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6年時間內,吳向明不停地游走于罪與非罪之間。一審法院兩次判其有罪,中級法院又兩次終審判其無罪。
2006年12月初,山西運城中級人民法院再次調走吳向明案卷,昭示著該案即將進入重審程序,一場兩級法院的“拉鋸較量”又將展開。
“吳向明案”新變數
似乎是一個巧合,2006年12月4日下午,記者剛剛離開山西運城市中級人民法院(下稱運城中院),5日上午,歸檔于河津市人民法院(下稱河津法院)的吳向明案全部卷宗,就被運城中院調走。
吳向明案是一起轟動河津的案件。吳向明,河津市公安局副局長,6年內兩次被抓,在看守所被羈押923天,河津法院兩次判其有罪,運城中院兩次終審判其無罪。2005年7月,河津市委組織部發文,恢復吳向明同志市公安局副局長職務。2006年8月25日,他向運城法院提出國家賠償申請。同月,河津市政法委向運城中院遞交報告稱,不能接受運城中院審判結果,要求對吳進行再查再訴。
“可能是要重審吧。”河津法院副院長王喜奎說。據王喜奎介紹,運城中院前往河津調取吳向明案卷宗的,是該院院長任連友和紀檢組正副組長,另有數名中院工作人員。
運城中院對吳向明案的最終審判,早在兩年半前的2004年4月19日即已完成,此次運城中院調走吳向明案卷宗,是否意味著該院對吳案的無罪判決將另有變數?
吳向明案出現新的變化,并不是沒有可能。在運城中院對吳向明作出第二次終審無罪判決之后,河津市政法委曾代表河津“一委兩院”函告運城中院,表示對運城中院兩次對吳向明作出無罪判決“一審法院始終感到不解,公訴機關始終持有異議”,要求對吳向明案進行再核查,再追訴。
2006年12月6日上午,吳向明案將進入重審程序的可能性,在河津政法委得到進一步證實。
“吳向明的案子,我們要重新辦!”河津市政法委書記張有榮滿懷信心地說。張有榮證實吳向明案卷宗已被運城中院調走的事實,并認為中院的這一舉動,是該案即將進人重審程序的—個信號。
“工作給你安排,我們本來也不想再追究,但是人家緊咬著我們不放,要賠償。”張有榮說,“一分錢也不可能賠,賠了就是說我們辦了錯案。”
按照河津市政法委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工作人員的說法,如果吳向明申請國家賠償的要求得到中院支持,隨后的問題就不僅僅是經濟賠償的問題,這意味著涉及吳向明案的眾多辦案人員將承擔錯捕、錯判的嚴重后果。
在遞交給運城中院的函告中,河津市政法委代表河津法院、檢察院,就吳向明賠償訴求一事表示,“我們是不會受理也不可能受理的”。同時,河津政法委還就運城中院召開吳向明國家賠償案聽證會作出三點答復:1、河津市法、檢兩院是不會派人參加聽證會的;2、若運城中院作出賠償決定,河津市有關方面是不會也不可能盲目接受和執行的;3、我們將采取有關應對措施,確保此案的最后澄清和公正裁決。
對立的情緒,已經躍然紙上。
時至今日,運城中院終審判處吳向明無罪的判決已經過去了兩年半的時間,但河津市公訴機關不服此判決而采取的應對措施當中,并不包含按照正常程序選擇抗訴一項。
河津市政法委書記張有榮在“澄清和公正裁決”吳向明案上決心不小。2006年12月6日上午,張有榮對記者說,如果“貪污腐敗”的吳向明得不到法律的制裁,河津政法委將直接向中央政法委或最高人民檢察院反映情況。
“貪腐”吳向明的審判輪回
吳向明第一次被抓是在1999年6月15日。時任河津市公安局分管巡警大隊副局長的吳向明,應河津檢察院的要求對巡警大隊涉嫌收取該市山王村好處費一事進行調查。當天調查工作告一段落后,吳被叫到河津檢察院接受訊問,當夜被留置。第二天,吳向明被檢察院銬送至相鄰的陜西省韓城市某賓館接受審問。第三天,吳向明被正式逮捕。此日下午,河津檢察院將吳向明異地羈押在陜西省合陽縣看守所。
9個月以后,河津檢察院以貪污罪名對吳向明提起公訴,指控吳借分管公安局巡警大隊的機會,將河津市山王村支付給巡警大隊的11.4萬元勞務費據為已有;另外,還指控吳向明在擔任河津市清澗派出所所長期間,私吞清澗鎮政府的5萬元經費。
就第一項指控,河津檢察院公訴科科長12月6日上午說,當年山王村修了一座山王橋,正好趕上河津修筑繞城國道,山王村于是想借助公安的力量在路上設卡,讓所有過往車輛繞行通過山王橋,以便在此收取過路費,所得收入按照40%分成給公安局巡警大隊。山王村于是委托三個農民找到巡警大隊民警王紅兵協商。王紅兵向吳向明匯報之后,吳開始派人設卡,責令路過車輛必須繞行山王橋,由此產生了檢察院第一項指控中提及的經濟案件。
而吳向明則另有說法。除否認檢察院指控內容中提到的11.4萬元勞務費據為己有,吳向明還稱,在路上設卡絕非他一個公安局副局長所能決定,這是市委、政府在當年的舊城改造中提出的一個行政決策,他和巡警大隊都只是這個決策的具體執行者。
2000年6月,河津法院認定了檢察院指控中的一項內容:吳向明在擔任清澗派出所所長期間貪污公款4萬元,并作出判3年緩4年的一審判決。因證據不足,檢察院在指控中提到的另外12.4萬元未被認定。
吳向明不服此判決,認為所借鎮政府的款項有借條存在,不構成貪污,于是上訴至運城中院。當年12月,運城中院終審判決吳向明無罪。該院審理認為,河津法院在清澗派出所賬目底數不清、4萬元公款被侵吞情況不明的前提下認定吳向明貪污了該筆款項,證據不足。
然而兩年后,當吳向明因為另一案由再次成為公訴機關的指控對象時,已被運城中院否定的“貪污”情節被再次提起,并在一系列的戲劇性變化之后,成為重罰吳向明的主要理由。
從“拍桌子”到12年責罰
1999年末2000年初,吳向明被第一次羈押期間,河津市有關部門在一次會議七建議開除吳向明黨籍及撤銷職務。就撤銷吳向明職務的建議,河津市委及政府的部分與會人員認為不宜操之過急,需等待法院判決之后再作決斷。
本次會議上的分歧,在隨后的一段時間內形成了一個尷尬的現象:吳向明雖然未被正式行文撤銷職務,但自從被羈押后,吳向明的公安局副局長的帽子事實上已經被摘掉了,吳向明在河津市公安局的辦公室被騰空。
運城中院作出終審無罪判決并獲釋之后,吳向明開始頻頻求見市委有關領導,要求恢復黨籍和工作。在奔走了一年半卻毫無結果的情況下,吳向明與河津某領導發生了爭吵,并拍了桌子。
這—拍桌子的舉動,不久以后成為吳向明第二次被抓捕的—個誘導因素。2002年7月10日,河津市委常委家屬院中出現了一包硝胺炸藥。這個插上導火線的炸藥包里,被塞進了幾枚子彈。
這起事件被鑒定為“是一起有預謀、有目的的重大報復殺人未遂案”。河津市政法委書記張有榮證實,事件發生后,吳向明被列為有重大作案嫌疑的懷疑對象。
2002年7月19日,吳向明像往常一樣到市委找領導談論恢復工作的事情,見完領導就回家。因為家中無人,吳向明去到鄰居家小坐,其問有人邀他打麻將娛樂。就在吳向明和另外3人玩到第三輪時,10余名公安、武警突然闖進鄰居家,將吳等全部控制,隨后直接送往運城市公安局。
當天晚上,辦案人員對吳向明進行了長達數小時的訊問。訊問后來涉及7月10日爆炸未遂案。在辦案人員就爆炸未遂案對吳向明進行詳細訊問的過程中,提到吳向明與市領導爭吵并拍桌子一事,矛頭所指,已是分外明顯。吳向明質問:“吵歸吵,炸歸炸,難道吵了就要炸嗎?”
吳向明相信,與爆炸未遂案有關的罪名,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強加到他身上,于是規勸辦案人員趕快另找目標,不要延誤了戰機。
吳向明未曾想到,第二次牢獄之災已經開始了。
盡管辦案人員沒有從吳向明身上找到爆炸未遂案的突破口,涉嫌賭博也沒有得到當事4人的供認,吳向明還是于7月20日被以涉嫌賭博罪刑拘,羈押運城市看守所。同年8月3日,河津檢察院對吳向明作出批捕決定,移送侯馬市看守所。但是河津檢察院此番批捕吳向明的案由,既不是爆炸未遂案,也不是涉嫌賭博,而是一個新的罪名——妨害作證罪。
妨害作證罪的出現,將隨后展開的新一輪司法訟爭繞進了早已被運城中院終審結案的“貪污案”中。
關于吳向明在擔任河津市清澗派出所所長期間是否貪污4萬元公款的問題,再次成為河津市檢察院指控吳向明貪腐的重要內容。
在以妨害作證罪為由對吳向明進行逮捕3個月后,河津市檢察院于2002年11月以上述罪名及貪污罪對吳向明提起公訴。2003年1月,河津法院對該案進行公開宣判,并通過電視在全市播放。
河津法院副院長王喜奎在公判大會上宣讀了判決書。吳向明注意到,宣讀的判決書中只提到了涉及4萬元公款的貪污罪,刑期10年。除此之外,再未提到其他罪名及量刑。
然而,公判大會18天后判決書送達到吳向明手中時,他卻發現,這份判決書的內容與公判大會當天宣讀的判決內容出現了極大的出入:貪污罪的刑期已經由宣讀時的10年變成了12年,另外新增妨害作證罪,刑期1年。兩罪并罰,執行12年半。
一個值得注意的事實是,河津法院對案由未變(貪污)、涉案金額未變(4萬元)的同一宗案件的前后兩次判決,刑期出現了巨大變化:第一次判3年緩刑4年,第二次10年,并被最終追加到12年。
運城中院的無罪終審判決尚未撤銷,河津法院再針對同一案由作出有罪判決,吳向明不服,再次上訴。2003年7月,運城中院裁定撤銷河津法院的判決,認為河津法院判決書主文與公開宣判內容不同,且增加了罪名和刑期,嚴重違反訴訟程序,可能影響到本案的公正審理……
該案被發回河津法院重審。2003年10月,河津法院經過重審,維持原判。2004年4月19日,運城中院再次作出終審判決,認為河津法院認定事實不清,證據不足,判決吳向明無罪。
敏感的吳向明
2006年12月5日上午,在河津公安局,記者第一次見到了吳向明。但是在很多人看來有冤要伸的這個當事主角,卻不愿意跟媒體談及自己的往事。
“我真是不知道該怎么跟你們記者打交道啊,要想拒絕吧,你們大老遠跑來找我,真不容易;要想接受采訪吧,大家都在看著我,看我做了什么……”吳向明一邊忙著倒茶一邊說。他盡量讓自己的臉上隨時保持笑容,但這個笑容顯得很勉強。幾天之前,吳向明拒絕了一位來自南方媒體的記者,他很內疚,但是不得已而為之。
同事觀察發現,盡管工作已經恢復了一年多時間,但吳向明的內心還是非常敏感。
吳向明和記者談起了他的為人處世。吳向明說,他的毛病是不喜歡拍馬屁,而且脾氣有點犟,“有什么就說什么,說什么就是什么”。
吳向明不喜歡拿著烏紗帽壓人的那種為官者作風,這也許是因為他出身農民的緣故。以警察為例,吳向明說,你不能因為穿著制服、有權,就讓老百姓害怕你,老百姓害怕你不是一件好事。
傳統社會中“一碗水”的平衡觀念對吳向明有深刻的影響。他說,一碗水不可能絕對端平,但是要有盡量端平這碗水的想法。一個人于公于私都不能昧著良心,要講公道,這是底線。
吳向明說,他提出國家賠償申請,也是希望得到一個公道,賠多賠少他不在乎。
2006年12月6日上午,吳向明得知卷宗被中院調走的消息,他開始擔憂起來。吳向明說,南于受到他兩次被捕被判的影響,孩子學習被荒廢,年邁的母親差點命喪黃泉,岳父精神失常,雙目幾乎失明。他擔心,再折騰一次對整個家庭會形成更大的損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