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宋初興文教抑武事的形成

內容提要：宋初統治者吸取了五代時期武將得寵驕行所形成的君弱臣強的教訓，改變統治策略，確立了“以文化成天下”的國策來鞏固政權。作為為這一政治目的服務的國家文教政策則通過“興文教”和“抑武事”的兩個方面具體貫徹統治意圖。一方面通過重振儒術和完善科舉制度，用以提高文臣地位；另一方面又將“抑武事”作為達到長治久安的手段，對軍事將領施以壓制和打擊。由此形成了在國家政治生活中文武分途的情景，在極大地提升了文臣地位的同時又使武將精神狀態發生變化，造成了國g-g事發展長期贏弱的惡果。

關鍵詞：宋朝文教政策文武分途

中圖分類號：K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50(2007)0l一45—4

宋朝初期的統治者打敗割據勢力，基本上統一國家之后，在統治策略上作了重大改變。以五代武將得寵驕行而形成的君弱臣強為殷鑒，趙匡胤采納趙普建議，按照“奪權”、“制錢”和“收兵”等策略來強化君權。作為為此服務的國家文教政策也以此政治目的為出發點，由原來的重視“武功”，改為強調“文治”。宋太祖明確提出“今之武臣，欲盡令讀書，貴知為治之道”。太平興國七年，宋太宗也說得十分明白：“王者雖以武功克定，終須用文德致治”。隨后的宋初幾代皇帝都是“銳意文史”，遵循“興文教，抑武事”的文教國策，一方面通過采取多種措施重振儒術，著力提高文臣地位，另一方面將抑制武事作為興文教的手段，刻意打壓軍事將領，縮小其在國家政治生活中的地位。縱觀這種從宋太祖朝首開其端，而在其后不遺余力推行的“以文化成天下”的統治策略，無疑是宋初統治者汲取了五代悍將跋扈和“重武輕文”風氣危害的教訓后形成的。但是，在這一政策實施中所形成的文臣武將不同的政治境遇和社會地位的明顯分野是歷代所未有的，這種“文武分途”的狀況造成了文尊武卑的社會現實，從而導致國家軍事將才短缺、武備贏弱、軍隊戰斗力低下和對外長期被動挨打的孱弱國防態勢。

一

宋建國之初，五代所遺武風甚盛，軍事將領常有嬌尚越軌行為。如當時任京城巡檢的王諺升深夜闖入宰相王溥府上，假以飲酒為名進行敲詐。類似這樣的事時有發生，這使統治者覺察到了潛在的危險。武將在文臣面前恣意用法，飛揚跋扈，導致軍事將領的勢力過度膨脹，使國家機構中文武職能無法保持均衡，其結果是社會既無法得到安寧，兵變也，很難絕根。于是宋太祖實施各種措施提高文臣的社會地位，處心積慮地在朝野營造崇文的氣氛，并逐漸在各方面推行尊儒重文的方針、措施。其中突出的有：其一，在朝中重用文臣。如任命謀臣趙普為樞密副使，架空樞密使吳遷祚。后趙普升任樞密使后，完全凌駕于渚將之上，標志著文臣主掌了軍政大權。以后，趙普獨任宰相，樞密使幾度由武官擔任，但其權威皆無法與趙普抗衡，這徹底扭轉了五代時樞密使欺壓宰相的局面。又如太祖不斷從中央派出文官到各地任職，陸續取代原來藩鎮的爪牙。太祖認為“五代方鎮殘虐，民受其禍，朕今選儒臣干事者百余，分治大藩，縱皆貪濁，亦未及武臣一人也”。其二，趙匡胤登基不久就下令“增葺祠宇，塑繪先圣、先師之像，親自為孔子作贊文，并率群臣渴孔廟，以向天下傳遞遵儒崇文的信息；其三，對科舉制度給予高度重視，擴大錄取人數。統治者看到通過科舉可以選拔沒有軍功的平民人仕，可以平衡文武勢力。由此從開寶六年殿試進士到太宗繼位的20年時間里，每年錄取進士都在500人以上。而且在此期間開創了“特奏名”先例，后又固定成“殿試”制度。其四，本為一介武夫的趙匡胤還身體力行，帶頭讀書，在朝廷營造文化氛圍。史載太祖“獨喜觀書，雖在軍中，手不釋卷，聞人間有奇書，不吝千金購之”。另據記載，太祖還曾在宮中立碑，告誡后世繼承者勿殺文臣士大夫。

與此同時，趙匡胤對武事的抑制從立國早期就著手了。宋建國之初發生的李筠、李重進等地方節度使的造反，很快就被宋太祖鎮壓。這種公開的叛亂并不可怕，然而此事反映出武將積習已久的跋扈作風，卻引起了當政者的高度警惕。于是在平叛之后，趙匡胤就開始對手握兵權的武將刻意加以防范和抑制。如在“杯酒釋兵權”后，宋太祖陸續罷免了慕容延釗、高懷德和石守信等資深權重的禁軍統帥職務，將殿前都點檢、侍衛馬步軍都指揮使和都虞侯等職不復除授。隨之，起用了一些資歷較低的將領掌管禁軍，并將殿前與侍衛馬、步軍二司變為三“衙”，對統軍機進行分割，進一步削弱禁軍將領的權威。

乾德以后，宋太祖又重懲忠勇猛將，以起到“殺一做百”的效應。如對殿前都虞侯張瓊和殿前都指揮使韓重赟的處理，即為例證。張瓊本是宋太祖一手提拔起來的猛將。早在后周時，張瓊就隨趙匡胤南征北戰，屢建奇功，并曾舍身救護過趙匡胤。宋初，當殿前都虞侯一職空缺時，太祖就表示：殿前衛士如狼似虎者不下萬人，非張瓊不能統制。然而，張瓊任殿前都虞侯后，因得罪太祖心腹史珪、石漢卿等人，于是被史、石二人誣告私養部屬百余人，作威作福，及污蔑皇弟趙光義等等。宋太祖得到報告，不辨真偽令石漢卿以鐵杖擊頭，以致幾近氣絕(后自殺)。事后，太祖得知張氏“家無余財”，仆從不過三人后，也沒有懲罰誣告者。乾德四年又有人密告殿前都指揮使韓重贄私用天子親兵為心腹。趙匡胤聞聽大怒，當即打算誅殺韓，宰相趙普與之謀道：“陛下必不自將親兵，須擇人付之。若重赟以讒誅，即人人懼畏，誰敢為陛下將者。”宋太祖“怒猶未解，趙普開陳愈切，上納其言，命重贄出鎮”，此事才算了結。通過張、韓二人的遭遇，許多軍事將領從中領悟到了其中的玄機，大都改弦易轍，在與天子周旋時虛以尾蛇，將自己偽裝起來奉迎上歡。如接替張瓊職務的楊信，在乾德四年忽染啞疾。但令人費解的是宋太祖卻讓其接連升任。據史料稱：楊氏最大的特點是“忠直無腸”，所以“上委任之不疑”。然而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太平興國三年，楊信臨死時，啞疾突然消失，對前來探視的太宗表達了感念兩朝知遇之恩，“涕泗模集”。這不免使人對其啞疾的真實性發出疑問。而軍事將領黨進，則以獨特的方式贏得太祖的信任。出身少數族的黨進原為后周一偏將，目不識丁。北宋建國后，黨進屢遷龍捷左廂都虞侯。史稱：當時軍事將領為防備皇帝提問，都隨身攜帶一根木棍，將自己的掌管的兵事寫在其上。黨氏也與別人一樣隨身帶有這樣的木棍。恰值某天太祖詢問黨進，他便雙手舉棍答道：“盡在是矣”。趙匡胤目睹此情景，“以其樸直，益厚之’。自此，黨進以勇猛率直、胸無點墨響譽朝廷。然而，據史載：黨氏曾在京城巡視時，每見有人家豢養飛禽走獸，就立即開籠放生，還要斥責主人。一次他在街上碰見皇弟趙光義的手下家人架鷹而來，黨氏不知就里，讓其馬上放鷹。但當被告知是晉王趙光義的手下，黨進立即住手并給對方一些錢，囑咐買些肉好生飼養，并言：要精心養育，勿讓狗貓所傷。此事很快成為京城笑料。史稱：“其變詐又如此”。另一位將領李進勤競舍自家性命來取悅當朝。一日，太祖到水泊觀看軍士演習水戰正酣之時。不禁有感而發，言道“人皆言忘身為國，然死者，人所難而言之易耳”。李進勤上前對日：“如臣者令死即死耳”，言畢遂躍人深水中。太祖急令水工數人救起而免一死，此一事使太祖大喜過望。由上實例可見，軍事將領在朝廷重文抑武的政策下，缺少了英武豪放之膽識，卻表現出一種委曲求全以求自保的為官之道和投上所好的官場態度。

宋太祖在位后期，明智的軍事將領們已適時調整了各自的心態，一方面故其行跡以避鋒芒，另一方面則刻意投皇帝好文之喜好，對文官們采取了恭敬的態度。這其中又以曹彬的表現最為突出。曹彬雖位居樞密使高位，但“遇士夫于途，必引車避之”。這一極端化的舉止，正是當時武將地位顯著變化的一個縮影。也就是說，在朝廷崇文抑武政策下，文官與武官間的地位有了與前朝完全不同的情形，統治者在進行政治治理中，將文人看成政治支柱，并使他們走向政治舞臺的最前列。相反，武官與之相比卻走上截然不同的政治生活之途，其政治影響日漸式微，并最終導致隨后幾朝中文官欺壓武官的惡劣情形。

二

宋太祖一朝，天下還未完成統一，邊關也不安寧，因此在推行崇文抑武政策時尚能給軍事將領較多的活動空間，只不過趙匡胤只是注重清除軍中潛在的異自力量罷了。待到的宋太宗時代，趙光義對可能最大威脅帝位的軍事將領更加戒備。在宣稱繼承太祖成憲的旗幟下，太宗又接過了“抑武”、“興文’的衣缽，通過繼續壓制武將和重視儒教的手段來鞏固自己的統治。如宋太宗即位僅兩月，就親自操持科舉考試，并言：“朕欲博求俊才于科場中，非敢望拔十得五，止得一二，亦可為治政之具矣。”太平興國二年的科舉中，一次就錄取進士、諸科及特奏名多達五百余人，其中大多數授官為監丞、大理評事和諸州通判，史評：“寵章殊異，前代所未有也。”在未值科舉之年，太宗也必“親選多士，殆忘饑渴，召見臨問，以觀其材，拔而用之”。當時大多數執政大臣都覺得過分，但“上意方欲興文教，抑武事；弗聽”。再如，太宗對號稱天下文淵之藪的昭文館、集賢殿和史館進行遷址和大規模重建，并親賜名目“崇文院”，廣收天下書籍近八萬卷，以示“崇文”的決心。另如淳化三年，新建的秘閣落成后，太宗親率眾臣登樓觀書，而且還要求禁軍將領也來參觀，所謂：“帝欲其知文儒之盛故也”、還值得一提的是，太宗將沿襲已久的宮中內殿“講武殿”，更名為“崇政殿”。這些舉措看似技節小事，實則反映出了“崇文抑武”文教政策的深化。

在“抑武”利器之下，太宗繼續打壓武臣，制約其在政治生活中的影響。太宗即位后，很快罷免了先朝宰臣，逐漸起用了資歷不深的將領掌管了禁軍。時至太平興國二年初，太宗借機下令將各地節度使子弟調入京城，將他們編為前殿承旨的職務，實際上將他們變為人質控制起來。后來發生的擁立太祖之子趙德昭為帝事件，太宗對軍事武將的猜忌之心進一步加劇，處處對武將設防，實施“將從中御”之法，并在軍中設置由文臣擔任的監軍來牽制將士，使用“陣圖”約束戰場指揮將領的手腳。這里需要指出的是，所謂“將從中御”是由于太宗對武臣戒備之心甚深，對他們在戰場上的一舉一動都要過問，這在當時被稱為“將從中御”。而所謂作戰“陣圖”，則是作為“錦囊妙計”授給將帥，借以控制其舉動。史云：“圖陣形，規廟勝，盡授紀律，遙制便宜，主帥遵從，貴臣督機。”從這里開始，軍事將領的一切行動盡掌握在太宗手中。以后，監軍的設置更加廣泛，還出現了掛“走馬承受公事”頭銜的軍校，隨時向皇上匯報軍中動態。在太宗親征北漢期間，領兵主帥郭進就因不堪監軍田欽祚的屢次欺壓，自縊而死。而此事發生后，太宗竟然不予追究。在第二次北伐期間，又出現了楊業被監軍王優逼死的悲劇。太平興國八年，鎮州駐泊都監彌德超虛織罪名誣陷樞密使曹彬，后雖經在臣解釋擔保，但宋太宗仍解除了曹彬的職務，將其放逐外地為節度使。不久，彌氏誣陷之事敗露，但曹彬卻沒有能官復原職。如曹彬這樣謹慎持重的軍事將領尚且因只言片語被罷官，而像郭進、楊業勇于用兵的名將，其被逼死也就不難理解了。這一切事例無不深深地教訓著每一位軍事將領，使他們不能不信加小心，寧肯失職取敗，也不敢冒然觸犯天子戒律。所以曹彬和潘美在第二次北伐中無為表現，就能夠會使人有這樣的解釋：翦鋒挫銳，有意避功，以釋天子猜忌。這種看法尤以清初王船山最有代表性，他認為：曹彬謹慎而不敢居功，潘美陷楊業于死地的做法，是為了避免“功高震主”，是故選擇了不深究責任的戰敗結果，“勝乃自危，貿士卒之死以自全”罷了。

由于宋太宗對軍事將領實施了種種防范、壓制甚而是歧視政策，特別是隨著兩次北伐的失敗，皇帝失去用兵信心，對武將進一步實行了前所未有的抑制和打擊，于是軍事將領的社會和政治地位再度發生重大轉變。正如鄧廣銘指出的：“它(北宋)特別提高文職官員的地位，在王朝內外和舉國上下都造成一種重文輕武的氣勢，把一些根本沒有造反能力的士大夫壓在將帥等類武職官員之上。”然而，正是由于太宗熱衷于對將領的打壓，造成了文武官僚分途的狀況，影響了對軍事將領的軍事能力培養，這在現實當中極大抑制了軍事人才的選拔與儲備。

在太宗朝后期，軍事將領被打壓造成的庸碌無為的狀態，已暴露無遺，一些文官也感到后果嚴重，于是勸諫皇帝給軍事將領一定的權威和榮譽。如端拱二年，右拾遺兼直史館王禹偁向太宗上奏日：“自陛下統御，力崇儒術，親主文闈，志在得人，未嘗求備。大則數年便居富貴，小則數月亟預常官”，“但恐授甲之士，有使鶴之言，望減儒冠之賜，以均戰士之恩。”透過王禹傅的議論，不難看出宋初以來的“抑武”興文教政策至此已矯枉過了頭。

三

至真宗朝，“偃武興文”政策被作為祖宗之法變本加厲地得到貫徹。大中祥符元年，真宗效法秦始皇率文武百官及僧道三萬余人到泰山封禪，親赴曲阜，到孔廟行禮祭奠，加謚孔子為“玄圣文宣王”，并撰《文宣王贊》稱頌是“人倫之表”。又撰《崇德術論》贊揚儒學是“帝道之綱”。由此掀起尊孔崇儒高潮。隨后真宗親撰《勸學文》，使其廣傳天下，將“崇文”推向市井鄉里。其內容為：“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鐘粟；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車馬多如簇；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有女顏如玉；男兒欲遂平生志，六經勤向窗前讀。”此外，又通過科舉大批錄用文人。僅在咸平三年，就錄用1190人，史載：“較藝之詳，推恩之廣，近代所未有也”。自此國家政治生活中形成了文尊武卑的格局，文臣已成為政治主體，甚至對皇權也產生了較大的制約作用，正如真宗言于文臣：“軍國之事，無鉅細，必與卿等議之，朕未嘗自專也。”與此相反，在處心積慮地營造“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政治意圖下，對武事的控制與前朝比更有過之而無不及之，所謂：“不以武人為大帥，專制一道，必以文臣為經略，以總制之。”同時采用“更戍”之制，使禁軍每三年變更駐地一次，以防變亂，形成兵無常將、將無常帥的兵制，不想卻造成兵不識帥之能，帥不知兵勇的局面。在此情形下，禁軍將校對教閱訓練大事采取敷衍了事態度，“將校得以茍且，隳弛紀律，人員(將校)與長行(士兵)交易飲博者多，故出無時，終日戲游市問，以鬻伎巧繡畫為業，衣服舉措不類軍兵，習以成風，縱為驕情”。由此可見領兵者喪志庸碌無為、為兵者渙散無紀現象十分嚴重。怯懦無能的軍事將領隊伍受到士大夫的普遍蔑視，就連民間習武學藝也不為提倡。如當時有試劍者求試，真宗唯恐天下皆好擊劍，遂遣去之。后來因朝廷用兵急需軍事將領而在科舉中選拔武舉，但應試者寥寥，其原因如富弼所說：“應制科者，必樂為賢良方正才識兼茂，恥為將帥邊寄之名，蓋個人重文雅，而輕武節也。”

綜上所述，宋初統治者奉行“興文教，抑武事”的文教政策，通過正反兩手并用，使文武官員在國家政治生活中的地位產生了極大的反差，這造成了軍事將領及其所屬士卒逐漸被馴化為怯懦無能的群體，而文人卻全然不懂“堂堂之陣，正正之旗”，每逢“風雨云雷高發而并至，龍蛇虎豹變見而出沒”，既無“推倒一世之智勇，又無開拓萬古之心胸”。這一局面的長期存在，不僅加劇了自五代以來“尚武”精神的淪落，使軍事職業日益被視為社會的下賤之業，而且極大地削弱了整個國家的國防能力和軍事潛力，最終造成了宋朝由于武備不力，長期被動挨打的可悲后果和非戰時不得不以防御為主的軍事戰略方針。

責任編輯 張 翔

(本文中所涉及到的圖表、注解、公式等內容請以PDF格式閱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