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繆爾·理查遜(1689—1761)是英國小說的創始人之一,他的處女作《帕米拉》屬于英國早期的心理小說。《帕米拉》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歸功于理查遜獨特的展現人物心理現實的手法,即書信體手法。書信體小說可能起源于書信體詩文。修辭學家將書信分為私信、情書與公開信三類。在中世紀,有大量的修辭學論文其實是寫信指南。早在十六世紀,書信體小說已在歐洲萌芽。在十七、十八世紀的英國,寫信成為一種時尚,許多人刻意追求書信的風格、技巧與文采,并從與親朋好友的書信往來中獲得心靈的愉悅和滿足。實際上,寫信不僅是人們交往和通訊的一種手段,而且還是一門藝術,寫信水平的高低成為衡量一個人身份和文化修養的標準。因此,當時一些教人寫信的手冊很暢銷。理查遜正是應出版商要求。準備寫一本既有娛樂性、又能指導年輕姑娘寫信的書。即《帕米拉》。這部小說一出版就受到讀者的歡迎,第一年內連續出版五次,同時譯成多種文字,風靡一些歐洲國家。
《帕米拉》講述了一個年輕貌美的女仆的不同尋常的故事。帕米拉出身卑微,但天資聰穎。由于太太的偏愛,她于是有機會接受了那些名門閨秀所受的教育,彈琴、唱歌、舞蹈、寫作,無一不精。太太去世后,她服侍少東家。她歷盡艱辛,飽受折磨,抗拒少東家的勾引與誘惑,最后以自己的貞節自愛打動了少東家,并得到了回報,從女仆一躍成為貴婦。理查遜塑造帕米拉這個人物形象。其目的是為了給年輕婦女樹立一個正面的榜樣。理查遜認為,女性身上的原罪比男性更根深蒂固,婦女總是面臨著墮落的危險,所以他希望通過富有說教性的故事來指導婦女的思想和行為。他的這種藝術觀點正好繼承了賀拉斯對詩歌的目的所作的論述,“詩人的愿望應該是給人以益處和樂趣,他寫的東西應該給人以快感,同時對生活有幫助。”(楊周翰譯《詩藝》,1991年)在理查遜生活的十八世紀,經濟和社會的一系列變化使得廣大婦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重視婚姻,婦女人口的過剩和婚姻的商業色彩導致了未婚婦女人數的增加,女仆的命運尤為不幸。小說《帕米拉》既有虛構的故事,又有嚴肅的主題,因而受到文化水平相對較低的婦女讀者,尤其是廣大女仆的歡迎。帕米拉成功的婚姻恰好體現出這些婦女內心的美好愿望。
用書信寫故事不是理查遜的發明,但他將這種敘述方式推向其發展的高峰,而他本人也成為英國小說發展史上的一塊里程碑。在《小說的興起》中。伊恩·P·瓦特將理查遜與笛福、菲爾丁等十八世紀英國文學巨匠列在一起,對理查遜作為一個文學家的貢獻作出了客觀的評價。理查遜能獲此殊榮的確不易,因為盡管《帕米拉》受到眾多平民讀者的歡迎,文學界的精英們對這位書商的文學創作卻不屑一顧,像薩克雷、柯勒律治、菲爾丁等人都對他作了尖刻的嘲諷和強烈的抨擊,整個19世紀和20世紀初,理查遜在英國文學界一直受到冷落。18世紀中期。歐洲文學論壇曾展開過一場論戰,當時,帕米拉派和反帕米派相持不下。前者視帕米拉為貞節典范和女性效仿的楷模;后者則稱帕米拉是虛偽奸詐之人,企圖攀上一門高親而一步登天。當時兩派爭論的焦點是理查遜的語言,因為理查遜試圖創造一種全新的、表現人物的寫作手法時,他的語言不可避免地引起了人們的懷疑和爭執,造成了不同人對文本的截然相反的理解。
后來一些批評家將目光轉向理查遜的心理現實主義手法,研究書信體這種敘述方式在刻畫人物心理方面的特點。理查遜主要描寫平民百姓,尤其是中下層女性。他的小說以人物為中心,人物對事件所作的反應及采取的行動推動情節的發展。“這種內在結構是主人翁認識自我和實現自我的一個途徑。這一認識自我的途徑又是通過人物與時空的關系來實現的。”(高原譯《小說的興起》,1992年)在《帕米拉》中,理查遜運用書信體寫作方式將女主人公每時每刻的經歷、感受及心理活動都詳細地記錄下來。使人物的命運與時間、空間緊密地交織在一起。理查遜把這種新的敘述技巧稱為“寫至即刻”。所謂“寫至即刻”就是“通過巧妙地分割每封信的內容,使小說中的場面有如戲劇里的場次,生動、詳盡地展現在讀者面前。而每封信終止在事件的當中或緊要關頭,又造成了緊張的懸念。”(劉意青,1994年)
《帕米拉》分為上下兩部。第一部勾畫了女仆帕米拉孤身生活在大戶人家的艱難處境,揭示出她復雜矛盾的內心世界。第二部講述帕米拉婚后的生活。小說第一部情節曲折,懸念迭出。帕米拉是個聰明漂亮但又涉世未深的年輕女仆,她的生活范圍很小,和她在感情上最親密的就是她的父母和女主人。女主人去世后。父母便成了她唯一的交流對象。與父母溝通感情的書信就成了記述她經歷的主要載體。書信體便于直抒情懷。展現內心世界。尤其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妙齡少女向父母傾訴衷腸的信件給人以可信感和親切感。而且,書信成為作者敘事的重要方式。少東家開始只是想玩弄這個年輕貌美的女仆,后來正是通過偷看帕米拉的信和日記逐步認識到了她的美德,于是,他真的喜歡上了這個外貌和品德都很完美的女性。
性追求和性抗拒這樣的主題可謂老生常談,而理查遜能把一個普通的故事敘述得那么引人入勝,這歸因于他運用的心理現實主義手法和他在意識流創作方面所作的早期嘗試。書信體形式使作者能非常自如地探索人物的內心世界,揭示人物思想感情的變化,意識和潛意識之間的矛盾沖突。理查遜這位心理大師“手拿火把探索到洞穴的深處:是他教會了我們如何洞察那些隱匿而又急于顯示的微妙的不誠實的動機。”(Kinkead,1973年)這一點在敘述帕米拉為B先生縫制背心的那封信里尤為突出。這里,帕米拉心中意識和潛意識兩個層面的活動都清晰地呈現出來。一方面,帕米拉對自己作為女仆所受的虐待和侮辱深表不滿:另一方面,在下意識里,她又渴望自己的美貌和品德能打動少東家以便擺脫下賤的生活。這種意識和潛意識的交疊充分體現了人物性格的多面性和復雜性。
除了書信,理查遜還采用了日記的形式進行敘述。日記通常記錄人的真實經歷和感受,因而能極大地吸引讀者的注意力并滿足其好奇心。當帕米拉由于反抗少東家的欺侮而被軟禁在林肯郡時,她與外界的一切聯系都被切斷了。日記便成了故事發展的另一載體。此時,理查遜由寫帕米拉和B先生之間的外部沖突轉為主要刻畫帕米拉的內心活動、思想和感情的矛盾,同時,道德和精神的主題也被放在了重要位置。
書信體的形式能使作者深入到人物的內心深處,揭示人物的內心矛盾,而“寫至即刻”的寫作技巧又增強了小說的戲劇效果,這樣,小說中的人物形象就更加鮮明突出,故事的矛盾沖突更加強烈、集中,情節的發展也更加扣人心弦。比如帕米拉與她的情敵道韋杰女伯爵相遇的那一幕。這篇日記生動、詳細、又富有戲劇性地記錄了帕米拉面對女伯爵時的心理變化,先是自卑、傷心,接著是焦慮、不安,最后是平靜、坦率。帕米拉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每一絲表情都栩栩如生地呈現在讀者面前,我們不禁為理查遜刻畫女性心理的高超手法所嘆服。他充分利用書信和日記的優勢把讀者盡可能地向女主人公拉近。讓讀者自己去體驗女主人公的內心活動、思想感情的矛盾和斗爭。事實上,書信和日記的第一人稱敘述方式已經使讀者完全沉浸在女主人公的經歷之中了,這種獨特的敘述效果是其它敘述方式不能比擬的。它給讀者一種持續不斷的實身介入感,這樣讀者就有身臨其境、與事件同步發展的感覺,因而在閱讀中獲得了心理上和感官上的極大滿足,同時,作者也達到了愉悅讀者和教育讀者的目的。
當然,《帕米拉》這部小說也暴露出了書信體小說的一些不足,如強烈的實身介入感有時會使讀者忽視了小說的道德完整性和人物的道德意義。用書信體敘事也很難跳越時空的限制。因為每封信單為一小整體。又都有各自的頭尾及必然情節之外的鋪敘。因此,書信體小說顯得情節拖沓緩慢,小說的篇幅也過于冗長。
隨著現代通訊事業的高速發展,人們對寫信的熱情越來越低,即使偶爾寫信,也不大注意寫信的藝術和技巧,但這種寫作手法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和作用是不可磨滅的。盡管理查遜的處女作《帕米拉》在敘述手法上還顯得有些稚嫩。但理查遜為書信體小說和意識流寫作手法的發展開辟了一條嶄新的道路。所以,他的名字當之無愧地載入了英國文學的史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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