者)的影響很大。德效騫《前漢史》三卷, 是西方漢學家必讀的前漢史經典之作和基本參考書。Homer H. Dubs, The History of the Former Han Dynasty, vol. 1, 1937年序, Baltimore: Waverly Press, 1938;vol. 2, 1941年序,1944, American Council of Learned Society 初版; Baltimore: Waverly Press,1955;vol. 3王莽卷,1948序,Baltimore: Waverly Press, 1955. 它綜合了西方漢學的傳統—─特重對基本漢籍的譯注 (Translation with Annotations,有類于中國傳統“注·疏\"之學),和中國《資治通鑒》的體例—─以“紀年\"為主干,加入其它相關史事史料,并輔以“書·志\"(“Introductory and appended Commentaries\")。每卷各章的“本文\"為《漢書》各“本紀\"的英譯 (并附上中文本文),而注入相關史事史料。卷一:第一章“高帝紀\",第二章“惠帝紀\",第三章“高后紀\",第四章“文帝紀\",第五章“景帝紀\";卷二:第六章“武帝紀\",第七章“昭帝紀\",第八章“宣帝紀\",第九章“元帝紀\",第十章“成帝紀\";卷三:第十一章“哀帝紀\",第十二章“平帝紀\",第十三章“王莽傳\"(分三部份:A.王莽之興起,B.王莽權力之高峰,C.王莽敗亡。下分數十節,節中再逐日逐月逐年紀事。)譯注者以精研所譯所注史事之綜合討論,并將心得在每章之首將該帝朝政大事及其史料應該特別注意的地方, 加以分析,作為“導論\"(Introduction);又于每章之末,將該朝若干重要事項專題分析作為“附論\"(Appendix),如第一章《高帝紀》附論(1)“五星聚東井考\",(2)西漢初年的歷法,(3)中國史籍所載“日蝕\"的考析方法,(4)漢高祖朝所記錄的日蝕,都是很重要很專精的研著。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在卷一, 第一章“高帝紀\"的“導論\"中,德效騫僅用了不足兩頁半的篇幅(頁13-15),論述“高祖平民出身\"展示古代中國封建貴族的徹底破落;卻用了約8頁篇幅來討論“高祖與西漢初年儒學的互動關系\"(頁15-22):“(漢)高祖的成功標志了儒家思想認為君權有限\"、“其功能在利民\"、“其行使應以公正、公平為基本原則”等主張的勝利(頁15);“西漢諸君主亦理解了西漢帝國(天下),非劉氏一人之私有,而是‘賢人已與我共平之’,且應‘與我共安利之’(高祖十一年詔);及‘與天下之豪士賢大夫共定天下,同安輯之。’(高祖十二年詔)\"因而提出“選舉賢能\"的行政用人原則,“布告天下\"(Dubs,pp.18,130-131,141)。值得注意的是,“漢高祖本身并非儒者\",甚而厭惡儒生:“諸客冠儒冠來者,……輒解其冠,溺其中,與人言,常大罵\"(《漢書·酈食其傳》),但其所作所為卻深合儒學理念(頁18-19)更為難得。“足見當時儒學風氣深入人心,不是秦始皇用政治力量所能鎮壓下去的\",也不是漢高祖個人的好惡所能左右的。陳啟云,(2003),第七章,有比較詳細的討論。德效騫并列舉楚元王交、張良(雖為道家,但深曉儒術)、酈食其、新城三老董公、叔孫通、陸賈等特別事例。在第4章文帝紀(頁216-217), 第6章武帝紀(頁20-25), 第7章宣帝紀(頁196-198,及“附論II\":“石渠閣經學論議\",頁271-274),德效騫以漸進方式論述儒學在朝政上影響力的日漸增進。其中論述武帝與儒學關系曲折式的發展,比他人徑謂武帝表章六藝儒學定于一尊的說法,較近實情。其論宣帝因衛太子巫蠱之禍,自小寄養民間,受到相當完整而平實的儒學教育:熟讀《論語》、《孝經》、《詩經》和《谷梁春秋》,因而對于儒學比漢武帝有較深入的了解;“這時儒學才開始戰勝其它學說,但仍未完全獲得勝利\"(頁196)。在第8章元帝紀導論中,才論述“儒學的全面勝利\"(頁285-298),并在“附論II:漢代儒學的勝利\"中再詳細考析(頁341-353)。
我對西漢儒學的研著,是建立在此基礎上的。在《劍橋中國秦漢史》第15章中,我論說:“漢代儒家學說的勝利……是一個緩慢的發展過程\"就是沿著這思路而來的。不過我對德效騫的述論,增加了一點新說。德效騫指出漢武帝“個人表面上是儒家\"(頁7),實際上“受到法家、道家(其實是陰陽五行方術之士)、和其它非儒家思想很大影響\"(頁196)。這是實情。德效騫認為漢武帝對儒學的支持,主要只在由公孫弘訂立的博士弟子入仕的“功令\"(頁20-25)。這也是正確的。但公孫弘的崇儒對地方豪強的勢力也發生了很重要的作用。從《史記》和《漢書》關于“游俠\"的敘述可以看出來。兩史記述,以公孫弘族誅郭解一事為分水嶺:《史記·游俠列傳》:
“郭解……作奸剽攻……鑄錢掘冢,固不可勝數……厚施而薄望。……不矜其功……諸公聞之,皆多解之義,益附焉。關中賢豪知與不知,聞其聲,爭交歡解。……”
這是漢初民間地方豪強勢力的重鎮。后來
“軹有儒生侍使者坐,客譽郭解,生曰:‘郭解專以奸犯公法,何謂賢!’解客聞,殺此生,斷其舌。吏以此責解,解實不知殺者。殺者亦竟絕,莫知為誰。吏奏解無罪。御史大夫公孫弘議曰:‘解布衣為任俠行權,……當大逆無道。’遂族郭解翁伯。自是之后,為俠者極眾,然……雖為俠而逡逡有退讓君子之風\"
郭解勢傾天下,早年奸犯公法,罪行很多,朝廷無可奈何。但與郭解同鄉(軹人)的一不知名儒生,卻能依秉公義,不畏強勢,公開批評郭解,以至被殺害。郭解殺人無數,都脫身無罪;及至殺一無名儒生,而且非郭解親手所殺,甚至郭解也不知殺者,但公孫弘卻認為這是“大逆無道\",加以族誅。地方豪強由此了解到“儒道\"之尊榮,遠勝過地方惡勢力,因而改變其態度,欽敬儒生,成為“雖為俠而逡逡有退讓君子之風\"的“半調子儒士\"。這在漢代地方基層力量中是很重大的改變。陳啟云(2003),拾貳。
這種變化首先出現在西漢昭帝始元六年選舉的“賢良方正文學之士\"在《鹽鐵論》中的議論。這些從地方選舉的“賢良文學\"在廷議中大膽批評武帝的政策,一本儒家“國以民為本\"、“重本輕末\"、“便民利民\"、“不與民爭利\"的立場、“非(商)鞅制權貴\",甚至責罵居副丞相位的御史大夫桑弘羊“不得好死\"。這代表了儒化的民間地方基層力量的壯大,日后成為中古時期的“士族\"。德效騫在其書中第7章 《昭帝紀·導論》里,以全部篇幅論述霍光輔政(執政)事,因而忽略了這一重要變化。這是我對漢儒在地方社會上影響力發展這命題的重要修正。
德效騫認為儒學勝利以后,其“由近及遠\"、“親親而仁人\"的主張,使得漢廷親任外戚、寵信宦者,為西漢及東漢政權覆亡的遠因。這是很明智的看法。“由近及遠、親親而仁人\"的儒家理念更增強了地方宗族內部認同的力量,成為漢代一統帝國衰弱,中古士族興起更重要的原因。陳啟云,《漢晉六朝文化·社會·制度——中華前期中古史研究》(臺北:新文豐,1996),第3、4、5章。這結論與余英時的“儒士法吏化\"論是大相徑庭的。
五、西漢王朝與儒學: 儒生和法吏
西漢初年“儒法合流\"有很多因素。上述韓非、李斯同為荀子門下,而儒法諸子都源自西周“王官之學\",這是思想上的原因(儒法本為同源)。從漢初歷史境況而言,劉邦厭惡儒生,惠帝時陳平曹參為丞相,都是道家支持者。文帝景帝乃至武帝初年的竇太后也是道家支持者;竇太后誅殺了武帝的儒學老師趙綰、王臧,并把批評“老子為家人言\"的儒學大師轅固生逼入斗獸圈與野豕作生死戰。當時的儒生主要靠著本身在“書本\"、“古學\"上的學問知識,以文化教育工作謀生; 由于漢初很多人珍惜“書本\"重視“古學\",因此儒學的影響力,在政府體制之外,大有增進。而政府中人也因時代需要和文化社會上的壓力不得不選用儒生;儒生們在“法吏\"官員間任事,不能不了解、熟稔、勝任此種“文法吏事\"職事。 這不是“曲學阿世\"。因為如前所述,其時“文法吏事\"屬于“公共組織\"新法,比舊式“封建宗法\"的“貴族政制\"為進步和有效率,自應為“公心理智、為國為民\"的儒者所擇用。反而是“予智自雄\"如余英時者, 以一己之偏見,為了某種政治目的,歪曲事理,把儒法的共同淵源和相近的理念抹殺,把入仕的儒生加上“法吏反智\"的標簽(等同政治帽子),才真是“曲學阿世\"。
上面說過,余英時的觀點是:“尊敬和重用知識分子(儒生)的\"便是“主智\",“卑視排斥知識分子(儒生)的\"便是“反智\";漢代重用知識分子(儒生)的結果是“儒生法吏化\",而“法吏\"是“反智\"的;于是“主智\"的結果是“反智\";這在論理邏輯上是有問題的。再從史證上看,即使照余英時的論點,把“反智\"的“法家\"和“主智\"的“儒家\"絕然分劃,漢代“儒法合流\"的后果,是如余氏所說的“儒生法吏化\",抑或是我所注重的“法吏儒士化\"呢?我對這點的早年研究,見陳啟云(2000),頁18-20。
史學思路慣例,應是后起的新發展影響了和改變了先前的舊事物。法吏的存在是西周以來(上述Creel的研究)不斷的發展,經戰國至秦始皇時期達到巔峰;漢代儒生對朝政的影響,是秦亡漢興以后,歷經高、惠、文、景、武、昭、宣帝諸朝逐漸高升的。合理的看法和說法應該是儒學的影響不斷地改變了法吏,亦即是我所注重的“法吏儒士化\"。
《漢書·賈誼傳》:
“賈誼,雒陽人也,年十八,以能誦詩書屬文稱于郡中。河南守吳公聞其秀材,召置門下,甚幸愛。文帝初立,聞河南守吳公治平為天下第一,故與李斯同邑,而嘗學事焉,征以為廷尉。廷尉乃言誼年少,頗通諸家之書。文帝召以為博士……年二十余,最為少。每詔令議下,諸老先生(大概是秦朝遺留下來的傳統培養出來的舊法吏)未能言,誼盡為之對,人人各如其意所出。諸生于是以為能。文帝說之,超遷,歲中至太中大夫。”
這是漢初儒生以實學文材壓倒諸文法老吏而出人頭地的著例。更重要的是:《漢書卷五十八·公孫弘卜式兒寬傳第二十八》:
“公孫弘,……少時為獄吏……。家貧,牧豕海上。年四十余,乃學春秋雜說 (啟云按:這是先“法\"后“儒\",亦即我所注重的“法吏儒士化\")。武帝初即位,招賢良文學士,是時弘年六十,以賢良征……元光五年,復征賢良文學……。上策詔諸儒……制曰:“蓋聞上古至治……舟車所至,人跡所及,……咸得其宜。(啟云按:漢武帝制文與上引秦始皇《瑯邪臺石刻》辭義相同)……今何道而臻乎此? ”
“弘對曰:臣聞上古堯舜之時,不貴爵賞而民勸善,不重刑罰而民不犯,躬率以正而遇民信也;末世貴爵厚賞而民不勸,深刑重罰而奸不止,其上不正,遇民不信也。夫厚賞重刑(此法家基本信念)未足以勸善而禁非,(啟云按:這對當時所謂“法家\"的理念是極嚴厲的批評)……是故因能任官,則分職治;去無用之言,則事情得;不作無用之器,即賦斂省;不奪民時,不妨民力,則百姓富(啟云按: 此孟子語);有德者進,無德者退,則朝廷尊;有功者上,無功者下,則群臣逡;罰當罪,則奸邪止;賞當賢,則臣下勸:凡此八者,治之本也。……故法不遠義,則民服而不離;和不遠禮,則民親而不暴。故法之所罰,義之所去也;和之所賞,禮之所取也。禮義者,民之所服也,而賞罰順之(啟云按:這和《荀子》辭義相類)……人主和德于上,百姓和合于下,故心和則氣和,氣和則形和,形和則聲和,聲和則天地之和應矣。……仁者愛也,義者宜也,禮者所履也,智者術之原也(啟云按:這與《孟子》及《中庸》文義相近)。致利除害,兼愛無私,謂之仁;明是非,立可否,謂之義;進退有度,尊卑有分,謂之禮;擅殺生之柄,通壅塞之涂,權輕重之數,論得失之道,使遠近情偽必見于上,謂之術 (啟云按:這是儒術對當時所謂“法家\"理念的重大修改; 是“法吏儒生化\"的主要理念) 。凡此四者,治之本,道之用也(啟云按:這是綜合了儒、墨、名、法的理念)……。”
“策奏,天子擢弘對為第一。……拜為博士……。弘復上疏曰:……先世之吏正,故其民篤;今世之吏邪,故其民薄。政弊而不行,令倦而不聽。夫使邪吏行弊政,用倦令治薄民,民不可得而化(啟云按:這對當時的“法吏\"是極嚴厲的批評)……上異其言。……察其行慎厚,辯論有余,習文法吏事,緣飾以儒術,上說之,一歲中至左內史……。”
“弘為人談笑多聞,常稱以為人主病不廣大,人臣病不儉節。養后母孝謹,后母卒,服喪三年。(啟云按:這是“至孝\",較諸歷代名儒略無遜色。)……位在三公,奉祿甚多,然為布被……自九卿以下至于小吏無差(啟云按:北宋王安石效此。)……為丞相……時,上方興功業,婁舉賢良。弘自見為舉首,起徒步,數年至宰相封侯,于是起客館,開東閣以延賢人,與參謀議。弘身食一肉,脫粟飯,故人賓客仰衣食,奉祿皆以給之,家無所余(啟云按:歷代名儒鮮能及此)。……后淮南、衡山謀反……弘病甚……恐病死無以塞責,乃上書曰:‘臣聞……君臣、父子、夫婦、長幼、朋友之交,五者天下之通道也(啟云按:這是儒學“五倫\"的首要宣言);仁、知、勇三者,所以行之也。故曰“好問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知此三者,知所以自治;知所以自治,然后知所以治人。”未有不能自治而能治人者也。(啟云按:此義直追孔圣矣。)……臣弘行能不足以稱,……愿歸侯,乞骸骨,避賢者路。’……。元始中…詔曰:漢興以來,股肱在位,身行儉約,輕財重義,未有若公孫弘者也。位在宰相封侯,而為被脫粟之飯,奉祿以給故人賓客,無有所余,……率下篤俗者也,與內富厚而外為詭服以釣虛譽者殊科。(啟云按:古今沽名釣譽者能不愧死?)”
又:
“兒寬,千乘人也。治尚書,事歐陽生。以郡國選詣博士,受業孔安國。貧無資用,嘗為弟子都養。時行賃作,帶經而餎,休息輒讀誦,其精如此。以射策為掌故,功次,補廷尉文學卒史。寬為人溫良,有廉知自將,善屬文,然懦于武,口弗能發明也。時張湯為廷尉,廷尉府盡用文史法律之吏,而寬以儒生在其間,見謂不習事,不署曹,除為從史,之北地視畜數年。還至府,上畜簿,會廷尉時有疑奏,已再見卻矣,掾史莫知所為。寬為言其意,掾史因使寬為奏。奏成,讀之皆服,以白廷尉湯。湯大驚,召寬與語,乃奇其材,以為掾(啟云按:儒生不但勝任吏事,且遠優于文法群吏)。上寬所作奏,即時得可。異日,湯見上。問曰:‘前奏非俗吏所及,誰為之者?’湯言兒寬。上曰:‘吾固聞之久矣。’湯由是鄉學(啟云按:這是我所注重的“法吏儒士化\";張湯是漢代最著名的法吏首腦)。寬為奏讞掾,以古法義決疑獄,甚重之(啟云按:這是溫良儒吏以經義治獄的重要實例,大異于余英時認為“經義治獄”比法律更殘酷的論點)。及湯為御史大夫,以寬為掾,舉侍御史。見上,語經學。上說之,從問尚書一篇。……遷左內史。寬既治民,勸農業,緩刑罰,理獄訟,卑體下士,務在于得人心;擇用仁厚士,推情與下,不求名聲,吏民大信愛之。寬表奏開六輔渠,定水令以廣溉田。收租稅,時裁闊狹,與民相假貸,以故租多不入。后有軍發,左內史以負租課殿,當免。民聞當免,皆恐失之,大家牛車,小家擔負,輸租襁屬不絕,課更以最。……”(啟云按:這種“儒吏\"應為世間寶用;如果這是“儒生法吏化\",這種“儒生法吏化\"和余英時所論者有若天淵之別。)
“及議欲仿古巡狩封禪之事,諸儒對者五十余人,未能有所定。……以問寬,寬對曰:‘……封泰山,禪梁父,昭姓考瑞,帝王之盛節也。然享薦之義,不著于經……。’初,梁相褚大通五經,為博士,時寬為弟子。及御史大夫缺,征褚大,大自以為得御史大夫。至洛陽,聞兒寬為之,褚大笑。及至,與寬議封禪于上前,大不能及,退而服曰:‘上誠知人。’(啟云按:如果這是“儒生法吏化\",這種“法吏化的儒生\"學問見識遠勝當代大儒。)\"
《傳》末贊曰:
“漢之得人,于茲為盛。儒雅則公孫弘、董仲舒、兒寬; 篤行則石建、石慶; 質直則汲黯、卜式; 推賢則韓安國、鄭當時; 定令則趙禹、張湯……后世莫及。孝宣承統,纂修洪業,亦講論六藝,招選茂異,而蕭望之、梁丘賀、夏侯勝、韋玄成、嚴彭祖、尹更始以儒術進; 劉向、王褒以文章顯; 將相則張安世、趙充國、魏相、丙吉、于定國、杜延年; 治民則黃霸、王成、龔遂、鄭弘、召信臣、韓延壽、尹翁歸、趙廣漢、嚴延年、張敞之屬,皆有功跡見述于世。\"
贊文所舉,包括了西漢中期、晚期的儒吏;這都是“法吏儒生化\"(儒生優于法吏, 改變了法吏)的成果; 當時人的評論和余英時的看法十分不同。余氏所論是缺乏史證和近人研究的支持。瞿同祖《傳統中國法律與社會》(Chu Tung-tsu, Law and Society in Traditional China, Paris, 1965)論析的“法律的儒化\"(The Confucianization of law), 又《中國法律之儒家化》《國立北京大學五十周年紀念論文集》(1948),收入《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版)。閻鴻中《唐代以前「三綱」意義的演變─以君臣關系為主的考察》,《錢穆先生紀念館館刊》,第7期,(1999.12),頁56-75,指出錢穆認為災異在漢代之所以大興,是因為:“春秋褒貶雖嚴,孔子圣德雖尊,以之繩下則有余,以之裁上猶不足。故漢儒經術,探其致用之淵,必窮極深微于陰陽災異之變也。……蓋災異本所以譴戒人君之失德。\" (參見氏著《秦漢史》,頁213-214),因此,漢代有蓋寬饒等人以災異進諫君上失當之處,也足證漢儒對于“通經致用\"、“從道不從君\"的儒家傳統一直都沒有放棄。又潘武肅《“春秋決獄\"論略》,《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學報》,第21期,1990,頁1-33。盧瑞容《儒家“通經致用\" 實踐之考察─以西漢朝廷“春秋決事\" 為中心的探討》,《文史哲學報》第47期,1997.12,頁107-138。于語和《論漢代的經學與法律》,《南開學報》,1997年第4期,頁37-42。張濤《經學與漢代法制》,《文史哲》1995年第3期,頁29-31, 結論中也認為:“儒家經學與法律結緣,《春秋》決獄的出現……在一定程度上否定和改變了繁法嚴誅的局面\"。王友才《董仲舒〈春秋〉決獄案例評析》,《河北學刊》,1998.4,頁41-44。于振波《“引經決獄\"的實質與作用》《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3:2,1999.6,頁79-82。史廣全《春秋決獄對禮法融合的促動》,《哈爾濱學院學報》第7期,2002,頁106-110。本注采自我的學生張世菁《清華大學歷史研究所論文研究計劃》。目前在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與政治大學合作的“經義決獄\"研究計劃,論點亦與余氏互異。其2004年的研討會論文,如高恒《公羊春秋學與中國傳統法制》;馬小紅《“經義折獄\" 與中國傳統法的精神》;收入《經義折獄與傳統法律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2004.12)。本注采自我的學生張世菁(上述研討會行政與研究助理)《清華大學歷史研究所論文研究計劃》。余英時可以辯稱:“法吏儒生化\" 亦即“儒生法吏化\",但這種顛倒時序的說法,不是受過史學訓練的人所應為(這是某些學者為余氏誤導的第一點)。
上面說到“權力的驕橫\"和“權力使人腐化\"這倒是使西漢儒生轉型的一個重要因素。不過這一重要轉型不是“儒生法吏化\"而是“儒生士族化\"。我對這問題的多種研究的結論,也和余英時的論說不同,下面再作討論。
六、西漢儒生的轉型與王莽
儒生在西漢時期的轉型是復雜而多面性的。上述德效騫《西漢史》對儒生在西漢朝廷上政治力量高升,至元帝朝時獲得全勝的經過,論述相當詳盡。在上面第四節中,我分析武帝時公孫弘族誅郭解之舉,使得地方豪強改變其尚武的暴力作風,欽敬儒雅,成為“逡逡有君子之風\"的“半調子儒士\"。這是儒生在民間社會基礎的重大變化。德效騫認為儒學勝利以后,其“親親\"的主張,使得漢廷親任外戚,寵信近侍;我進一步指出,其時一般人民也增強了其地方宗族認同的群體結合,這是儒士群體心態的變化(儒生士族化)。在我的研著中,陳啟云 (2000),頁18-20; (2001),頁182-189,267-273。我更指出儒學在昭、宣、元、成諸帝時獲得“全面勝利\"以后,儒生們無須再在“法吏\"的陰影乃至君王的權勢下戰戰兢兢,謹慎務實,而是變得意氣風發。但儒生們獲得全勝之后,并不因為要維護已得之利益而變得保守反動,反而是更理想主義化,認為“太平\"可致,而更不滿現實了。《禮記·禮運》篇最高的“大同\"理想是“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 。西漢晚年的儒生們并未被勝利沖昏頭腦,認為他們已經達成“大同\"的理想; 他們認為當世未達成“大同\"的理想, 是由于“天下\"尚未完全“為公\";因為西漢皇朝仍是劉氏一姓之私。是以,西漢末年的儒生們越來越激烈地批評劉氏帝室,要求由“宗廟祀典\"至“宮室庭院\"都要徹底革新,并進一步要求“改朝易代\"的革命(這都不是余英時所說的“尊君卑臣”的“法吏化的儒生\"所敢為的)。終于他們擁立了他們認為可以和儒家心目中的至圣“周公\"比美的王莽,建立新朝,完成了革命易代的理想。錢穆(1957年序本),第7章。
這是我四十年前在哈佛大學博士論文的部份研究成果,成稿于《荀悅與中世儒學》[Hsun Yueh ( A. D. 148-209): The Life and Reflection of An Early Medieval Confucian, Harvard Ph. D. dissertation, 1966. 9]。高專誠中譯本,遼寧大學出版社,2000。博士論文完成后,劍橋中國史主編崔列德至哈佛約稿,導師楊聯升師于同年推薦交出,后又承劍橋中國史主編約稿,乃將部份未盡之意寫入《后漢的儒、法、道家思想》專章(1969年完稿寄交劍橋中國史主編)。[9]不料此二稿在英國劍橋一擱8-20年。其間《劍橋中國秦漢史》副主編魯惟一 (Michael Loewe) 撰成和出版了《漢代危機與沖突》Crisis and Conflict in Han China(London: George Allen and Unwin, 1974),其論西漢武、昭、宣、元、成、哀、平諸帝朝儒學與政事,論點與我一書稿一文稿的論旨大致相同。魯惟一更將這些論點寫入他主編的《劍橋中國秦漢史》。我用“儒法合流\"、“實用主義\"來形容漢元帝以前的漢儒;用“理想主義\"來形容漢元帝至王莽時期的儒生。可能為了表示不是抄襲我的文字, 魯惟一改稱前者為“現代主義者(Modernist)\",改稱后者為“改革主義者\"(Reformists);二者轉變的關鍵時期也正在漢元帝朝。魯惟一所用的“現代主義者\"的稱謂有二缺點,一則容易與當前(二十世紀)的“現代主義\"的含混,二則容易與西漢“今文經學\"(英譯Modern Text School)混雜; 北京的中譯者因而把魯惟一所用的 Modernist 改譯為 “時新派\";“改革主義\"的稱謂也有缺點,魯惟一用這稱謂是指這些儒士不是務實地為了改革現實弊端去改革,而是“為了改革理念而去改革\"。這正是我所說的“理想主義\"的涵義, 但在元帝至王莽之間的儒士們已經不只是要求“改革\";而是要求“革命易代\"了。因此“改革主義者\"一詞不足以形容此類“極端理想主義者\"。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Vol. I (1986),pp104-106,108-110,128,139,144,160-16l, 173,185,190-199ff,203,209-210,239,488-489,664,735,772; 中譯《劍橋中國秦漢史》, 魯惟一寫的第2,12,13 章,因而和我寫的第15章有不少重復; 二者比對真相自明。
要指出的是,魯惟一出版此二書的時間比拙著成稿晚了8-20年; 在這8-20年間,我的書稿文稿一直在魯惟一手中(他受劍橋大學出版社委托,處理編輯出版事宜),我的研述對魯惟一有一定的影響。但這不是“抄襲\",因為魯惟一的著眼點是武、昭、宣、元、成、哀、平朝的宗教文化(巫蠱、天文歷法、宗廟祀典等),其思想淵源可能來自錢穆《秦漢史》;錢穆 (1957年序本)第5章。而我關注的是儒學思想和儒生政治與社會背景的變化。魯惟一改用“現代主義者(Modernist)\" 和“改革主義者\"(Reformists)名詞來表示與我所論有別, 反而是 “此地無銀三百兩, 劍橋魯氏不曾偷\" 了。
在此再次強調,我在這些問題上的論述,不是我一己創發的,而是在前人研著的基礎上作出進一步的探討。錢穆師的著作之外,最重要的是畢漢思 (Hans Bielenstein) 的巨著《漢室復辟》。
七、畢漢思的巨著《漢室復辟》
畢漢思的《漢室復辟》, 此歷時十四年始出版完竣之巨著(共約700頁;約為普通國內版1000頁以上),Hans Bielenstein,“The Restoration of the Han Dynasty\",I -III,The Bulletin of the Museum of Far Eastern Antiquity 以下簡稱BMFEA(Stockholm),I,No. 26(1954); II,No. 31(1959),pp1-287; III,No. 39(1967),pp1-198.其研著基礎又是建立在畢漢思更早的著作:《中國中唐以前的人口登錄》和《前漢書所記的災異試釋》;“The Census of China during The Period,2-742 A. D.\",BMFEA 19 (1947),pp. 125-63;“An Interpretation of the Portents in the Ts'ian-Han-shu\",BMFEA 22(1950),pp127-430.此系列研著出版歷時二十年以上,先后互應,有如連環相扣。
在分析《前漢書》中關于災異祥瑞的記述,畢漢思對班氏史書的取材根據和史筆深入研究,因而進入《漢書·王莽傳》史筆的可信程度問題;又由王莽興亡的研究而進入研究東漢中興的問題。其《漢室復辟》卷I的副標題即為 《導論:關于<后漢書>的歷史編撰學》(Prolegomena on The Historiography of the Hou Han Shu)。在此二文中,畢氏詳細討論西方漢學家對中國傳統史書敘事的可靠性的各種異議。分析結果他認為此等史書記事大都言之有據(絕少虛構),但都經過史家的文飾。這也牽連到畢氏前此對中國史書人口數目的研究:這些數字大多以“官文書\"為根據,并非史家捏造,但其可靠性須視所據的“官文書\"的登載準確性而定。這些記述應分別考證,不能一概而論(不可全盤否定或全部肯定)。由于這是西方漢學家對中國傳統史學的重要評價,所以在此特別一提。
畢漢思進一步研究分析關于《漢書·王莽傳》的史學史筆問題。班固《漢書》成于東漢劉氏復國初期的盛世。國史一般傳統,王莽于劉氏漢室是“篡位逆臣\",應受口誅筆伐;加以王莽是“亡國之君\",更應受到嚴苛的貶斥。但出人意料的是,《漢書·王莽傳》對王莽的記述并不如此,而是毀譽參半,甚至是譽多于毀。這一方面顯示出早期中國正史筆法相當公允平實,并不由于政治上的考慮而全面把敵人“魔鬼化\"。另一方面,則可能因為東漢劉氏雖然重建漢室朝廷,但一般人心,尤其是儒士們(知識分子 ?),可能有很多人仍然同情惋惜甚或繼續在內心支持和效忠王莽。因而班固不能對王莽過于貶斥。(啟云按:這和上論秦亡漢興以后,《史記》尚述: “人稱李斯極忠\",賈誼還說“秦并海內……天下之士裴然鄉風\" 的語境是前后相映照的。)因此畢漢思推斷王莽敗亡不是由于儒士群的離心或反叛,而是另有原因。為了解答這問題,他廣閱有關史料,由正史到《東觀漢紀》、侯瑾《漢皇德紀》、《七家后漢書》、袁宏《后漢紀》、張餏《后漢紀》,后人的注解如王先謙《漢書補注》、《后漢書集解》、周壽昌《后漢書注補正》;編訂如《二十五史補編》所收者;考證和札記如趙翼《廿二史札記》、洪亮吉《四部發伏》、陳景云《兩漢訂誤》、吳仁杰《兩漢刊誤補遺》、劉餑《東漢書刊誤》、張元濟《校史隨筆》、何焯《義門讀書記》、錢大昕《廿二史考異》、王鳴盛《十七史商榷》;今人研究如朱希祖《漢唐宋起居注考》、呂思勉《秦漢史》、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戴蕃豫《范曄與后漢書》、翦伯贊《中國史綱》、楊聯升《東漢的豪族》,和20多種西方的研著。并把西漢新莽至光武中興間所牽涉的人物的背景行徑照時間地點先后排列,分析討論。(在《漢室復辟》,II,BMFEA 31(1959)中,更用287頁把這些人的行動的時間地點的史實一一重整,加以論析。)這不只是對王莽敗亡,漢室中興原因的論析,而是對由王莽興起發展至東漢建立的史料史實最詳盡的整理與敘述。
經過詳細整理史料重建史實以后,畢漢思以倒敘追索的方式,把王莽敗亡漢室重建的過程及因素列為:
直接推翻王莽政權的是由南陽大姓(按已儒生化的地方豪族)支持的劉氏宗室成員(先有更始帝劉玄,后有光武帝劉秀),而劉氏的重建漢室是因為他們是公然宣稱要恢復劉氏帝室,因而與王莽誓不兩立者。其他武力集團大多但求存活(災民)或自保(大姓),或“混水摸魚”攀龍附鳳,并非起義反莽。
地方大姓需要擁立劉氏宗室成員的原因是由于當時河南一帶的武裝力量不但有南陽大姓,還有出身平民的新市、平林、下江兵和人數更多的赤眉軍。要招納這些平民武力,不能由和他們有敵意的大姓出面,而要靠漢室劉氏的舊日聲望。
這些南陽大姓集團(包括劉演伯升和劉秀)原初不敢也無力起兵反抗王莽;即使劉伯升借重漢室聲威收納了新市和平林兵而勢力大增之后,也不是王莽政權的區區一南陽太守甄阜的敵手,在其后“小長安聚\"(在漢陽與宛縣之間)雙方交戰,劉氏大敗,劉秀單身乘馬逃生,家屬多人喪命,其主要大姓支持者李氏家人被誅殺者多達64人(詳見BMFEA,I,103-109);但劉氏旋即又招納了出身平民的下江兵而重振聲勢,經過多次艱苦奮戰,期間鄧曄和于匡起兵據南鄉(南陽郡之西),而打開了直趨長安的通道(BMFEA,I,127),形勢乃急轉直下。
自公元22年10/11月(畢漢思對此月份就各種不同記載根據新莽歷法與漢歷詳細分析),南陽劉氏起兵,至公元23年10月6日王莽敗亡,短短不到1年(I,132)。表面上看來,王莽喪生于劉氏集團,而最后南陽大姓支持的劉秀光復漢室,是歷史事實。但畢漢思根據上述各種史實詳細的研究,認為劉氏的勝利,只是新莽敗亡的最后一環節,不是其根本原因(BMFEA,I,87-132)。為了考證這一點,他把王莽自公元前1年輔政以來,所有有關反抗王莽事件的紀錄逐一分析。指出自公元前1年到公元9年間,所有反對王莽者幾乎全是劉氏宗室成員及其支持者和士族大姓,他們都得不到民眾的支持, 旋即事敗(BMFEA,I,141); 其后在公元10-19年長達10年間,不再有此類起義(I,155)。何以到公元22年南陽劉氏起兵反莽,不到一年便迅速成功呢?何況劉秀起兵時,雖有南陽大姓支持,力量仍然十分薄弱,他聲勢大增是靠收納了新市、平林兩支平民軍; 但仍不是莽軍對手,第一次與王莽的地方軍大戰便幾乎全軍覆沒(I,105);家破人亡之后,又靠收納了下江平民軍而重振。因此劉秀的軍事力量很重要的一部份是靠平民武裝力量,這是鐵證如山的(I,110)。
畢漢思綜合了翦伯贊《中國史綱》(上海:1947),兩漢史籍,及歷代史家考證批注的說法,認為南陽大姓起兵是由于當地大姓們受到在南陽東面及東南方的江夏及南郡亂事的威脅,起而武裝自保; 對此,畢漢思做了詳盡的考述(I,133-144,154)并補進了更重要的一點——赤眉軍的作用。畢氏認為劉氏集團之所以能夠成功招納這些平民軍,是因為這些平民軍武裝力量與地方大姓集團是有階級對立的,劉氏集團是漢室宗親貴族(不是地方大姓),可以居間調和雙方的沖突,而且這些民兵受劉氏的招納后,便能攀龍附鳳獲得漢室新貴身分,與大姓們平等相待,合為一軍。這也是為何劉氏集團領袖們迫不及待地先后稱帝的原因——稱帝后才能賜與這些平民軍新貴的身分(I,110,113-117)。這些平民軍原是受災害而武裝求生的流民,而地方大姓集團則是受到這些武裝流民的威脅而武裝自保者,二者都不是存心反對王莽而起義的。但一旦劉氏宗室稱王稱帝,他們便都變成與王莽不兩立的“從義\"者了。由于劉氏宗室名義上是反莽起義首領,王莽敗亡后,劉氏宗室便順理成章成為重建漢室的首領了。這是新莽敗亡后,不是另有新朝,而是漢室重光的主因。(啟云按:在這方面,畢漢思可能過于注重王朝聲望與名位,而忽視了劉氏宗親與漢室舊屬們的“從政經驗\" 、“政治才具\"與“文化學識\"在改朝換代中的重要性,下文論余英時的研著時再分析)。
在南陽劉氏起兵之前,史籍記載了多次“災害\"“百姓饑窮流為盜賊\", 這也是不爭的事實(關于這些災害、流民、盜賊的中文基本史實史文多見下引余英時的研著,在此不再詳引)。畢漢思認為這些“流民盜賊\"只是為求生存,并不有意推翻王莽政權。他對最大的“流民盜賊\"集團“赤眉軍\"做了相當詳細的分析(I,137-144,152-154)。一般有社會地位、文化背景和政治野心的起義者多有鮮明旗幟(如“黃巾\")、尊號(如大楚王陳勝、張角號稱天公將軍)、信符口號(“大楚興,陳勝王\"、“蒼天已死,黃天當立\")等為號召。但“赤眉軍\"于此一無所有,《后漢書·劉玄劉盆子列傳》:
“時青、徐大饑,寇賊蜂起……合數萬人……以困窮為寇,無攻城徇地之計。眾既餒盛,乃相與為約:殺人者死,傷人者償創。以言辭為約束,無文書、旌旗、部曲、號令。其中最尊者號三老,次從事,次卒史,泛相稱曰巨人。……皆朱其眉以相識別,由是號曰赤眉。……掠楚、沛、汝南、?川……。”
其尊號最高的不過是鄉民“大老\"(“三老\")、地方親民小吏(“從事\"“卒吏\"),甚或不分尊卑,只稱“巨人\"(若今臺灣黑社會之“老大\")。涂紅眼眉以作辨識更是很原始的鄉野作風。但和劉秀集團初時大敗于莽軍之手比較,赤眉的力量是遠勝于大姓集團的 (莽 “遺使者發郡國兵擊之,不能克\")。和劉秀等有政治野心者迅速行動麾軍直指長安者不同,這些饑民行動緩慢,公元18年《漢書·王莽傳》首次述及 “赤眉力子都、樊崇等以饑饉相聚,起于瑯邪,轉抄掠,眾皆萬數。遺使者發郡國兵擊之,不能克。\"其時已形成王莽之大患, 其首亂時間應該更早。但《后漢書》要到公元24年才對“赤眉\"有所敘述。其間五、六年,乃至十數年間,赤眉并未舉兵直指長安,而是在青徐一帶徘徊流竄,南下楚、沛、汝?。這是饑民就食富裕他鄉,而不是有意推翻新莽。但南陽大姓及劉氏集團卻是因為受到這些饑民為盜的集團的威脅才起兵自保的。因此這些受災饑民才是王莽敗亡的主要因素,是不爭的事實。
關于這些巨量災民的成因, 畢漢思也做了多方面的分析:他首先分析前人對這問題的看法,胡適在《王莽:一千九百年前的社會主義帝王》(Hu Shih,“Wang Mang,: The Socialist Emperor of Nineteen Centuries Ago ,\"Journal of the North China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59(1928))中,認為王莽是空想的社會主義改革者,他的改革方案不切實際,所以失敗。德效騫(H. H. Dubs 見前)在上述《前漢史》卷三《王莽》及《王莽及其經濟改革》(“Wang Mang and His Economic Reforms \",T'oung Pao,XXXV,1940)認為王莽是陰謀家,他利用士人精英對儒學之崇信,而獲得政權; 他的改革方案出自儒學理想,而不是出自一般人民的真實需要;最后這些改革損害了社會上所有階層的利益,因而失敗。沙晉德 《王莽》(C.Sargent,Wang Mang,Shanghai,1947)認為王莽是西漢末年特殊歷史情況的產品,對當時政治腐敗,國勢危急,王莽全力推動其改革理想,引起多方反抗而失敗。這些看法都認定王莽的改革措施,是其失敗的原因。但畢漢思最后認同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1947)的看法,認為王莽并未能全面執行其改革措施,此等措施并未產生重大實際效應,故而不是王莽成敗的重要關鍵(I,83-87,145)。
關于儒士大姓在王莽敗亡中的作用,過去很多人認為王莽的改革損害了儒士或地方大族的利益,因而被他們推翻。畢漢思的研究指出:
(a)在王莽聲勢高升但尚未稱帝(及稱帝始建國的元年)(公元前1-公元9年)時,所有劉氏宗室及其支持者由于王莽篡位嚴重影響了他們的政治權利地位而反抗者,都很快便敗亡。公元10年,王莽廢漢劉氏諸侯王為平民,對劉氏宗室的損害更大。但在公元10-20年,整整10年間,王莽改革方案不斷推出,卻沒有引起任何反叛起義事件。足見縱然王莽的改革損害了劉氏與地方大姓的權利,他們仍然不能也無力公開反對(I,92,155)。
(b)關于儒生官吏對王莽的態度,畢漢思做了一種別開生面的分析,他在前引《前漢書所記的災異試釋》的研究,認為漢代的祥瑞災異,多由地方上報,對朝廷(天子及大臣)有警戒的用意和功能;如果地方人士贊同朝廷的行事,則多報祥瑞,反之則多報災異。艾伯華(Wolfram Eberhard)《漢代天文(實陰陽五行)與天文家的政治功能》(“The Political Function of Astronomy and Astronomers in Han China,\"inJ. K. Fairbank(費正清)ed., Chinese Thought and Institutions,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57) 證成此論; 其重要論證是這些災異(尤其是天變)大多集中在幾代漢帝朝,而不是在時間上平均分布,這是不合自然常規的,大多是受到政治動機的影響(類同儒士們的褒貶,或地方民意)。畢漢思把前漢高、惠、呂氏、文、景、武、昭、宣、元、成、哀、平、王莽、光武朝的災異紀錄,作成一統計表(I, 158),顯示災異的次數在成帝哀帝時最高,王莽末年次高,惠帝呂后期為第三高峰。亦即儒士們對西漢末葉成哀二帝之不滿,乃王莽成功建國的明顯因素。王莽末期儒士大姓離心離德,但與漢初惠帝時比較,尚不十分嚴重。縱然王莽敗亡在即,儒士大姓對新莽政權還不是極端的苛斥(啟云按《漢書·王莽傳》對王莽記述的立場與此相同, 是有力的助證)。畢漢思再進一步,把公元6-23年間的災異統計表列(I,159)。顯示在公元9、14、16、20、22年災異數字達到高峰。畢漢思認為這大都與王莽改變錢幣的措施有關;除此之外,儒士官員們對王莽個人及他的其它改革措施并不十分反對(I,155-162)。(啟云按,縱然在公元22年王莽敗亡在即,儒士官員們對他的評論并未苛于公元9、14、16年王莽聲望的高峰期)。
(c) 黃河決堤改道的大災禍:畢漢思在前此對兩漢人口的研究(BMFEA,19)制出兩漢人口分布的詳細地圖,發現后漢時代在青徐一帶黃河下游至淮河下游,人口比前漢減少了很多(啟云按,有些地方幾無人煙)。為尋求其原因,他收集整理所有有關資料(包括后人對黃河水患和治河工作的研究),認定由平帝時(公元2-5年)開始,黃河發生一連串水患,凡六十余年,在王莽始建國三年(公元12年),有更大的決提;黃河改道 “北瀆遂空,河改從千乘入海\"(胡渭《禹貢錐指》;I,145-155);關于這問題的史證原文下文討論到的余英時的著述多有引用,在此不加詳引)。這是產生大量饑民,流民為盜(赤眉等)的主因,也是王莽政權敗亡最重要的“第一因\":(i)黃河水患—(ii)流民為盜—(iii)地方大姓武裝自保—(iv)南陽劉氏脫穎而出—(v)新莽政權經過一連串不幸事故(水患、災民、盜寇、反叛)終于滅亡—(vi) 東漢時山東地帶“人口大量減少\"。
八、余英時對東漢政權建立的論述
關于新莽敗亡,光武中興問題,余英時1955年在香港新亞研究寫成碩士論文《東漢政權之建立與士族大姓之關系》,刊《新亞學報》1:2(1956. 2)。收入余英時(1980)。[ZW)]根據余氏在1956年的追記及1979年增訂的《后記: 畢漢思王莽亡于黃河改道說質疑》(收入上引1980年本),此論文由1955年8月“開始撰寫\", 同年十月初便離開香港“到達劍橋\"。在不到二個月完成此五萬多字文章,確是敏捷過人。余文總結認為(1)“東漢政權的建立實以士族大姓為其社會基礎\";(2)“光武集團之所以能獲得最后的勝利,除了劉秀個人的身世,及其所處的客觀環境外,他和士族大姓之間取得了更大的協調,顯然是主要原因之一\";(3)“士族與大姓在廣泛的社會經濟立場是相當一致的……要想把士族與大姓截然分開……很為困難,但……掩蓋不了他們在文化特質上的差異,……正是光武集團崛起于群雄之間的重要關鍵。……士族起著主導的作用……是大姓跟著士族走……鐵案難移\"。
和上述畢漢思的研究比較,余氏所論的(1)與畢漢思相合,但是對于當時牽涉到的士族大姓的論述、引證、和分析都比畢漢思更詳細更深入(余文用中文撰寫、引文亦大為方便);余氏所論(2)亦與畢漢思相合,但畢漢思對劉氏協調當時大姓集團與饑民集團的經過的史實敘述比較詳盡確實;余氏所論(3)則為畢漢思所遠遠不及,甚或多所忽略(我的評論見上節)。準此,余文與畢文各有長短(上列1、2)。
余文在《后記》(1980年所補的注1)中提到:“陳啟云在他的《荀悅》專著中企圖調和我和畢漢思……的分歧。……關于天災性質的解釋……我們之間的歧異,是無可調和的\"。其實我不是在調和畢余之間的歧異,而是結合了二者研究中允當可取的成果。更重要的是我對漢儒與王莽的互動發展作出進一步的分析,而修改了余文的論點(3)。兩漢之際,儒生與大姓及地方豪強的分、合、同、異,我和余英時的論點大致相同。不同點是我認為(A)漢儒的“改革\"乃至“革命\"理念理想是漢代儒學的核心思想, 更是王莽興起的很重要因素(這綜合了上述錢穆、胡適、德效騫、沙晉德等人的研究成果);(B)秉持此理想的漢儒并不反對王莽,他們一部分在新莽覆亡時與王莽共同身殉;未喪生者或則公開表示“不食周(漢)粟\",成為隱逸獨行中人;或則對天下“大同\"理想感到幻滅(我在《劍橋秦漢史》第十五章的首句),退而求其次 (小康理想),注重“宗親\"“鄉黨\"之和好, 團結地方力量, 而成為六朝“士族\"的遠祖。東漢光武政權失去了這種儒士和儒學理想的支持,日益保守墮落,是日后外戚宦官當權的淵藪。“清議\"、“黨錮\"、“黃巾\"事件,正是這二趨勢(儒學理想和保守墮落的東漢政權——楊聯升師謂之“清流\"與“濁流\")最后沖突的結果。準此,王朝政治“改革\"“革命\"的理念理想不但是理解漢儒的要義,也是分析西漢、新莽、和東漢興亡不可或缺的因素(這是余氏著述的缺點,也是某些學者為余氏誤導的根本原因)。陳啟云 (2006.1); (2000), 頁18-45; 又〈關于東漢史的幾個問題——清議、黨錮與黃巾〉《燕園論學集》(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4),頁123-141。
余英時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攻擊畢漢思的“水患\"論,因而(或者還有其它難言的原因)完全忽略了我在思想文化層面上對漢儒與王莽的析論。這正是余英時著述最大也是最一貫的缺點——由“反智論\"到《朱熹的歷史世界》(臺北市:允晨文化,2003)都犯了這毛病。這在余氏全力抨擊畢漢思的“水患\"說中表現得很清楚(上述《后記》)。
余英時《后記》自述在1956年初到哈佛大學,呈送他的《東漢政權之建立與士族大姓之關系》論文給楊聯升師,楊師一秉西方學術研究的原則(見上第二節),指出畢漢思的著述對此有不同的看法,余氏因而匆促寫此《后記》全力攻擊畢氏“水患\"說來為自己辯解; 這是情有可原的。在23年后(1979)重刊此文, 余氏雖補入了一些論點和證據(如上述提到我的研著),但仍堅持當年的偏見,以致此《后記》仍然謬誤百出;這便不禁令人懷疑他的反思反省能力,和史學修養了:
(1)《后記》:“楊聯升……早在1936年發表于《清華學報》的《東漢豪族》因為未有單行本流刊,我也一直不知道它的存在。\"(按:學術論文首重在學報刊發,印單行本是后事;不知道有某單行本尚可原諒,不知道重要學報上的重要論文,確是“孤陋寡聞\"了(余氏自責語)。此《清華學報》當年在國內是重要的學術期刊,以中文刊行,畢漢思遠在瑞典尚能看到并引用,余氏在香港寫碩士論文卻不知其存在,實令人難以理解。)
(2)余氏《后記》提到他的論文初稿在他抵達哈佛大學后,“又從容校改一遍\",而且“哈佛大學的漢和圖書館藏書極為豐富,使我可以找到我需要的一切材料\"。余氏當時已知畢漢思有“戶口調查\"研究專文(按:即上引BMFEA, 19, 1947)為其“水患\"說的重要論證;但余氏全力攻擊畢氏“水患說\",卻“沒有看到他的戶口調查的文字,無法確定其可靠性\"。畢文在哈佛圖書館可隨時借閱(數年后我尚且在書店買到上述畢氏在BMFEA所發表的各著作),余氏卻不一顧。甚至23年后,余氏在1979年增定其《后記》時似亦尚未一閱畢氏此文。這是對學術的玩忽。(案:畢氏此文題目正確中譯應為《中國在公元2-742年間的人口登錄數字研究》,不是“畢氏他自己的調查\"(余氏文);余氏所云是一種嚴重歪曲。)
(3)上面說過畢漢思對王莽的研究與他對《漢書》和《后漢書》史筆的研究密切相連。余英時為了避開這一點,或未讀畢著而不知這一點,因而在《后記》說“我又不是專門研究《后漢書》的\"。余氏的碩士論文和在哈佛的博士論文《漢代的生死觀》(Views of Life and Death in Later Han China,Ph. D. Dissertation,Harvard University,1962),以及第一本英文書《漢代的貿易與領土擴展》(Trade and Expansion in Han China, A Study in the Structure of Sino-Barbarian Economic Relations.,Berkeley,C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67.),研究的都是東漢(或漢代),怎能不研究《后漢書》呢?余氏又說:“畢漢思……書……前一部是研究《后漢書》的,與本文(畢文《漢室復辟》? 余文《東漢政權……》? ) 無關。\"如果余氏看過畢氏著作,怎能說出這樣的話?即使余氏未看過畢著,說研究《后漢書》與研究光武中興無關,不但是對學術的玩忽,而且是缺乏史學常識了。
(4) 余氏《后記》自述獲悉畢氏著作,是由楊聯升師告知;楊師當年大概提到畢氏認為“黃河水患\"是王莽政權覆亡的主因。根據上節所論,楊師此語不誤;但余氏聞到此語后,未細讀畢氏著作, 即撰文全力攻擊畢氏“水患說\",則是很嚴重的學術缺失。如果余氏平心細讀畢文, 便會知道,如上節所論,畢氏的研究, 由東漢時山東地帶“人口減少\"至南陽劉氏光復漢室,共有六個環節 (i-vi) 的論證,節節緊扣。縱使“水患\"說不成立,亦無損畢氏其后五個環節的論證, (ii- vi)。畢氏論定漢代儒士并未強烈反對新莽政權,而新莽政權的覆亡主要不是由于儒士(士族大姓?)的反對的論證仍然對余氏“士族大姓\"論有致命的威脅。
(5) 關于新莽時期“水患\"的史證,《后漢書·王景傳》:“平帝時,河、汴決壞,未及得修。建武十年,陽武令張汜上言:‘河決積久,日月侵毀,濟渠所漂數十許縣。……宜改修堤防,以安百姓。'書奏,光武即為發卒。方營河功,而浚儀令樂俊復上言: ‘昔元光之間,人庶熾盛,緣堤墾殖,而瓠子河決,尚二十余年,不即擁塞。今居家稀少,田地饒廣,雖未修理,其患猶可。且新被兵革,方興役力,勞怨既多,民不堪命。宜須平靜,更議其事。'光武得此遂止。\" 按:引文謂光武時“其患猶可”,是指其時水患為禍已久,該地本是“人庶熾盛”,但今已“居家稀少”(這也證實了上述畢漢忍思對兩漢人口數字研究的結論),水災對稀少的居民為患不太嚴重,不是水患本身不嚴重;余英時據此得出結論謂“水患在建武十年還不算太嚴重,故光武帝雖一度動工,依然因恤民而中止\"。此論可謂誤讀史籍,歪曲論證:
(a)“河決積久……漂數十許縣……乃至居家稀少(十室九空?)\", 可以看成不算太嚴重,真是“沒良心、沒人性\"的話;
(b)光武中止動工,主要原因應是“新被兵革(當時內戰正亟)\",光武政權尚未穩定,無力從事大規模治河工程,而不是什么“恤民\"。
(c)河患要到明帝時,國力漸復才能從事: 《后漢書·王景傳》繼云,“后……兗、豫百姓怨嘆……。永平十二年……夏,遂發卒數十萬……自滎陽東至千乘海口千余里。……雖簡省役費,然猶以百億計。\" 這是很大規模的工程;足見災害之嚴重性; 黃河決堤可以看成“為患甚微(余氏文字)\",不知是何居心。
(d)《后漢書·明帝紀》:“永平十三年……乙酉,詔曰:‘自汴渠決敗,六十余歲,加頃年以來,雨水不時,汴流東侵,日月益甚,水門故處,皆在河中,漭漾廣溢,莫測圻岸,蕩蕩極望,不知綱紀。今兗、豫之人,多被水患……宜任水勢所之,使人隨高而處,公家息壅塞之費,百姓無陷溺之患。議者不同,……久而不決。今……河、汴分流,復其舊跡,陶丘之北,漸就壤墳……濱渠下田,賦與貧人'。\"(按:十室九空的壤墳,只能用來安置無家可歸的貧民)
永平十三年(公元70年),上推六十余年為平帝時(公元1-5年),中間經過建武十年(公元34年),中間水患不絕,百姓流離失所,這應是不爭的事實。由于“河患\"(尤其是歷經六十多年的河患)是長期性的,史官不能逐年記錄,《漢書·王莽傳》不記此事是可以理解的; 余英時因而認為畢氏所論王莽時的水患為“純是假想,毫無佐證\",是不公允的 (畢氏研究東漢時山東地區人口大減就是有力佐證,余氏為何不一閱該文?); 反而是余氏“王莽時代河患恰好是比較輕微的\"的看法不但有違史證,而且是缺乏常識。
(6)余氏為了要打倒“水患說\", 引用了不少王莽時“旱災\"“蝗禍\"的史證,認為“旱災與水災不能同時并存\",有旱災便沒有水災。這是不理解黃河水患者的說法。黃河流域在同一日或同一月間水患旱災或者不可能并存,但在一、二年之內,水旱交加便是常事了。畢漢思對黃河改道的情況有合理的考證;黃河在故道時因為有固定的河床,水量集中,蒸發面小,有力抗旱;改道以后,新河道尚未固定,“漭漾廣溢,莫測圻岸\",水量分散“所漂數十許縣\",蒸發面廣,水源容易流失,因而產生更大更多旱災。更重要的是,縱使余氏能證實王莽時沒有大水患,但旱災蝗禍仍然可以產生大量饑民、流民為盜,畢漢思論證的第(ii)-(vi) 環節,反而得到證實。余氏可謂枉費心思,而誤導國內中文讀者。
九、 余英時對“士\"和知識階層的論述
余英時全力攻擊畢漢思的“王莽亡于水患論\"主要的原因可能不只是因為這是余氏在新亞研究所的論文所忽略的,而是有更深層的原因。 余氏關于“反智論\"、“儒生法吏化論\"“王莽亡于士族反抗論\"、“光武中興由于士族大姓集團的支持論\"、及“士之群體自覺論\"(《魏晉之際士之新自覺與新思潮》《新亞學報》4:1,1959.8)等論述,有一共同觀念,即他把“儒、士\"看成一特殊“階級\",余氏名之為“知識階層\";“階層\"(stratum)與馬克思主義的“階級\"(class) 不同;但在余氏心中,其具有“特殊性\"的“階級利益\"和“階級意識形態\"則與馬克思的“階級\"相近,這是不正確的。“階級\"是基于經濟利益和權力結合的實體結構;“階層\"是超乎經濟利益和權力實體的社會功能性的組合,如上文第四節韋伯論析的公型組合(bureaucracy; bureaucrats公共人物,公務人員,官僚 ? )。Creel 和 Max Weber 的研究見上第四節, 注24-26 。專門研究中國士族的法國漢學家白樂日(Etienne Balazs)在其英譯論集《中國文化與官僚體制》,使用了“elite 精英\"(又分cultural elite文化精英;educational elite教育精英等)、“literati文士\"、“Confucians儒生\"、“gentry縉紳\"、“bureaucrats官僚(實應譯為公務人員)\"、“mandarin官員 (這才應譯為官僚)\"等不同名稱來轉譯中文 “士\";這都是功能性的界定;白樂日認為“士\"在中國歷史文化中的地位(即 status-honor)能歷久不墜,原因在于其具有多種政治、社會、和文化上的功能,在中國傳統社會中不可或缺。[10]“士農工商\":士為四民之首,原因是農工商都是經濟利益的實體,士則是功能性“階層\";其功能不在維護本身或本“階層\"的經濟利益,而在其能超越本身或本“階層\"的經濟利益來整合調度各種不同的經濟(生產力)實體(農、工、商)的利益;這不是一種經濟實體,而是一種社會文化功能;維持這種功能的是在社會文化中“約定俗成\"的理念,并由此社會文化力量鞏固為一種道義、提升為一種理想(如“仁者愛人\"、“公爾忘私\"、“天下為公\"、“大人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一旦其違反了這道義喪失了這理想,便會失去了這功能,也就失去了其存在的價值。這是為什么我一直堅持“儒、士\" 的道義理念和理想是研究漢儒的首要論旨——正如現代的知識份子或“階層\"的功能在追求獲取和更新知識; 背棄了這功能, 便不配做知識份子。陳啟云《中國中古士族政治考論之一(淵源論)》《新亞學報》, 第十二卷(1977); 收入陳啟云(2001, 2003)。但余氏看來,凡是支援和有利于“儒、士階級\"的便是“主智\";批評、反對或不利于“儒、士階級\"的便是“反智\"; 儒生在兩漢政府中得勢,便成為“儒生法吏化\";因為在余氏心目中“法吏\"(應是更廣義的“官吏\")是一“官僚階級\"(而不是“階層\"), 儒生一進入此階級便會接受此階級的“意識形態\",放棄原有之“儒、士理想\"(一般所謂“修、齊、治、平\"乃至“大同\"),而盡力維護此特殊階級之“既得利益\",即他所稱的“法吏化(官僚化)\"(這是余氏對某些學者誤導的第二點)。余氏新著《朱熹的歷史世界》仍有此傾向(抹殺了朱熹的理念理想)。其《漢晉之際士之新自覺與新思潮》和《名教危機與魏晉士風的演變》二文稍異于此。收入余英時 (1980)。因為此二文的論述中心是思想文化(精神、理念、理想),余氏不能不承認中國的“士\"有其“脫俗\"(即不完全離棄了其理念理想道義,不完全為階級意識所束縛,不完全為“階級利益\"而生活)的一面。準此,則儒生在兩漢政府中得勢,也可能不會完全“法吏化\", 反而可能把“法吏\"“儒家化\";王莽的改革理念可能傷害了“大姓\"們(儒家化的地方豪族)的利益,但真正有理想的儒士仍然可能為了理想而盡忠于新莽。這才是中國人心目中的“儒士、士大夫\"和西方人理想的“知識分子\"。余氏前后所論是自相矛盾的; 他對“知識份子\" 的功能 (天職) 的認知, 令人疑惑。
余氏對“儒士\"“知識分子\"的看法和我的理解很不相同。在1978-1979年間,余氏首次對我提出他對“儒、士、知識分子\"的想法,我已不以為然;當時為了令余氏了解他的“階層、階級\"論的毛病,我花不少時間說服加州大學的“民主制度研究中心\"舉辦一次“中/西、傳統/現代世界中的知識分子\"研討會,邀約了加州大學研究西方“知識分子\"的專家們和余氏共同研討,希望糾正余氏對“中國傳統儒士\"和“西方現代知識分子\"問題的一些想法。我在《魏晉南北朝知識分子的特點》一文針對的仍是這一問題。可惜無濟于事。陳啟云 (1984); (2001, 2003), 拾壹; (2006.1)。余氏此文,乃至他收入《中國知識階層論》書中的大部份文章的基本缺點是對“士、儒、知識分子(階層)\"定義的含混(這是某些學者為余氏誤導的第三點)。從名稱上說,“士、儒\"是中國傳統文化很特殊的產品,是西方文化傳統中所沒有的。因而西文中也沒有一正確、固定共同的譯名。(見上段論Balazs對“士\"的各種不同譯名)許倬云在《漢代農業》中稱“士\"為“地主、學者、官吏\"三合一的組合;我則稱之為“交叉形成之鐵三角\" (見圖示)。陳啟云(1997),頁7-14,72-73。這是一種變化多端,“形\"、“質\"多樣組合的“方便的綜稱\"),不是一固定的“階層\"。認真的研究,應把這三種特性分別對待,再把這三種相應的功能的互動作用細心分析(這是我的論著的一貫主張)。這種“組合\"和西方現代的“知識分子\"(intellectuals)乃至“知識階層\"(intelligentsia)在歷史時空語境中不可混亂。陳啟云(2001),拾壹。
從中國歷史發展上看,有謂史前時代考古發現的“且、 祖\"的原形)。西周封建宗法制度中,“士\"為貴族之最低層、最接近庶民、人數最多的成員。西周封建貴族崩潰后,“士\"與“庶\"混融;一般人,不論出身背景,只要有才智、能干、可以出人頭地的,都被視為“士\"。《說文》“士,事也\",段注:“凡能事其事者稱士\"。在春秋戰國至西漢初年,能仗義報仇者為“俠士\"、能交游四方者為“游士\"、學問杰出者為“學士\"、文采風流者為“文士\"、甚至“雞鳴狗盜之徒\"也是孟嘗君的養士;“士\"的人數大量增加。以學問(尤其是古學、經學)著稱的“儒\"只是“士\"的一小部分。至于“學而優則仕\"的官員, 更是西漢中業以后的發展。《左傳·昭公七年·疏》“士者事也,能理庶事也\"把士的范圍縮少為治民的“官吏\"(公務員),是后來的變義。
余文小標題二“士人數量的激增\",下云:“秦漢之際……士人數量極少\"這是錯誤的(這是余氏對某些學者誤導的第四點)。余氏繼云:“另一方面漢高祖又……解儒生冠而溲溺其中\"以證明“士人在漢初勢力的微弱”。這正是把“儒生\"誤為“士人\"; 高祖輕侮儒生,但極尊重“士人\"(上第4節引高祖十一年詔,及高祖十二年詔:“與天下之豪士賢大夫共定天下,同安輯之\"是明證)。余氏又云“西漢末葉……士人數量的激增……《儒林傳》……博士……弟子五十人……千人……三千人……數千人\"。這是把博士弟子員額的增加誤為儒生總人數的增加;又把儒生人數的增加,誤為士人數量的增加;上文則是把儒生人數極少誤為“士人數量極少\"(這是某些學者為余氏誤導的第五點)。這不但是觀念定義混亂, 而且是只看歷史的表面,對儒學在漢代的發展,也是嚴重的誤解。在上面第四節,我指出德效騫的《西漢史》和我的后續研究,都顯示西漢早年朝廷雖不尊儒,甚至欺侮儒生,但儒學在地方人士乃至整個社會中的影響力卻繼續發展,而大大地增強。余氏對此,似乎一無所知。他說“當時的士人,于政權的建立,自然鮮能為力\", 這也是錯誤的判斷。縱使依照余英時的觀點, 把“士人\"全部定義為“儒生\",德效騫和我(甚至錢穆師)的研究都指出“儒學\"對漢高祖本身及其家人都有相當重要的影響。如果把“士\"的觀念回復到上述春秋戰國至漢初的語境 (一般人,不論出身背景,只要有才智、能干、可以出人頭地的,都被視為“士\"),則漢高祖本人(亭長)、蕭何(縣吏)、曹參(縣吏)、張良(失位貴族)、陳平(好學庶人)、韓信(曾受胯下之辱, 曾受漂母一飯之恩的浪人),都是能干有“本事\"的“士\"——因此,可以說西漢政權是士人建立的。 西方社會史大師艾伯華在其《中國史》(Wolfram Eberhard,A History of Chin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69)中即把“漢帝國\"的成立標目為“士人政權\" 的創建。余氏對此似亦一無所知。
我的研究指出儒生(乃至士族)可貴的特色是能夠公而忘私,為了理想而犧牲現實利益, 而西漢儒生的理想和努力的目的則是改正秦政君主專制、法吏當道、乃至一姓王朝所衍生的種種弊端;經過了數百年,到東漢末造,王符在《潛夫論》中仍說:“不隨俗而雷同,不逐聲而寄論;茍善所在,不論貧賤;茍惡所在,不忌富貴;獨立不懼……心堅金石\",這才是儒生可貴的理想,也是現代知識分子可貴的特色;在這主題上,我的論析是前后一貫的。Etienne Balazs, Chinese Civilization and Bureaucracy,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64).陳啟云 (1981),(1984),(1996),(1997),(2000),(2001),(2003.1),(2003.3),(2006.1); 又 Chi-yun Chen,“Han Confucianism\",in the Encyclopedia of Chinese Philosophy,edited by Antonio C. Cua,(Routledge,New York and London,2003).《漢代儒學》《中國哲學百科全書》(范正娥中譯,《漢儒思想的現代詮析》,《南都學壇》第23卷第5期 (2003.9)。余英時對某些學者最大的誤導是完全抹殺了儒士的君子道德精神和理想, 純以計較利祿的小人行徑來界定漢儒。
在我的論述中,漢代中晚期的儒士的缺點是對“太平\"“大同\"理念過度“理想化\";王莽及其支持者如此,后漢的“獨行、清議、黨錮\"中人也是如此;這極端“理想化\" 的理念導致王莽敗亡,更導致東漢覆滅。可觀的是:悲劇發生后,所引發“儒、士、知識分子\"的反省反思,所導致新思想的發展——后漢的辨析批判思潮和魏晉的清談玄學,乃至佛學的融入,這才是“儒、士、知識分子\"的“自覺\"。陳啟云(1997),頁57-71, 75-87; (2000),頁100-261;(2001),捌,玖, 拾, 拾壹; (2006.1)。至于余氏提出的那種“儒、士、知識分子\"的“群體自覺\"和“個體自覺\",其實早已出現于戰國時期,比余氏所說的魏晉時代早了五、六百年。史證不難發現,就在《戰國策》全書中:《戰國策·齊策》顏燭見齊宣王時關于“士貴耳,王者不貴\"的一大番議論是明證。把《戰國策》和《世說新語》對讀對比,再把先秦諸子和“文選\"的文字對比,便很清楚了。詳細討論,見陳啟云(2001),331-334 (含《戰國策·齊策》顏燭議論引文)。這種反思批評精神,至后漢時期更為高升。馮友蘭早有論述,我亦有重要研著。余氏的說法在史學立場上也是有問題的(這是余氏誤導某些學者的第六點)。
最后不能不指出的是:余氏大力宣揚“知識階層的利益(余氏所述其實不是階層,而是階級)”對中國國內老、中、青三代的知識分子可能有很大的吸引力,余氏近年來在國內知識文化界走紅,或者與此有關。但余氏所宣揚的“知識階層\",如果只顧自己本身及本身階級的“特殊利益\",不顧國家民族的安危;只具有本階級的“意識形態\",沒有普世價值關懷;或“予智自雄\",玩忽學術原則,抹視真理;這種“知識階層\"是不可貴的,更是不智的。
參考文獻:
[1]錢穆.國史大綱[M].臺北:商務印書館,2005.
[2]伍非百.墨子大義述[M].上海:上海書局影印版.
[3]陳啟云.墨學“言·義\"的哲理體系[J].新亞學報第22卷,2003,(10).
[4]陳啟云.中國古代思想文化的歷史論析[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
[5]Richard Hofstadter.Anti-intellectualism in American Life[M].New York: Vintage Books,1963.
[6]余英時.中國知識階層史論[M].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80.
[7]錢穆.秦漢史[M].香港:新華印刷股份公司,1957.
[8]H. G. Creel.The Origins of Statecraft in China[M].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70.
[9]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 Vol. I, Ch. 15[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ry Press, 1986.
[10] Etienne Balazs.Chinese Civilization and Bureaucracy[M].Yale University Press, 1964.責任編輯:李洪權
注:本文中所涉及到的圖表、注解、公式等內容請以PDF格式閱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