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魯迅小說《一件小事》與《孔乙己》兩篇作品有很多共同點,兩者都是采用第一人稱內聚焦方式,敘述者都是故事的中人。不同的是《一件小事》的敘述者和聚焦者是“我”,而《孔一己》則是咸亨酒店的小伙計,前者的敘述者“我”是作為一個可信的敘述者出現在文本中,而后者中的“我”卻是不可信的。不同的選擇造就了同樣的成功,產生了獨特的效果。
【關鍵詞】魯迅小說 敘述人 比較
運用敘述學理論研究魯迅作品,不僅顯示了它嶄新地被解讀的一面,而且更深刻地揭示了作品本身,為研究和創新帶來新的更廣闊的空間。本文亦嘗試從敘述者的角度來比較分析魯迅的兩篇作品,以看魯迅作品的豐富性與深刻性。
敘述者,通俗說就是講故事的那個人,而不是等同于作者,“文學作品中的說話者不能和作者劃等號,說話者的性格和狀況只能由作品的內在證據提供。”。敘述者也不等同于隱含作者,敘述者是隱含作者創造的一個特定人物。所以隱含作者,它是介于敘述者和真實作者之間的一個虛擬人物,它的形象是讀者通過閱讀根據文本建立起來的。它通過作品的整體構思。通過各種敘述策略,通過文本的意識形態和價值標準來顯示自己的存在。“隱含作者與真實作者的區別在于,同一個作者可以寫作兩部甚至更多的作品,每一部作品都包含著一個隱含作者”最確切地顯示隱含作者地事對所謂“不可信的敘述者”的辨識。布斯把敘述者分為“可信”與“不可信”兩種類型。“前者表現為信念規范與隱含作者一致;后者所出現的則是一個與隱含作者信念和規范完全不同÷甚至對立的敘述者。”所以,讀者清楚看到的事作為故事講述者的敘述者提供的一切信息,卻不能直接看到隱含作者的意圖。因此,只有當敘述者是可信的,我們才會相信他所說的一切,否則則會對敘述者產生懷疑。
從敘述學角度而言。魯迅的《一件小事》與《孔乙己》兩篇作品有很多共同點,兩者都是采用第一人稱內聚焦方式,而不同的是《一件小事》的敘述者和聚焦者是“我”。而《孔一己》則是咸亨酒店的小伙計,敘述者都是故事的中的人物,與故事的主人公有過接觸和交流。前者的敘述者“我”是作為一個可信的敘述者出現在文本中,而后者中的“我”卻是不可信的。不同的選擇造就了同樣的成功。
《一件小事》是魯迅小說中較多留下作者影子的小說之一,有材料證實,“一件小事”是作者親身經歷過的事情,作者曾說:“我寫《一件小事》。……我是真的遇到了那件事。當時沒有想到一個微不足道的洋車夫。竟有那樣崇高的品德,他的確使我受到了深刻的教育,采集那篇東西的。”在客觀敘述的背后始終隱藏著敘述者對自己與對象或故事之間關系的自覺或半自覺的自知與內省。由此可見,魯迅在作品中表達的主題是要轉達這種教育和感動,引起人們的共鳴,所以如果采用不可信的敘述者,把“我”看到人力車夫毅然扶起倒地的老婦人向巡警分駐門口走去時的不以為然和表現出來的麻木、冷漠的話,讀者將會被引到對“我”的批判上來,這當然也有價值,卻與作者的主觀思想背道而馳,不但不能引起人們的共鳴,精神受到鼓舞,反而讓人們看到更多的麻木。對社會的更加失望。魯迅一開始就讓敘述者表現出足夠的真誠,以心理獨白的方式吐露了自己對國民初年社會國家的不滿與失望,感嘆為生計而奔波。“我從鄉下跑到京城里。一轉眼已經六年了。其間耳聞目睹的所謂國家大事,算起來也很不少;但在我心里,都不留什么痕跡,倘要我尋出這些事的影響來說。變知識增長了我的壞脾氣。——老實說。便是教我一天比一天的看不起人。”如此真誠地剖析自己的靈魂,把自己在這個混亂的社會變得越來越沒有同情心而自責與不安毫不掩飾地展示在讀者的眼前,早已征服了讀者面對文本時那種追求真善美的心,還會同情敘述者的處境。而接下來,敘述者卻轉入敘述挽救了他的靈魂,“將我從壞脾氣里拉開”的一件小事,這就很快在讀者心中喚起興趣。當讀者跟著敘述者的敘述。看完這個故事后,就很自然地傾向于接受由他所傳達的與隱含作者基本一致的“可信的”敘述者的思想規范,并從而與其產生共鳴。而當讀者也認同“我這時突然感到一種異樣的感覺,覺得他滿身灰塵的后影,剎時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須仰視才見,漸漸的又幾乎變成一種威壓,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藏著的‘小’來。”時,讀者也在自我反思,也會像敘述者那樣“教我慚愧,催我自新,并且增長我的勇氣和希望。”這樣,作者的目的也達到了。這就是敘述者的力量起了很大的作用。可見“可信的”敘述者對弘揚正義,贊美高貴精神.引起自我反思和產生共鳴的作用。
而在展示悲劇。批判反諷意味濃重的作品中。“不可信”敘述者有著不一樣的不可思議的力量,《孔乙己》是這類作品的典型。熱奈特認為,“敘述可以不通過均勻過濾的方式.而依據故事參與者(人物或一組人物)的認識能力調節人提供的信息,采納或佯裝采納上述參與者的通常所說的“視角或視點,好像對故事做了這個或那個投影”。正是通過這樣一位敘述者來調節他所提供的信息。魯迅選擇成亨酒店的一個小伙計作為敘述者來對孔乙己的一切進行聚焦,讓讀者在聽敘述者講述故事的過程中,從相信敘述者到懷疑敘述者這一轉變中去體會孔乙己的悲劇,去思考這悲劇的根源。
小說的敘述者作為一個參與故事的第一人稱敘述者,跟《一件小事》的“我”一樣,不僅作為目擊者與見證人目睹了主人公孔乙己的悲劇命運,而且也作為小說的人物之一。與孔乙己發生了直接交往,并且又只是一個十二歲的小孩。這樣一個敘述者,讀者一開始會覺得很可信。然而,敘述者那漫不經心。缺乏同情心的態度和語調,卻又是讀者或多或少地與他拉開距離.在思想上并不與他認同。“作為故事參與者的人物聚焦者認識能力調節之下所提供的信息與讀者對這些信息的接受之間產生了某些差異,這樣一來,就造成了小說獨特的魅力,產生意想不到的效果”
《孔乙己》中敘述者是一個比較特殊的敘述者,即包含敘述自我和經驗自我的敘述者。成年敘述者作為敘述自我以回憶十年前在咸亨酒店作品小伙計的情景介紹了咸亨酒店的格局和兩類主顧的不同,為孔乙己的出場提供了環境,結尾也是由成年敘述者的話“我到現在終于沒有見——大約孔乙己的確已經死了。”結束,這就構成了一個完整的故事框架。敘述的主體部分是作為經驗自我的敘述者的聚集。
在酒店小伙計眼中,“孔乙己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未加任何評論,語調顯得超出局外,無關痛癢。但讀者卻清楚地看出孔乙已是不屬于靠柜外站著喝酒的短衣幫。也不屬于躲進酒店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著喝的穿長衫的顧客。因為從小伙計的眼中我們又知道孔乙己“穿的雖然是長衫,可是又臟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這樣窮困潦倒的人是不可能歸入長衫主顧,然而又不愿脫下那象征著讀書人身份的破長衫,認同與做工的短衣幫,所以落到了不為任何一方接納的地步,不僅與穿長衫的無緣,也處處受到短衣幫的嘲笑。這種處境是讀者通過小伙計的聚集讀者意會到的。這些敘述顯然比較客觀,而且小伙計畢竟是小孩,讀者意會到的比敘述者講的要多,還沒有到不信的地步,與此同時,看到的也是孔乙己可憐又可悲的一面。那當讀者看到小伙計在所有人公然嘲笑孔乙己的“偷書”和“怎么半個秀才都撈不到”時,孔乙己也是“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里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類,一些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也都哄笑起來:讓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在這些哄笑的人群中,無疑也包含了作為聚焦者的酒店小伙計。不僅有少年聚焦者此刻尚未明白顯露出來的態度和語氣中推測出來,更有敘述者自己的表白再一次得到印證:“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掌柜是絕不責備的。”讀者至此已對敘述者產生懷疑,作為敘述者的小伙計是否也是麻木不仁中的一個,孔乙己的悲劇加深了,讀者看到的是冷漠無情的世界對他的嘲笑,小伙計的“快活的空氣”只能讓讀者更覺得心寒。
作為目擊者的酒店小伙計只是隱隱約約地附和著人們表現出來對孔乙己的嘲弄與不屑的話,那么,當他作為行為者述說他與孔乙己的直接交往時,這種不屑與蔑視就更明顯表現出來。孔乙己的悲劇性命運也更為突出地凸現在人們面前。孔乙己不能與成人世界溝通。經常遭到嘲弄,當他轉向兒童世界,渴望從天真無邪的孩童身上得到些許心靈的溝通。當他得知小伙計讀過書,便好心要考一考他茴香豆的茴字怎么寫時。作為人物聚焦者是如此反應的:“我想,討飯一樣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在少年聚焦者對孔乙己的態度中顯現一種優越的精神心理態度,而這種心理態度與他對于他的感知客體孔乙己先前的知識有關,這些知識來自于他耳聞目染的成人世界。作為感知主體,他已經不自知地將自己歸于那些對于孔乙己具有精神心理優勢的毫無同情心的成人世界里面。因而他對孔乙己的態度顯得理直氣壯、傲慢、無禮,言語舉止中絲毫不覺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不對。讀者看到的是一個態度誠懇切的讀書人希望教一個孩童一點東西,卻遭到冷漠無禮的拒絕,這里小伙計的無禮和孔乙己的真誠所產生的強烈反差就不能不感到震撼,敘述者對孔乙己的態度和價值判斷已經完全被讀者所否定。讀者看到的是只有十二歲的小伙計也被社會冷漠無情空氣侵害。至此,他已經是一個不可信的敘述者。先前敘述者口中得知的孔乙已在咸亨酒店帶來并不是“快活的空氣”,而是社會的無情麻木在無知地傷害一個可憐又可悲的靈魂。“可心說,(敘述)主體各組成部分不和諧和是現代敘述藝術的成功秘訣,這種不和諧和非但不損害作品。相反,主體各部分的戲劇性沖突,敘述作品使各種聲音共存的努力,使作品的意義多元。”可信的敘述者所產生的意想不到的敘述效果就由此產生。
所以。敘述者的可信或不可信在選擇上是非常重要的,它直接關系到作品的藝術效果和作者想創造的“藝術圈套”。這種“敘述圈套”可以讓讀者在不知不覺中陷入其中,感受與作品,與敘述者,與隱含作者,與自己的交流和斗爭,從而更深入地解讀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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