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辦:上海大學中國當代文化研究中心
地點:上海,圖安賓館
時間:2007年6月30日
《讀書》與近二十年中國與世界的巨變
張汝倫(復旦大學哲學系教授):最近十年來,關于《讀書》有很多說法,我想將來中國思想史可能也會去研究這個現象。在我看來,《讀書》是唯一的,它對中國問題、對世界問題關注的廣度和深度,以及反映的及時和迅速,都是獨一無二、無可比擬的。白紙黑字在那里。首先請文選的主編汪暉先生來談一談他編這套書的想法。
汪暉(清華大學教授、《讀書》雜志主編):我們很早就有編選這套書的想法。我和黃平大約是從1996年參與到《讀書》的編輯工作中,到現在也有十年的時間了,編選這套書的過程讓我們有機會對這十年的工作做一點回顧和反省。我們也在想,為什么《讀書》會引發那么多的爭議?中國社會在1989年以后發生了很重要的轉變,最初的幾年相對來說是比較沉悶,但也比較沉靜,我參與編輯的《學人》叢刊大致可以反映那個時期的人文知識分子的精神面貌。知識界的重要變化大約是從1994年、1995年開始的。我舉兩個主要的例子,一是關于“人文精神討論”,這是在《讀書》上發生的;二是在《二十一世紀》上發生的圍繞著蘇東改革、自發私有化問題,尤其是如何判斷葉利欽改革的討論。崔之元寫了《制度創新和第二次思想解放》,又與昂格爾合作寫了《以俄為師看中國》,算是對蘇東改革特別是葉利欽時代做出的第一次正面反思。與此相關的,有王紹光和胡鞍鋼的“國家能力的報告”引發的爭論。
這些思想變化包括兩重背景。一是我們都曾為之歡欣鼓舞的鄧小平南巡顯示出它的雙重后果:在國內方面,新一波市場化、城市化和全球化的浪潮推動了經濟的增長,但新的問題也層出不窮,從社會分化、制度性腐敗到潛在的危機。在新的條件下,我們不太能夠將這些問題簡單地歸結為過去——社會主義和計劃經濟的歷史。在國際方面,1993年秋天,葉利欽命令軍隊炮擊議會,那時美國的輿論一邊倒,認為這是針對前共產主義分子的捍衛民主的行動。俄羅斯危機使民主和民主化從一個自明的價值目標,變成了一個尖銳的問題,即究竟怎么去理解民主,我們要的是哪一種民主?在1990年代初期,很多中國知識分子把俄羅斯改革看成是中國的楷模,但隨著俄羅斯危機的爆發,中國知識分子之間的分歧開始了。我們在《讀書》雜志編輯過程中,有意識地把這類問題提出來。1996年《讀書》開始了關于鄉村的討論,后來又開辟了“田野札記”這樣的欄目,雖然當初的思路是模糊的,并沒有后來“三農危機”那樣清晰的意識,但的確提供了一個通往后來的討論的基礎和前提。
不久之后,《讀書》也展開了關于蘇東問題的討論,秦暉和金雁給《讀書》寫過稿,黃立佛等研究俄羅斯的一批學者也寫過。藍英年和張潔各用檔案來說明蘇聯時期的文學與文化政治,但取向和結論卻各不相同。你會發現圍繞這類問題展開的爭議,最終總是會涉及如何看待二十世紀的歷史。我記得,那時候何清漣也在《讀書》上發表文章批評經濟學界,引起很大反響,包括幾位經濟學家激烈的辯論。這些辯論的水準不能說很高,但情緒相當激烈,顯示討論觸動了尖銳的問題。正好在這個背景下,在1997年、1998年,中國知識界發生了所謂的“新左派”與“自由主義”的爭論。我始終不認可這個二元框架——這個框架不但將復雜的思想討論簡化為兩相對立的圖景,而且也引發了許多似是而非的討論,后者的結果就是將討論變成討伐和攻擊。但不可否認的是:這個時期的辯論幾乎涉及所有領域,政治、經濟、文化、歷史、國際等等均卷入其中。在中國知識界發生劇烈變動的過程中,一個不可避免的問題是情緒的激烈化,簡單的命名是導致情緒激烈化的一個重要的因素。《讀書》希望展開的討論,發出代表不同聲音的文章,產生真正的爭論,但有時候情緒不可避免地進入了爭論——如果專注于問題,有點情緒其實也算正常。
另外一個脈絡,也是在1990年代中期就開始了。有關東方主義、后殖民主義的一些理論介紹進入中國,使我們有一個感覺:從1980年代到1990年代,中國知識界的知識圖景是片面的,世界圖景也是片面的。其實,早幾年,《學人》叢刊就已經在反思如何看待中國近代學術思想傳統的問題。過度的西方化,嚴格地說,過度美國化,作為一個問題被提出來。我們談論西方,但很多人連歐洲也不是真正了解,東歐、俄羅斯等等就更不要說了。在我編輯的《讀書》的第一期中,即1996年5月號的開篇,我們開始了有關“亞洲意味著什么?”的討論,此后十一年,我們的討論從日本、韓國、港臺地區擴展到東南亞、南亞、西亞,與關于蘇東改革、拉丁美洲問題、歐洲統一問題及美國在全球化中的角色等等的討論相互配合,重構我們的世界圖景。中國改革開放不可避免地涉及歷史觀的轉變,世界圖景的轉變。我們過去總是說改革開放,但你怎么定義這個“開放”?實際上,我們對西方世界,尤其是對西方世界之外的地區,缺乏真正了解。
只有當鄉村的問題、社會分化的問題,以及當代世界的復雜圖景在討論中浮現出來的時候,我們才有可能對我們習慣的那些思想圖式加以反思,比如現代化意識形態中有關市場與國家的表述。在一個特殊的歷史條件下,很多人認為市場化不但可以解決當代中國的經濟問題,而且也可以解決社會政治問題,但究竟怎么來理解市場,爭議是極大的。在這類問題上,你會發現,左的和右的,都是價值先行,對市場本身的歷史分析相當不夠,對國家的分析也同樣如此。在今天,隨著利益分化,國家權力與利益集團的內在勾連,作為總體的國家概念已經難以描述市場化和全球化條件下的復雜的國家活動了。換句話說,國家雖然是非常重要的存在,但國家在整個社會經濟轉型過程中扮演的角色經常是分裂的,中國知識界并沒有提供新的理論范疇、概念和描述。
最后我回應一下張汝倫先生說到的爭議。除了就貧富分化或者涉及我們日常生活的話題,跟我們日常生活并無直接關系的問題也常常引發激烈爭議,這是我們過去很難想象的。比如科索沃戰爭、美國“9·11”事件、阿富汗和伊拉克戰爭。如果說科索沃戰爭期間中國駐南使館被炸直接地觸動了中國人的心弦之外,這一系列與中國無關的事件為什么會在中國知識界內心深處產生如此劇烈的沖擊?這是少見的現象。這說明什么?說明整個二十世紀形成的情感,在危機時期產生的判斷,在所有歷史事件中都會爆發——在全球化的條件下,這些危機即使與我們距離遙遠,我們也并不難判斷他們與我們之間的內在聯系。后來《讀書》展開的很多討論,在海外也連續發生反應,形成對國內討論的回應。在這個意義上,這個文選本身能從一定側面回顧十年中國知識界走過的道路。
葉彤(《讀書》雜志編輯):這套書有兩百多萬字,是《讀書》十年所有發表文章的十分之一多一點,也是《讀書》十年嚴肅的小結。我參加編輯《亞洲的病理》,感覺這些文章是知識界共同營造的一個結果。有人批評《讀書》,說文章不好懂。其實坐著看和躺著看,是很不一樣的。整個社會正在發生非常大的變化,人們的知識結構也有很大變化。《讀書》上發的很多文章也是屬于“新知”,無法讓所有人都覺得很好讀,很愉悅,很舒適。編輯部內部有過非常多的討論,幾乎每編一期都會反復權衡:這一期是“軟”了還是“硬”了?是不是不好讀?是不是太重?但你必須在“可讀”和內涵之間做一個選擇。也許這篇文章確實很“好讀”,可相對而言問題不是那么重要。而另一些文章中的問題確實重要,但文章寫的不夠好,這就需要做出選擇,需要編者與作者磨合。作為一個編輯,我也承認《讀書》的有些文章不是那么“好讀”的,讀起來確實需要一些功夫。我們編輯要努力把這個問題解決好,與作者做更好的溝通。
王曉明(上海大學教授):從創刊起,《讀書》就有幾副面孔:一個是文學化的,談文論史,比較文人氣;另一個是政治性的,直接去觸碰當代的思想、社會以及文化問題的,比如創刊號上的《讀書無禁區》就鮮明體現了后一副面孔。《讀書》這后一副面孔一直沒有變。我個人記憶最深的,是1993年冬天我們在華東師大討論“人文精神”,滿滿一屋子人。我事先聯絡了沈昌文,他就和吳彬坐飛機來聽,回去后來信說《讀書》支持這個討論,于是就有了一連五期的系列討論。我今天重提這件事,是要說《讀書》有這樣全國性的聲譽,還有了國際影響,主要就是因為它有這一副面孔。不管今后誰編《讀書》,如果這一副面孔沒了,就是銷路再大也是失敗。《讀書》不是《讀者》。
有人批評這十年《讀書》的文章太“社會科學”了。我也有這個感覺。怎么看這個變化?還是拿我個人為例:最近十年,我給《讀書》投稿不如1990年代多。因為國際國內的社會變化太大,看不清楚。原來那一套比較簡單的世界觀不夠用了,需要學習大量新的知識。在這種情況下,寫得少,不敢那么文學化地洋洋灑灑,也就很自然。從這個角度說,《讀書》文風的改變,其實反映了最近二十年中國知識界整體思想學術狀況的變化。一本雜志能有這個代表性,恐怕正是雜志的成功。一個大國處在劇烈變動時期,如果不能有一個讓各種思想和學說自由討論的空間,是很危險的。如果這樣一本標志性雜志被改成一本無關痛癢、只是發發小牢騷、發發小感慨乃至風花雪月的雜志,那就太糟糕了。
蔡翔(上海大學教授):我是《讀書》的老讀者,也是老作者,應該說對《讀書》的感情是非常深的。這十年,就像汪暉剛才所說,是中國知識界大動蕩的十年,不僅知識分子在進行激烈的辯論,許多雜志也都介入了公共領域里的討論,而我覺得在這些雜志中,《讀書》始終走在思想探索的前沿。我覺得在中國社會激烈的變化中間,《讀書》能夠始終和現實保持對話,而且主動介入許多重大思想問題的討論,這是非常重要的。在這一點上,我以為它秉持了《讀書》的一貫傳統。
當然,在這十年中,《讀書》對公共問題的關心,更多地是通過知識和思想層面的討論,來展現的。過去,我們有些討論過于情感化或者道德化。不是說情感不重要,沒有情感的介入,所謂“知識”就僅僅只是“知識”。但是,僅僅停留在情感層面,許多問題就很難深入。《讀書》的討論常常是在知識層面上展開,而且提供了各種專業知識的背景,這也是我讀《讀書》常有很多收獲的原因,而且我也希望今后的《讀書》能夠繼續朝這樣一個方向發展。如果這樣一種發展變化導致了所說的讀得懂讀不懂,我覺得這不是一個問題,用“好看”來要求《讀書》,這一要求就實在太低了。而且,《讀書》三十年的傳統也不是所謂的“好看”就能概括的,三十年來,《讀書》一直致力的就是傳播新知、關注歷史和現實、積極探索中國的未來。所以,它不僅成為中國知識界最著名的思想平臺,同時通過思想的傳播而在中國形成了大大小小的知識群落。我以為,這才是《讀書》最重要的傳統。
高瑞泉(華東師范大學教授):我算是《讀書》的老作者和忠實讀者,我認為剛才曉明對《讀書》兩個階段有一個比較公允的評論。1980年代的《讀書》和近十年的《讀書》,其實也不完全是時間的問題。前者是專家寫給熱心于這些問題的外行看的,而后者可能更多的是專家寫給專家和近乎專家看的。另外一個差別,我感覺1980年代的《讀書》常常在政治和意識形態的邊緣行走,但是像剛才曉明說的,可能那個時候市場比較簡單,或者說那時候變動剛剛開始,專家們可能對文化方向或者我們的時代沒有很多困惑,覺得自己的目標很清楚。到了1990年代,巨大的變化發生了,對時代的認識成為時代的問題。其實這種情況在1920年代、1930年代、1940年代都出現過。我前段時間看《觀察》。《觀察》有篇小文章講“時代”,用了十幾個名詞,就是沒法用一個統一的名詞。整個二十世紀中國就在巨變中。但在當時比較短的時間內,我們覺得我們走進新時代了,覺得沒問題了。現在我們知道自己的方向感并不明確。我在一次講演中也講到,中國哲學研究現在完全失去了對時代的把握,有時被當作某種知識背景,被用來個人修身養性,但它就沒有對這個時代的把握。我覺得《讀書》在這十年確實是觸摸了時代最尖銳的問題,希望以后繼續在這方面做出貢獻。
劉擎(華東師范大學副教授):就個人經驗而言,我倒是覺得1980年代的《讀書》蠻難讀的,流行學術新名詞大多是1980年《讀書》發明的。黃子平、錢理群、陳平原他們談“20世紀中國文學”,里面好多詞呵,什么能指、所指、共時性、歷時性,大家知道得特別少。到1990年代留學回來,因為自己受過訓練,不管我同意不同意某些文章的觀點,但我覺得它們特別明晰,整個論證的展開對我來說更為有效。可能是問題很復雜,如果要有效展開,就不能不借助很多理論資源。但這帶來一個問題:如何在通俗層面談問題?這樣,《讀書》就變成一個——我相信這不是主編的意圖——文人圈子,或者說同行寫給同行看的東西。中國共同話語空間出現了一個斷層。在理論的有效性和復雜性之間,怎么樣做一個取舍,我覺得這是《讀書》面臨的考驗。1980年代能夠感知到的問題相對簡單,容易用一個好像專業說給外行的方式談,但是1990年代這個方法不再有效了,至少對專業之外的知識大眾來說,他們會有他們的問題。
倪文尖(華東師范大學教授):在1980年代,大家的眼界和世界圖景,總體來說還比較單一和整一,知識界能夠統合起來,《讀書》也就統合了各種各樣的資源,表現出一種態度、立場、觀念,甚至是文風的多元統一性,也就是曉明老師講的幾副面孔。那當然是個值得懷想的年代。但是如今,現實發生了劇變,知識界開始表現出各自不同的知識背景、現實立場以及寫作趣味,與此同時,市面上也已經有了一些不同類型的報刊。因此,即使你想回到1980年代一本《讀書》一統天下的時代,也不大可能了,我個人甚至覺得,《讀書》眼下也不必、起碼不必過于追求這一點。倒是《讀書》創刊二十八年來,一以貫之的中國關懷與知識關懷,無論如何都不能放棄。所以,我想接著張汝倫老師所說,近十年來的《讀書》是更加唯一的,因為就像厚厚六本書明擺在那里的,在深刻介入中國當代的社會與文化問題,在全方位呈現新的歷史與知識時空等等方面,這十年的《讀書》都居功至偉。也因此,它的影響可以說是國際性的。
換句話來講,如果說《讀書》也的確暴露出了一些問題和困境的話,其實,那更是當下中國的問題和困境,特別是知識界的問題和困境。比如,不少人說的“文學藝術類的文章比重下降”問題,就很大程度地因為蔡翔老師一直在講的一個原因:1980年代中國是文史哲和心理學勃興,而到了1990年代,則大有社會科學化的趨勢,社會學、經濟學和法學等開始成了主導性的學科。這多少也因為中國和世界面對的問題越來越復雜,必須以知識化的討論才能夠應對吧。而且事實上,假如有一定的知識訓練,你可能反而會覺得這類文章有來路,有學理脈絡,容易把握,不是“看不懂”的。
當然,文學、藝術以及文化這些“輕”的領域,是格外牽涉到人的情感結構和感性活動,更為深刻地表征了一個時代的,而且它們對于年輕學生和普通讀者的影響力更大、更強。因而,如何抓住他們也實在是非常重要。這,或許應該算是我們對《讀書》的更高期許,而不能成為否定《讀書》的理由。
雷啟立(華東師范大學副教授):《讀書》在某種意義上,是非常深刻地卷入到中國這十年來的變化中間的,在一定意義上,它形成了某種權威,不是那個威權意義上的權威,這在知識分子被邊緣化的今天是非常可貴的。比如說,汪暉談到,《讀書》在九十年代中期就討論的三農問題,今天農民問題至少被作為話題在討論,新農村建設被提上議事日程。這個局面的出現不能不說與以《讀書》為主體的知識群體的關注相關。《讀書》六大本里面所牽扯到的方方面面的問題,曾經是遙遠的問題,但是,今天是非常深刻的現實問題,或是造成嚴重后果的問題,比如說環境問題,比如說大學的理念、學科化的問題等等。我覺得這些東西里面知識共同體在用知識的方式對這個社會產生影響,對這個社會發言,《讀書》在這個十年中間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很難想象如果沒有《讀書》的話,這個中國還有哪些地方會發這樣的聲音,能起這樣的作用。它凝聚了在這十年中間不斷被邊緣化的知識和思想的尊嚴和力量,有些甚至逐漸形成社會共識,對社會文化的變化產生作用。近十年的《讀書》一直發行量很大,有人看有人想,有人看不懂,生氣,不管怎么樣,它使自己關心的問題成為有效的真問題,把被邊緣的東西拉向中心,把被遮蔽的問題彰顯出來。當一個社會過于偏向的時候,需要有這樣的拉扯的力量。
所以我說,近十多年的努力,《讀書》雜志與學院知識有連接卻并不學究,盡可能快地對社會現實的變化作出一個知識群體所可能有的反應——雖然不一定都怎樣深刻,卻為日益科層化的學院知識群體提供了“有機”的可能;不讓思想和知識的多種面向為西方主流理論所遮蔽,盡可能豐富地引入和彰顯各種還在邊緣的甚至不入流的思想和言說——而這些思想和言說對于應對當下中國的社會問題有著重要的啟示;不讓知識和理論為某一個社會階層和利益群體所占有和利用,而是盡可能深入地讓知識和思想滲入到社會各個層面產生作用——事實上也對社會文化的變化產生了主要作用,使不少被遮蔽的問題浮出了水面;不是局限于某一個階層或者僅僅是中國人的立場提出和思考問題,而是表現出了作為一個大國的知識群體對于各種具有世界性的問題所應該有的宏闊視野和對“他者”問題的關心。——一句話,它表現出了一個負責任的知識群體的刊物應該有的樣子。
戴錦華(北京大學教授):讀得懂讀不懂的說法,在當代中國是個有效的攻擊武器。說不懂的人未必不懂,這本身是一種姿態,一種攻擊性手段。這種說法其實是高度意識形態化的。此前是“工農兵文藝”,以人民的名義要求你明白曉暢,喜聞樂見。然后在1980年代,尤其是1990年代做了一次偷換,把借助人民的合法性,偷換成大眾文化的合法性,要求你通俗易懂。我想,《讀書》一開始就不是讓人躺著看的。它到什么時候變成躺著看的了?什么時候又坐起來了?什么時候又站起來了?文學的比重是另一個問題。七八十年代之交文學扮演著一個何其超載的角色,它承擔著人文、社會、科學、思想、現實介入、社會批判等功用。這是1949年以后的中國歷史造就的,有1950到1970年代包括“文革”造成的歷史成因:全民掃盲文學普及、群眾是個運動,也許還要加上全民學哲學和用哲學。正是這樣的歷史前提下,文學和關于文學的討論才可能呼喚出巨大的讀者群。這種情況到1990年代已完全改變,這是一個歷史性的結構變化。恐怕我們首先要談歷史、現實、特定的時刻,社會結構,然后我們再來談一個雜志、一種文風、一種語言、一種書寫的可能。
許紀霖(華東師范大學教授):《讀書》的核心問題不在于好看不好看。問題是制約《讀書》的背景性條件發生了太大變化。這些變化至少有三:第一是公共文化界的消失。1980年代有一個統一的文化界,提的問題很難用某個學科來限制,大家讀的書都差不多,你讀過的我也讀過。但到了1990年代以后,公共知識界解體成為一個個所謂學科,雖然有些文章談的是公共問題,但操的都是一些自己行業的“黑話”,你不在這個行業就很難看得懂。讀者本身也被專業化了,這是一個大趨勢。第二是1980年代曾經有過的寬松環境如今蕩然無存,好多問題成為了禁忌。當你試圖表達什么的時候,問題不在于說什么,而是怎么說,越是專業化的表達,越是具有某種表達的自由。最后,1980年代有一個啟蒙的基本共識,即使觀點分歧,背后也有基本的共識,即汪暉所說的“態度的同一性”,對現代化的同一態度。但這些共識到1990年代中期以后慢慢消失,分化為各種意識形態、各種專業知識學科,甚至彼此難以通約的小共同體。專業分化可以說是一種知識成熟的表現,但意識形態往往會流于情緒化。
羅崗(華東師范大學副教授):這些年《讀書》的話題發生了轉變,這個沒有辦法,因為和1980年代相比,雜志面臨的語境發生了深刻的變化。譬如文化中心已經集中到某些大城市,而且這些大城市的文化具有某種支配性地位,所以讀者和話題也往這方面集中。在這個情況下,如果要討論讀得懂讀不懂的問題,我覺得有一個很有意思的衡量標準,就是看內地的小知識分子,比方中小城市的中小學老師,他們還讀不讀《讀書》?或者說他們讀了《讀書》之后的反應怎么樣?像《讀書》曾經好幾次討論過話劇,但這些話劇在內地根本看不到,即使在大城市演出,昂貴的票價仍然是讓人望而止步。所以《讀書》花那么大力氣講賴聲川的戲劇,講田沁鑫的《生死場》,許多人根本看不到,因此很難與討論發生直接的、內在的聯系。
這樣說也許有點苛刻,但這一現象表現了一種文化語境的變化。1990年代以后,絕大多數《讀書》的作者和讀者——包括我自己在內——都到了大城市里,很多人都在高校里教書。武漢、蘭州這些本來很重要的經濟文化中心開始衰落了,因為北京、上海以及沿海經濟發達的城市,把那里的人才像抽血般地吸引過來了,更多的青年學生則通過考研究生啊、找工作啊……也向大城市集中。這樣一個人才大規模流動和文化中心的聚集,是《讀書》這些年來不得不面對的背景。《讀書》可以在知識上、理論上討論這個流動的問題,很多有反思性的話題也是在這個基礎上展開的,但問題的嚴峻性在于,《讀書》本身實際上也處在這個過程之中,甚至這些年來由它引發的一系列討論也可以看作是這種不平衡發展的“癥候”。那么,《讀書》應該怎么辦?我覺得看得懂看不懂的問題,要和理解場域發生深刻變化聯系在一起分析,才不會停留在低層次,才能更有生產性。
看得懂看不懂的問題,還涉及到另一個理解的場域,那就是1990年代中期以后在中國崛起的互聯網世界。我們可以看到,在今天中國的思想和文化討論中,網絡的作用非常大。就拿我最近常常去看的“閑閑書話”來說吧,那里當然是以批評《讀書》的言論為多,但有趣的是,第六期《讀書》甘陽的那篇文章一出來,馬上成為話題,引起討論,甚至挨罵。其實罵也是看過了,看過了才能罵,不看怎么罵呢?所有《讀書》的一舉一動在網絡上都可能引起很大反響,證明它還是被廣泛關注的,這是《讀書》相當寶貴的財富,當代中國恐怕沒有一本思想性的雜志可以得到如此高的關注性,因此,《讀書》和網絡的關系,值得好好討論。
戴錦華:1980年代初有一本雜志大家肯定都知道,叫《大眾電影》,曾經發行到幾百萬份,但如今只剩了幾萬份,舉步維艱。《讀書》從1980年代到今天,它的訂數是多少?基本穩定,甚至還有上升。可見在1980年代《讀書》也不是大眾媒體;也可見得在大眾傳媒分流讀者的情況下,《讀書》的讀者圈并不比1980年代小。我想是個硬參數,得先說出來。《書城》啊,《萬象》啊,都是讀書類型雜志,也發過很多有鋒芒的文章,都很好看,但卻分別面臨了發行和經營的危機。這是另一個硬參數。
許紀霖:公共性解體背后還有一個技術手段的原因。在1990年代中期以前,中國的公共技術手段是印刷媒體,但今天,特別是年輕人,更多通過網絡來了解這個世界,因此形成了各種各樣的“公共”,“公共”本身分化了。以前的中國知識精英有點像羅馬教會,壟斷了與上帝的溝通,像羅崗說的,通過《讀書》來了解真理和知識。當年曾經流傳過一句話:“可以不讀書,但不可不讀《讀書》。”這就是“羅馬教會”。但今天很多年輕人完全可以把“羅馬教會”一腳踢開,直接同“上帝”對話。他們現在英語很好,可以直接讀原著,理解力也不比我們差,在網絡上形成了各種同齡人的小群體。最重要的,他們得先把我們這代“父親”殺掉,然后才有出頭之日。雖然在學術體制里邊,他們不得不承受所謂代際之間的壓抑,但是在網絡公共空間里,他們沒有“教會”,也沒有“父親”,享受真正的自由。這些都是文化思想巨變的一部分。
陳映芳(華東師范大學教授):有些人說《讀書》是社會科學化了、專業化了,所以難懂了。這有點誤解了,社會科學如果能把問題講清楚,為什么會讓人聽不懂呢?問題是社會科學需要研究者有一定的專業基礎,同時需要寫作者對問題有專門的研究。《讀書》雜志這些年提出的一些問題很有意義,1990年代以來中國的許多問題在社會層面有一個大爆發,需要知識界、思想界作出回應。《讀書》將中國問題放到世界的、亞洲的背景中去理解,也非常必要。但我作為一個從事社會科學研究的人,有時候也會覺得有些文章看著不太舒服,不是因為覺得太專業化了,而恰恰是覺得作者或者是對西方的社會科學理論的理解太任意,或者是對中國問題缺乏深入的研究。有些不錯的問題被提出來了,但議論卻是在比較情緒化的,或者是在意識形態化的語境中展開的,這不利于真正的討論的展開。我想這里面有一些原因,除了編者、作者的原因之外,另一個原因可能是因為國內的社會科學研究者較多埋頭于具體問題的研究,而缺少將中國問題與世界性問題對接、將具體問題提升到思想理論層面去思考的沖動或能力,也有的研究者是不習慣為學術刊物以外的雜志寫文章。當然雜志可能也對社會科學界缺少相應的了解或互動。我希望《讀書》雜志今后能做一些這方面的工作,找一些真正對問題有研究的人來寫一些給大家看的文章。
至于最近網上圍繞《讀書》的爭吵,我個人感覺是看著挺悲哀的。如果說《讀書》這些年來確實有轉向,或者某種程度上存在共同體化的傾向,那么,一些知識分子和讀者有“失家園”的感覺,這應該是蠻真實的。要害的問題是大家都缺少選擇、缺少另建平臺的可能性。現在別說另辦刊物,就是以書代刊也困難重重。在這樣的境況下,知識分子就只能為平臺本身去爭,相互耗,這真是可悲!
袁進(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在1980年代特定的環境之下,《讀書》成了領頭羊。那時候我們的意識也很簡單,認為美國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那時的思想統一在很大程度上是想象的統一,看上去是統一,其實大家都沒往深處想。隨著走出國門的人多了,加上從國際上反饋回來,我覺得學術界最近十年是碎片化的時代,找不到統一大家的思想觀念。從讀者角度來評價,這十年《讀書》給我的幫助很大,比如我比較欣賞馮象對法律的介紹,還有其它很多文章。我恐怕還想不出比《讀書》更重要的雜志。這個世界已經改變了,就算《讀書》回到1980年代的風格,因為文學的邊緣化,因為其它種種原因,它也不會達到1980年代的那種成功。
1990年代初以來中國思想和知識的新圖景
張汝倫:1990年代以來有句話經常被人引用,所謂“思想家淡出,學問家登場”。好像1990年代以后的知識分子都以專業自負。但有個形象讓我一直忘不了,就是英若誠在《圍城》中演的高崧年說:“我是搞科學的。”那種志得意滿的樣子就同現在我看到好些朋友一樣:我是搞考古的,我是搞古文獻的,好像這樣一來就有不容質疑的科學性和權威性。現在大學里大家都很強調專業,這沒問題,可這個專業到底關心什么問題?你最后想說明什么?沒有人問。我們現在的所謂的社會科學化非常糟糕,實際上是自然科學化。大家想一想,我們經常談到馬克思·韋伯。我們去看看他的傳記,他一生關切著人類的問題、歐洲的問題、西方的問題、德國的問題,都是很現實的。但我們在專業性這樣一種很漂亮的修辭和表達之下,缺失了我們對現實的關注。那么專業的內在動力究竟是什么?無非是在學術界揚名,掌握一些資源,然后做一個新的學閥學霸。
學術大躍進,最通常的產物是史。前幾年,文學史估計有六十幾種,哲學史也是這樣。大家拼命地寫,因為史是最容易的,你把材料堆起來就是一本史,可是一本史要探索的問題究竟在哪里?我對這幾年的《讀書》也有一點小小失望,與這一點有關系。有些人拼命地講所謂學術本土化,我對這個口號倒不是很贊成,因為怕引起誤解。但是談一點學術的獨立性怎么樣?大多數文章是介紹這本新書,那本新書,這當然很需要。但對西方的學術工業缺乏反省和批判,就可能把一些非常不恰當的概念拿來用。比方說“世俗化”,比方說“重建公民社會”,比方說“中國沒有公共空間”,這簡直是開玩笑了。《讀書》最要緊的是給人提供一個反省和批判的頭腦,而不是僅僅簡單地接受流行術語,和流行的事實描述。我們有那么多的現實問題,難道不能變為學術思考的動力?比方說一個人帶著媽媽去看病的時候半路被人綁走了,去做磚窯工——我們當然不滿足于作為一個新聞記者來思考它,但這件事情反映了1980年代以來整個思想文化發展里的某種缺失。我比較羨慕印度知識分子,好像他們比較有自己的話,這事情我們其實也可以做。
汪暉:我在這里說話不代表《讀書》,只代表我自己。說到1990年代這個話題,我覺得這個時代的第一個特點就是“后社會主義”時期的到來,或者說,二十世紀的終結。這不僅僅是說蘇東瓦解、原來的計劃經濟破產和全球資本主義時代的到來等等,更為重要的問題是二十世紀曾經提供的各種政治模式幾乎在今天這個時代失效了。中國社會經歷了急劇的社會分化——貧富的分化、區域的分化、城鄉的分化,這是一個重新形成階級的時代,但你會發現,二十世紀以分化為特征的政治完全不能出現了。我在這里說的是曾經有效的階級政治,比如工人階級的政治,農民階級的政治,不同階級的政治,以及民族政治,比如反帝、反霸、反殖的政治,以及與這些相適應的方式、運動、理念以及組織,總之,構成二十世紀最大動力的社會運動、社會斗爭、社會批判的模式,在今天這個社會里似乎在很大程度上失效了。我們今天有抗議,但不能構成二十世紀那種政治意識和政治運動。社會分層意義上還有階級,但政治意義上沒有階級。你甚至可以說,有貧富分化,但沒有分化的政治。工人階級、農民階級由于地位弱小沒有產生出新政治,就連資產階級、有社會地位的富人階級也并沒有浮現出清晰的政治意識。就是在這樣的意義上,1990年代代表了一個真正的轉型,它意味著構成二十世紀的批判運動本身的政治模式雖然可以為我們提供許多寶貴經驗,但不可能被簡單復制。我們需要看到舊政治模式的失效,又通過歷史的重新解讀來形成新的可能性。一句話,我們必須想象和創造完全不同的新政治,才能面對今天的挑戰。一方面是研究現實,一方面是解讀歷史,中國知識界的困惑跟這兩面都有很大關系。
在1990年代,整個二十世紀基本上是作為負面的、需要被告別的對象來加以處理。也正由于此,在知識領域,構成二十世紀政治的許多要素并沒有被真正地作歷史分析。很多人按照現代化理論研究商會、學會,其實不過是為了論證市場經濟條件下市民社會的功能和作用,無法形成對這個時代的根本問題的新的把握。在這個時代,批判的前提也發生了很大危機,比如1980年代有兩個主要的批判運動,一個是體制內的馬克思主義人道主義和政治經濟學,前者以異化理論批判社會主義體制,后者以價值規律的學說論證商品經濟與社會主義長期共存的必要性;另一個是逐漸形成的體制外的新啟蒙,它以介紹西方各種各樣的知識為己任。這兩個潮流的解放性和批判性均建立在與社會主義國家及其意識形態統治的對抗之中。但1990年代以后,國家和政黨本身發生了非常深刻的轉型,簡單的二元論已經無法把握今天的復雜現實和權力網絡。不久前,印度知識分子查特吉在清華同我們座談。印度最具有批判性的知識分子在面臨全球化和市場化的過程時,也由于國家角色的轉變而產生了分裂。要重新討論社會福利和社會保護,就必然要重新討論國家。原來最具對抗性的批判知識分子,忽然來重新討論國家問題,在這個悖論現象中,他們發現原來的國家概念無法運用了,國家權力如今與資本、市場、全球力量相互滲透,我們應該從什么視野介入這個問題的討論?再加上有全球化問題,霸權和戰爭的問題,它們與二十世紀的帝國主義的聯系與區別何在?對于歷史的再總結變得更加困難了。
歷史敘述的合法性在今天關系到如何估價全球化、如何重新分析殖民主義歷史、帝國主義歷史和民族解放運動的歷史。許多問題在這個過程中發生了轉化。二十世紀構成的明確的價值判斷、是非領域,在這樣的一個轉化過程中模糊了。一方面講左與右,一方面左右的界限變得非常不明朗。汝倫剛才講西方的知識霸權,事實上重新敘述我們自己的歷史也變成一個問題。不光是概念,而且是怎么建立基本的歷史敘述,這是價值危機的產物。經過了二十年的轉變,我們變成沒歷史的人了;我們在不斷敘述歷史,但構筑不出一個真正的歷史敘述,提供不了所謂價值圖景。在這個背景下面,所有的社會科學和人文學科領域所面臨的危機其實是非常深刻的。中國知識界這些年的紛爭,雖有很多不愉快的部分,但是透過這些紛爭,我們多少發現有些東西在浮現,這是我從這些討論中看到的最積極部分。比方說,有關“三農”問題的討論,引導很多學生進入鄉村,很多農民重新進行自我組織,很多歷史資源就通過這樣的討論和相關的社會實踐再次被提出來。對知識分子和年輕學生而言,這是一個自我教育的運動。沒有這個自我教育運動,就沒有重新敘述歷史的可能性。2003年“非典”危機激發起的討論也是這樣。重新討論醫療改革,一旦討論深入下去,二十世紀甚至更早時期中國歷史里的一些相關要素就被重新激發起來。哪怕這些討論有意氣用事之處,但由于問題的具體性,成果是積極的、主要的。有這樣的爭論比沒有要好得多,有不同觀點的具體分歧比簡單地談什么新左派、自由派也積極得多。通過這些爭論,我們發現自己正在發生一些變化。
劉擎:1990年代思想界爭論很厲害,現在慢慢變得無聲無息,回過頭去有一點緬懷。有一個我稱之為知識倫理共同體的東西正在坍塌,而學術與思想的虛假二元分裂,與這是有關系的。現在基本上是越來越惡化,既沒有學問也沒有思想。好像每個人都平等,但沒有自我的政治主體性意識,用汪暉先生的語言,就是經過二十世紀一種很激動又很幻滅的東西,然后重新回到漫長的十九世紀。大家都慢慢成為一個工程化、技術化、指標化、高度生產性、完全空洞化的一個結構。我覺得應在大學體制里拯救一種批判的空間,然后在公共領域重新恢復一種思想生活,這可能比所謂新左派、新自由主義、傳統主義這樣的爭論更重要。不管我們每個人有什么標簽,其實對好多東西是有共識的。比如你對自由平等是不是接受?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誰不是批判知識分子和左派?比方說你是不是支持言論自由?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誰不是所謂自由主義者?還有,你對高度商品化和工具理性化的世界是否警覺?在這個意義上誰又不是一個反現代主義者?
張汝倫:講二十世紀也有一個問題:是誰眼中的二十世紀?我想起一千多年以前,朱熹為了和岳麓書院山長張討論《中庸》上的一個句子,騎著馬從福建去長沙走了近兩個月,兩人討論這個問題,時間長達三天三夜。沒有現代化交通工具,沒有現代化的道路系統和通訊手段,結果四面八方趕來的聽眾的馬把岳麓書院兩個池塘的水都吸得底朝天。他們為什么會有這樣一種生活方式?他們并不認為我們老百姓要吃飯,你們兩個書呆子討論《中庸》與我們沒有關系。為什么當時的人是這樣生活?可我們甚至有勇氣說他們過的不是理性的生活。我們不能想象有另外一種歷史嗎?如果我們連這個想象能力都沒有,我們就只能接受一種歷史觀。它告訴你,歷史就是這樣發展的。
羅崗:1980年代我們基本持一個態度,對改革舉雙手擁護。到了1990年代,改革的共識逐漸分裂,但盡管有分裂,我們還有共同的關注對象。從學術史規范的討論,到人文精神的討論,到一系列的所謂制度創新的討論,那時思想界產生了很多有意思、有力量的想法。當時《讀書》上林春談中國的比較優勢,高默波講高家村的歷史……我覺得這是一個標志,大家一方面展望中國的未來發展,一方面重新看待中國歷史,醞釀著某種突破性的思想成果。相比之下,現在知識界和思想界的情況非常糟糕,我特別同意剛才劉擎講的話,就是表面上有些小打小鬧,但基本上處于雞犬不相聞的狀況。而且任何一個問題出來以后,首先都是對人不對事,沒有一個共同面對的問題意識。這種知識與思想上的“撕裂”,我看比媒體上津津樂道的什么“新左派”與“自由主義”之爭更具有破壞性。
就拿剛剛討論的“階級政治”這個話題來說吧。所謂“階級政治”并不僅僅是簡單一個階級同另一個階級進行斗爭。在任何一種“階級政治”的訴求里,除了有階級利益沖突,更重要的是把自己的特殊階級利益轉化為普遍性的召喚結構,將本階級的能量轉化為社會的普遍能量。無論是上升時期的資產階級或無產階級,都是這樣的。從來沒有說這個階級只代表本階級利益。那么在今天,我們有各種各樣的保護利益的斗爭,包括小區、農民、環保者的維權,但所有的社會運動都沒有轉化為一種社會普遍性訴求。比如說環保,可能最終在市場的框架內解決,采用罰款的方式。我們是不是可以跳脫出來,不在市場框架里而有別的解決方式?但我們根本不可能去想象,很大程度上只停留在為利益而斗爭的狀況。通俗地講,這就是當年馬克思和列寧都曾經特別批評過的“經濟主義”和“工團主義”傾向,而克服這種傾向最有效的武器就是“階級政治”。
戴錦華:一般說來,令我思考,令我愿意視為學術對象的,一定是非常現實非常直接的觸動。用一個時髦的說法,我的學術通常都源自身體體驗。我對冷戰或后冷戰的思考,從1993—1995年浮出水面。客居美國一年之后回國,令我震動的是全社會流動著某種仇恨情緒,一種無以名狀、拒絕命名的仇恨。我看到的,是開始變得觸目驚心的貧富分化,但獲益者、受害者卻共同拒絕使用“階級”分析概念。我自己的思想和學術轉變便從這兒開始。我注意到,也大概從這時開始,不少學者在朝歷史學轉向,當然,對歷史的思考,從來都有極為直接的現實動機和動力。我們面臨著兩種基本問題。一是汪暉剛才所講的“失效”,以前的知識、理論、術語、分析工具、分析框架,面對現實時完全無力。你很容易講故事、編故事,任何一個人都可以講述相當完滿的中國故事,而且有大量證據、資料、數據,但對其他人來說,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另一個東西,是二十世紀的債務和遺產。冷戰終結,勝利者和失敗者昭然若揭,然后,當然是勝利者在書寫歷史,在審判失敗者,在描述失敗者如何必然失敗。整個二十世紀歷史已經被妖魔化。面對這種狀態,世紀之交的批判性思考必須是新的,但從沒有什么新的東西可以從天而降。所以我們必須重訪歷史,嘗試清理債務,啟動遺產。這種可能的實現是如此困難,大家跌跌撞撞、踉踉蹌蹌、摸摸索索,想找到另類的出路和可能。這樣的嘗試不可能是完備的。如果關于今日世界的表述既漂亮又流暢,那它只能是主流舊貨的翻新,拿一大堆常識偽裝成學問乃至思想來兜售。汪暉說到新的政治可能,這的確是問題。我們會發現“階級”似乎不再成為命名今天世界被剝奪群體的有效范疇,所以會有Subaltern(庶民)、multitude(諸眾)等等命名嘗試。那么誰是今日世界、今日歷史的主體?抱有社會良知的人都會思考怎么去命名、呼喚、思考、觸摸今天這個世界上可能的歷史主體,這個被剝奪的人群的集合。我曾和一位經濟系的博士有過一次爭論,對今天中國的社會問題,他的回答是Let it be!且不論這后面新自由主義的陳詞濫調,我們能否真的Let it be?即使不談貧富分化、社會沖突、人民民主,恐怕環境、資源狀況也不允許。全球暖化的事實告訴我們,只怕不是“我死之后哪怕洪水滔天”,大概我們有生之年,洪水已經滔天了。
我想說的第二點,是我們都不假思索地說教育大眾化、文化大眾化、消費大眾化,對照著這些說法,《讀書》就成了學院小眾化。我們說這些話的時候,自己已成了建構完成的對象,成了新常識系統教化成功的優等生。為什么?按照國家最樂觀的統計,中國網民不足兩億,而我的調查,大概可以成為“網民”的也就是幾十萬,相對于中國十三億人口來說,這只能算“一小撮”。今天中國所謂的“大眾文化”,百分之九十以上——我有統計依據——是小眾文化。一部大片的票價八十塊錢,比美國首輪影院都貴得多,那么影院電影還是大眾文化嗎?花八十塊錢看《英雄》,再到網上去罵《英雄》,是非常小眾的群體游戲,但它連篇累牘、鋪天蓋地,對主流來說就成“大眾”了。和九億農民的“大眾”有何相干?我們怎么談論中國的大眾問題?大眾是否等于人民?小眾是否同時意味著少數?對主流的批判永遠在邊緣少數那里發生。知識分子有太多必須自問、回答的問題。到姚洋的說法,批判變得非常急迫,但批判是不夠的,一個建構性工作必須展開。
陳映芳:重提文化自覺也好,建構中國的知識也好,從哪開始?如何可能?這幾年大家提到中國的現代性的時候,去找中國的傳統性,一找就找到了鄉土中國,實際上鄉土中國來自于哪里?這一個話語框架本身來自于哪里?應該說它是人類學、社會學建構起來的,而這些學科是近代或者現代由西方進入中國,被慢慢建立起來的一套東西。比如說社會學,最初是“群學”,康有為講群學,是用中國傳統思想理論那個群學的價值。后來嚴復講群學——有日本學者認為嚴復已經了解到日本“社會”這個概念,但他最初沒有使用,因為“群”與“社會”的概念,有個上下位的區別:群在中國實際上更廣泛,社會只是群里頭一個有序的組織,一種“群”。社會學正式登場,群學這種東西也就慢慢退場。
很多人有一種二元論認識論的特點,有一種進化論的東西在里頭,所以很多理想類型都是二元組合,像費孝通先生也有很多組合,整個社會被界定為傳統和現代,西方和東方。我們在認識現代中國時,建立一些現代科學知識體系,也借助了這個東西。我們已經確認了我們的落后,我們的東方特性、中國特性。費孝通先生的前言后記講得非常清楚,他說這只是中國的一部分,意識到中國鄉村實際上受到另外一種力量,即政治力量的制約。他說我當初沒有精力和團隊去研究這個“鎮”。他在1980年代不斷強調中國小城鎮傳統的重要,但他的文本是被再建構的,被界定為鄉土性就是中國的傳統性。實際上,人類所有的社會,自從有社會分工,社會內部都有城市性和鄉土性。這個在西方的人類學、社會學中早已經有了。為什么這個文本一到中國就被這樣界定?現在有些人認為我們的傳統性就是鄉村性,完全是胡扯。西方在傳統的農業時代,鄉村比例同樣多,農業人口同樣多,而且中國與它們比,我們村和村以上的鎮、城市作為政治文化中心這些特點,比歐洲更明顯。
我想說的就是,所謂傳統中國是怎么被建構起來的也要反思。現代社會科學的西方出身,不構成我們否定它的理由,但我們要不停地反思。上世紀我們最初的社會學家,就是在不斷反思的過程中試圖接受這些東西。很多東西要坐下來好好想、好好弄。
許紀霖:一個什么樣的世界,并不是客觀的存在。它取決于我們用一套世界觀,一套意識形態,來理解和描述它。沒有世界觀,這個世界是非常混亂的。二十世紀實際上是十九世紀的某種延續,它有幾套敘述,一套是自由主義的,還有一套是馬克思主義的。1989年冷戰結束,標志著蘇東政權的瓦解,似乎自由主義的敘述取得了勝利。但自由主義敘述失去了真正對手以后,它自己也變得蒼白無力,這一點福山看得非常清楚。他意識到這套所謂已經勝利的自由世界的敘述自身也被解體了。這二十年來,我們發現這套敘述打著全球化的名義,被描述為一套沒有意識形態內容、也沒有道德內容的、中性的、程序的、技術化的內涵,自身失去了一個世界觀的意義。所以今天我們所面臨的,是一個所謂的“沒有世界觀的世界”。世界成了一連串碎片。我們也許會看清部分真實,但是這些部分無法用一個整體的圖像聯系起來。借用卡爾·施密特的話說,你只有境遇上的敵人,卻沒有絕對的敵人,因為你自己沒有絕對性。或像羅崗說的,你普遍性的東西在哪里?如果你沒有自己的普遍性和絕對性,那就只有一些與利益相關的境遇。今天各種社會的運動都是碎片化的,沒有整體性的反抗和批判,缺乏解釋乃至改造這個世界的基點。知識界在我看來越來越陷入兩極:一極是所謂學科化,越來越陷入學科的某些枝節,本身就是整體性失落的一個表現;另一極就是過于迷戀實踐、對策,而實踐背后沒有一個整體性思考。這兩極在今天既對立但又奇妙地相互聯系在一起。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今天知識分子要做的一個重要工作,也許就是重建整體性,重構一套世界觀。只有在這個前提之下,批判才會有價值目標。
王曉明:沒有世界觀的情況并不是今天才出現。在馬克思主義產生以前,也是一個沒有世界觀的時代。原來的世界觀不行了,有困難了,于是產生一個新的世界觀。然后,這個世界觀又出問題了,再產生新的具有普遍性的世界觀。人類總是不斷面臨這樣的問題。但一個比較大的問題還是知識生產。當年馬克思那個時代的知識生產環境與今天完全不同。我們可以設想一下,在今天還能不能再出現一個馬克思那樣的人?或者還能不能有一個政治機遇可以將馬克思等幾個人成就為一場思想政治運動?這與學術生產機制和更大的社會生產機制相關。
戴錦華:今天哪是沒有世界觀呢?今天是世界觀空前有效的年代:發展主義、拜金主義、犬儒主義,都是多么了不起的世界觀呢!作為充分有效運行著的意識形態,所以不可見。我看到一個調查報告,說在全世界只有中國的年輕人百分之八十以上愿意生活在未來年代,而比這個比例更高的法國青年愿意生活在過去年代。這太能說明發展主義世界觀在中國今天是多么有效。
羅崗:王曉明先生講得太抽象了。因為任何一個時代都有舊世界觀的摧毀和新世界觀的產生。但馬克思提出全球資本主義,而資本的世界觀一方面是所謂高度理性化和現代化,另外一方面是對人的內部世界包括情感、心靈和欲望的征用。這都屬于全球資本主義演化出來的意識形態。當年的人文精神討論,今天回過頭來看,其實還是內在于現代資本所規定的框架,困難其實在這里。所謂自由、民主這些概念,抽象地檢討是可以的,但如果把它們與資本連在一起之后,就不是那么簡單,牽涉到不同的知識譜系。
視野和想象:中國、亞洲與世界
孫歌(中國社科院研究員):我們今天不得不面對的是對于日本的討論和對于亞洲的想象,其實這在中國知識界所占的位置相當有限。大概在十年之前,我和一些朋友推動了中日知識分子之間的對話活動,持續了六年。對話持續到一定階段的時候,我們發現那個最棘手的問題可以成為我們的共同話題,就是中日之間關于戰爭的記憶和關于歷史的想象。《讀書》首先提供了這樣的空間,讓中國和日本的知識分子同時發表關于戰爭記憶的看法。因此日本、韓國,也包括臺灣,在這些國家和地區很多知識分子想了解中國知識界對亞洲的態度,會首先來找《讀書》。我的一位日本的編輯朋友,對《讀書》的閱讀比我還要仔細。韓國一個最有代表性的出版社和雜志,叫《創作與批評》,其主要成員好幾年以前來中國時,主動提出要在《讀書》開一個座談會,當時讓幾個日本知識分子很羨慕,說韓國人單刀直入,直搗中國知識界的核心,而我們日本人繞了很多圈子,到今天還沒有繞到《讀書》編輯部去。我講這樣一些情況,是因為這些年研究中國與世界,尤其是研究中國與西方的關系,比較容易一呼百應,但如果要想真正對亞洲敞開大門,事實上我們會發現討論平臺和知識空間都極其有限。這個意義上,我們有足夠理由來重新審視《讀書》的工作。
呂新雨(復旦大學教授):前不久去韓國開會,會后我們去訪問韓國唯一的工人黨——勞動民主黨的唯一國會議員魯先生。見面的時候,他開門見山第一句話就是:我非常高興我同魯迅是同一個姓,我很愿意把自己放在魯迅的精神后代的位置上。我們同臺灣學者陳光興先生在復旦也有一個座談,他也說自己一個很重要的精神遺產就是魯迅。這些,與1990年代以來魯迅在中國的命運形成了一個非常大的反差。為什么從1980年代開始,中國知識界分化的標志就是對魯迅的態度?這種態度分化與亞洲問題,與東南亞問題是不是形成一個關系?對魯迅的否定從1980年代后期就開始了,其代表性文本就是劉小楓在《拯救與逍遙》修訂版里明確說到的:中國人如果不能打斷這根人的脊梁,中國文化就沒有拯救的希望。這當然是一個令人震驚的說法。
竹內好在談近代、談中國和日本的時候,認為中國很重要的是有一個抵抗的傳統,有一個決定主體性的傳統。日本最大的問題是它永遠是優等生,永遠追隨西方中心主義,所以他認為日本的問題恰恰在這里。竹內好的問題意識里面的“亞洲”到底意味著什么,這是需要重新討論的。但是,對于1990年代以后的中國,我們無視或者否定中國革命對于構建中國主體性的重要,恰恰是回到竹內好批評的西方中心主義的傳統而不是相反。在這個意義上說,竹內好對于我們到底有什么樣的意義?竹內好對魯迅的解讀,看到的不是別的,而是中國本土性的那個層面,那個“無”。在西方中心主義的框架里,他者就是“無”,按照德里達說的,絕對的“他者”是不被看到的,所以也是“鬼”,因為“鬼”是看不到的。不能完全被西方中心主義所席卷掉的那個東西,存在于民間迷信的層面。魯迅對迷信層面和對“鬼”世界的肯定,恰恰是竹內好所看重,所關注的,也是劉小楓要極力打掉的。我覺得這樣一個對比非常有意思,也是我希望能夠解讀的。
孫歌:新雨提出的也許可以置換為這樣的問題:今天中國知識界建構自己的知識結構時,如何使用西方以外的資源?這不是一個簡單的用中方立場來對抗西方的問題,而事實上西方的高度內在化,已使我們不可能在一個直觀的意義上來討論中西方對立。所以我覺得不妨把新雨拋出來的問題進一步打開。我個人一直認為,日本研究決不意味著研究日本,同樣,亞洲研究也不意味著研究亞洲。其實我們可以使用不同的地區資源來追問同一個問題:我們怎樣建構自己的知識立場?這個立場里面暗含著什么樣的認識論主體?
羅崗:我們前幾天正在舉辦一個有關本雅明的研討班,與東京大學的教授和學生還舉行了一次圓桌會議。這次來的一位小林康夫教授在會議上說,他覺得很奇怪,中國學生和日本學生為什么要讀本雅明?他覺得我們中文系辦這樣的研討班,更不好理解了。我對他說,我們不僅讀本雅明,同時也讀魯迅。在我們看來,本雅明和魯迅都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震驚之下誕生的最杰出的思想家,是整體性回應世界性危機的一個組成部分。我們從來不說,誰是西方的,誰是東方的。我們既可以借本雅明的眼睛來看今天中國,也可以借魯迅的眼睛來看今天中國。亞洲問題的浮現并不合適放在所謂東西方二元對立的關系里來討論。有一個韓國學者曾提出了一個很好的問題:當我們在說亞洲共同體的時候,對應的究竟是不是日本、中國、韓國的政府所想象的那個經濟共同體?如果是,那么我們知識分子的立場是什么?這是一個非常尖銳的問題。
上次陳光興先生來我們這里演講,主題是把“亞洲”作為“方法”,當時引起了很多質疑。我覺得“亞洲”概念在提出來的時候,某種程度上已經包含了對全球資本主義的想象,一個美國式主導的現代化方式與亞洲之間的關系。也就是說它不是對抗,而是內在結構化的。我的問題是,如何才能打破這個結構,僅僅依靠“亞洲”這樣的概念是否可能?譬如中國革命的歷史經驗應該擺放在一個什么樣的位置上?臺灣朋友喜歡提的思想資源,一個是魯迅,一個是陳映真。這當然很好,但我覺得遠遠不夠,比如說毛澤東是否可以成為思考亞洲問題的重要的精神和思想遺產。對于臺灣的朋友來說,這恐怕很困難。很顯然,這有一個歷史境遇上的差異。我們應該理解他的境遇,同時把我們的問題意識帶進去,與他構成一種對話關系。
張汝倫:日本研究也好,韓國研究也好,都不是純粹的學術研究。實際上我們是討論有沒有人類存在的另外一種可能性。由于意識出了紕漏,我們認為人類今天的狀態就是人類的宿命,你只要順著它就行了,這是一個問題。當年雅斯貝爾斯就寫了這句話:今天的世界狀況不是終極狀況。所以我覺得這里還的確不是——像羅崗說的,不是中西簡單對立的問題。曉明剛才問:有沒有另外的知識生產方式?我覺得實際上問的是:有沒有另外一種存在方式?魯迅在大學里總是混不長,沒有一個大學是他滿意的。很可能是大學體制與他不合。如果我們不能拒絕和打碎這個體制,包括研究方式、研究門類、研究類別等等,那么全球的學科生產是一樣的,永遠不可能有大家期盼的建構性。翻譯成了一個繁榮火爆的學術事業,這非常不正常,也很說明問題,無非是急于要得到西方學界的認同。很多學科分類莫名其妙,比方說哲學系,我問一個美國人關于黑格爾的問題,他說對不起,我是搞分析哲學的,黑格爾的問題得去問我的同事。還有全球劃一的所謂核心刊物,所謂引征率,等等,這些東西你都很在乎的話,大概就沒有建構的任何可能性。一位學者引用過米勒的一段話,意思是每個概念都出自不同的傳統,這個傳統不能復制,這個概念你也翻譯不出來。實際上,二十年代呂鶣批評熊十力的信里也有一樣的話,意思是你開口本體論,閉口形而上學,你知道不知道本體論和形而上學是出于西方特殊的傳統?你怎么可以拿來就用?可是呂鶣說了不算,米勒說了才算。美國人說的,德國人說的,就管用了,真是笑話。在這樣的心態下,我們怎么會有所謂知識創造?不可能啊。
王曉明:第一個例子是最近在上海大學開了一個亞洲文化研究的會。一談到城市化道路,舉例通常是日本如何,韓國如何,怎樣把農村人口比例降低到百分之幾。對亞洲的理解成了中國推進城市化非常重要的支柱。恰恰是在這個會上,來自印度、土耳其、印度尼西亞的學者與中國學者一起討論鄉村。這凸現出一個問題:那么多農業國家,怎么可能與日本、韓國走一樣的道路?第二個例子是印尼最近有一個討論,檢討1960年代的印尼大屠殺,把大屠殺同蘇哈托政變、同資本主義聯系在一起,認為大屠殺構成了資本主義在印尼快速發展的重要前提。這會讓很多中國人驚奇。第三個例子是我們有一個文化研究課程,上次薛毅講盧卡奇的《歷史與階級意識》,一個同學就提問,說怎么來解釋今天資本主義國家并沒有發生大的危機這樣一個事實。我們可以明顯地看出,在他看來,那么多年輕人找不到工作,是城市資本主義以外的事情,不是資本主義的危機。他以為危機一定要到柏林、紐約、芝加哥去找,整個亞洲以及整個第三世界天天碰到的問題都與全球資本主義無關。我舉這些例子是想說明,以前聽外國人說,你們中國的知識分子沒用,只關心自己的問題,對其它地方既無理解也不關心。這個話在一定程度上是對的,在一定程度上也是錯的,因為我們看到,在今天中國新的主流意識形態里,包含著對亞洲,對其它地方非常明確的理解,構成了戴錦華說的主流世界觀。我們如果不能發展出對于日本,對于亞洲,對于世界新的敘述和理解,就沒辦法打破這個新的主流意識形態。
汪暉:記得我編《讀書》的第一期,第一篇文章就是我約孫歌寫的關于日本的亞洲思考的文章。我做這件事是有意識的,雖然對我個人來說也沒有足夠的知識準備,有想法但沒有能力。我們關于日本的研究很不夠,在亞洲研究里也沒有一項是夠的。《讀書》雜志很希望展開東南亞研究,但后來發現要找到學有專攻、又能進入公共討論的學者簡直太難了。前年尼泊爾發生政變時,我注意到中國媒體全都引述路透社消息。在我們二十世紀的經驗里,中國有了不起的國際主義傳統。章太炎這些人要搞亞洲和親會,同印度人合作。新中國成立后,被認為第一流的學者里,像季羨林、金克木先生等都是研究南亞,尤其是印度的學者。現在改革開放了,我們經常很得意,說我們非常國際化,可是想想也慚愧,在研究非中國的領域里面,能得到承認的人微乎其微。我們與周圍鄰國越南、朝鮮、尼泊爾、緬甸,不但在現代革命歷史里有過關聯,在漫長的古代歷史里也有非常緊密的關聯。但是現在,不要說媒體,我們學者里面有幾個人知道緬甸的當下狀況?國際勞工和商人比知識分子知道得多。我幾次同去非洲的勞工聊天,發現他們比我們學術界了解的多得多啊。我們是不是需要重新界定“開放”?我們是不是在開放的名義下正走向極大的封閉?
《讀書》有無數的缺點,可在這方面努力非常多。但是我們的處境的確很困難,我們需要多重的聲音,多重的視野,就必須讓不是從西方來的聲音直接觸動我們,但我們找不著合適的人。《創作與批評》來《讀書》座談的時候,中韓經貿關系已經密切到如此深的程度,清華大學周邊的五道口已成了韓國留學生的主要聚集地,有那么多的韓國店,可你找一個公認的韓國專家給我看看?研究東南亞的中國學者大多以研究華人華僑為主的,研究韓國文化的以研究儒學或漢籍為主,以此類推。這里缺乏一種世界史的眼光,也談不上真正的區域史。這對于我們來說是極大的危機。我們對于自己的理解非常片面。你有不同的參照,你的理解就會完全不一樣。中國知識界并不是沒有人,可因為沒有一個視野,有些東西就被沖掉了,丟掉了。由于整個參照系的混亂,你的自我理解就沒有了。用呂新雨剛才的話,你只要涉及“他者”,所謂other,你就錯誤百出,在所有領域里面你幾乎把握不住。這是真正的知識危機。我們說了那么多,批評西方中心論,但在這個意義上,我們還是被它控制著。你會發現你說了半天正確的話,但你還在那里踏步,這是一個根本問題。戴錦華:西方這個概念,恐怕不要用得太輕松了。一邊是,所謂西方至少指歐美,而歐洲和美國的新一輪爭斗,應該是思考后冷戰時最重要的變數之一。另一邊是,始自歐洲的資本主義進程從一開始就是“全球化”的——其它國家和地區一旦與其碰撞,就會出現所謂的“自我”、“他者”問題。可是我們別忘了,所謂主體結構從來都是“我他結構”,所謂他者永遠是自我的他者。你通過他來設定“我”的過程當中,你已經把他變成了你自己的一部分。所以,西方中心主義從來不是外在的、單純的東西。今天看來,美國在哪?美國在我們自我的深處。當中國大多數外匯儲備都是美國聯邦政府證券的時候,你說美國在哪里?如果真的剔除“西方”影響的話,恐怕我們現在使用的許多漢語語詞都不成立。民主、自由、邏輯、有效、失效……哪個詞義、用法是我們中國本土的?最后,我們還要弄清楚,我們常用的批判理論——用一個法國人的說法,產生在歐美“自我仇恨”的時期。當歐美遭遇到了第三世界,殖民地土著站起來要做“人”的時候,歐洲學者被迫返認識到他們只是世界的一個區域、一種自我,后結構、后現代便是在這樣的前提下產生出的知識。現在,我們拿來用,恐怕有一個復雜的主客體、自我、他者的關系要去處理。別忘了,德里達是西方,本雅明是西方,馬克思是西方,羅爾斯、哈耶克也是西方。
(根據錄音整理。整理者:亓祥銀、李晨、張麗英、楊霞、黃蕾。編輯者:少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