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5日臘月二十八日
上午九點半,四弟一家開車到家。我們到大哥家小坐。午餐后我和四弟、和平一起驅車去段捫鼓村看姐姐。突然說到某位一官半職的舊相識今天剛在姐姐店里買了香紙去廟里,我才想起春節期間要去那里考察的打算。姐姐說,好多當官的去那里拜菩薩,你們也去看看。我們一行三人一起去看廟,由姐姐的孫女當向導。
這個廟遠近聞名,都昌鄱陽兩縣香客來者甚多。廟名蟠龍殿,民國時期是一座建筑騎坐在兩縣交界的山脊上,兩邊各有殿堂,不同的神位供奉著相同的神靈,中間僅以一片穿枋相隔。不知什么時候廟宇毀滅不存(估計是“文革”時期),前些年由附近地區的八位信徒牽頭集資,在原址朝都昌方向建廟,門前缺少坪地,最近用水泥建起一塊平臺。時間稍晚,鄱陽人也在那邊建起一座廟宇。于是,在同一個廢墟上,建起兩幢背對背的房子,他們是同一個廟宇的兩個殿堂,產權各有歸屬,所奉神明相同,只是神明的外表各不一樣。兩縣香客中不少人兩個殿堂都燒香。
廟里供奉三座神像,中間的主神叫祖師爺爺,我問廟守,祖師爺爺是什么神明,他說,祖師爺爺就是萬發始祖,什么都是他發起來的,他比什么都大。廟守實際上不知道這個神靈的來歷,不過是隨意編排一通,應付我的追問。好在這也畢竟體現了他的理解。如果真如他所說,我想這個神實際上就是創世神,其哲學意義相當于上帝。由于祖的本意專指人祖,這個萬發始祖的神學價值又相當于中國歷史上祖先崇拜的變形。也許萬發始祖是一個介于祖先神與宇宙神之間的神明。這個神的命名很具有中國民間宗教的特色,他既不是佛教的,也不是道教的,更不是基督教的。他是中國的,是民間的(注:后來搞明白了,所謂萬發祖師,準確寫法應該是萬法祖師。此神在都昌鄱陽兩縣享祀甚廣)。
主神左側的神位供奉著水軍軍,廟守只會說水軍軍這個音,不知道是什么字,也說不出這個神的來歷。我疑心應該叫水將軍,平時從當地人的口中經常聽見水軍軍的說法,我一直認為可能就是水將軍,我對這個神明的來歷一無所知,一時似乎也無處請教。最近幾十年民間宗教遭到最瘋狂的打擊,現在民間是不是還有人說得清楚每一位民間神的來歷?我表示懷疑。連廟守都不知道,還怎么能寄希望于普通香客?(注:后來搞明白了,所謂水軍軍,就是道教神明許真君。他在江西修行得道,所以在此享祀特盛。但是當地香客完全不知道“水軍軍”這個來歷。)
主神右側的神位供奉著觀音菩薩,這是一位來自佛教、但是經過了中國民間的大力改造的神明。本廟的三位神明體現了中國民間宗教對佛教資源的借鑒和改造。但是,借鑒的成分少些,改造的成分多些。觀音菩薩在中國民間的功能、神威、宗教含義,與佛教基本上無關,而是中國底層人自己的創造。以前我一聽說廟和菩薩,就馬上理解為佛教事物,以為中國民間是道教和佛教兩分天下,現在才知道根本不是這樣。中國的民間宗教具有非常龐大的神體系,非常堅實的本土血脈。佛教傳入中國以后,對中國民間宗教也產生了一定的影響,但是主要的影響不在民間,而在精英階層。中國的民間宗教很可能從原始社會以來,就在民間社會自行流傳,自行演變。而民間宗教中的大多數神靈,都具有強烈的地方色彩,都是某個地方民人的創造。
給廟中三位神明燒香拍照之后,我們又轉到廟背鄱陽方向的那個殿中,給三位同樣的神靈燒香并拍照。這三位神靈的塑像跟另一個殿堂的塑像區別很大,可見中國民間神靈的造型,極不穩定。其形象的確定,很可能跟承擔雕塑神像任務之匠人的個人喜好和想象至為相關。
最讓我感興趣的,還是位于山脊下端、與蟠龍殿相距大約兩百米的一座民房式廟宇。此廟供奉的神明是本鄉烏龜背村的村神,名叫承文公。我一聽是一個村子里的神,馬上眼睛一亮——我們這一帶果然有村神?不光本萬家灣村有村神老嘎嘎,別的村也有自己的村神?在本村之外發現村神,這對我來說十分振奮,大大引發了我的研究興趣。
村神承文公原先從村里移居蟠龍殿,因為蟠龍殿神位不夠,于是另造一座民房式廟宇奉祀。我這次考察的興趣,主要在于民間神的起源。在原始氏族制度解體之后,民間神的起源估計是從村莊開始的,所以,我這次考察的重點,實際上是村神。烏龜背村的村神是如何被請到著名的蟠龍殿的,這是一個非常值得研究的問題。如果他長期奉祀于蟠龍殿,他的影響力必定會超越村莊,成為這一帶聞名的地方神。是不是所有的民間神靈都是這樣起源的?
2月23日大年初六
今天隨本村譜會頭首到鄱陽縣三潼鎮參加萬姓開譜儀式。那里萬姓村莊原名潼家灘,居住在漳田河岸堤壩上,每到鄱陽湖漲水他們就受災。1998年洪水之后,朱基政府安排巨款推行移民建鎮政策,當地三個以潼字打頭的村莊集中建設在一座小山丘上,遂命名為三潼鎮。現在三潼鎮總共一千七百戶,接近一萬人口,是一個副鄉級的建制。萬姓人口占了大部分。
今天到場的最主要宗親是萬家湖村人。這個村莊跟潼家灘村是親兄弟。他們前來恭賀的人多達三十桌,也就是兩百多人。他們組織了一個浩大的車隊,一百輛摩托車,三十多輛汽車,非常氣派。所有的摩托和汽車上都插著彩旗,在鄱陽湖平原的晴空下招搖過市。他們如果沿著鄱陽湖支流漳田河的圩堤走近路,大約四十里就到了。可是為了顯顯萬姓威風,他們繞道而行,穿行油墩街、柘港、碧山等幾個大集市,總之哪里人多走哪里,哪里碼頭大走哪里,游行了一百里才到達目的地。他們的摩托車隊入場之后還繞場三周。
在寬廣得出人意料的廣場(幾十畝的面積)上,并排搭建了三個戲臺,上午下午晚上,三個戲臺同時演出。每個戲臺正面都裝點得富麗堂皇。中間戲臺演出贛劇,兩邊戲臺演出黃梅戲。
戲臺對面,搭建一個供奉神位和宗譜的小棚,里面從左到右供奉著二菩薩、三老相公、三老相公娘子。三老相公是這一帶供奉的主神,居于中位。三老相公娘子右邊,供奉著幾尊形制較小的菩薩,他們是老郎師傅、奏事先官、萬法祖師等等。這些菩薩沒有一個來自經典佛教,我以前認為本地民間拜菩薩是信奉佛教,此等識見完全是在書本知識誤導之下產生的誤解。
小神右邊的神龕里,供奉著萬姓族譜。族譜就代表著祖先神,中國既然是祖先崇拜的國度,為什么又把祖先神置于地方神之下?不但置于主神之下,還置于陪侍的小神之下。這種宗教現象堪可玩味。
神龕里的這宗族譜可能是馬上要迎接到另一個村莊(孔家爐下二房萬家村)的,潼家灘的世系譜牒可能在剛剛舉行的開譜儀式結束的時候安置到了其它地方。神龕前面點著巨型檀香,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大的香。神龕上對聯是:“木本水源扶風世襲,秋嘗春福先賢流芳”。
河堤邊上一個沒有搬遷的村莊名叫孔家爐下二房萬家村,該村是此次開譜慶典的四個主辦村莊之一。村里萬盛乾(六十三歲)是這次慶典的副總指揮,是開譜的四位長者之一,也是六位接待組長之一。他聽說我要了解萬姓修譜情況和習俗,非常熱情地向我介紹情況。他說這一帶萬、英、畢、李、江、齊、常七姓共奉一尊三老相公菩薩。這尊菩薩臘月二十九日在潼家灘過年,三十日被迎接到孔家爐下萬家村,初一上午由該村拜此菩薩,初一下午英姓將菩薩接走敬拜,初二潼家灘接走敬拜,這樣各姓族游歷,直到初七日由畢家接走。
每村接來菩薩是如何敬拜的?潼家灘退休老人萬乘風(原系鄱陽縣某區委副書記)補充介紹說,菩薩每到一個村莊,由人抬著依次在每家每戶門口停留,這一家必須鳴炮迎接,上香敬拜(有的跪拜,有的作揖),并奉上香火錢。如果這一家是異教徒(比如基督徒),菩薩就匆匆越過。如果這一家是體制內的干部,不便拜菩薩,菩薩也不停留,但是干部家庭還是會把香火錢奉上。
看來,迎神、拜神、祭神、娛神是這一帶春節的主要內容。這符合我對春節性質的估計:春節乃是中國最主要、最綜合的宗教節日。這個節日崇奉敬拜的神靈,既不是佛教神靈,也不是道教神靈,主要乃是地方神和祖先神。所謂儒道佛三教并立的描述,很不準確。儒道佛尤其是道佛只是中國精英階層的信仰,最廣大的鄉村世界和底層社會可能跟道佛基本上無關,僅跟原始儒教(而不是后來的禮教)有精神聯系。看來,中國需要對本土宗教狀況進行重新描述。
萬盛乾介紹說,凡是信奉三老相公的村莊和村民,每遇什么大事,就將這尊菩薩迎接到村里或家里。比如,誰家要建房子,下基時必須定向,這定向的事不由人做主,而由三老相公栽腦決定。所謂栽腦就是翻跟斗。他們四人抬著菩薩,由菩薩自己摔下來一頭栽在地上,留下一個印記。這樣栽腦三次留下三個印記構成一條直線,這就是屋向。萬盛乾說這次搭建戲臺,每個戲臺都是由三老相公栽腦定向的。我說如果三點不在一條直線,就很難定向了。萬盛乾對我的問題作了幾句解釋,但是我沒聽明白。
三老相公是如何成神的?原先是個什么人物?在譜棚里照看神位和族譜的人說,是什么皇帝的宰相,萬盛乾說原本是個地師。究竟是何來歷,如何起源,未能調查清楚。
2月24日正月初七
今天從爹爹談話中得知,本村供奉的保護神老嘎嘎,是南乙公的孫子淳十一公。淳十一公年輕時落水溺死以后,村里人砍伐水邊大樹雕制成菩薩供奉起來,祈求保護村民平安,遂成此神。查新修家譜,淳十一公是南乙公次子萬克敬的長子。萬克敬生于1407年,歿于1454年。淳十一公生卒年新譜省略不載,有待借閱老譜。假設萬克敬二十歲生子,又假設淳十一公二十歲逝世,那么他的溺死年頭就是1447年。如果那一年村民就開始供奉他,祈求他保護村子平安,那么,這位被稱為老嘎嘎的神靈就已經誕生了五百六十年。這個被供奉五百六十年的神靈,一直只是本村的保護神,除了本村村民祭祀之,別無任何其他民人敬拜他。
這個由淳十一公羽化為老嘎嘎的神靈誕生的歷史是如此清楚。這個神靈的誕生,可以啟示我們理解其他神靈的誕生。如果淳十一公的故事發生在五千年前,如果將淳十一公奉為老嘎嘎神的族群是個能征善戰東伐西討的民族,而且樂于將自己信奉的神靈強加給被征服的民族,那么,老嘎嘎就可能像希臘的宙斯一樣成為一個國家的主神,凡是受到這個國家的精神文化影響的民族和地區,都會在國家權力的威逼利誘之下對老嘎嘎頂禮膜拜。久而久之,老嘎嘎很可能就會由一個很小地區的地方神和一個很小家族的家族神演變為一個龐大民族的祖先神,再久而久之,這個祖先神很可能會演變為無所不包的宇宙神。
各個民族的神靈,大抵就是這樣產生的。
本村以前在香火堂供奉的主神原是三將軍,即張飛,老嘎嘎那時一直是配祀之神。可是毛澤東時代大破舊文化,三將軍和老嘎嘎的神位和肉身菩薩都被砸爛。毛澤東時代結束之后,村民在我爹媽等人倡導之下,修了一個像土地廟那樣的小廟供奉老嘎嘎,卻一直沒有重新供奉三將軍,其中原因尚不知道。這樣一來,老嘎嘎就成了村里的主神,而且是唯一神。
我這幾年對草根文化及其思想感情感興趣,跟這位老嘎嘎頗有關系。我母親從小就拜菩薩,即使是“文革”時期,也曾偷偷地帶著我去拜菩薩給我治病。她帶頭修廟供奉老嘎嘎之后,更是每月初一、十五定期敬拜。中國的書上說,中國的傳統宗教狀況是儒道釋三教共存。據此我一直以為母親是佛教徒,那么她拜的菩薩當然就是佛教里的神靈。
可是,大約三年前的某一天,我突然意識到母親所奉的菩薩只是本村的一個祖人,而絕不是佛或者菩薩,我感到那么驚訝,那么羞愧。我借助中國精英的著作來理解我的母親,為什么鬧出這么大的笑話?為什么那些精英人物只告訴我孔夫子和達爾文的世界觀,卻不啟發我去了解我的父親母親的內心世界?更有甚者,自從我開始受教育以來,所有的聲音都告訴我,像我的父親母親這些草民,滿腦子充滿了封建迷信,是那種愚昧落后頑固不化無可救藥的群體。我也一直這么理解,一直這么附和精英的觀點。可是,他們究竟是怎樣愚昧怎樣落后的?是怎樣封建怎樣迷信的?我們的教育根本不屑于討論,只讓我們接受這個結論。
2月27日正月初十
到萬友國家尋找本村老譜。找到一本舊譜,竟然發現了對村神老嘎嘎的明確說明。此事需得慢慢交代。
此譜無法查實修譜年代,譜中所載最后一人萬道進生于乾隆辛丑年,娶女程氏。在他出生到結婚這些年間的新丁為什么沒有載入此譜?不明白。乾隆辛丑年為1771年,如果他二十歲結婚,那就是1791年。修譜時間估計在十八世紀九十年代。乾隆歷時六十年,時限為1736—1796。查萬姓歷屆修譜年代,乾隆十一年、乾隆四十五年、嘉慶二年、嘉慶十八年均有修譜。乾隆四十五年為公元1780年,未免偏早。嘉慶二年為1797年,嘉慶十八年是1813年。此譜最大的可能是嘉慶二年所修,不會遲于嘉慶十八年。所以,稱此譜為嘉慶年代萬姓族譜比較合適。可以簡稱嘉慶年族譜。
萬家灣村發祖南乙公的長子萬克恭生有七個兒子,分別名為淳二、淳三、淳五、淳六、淳八、淳九、淳十,看來此前淳十一公說法有誤。幼子淳十詞條全文如下:“恭幼子乳名海齋正統辛酉年十二月十八午時生正統辛未年五月初六午時歿于外公古嶺於老相公家以致為神至今感應昭然。”
那么,老嘎嘎就不是萬克敬的兒子,而是萬克恭的兒子。
南乙公明洪武庚申(1380)五月初五午時生,明天順丁丑(1457)十二月十七子時歿,享年77歲。嘉慶年間萬姓族譜萬家灣村(又名翻車嶺萬家)世系譜打頭有個簡單說明,全文如下:“自觀懩由七里巷藤樹下遷都昌市觀塘復遷嘉橋至仲剛遷于此仲芳仲權遷九都古嶺至南一明景泰三年同剛遷于此”。景泰三年為1452年,難道南乙公72高齡還遷徙到這里?老年遷徙,他的兒子孫子大多在當地生根,必定不會全部跟著遷徙,可是宗譜上所載,他的兒子孫子全都是萬家灣村的發祖。不知如何理解這些情況。
這一段文字需要說明之處甚多。“觀”加空格應該是缺一個“琴”,因為正是觀琴公從藤樹下遷居都昌的,很可能是先遷居縣城,然后遷居*5橋,宗譜上觀琴詞條就是這么說的。這里的嘉橋當是*5橋之誤。觀琴的曾孫萬和卿從*5橋搬到縣城街上居住。萬和卿有五個兒子,老三老四搬遷到九都今萬戶一帶,幼子仲剛搬遷到萬家灣村,后來仲芳的獨子南乙公從九都搬遷到萬家灣村,跟叔叔仲剛一起創業。
七里巷是哪里?藤樹下是哪里?觀塘或者市觀塘是哪里?這些都不知道。
元代的九都就是今天的萬戶鄉一帶,這一點似乎沒有疑義。萬家灣村的祖先確實是從萬戶搬遷來的。這個簡單說明透露了古嶺就是萬戶一帶的某個地方。淳十公生活于明代正統年間,他去世的時候他的祖父南乙公還沒有搬遷到萬家灣村,那么,這是一個跟萬家灣村無關的人。既然無關,為什么萬家灣村以他的名字命名一個水潭?也許關于南乙公遷徙年代的記述不準確?可能淳十公的父親克恭公在九都娶當地古嶺女性結婚以后,隨父遷居萬家灣村,淳十公也一起遷居過來。但是淳十公因為年幼眷戀舊地,克恭公就讓這個幼子在外公家長住,于是不幸因病死于外公家。
總之,淳十公既然成了萬家灣村的守護神,應該跟這個村莊有關。如果完全無關,這個村莊沒有理由奉他為保護神,也沒有理由用他的名字命名一個水潭。
2月28日正月十一
鄱陽縣宗親萬家湖村,長期以來被我們萬家灣村傳為故事甚至神話,用本村土話說,我們把他們當傳講。他們村莊特別大,好幾百戶,兩千多人口,這對于我們這個幾百人口的小村來說,幾乎超出想象。他們特別蠻勇,跟水面相連的本縣段家洲村長期有利益之爭,多次相殺。有一次殺死段家人十八勇士,那是民國時期某年。那年正好萬姓修譜,段家洲村處于萬家灣村跟萬家湖村之間,兩村無法互訪共商修譜事宜,從此不共修。直到1992年才重新合修宗譜。
我的考察重點依然是過年的習俗和祠堂、神廟情況。
在三潼鎮那一帶影響很大的三老相公,在這里也有很大的影響。萬家湖村每年正月十四日迎接三老相公來村里,給每家每戶送平安。他們還請三老相公預測當年洪水大小,總是很靈驗。村里許多人說三老相公非常靈驗。我追詢三老相公的來歷,他們說原先是丞相。我問是什么朝代的丞相,他們似乎不是太清楚,勉勉強強說是唐朝的丞相。
三老相公并不是該村常務守護神,村里主要的神靈是萬法祖師。接待我的宗親萬進璧家的后堂就供奉著一尊萬法祖師塑像。本村一公里之外有個廟,是他們集資興建的村廟,廟里供奉的菩薩即是萬法祖師。
村廟名叫萬福寺,正殿名叫祖師殿。
“文革”結束以后,建廟有個從小到大的過程。先是建了一個大約跟人一般高的小廟,內奉一個畫在木板上的萬法祖師像。后來建造了一個窄窄的房子,奉神三尊,中間是祖師外公(即是萬法祖師),右邊是三外公(也就是三老相公),左邊是船頭外公。為什么將菩薩叫作外公?也許這種叫法體現了祖先神崇拜對地方神崇拜的影響。
再后來,他們建造了一所相當于民宅大小的廟。正殿中間供奉萬法祖師,右邊供奉王天官,左邊是馬天官。萬法祖師背面,供奉觀音菩薩,觀音左右各有一個童子。殿堂東北角落里,站著韋馱。
在三潼鎮當主神的三老相公,在萬家湖村成為陪祀神。而萬家湖村的主神萬法祖師,在三潼鎮的廟里也是陪祀神。
我詢問這些神靈的來歷,廟守說不知道,讓我去問村里接待我們的萬進璧。回村后沒有時間問萬進璧。我估計是中國道教里的神靈,待我回北京后查查有關典籍看。
3月5日正月十六
下午在親戚陪同下考察了四座廟。春橋鄉這一帶香火之風比較盛,單是鳳山村委會就有七座廟。今天考察的天花圣母廟、香沙寺、相公廟坐落在鳳山,玉皇殿坐落在湖口縣流芳鄉。其中供奉相公廟的鳳嶺村是1998年因在鄱陽湖邊萬戶鄉遭遇洪水而由政府安排移民至此的村莊,相公廟的神靈和廟名都是跟隨他們一起移植而來。
相公廟里供奉的菩薩比較多,主神多達四位,分別為於老相公、於二相公、於三相公、新姑娘。此外還有一位老姑娘,一位前山天兵。傳說於老相公、於二相公、於三相公、新姑娘是貧賤出身的四兄妹,在鄱陽湖上以放木排為生。后來朱元璋與陳友諒大戰鄱陽湖十八年,四兄妹為朱元璋立有戰功。四個人似乎最后不得善終,有人說皇帝換代后他們隱姓埋名避禍于民間,有人說死后封相等等。我想知道這四兄妹是不是萬戶人,村里老者果斷地說不是,這些供奉他們的信徒不知道四兄妹究竟是何方人氏,他們是如何成神的村里人也不知道。
鳳嶺村在搬遷之前,在萬戶當地名為段家嘴村。老姑娘是段家嘴村人近世所造的神。前山天兵本來不是此廟神靈,大概是段家嘴村人安排到廟里為四兄妹護駕的。段家嘴村一直與鄰居江家村共奉一個廟,共祀這幾位神明。現在段家嘴村因退耕還湖、躲避洪災,移民搬遷到一百多里之外,江家村因地勢高沒有搬遷,兩個村莊山水遠隔,只好輪流供奉神明。四兄妹菩薩輪流到兩個村莊坐廟,三年一轉移。一過三年,另一個村莊就敲鑼打鼓來迎接這些菩薩。江家村來接菩薩時,不會接走老姑娘,因為這是段家嘴村獨造的神,不為其它村莊所認可。我詢問老姑娘跟這三兄弟是什么關系。老者回答說,新姑娘是三兄弟的妹妹,照理講老姑娘就該是三兄弟的姑姑了。可是實際上沒有人知道老姑娘跟三兄弟是什么關系,這些全都說不清楚。段家嘴村人造了這個女性神,沒有造出她跟三兄弟和新姑娘的合理關系。這是中國神話系列和神系列的一個特點:神很多,但是不成體系,彼此之間沒有體系性的組織關系。在故事演繹過程中,這一個跟那一個也有發生關系的,但似乎都是在某個特殊情景中所發生的臨時性的關系。這種臨時性關系缺乏衍生性,情景一轉換,這種關系就不復存在。
今天的考察還有一個意外收獲,讓我十分振奮。最近研究族譜,發現本萬家灣村始祖南乙公應該是在萬戶古嶺出生的,后來跟著叔父定居萬家灣。南乙公的孫子淳十公,于十一歲那年死于萬戶古嶺外公家。知道這個情況之后,我就想找萬戶人打聽,那里還有沒有一個名叫古嶺的地方。今天我隨口問鳳嶺村的老者,你知道萬戶有沒有一個地方叫古嶺?老者說,我們村就是古嶺那。我幾乎有點吃驚,世上哪有這么巧的事情?老者說,他們村在譜上叫古嶺嘴,口頭上則根據他們的姓氏叫作段家嘴。在段家嘴村邊上,至今有一個地方叫作萬家巒,只是那里現在沒有姓萬的人家。族妹萬柳青陪同我考察。她聽見老者的介紹比我還吃驚。她說她嫁到段家嘴村二十來年,從來不知道這里叫作古嶺,她長期在萬家巒的水潭里洗衣服,從來沒想到那里就是自己的祖先洗過衣服的地方。
另外,萬氏宗譜上說,老嘎嘎“正統辛未年五月初六午時歿于外公古嶺於老相公家以致為神至今感應昭然”。其中所云“於老相公家”,跟在古嶺廣受崇拜的神靈於老相公是什么關系?值得細究。
3月9日正月二十
明天起程回北京,今天匆匆到烏龜背村去考察他們村究竟是什么神靈、出于什么原因被送到了蟠龍殿供奉。同學馬克明建議我去采訪該村馮振亞先生,表哥馮木貴帶我前往。八十五歲的退休教師馮振亞先生是這一帶有名的右派分子,平反之后成為小學教師。他正在地里干活,我們追尋兩里地來到山腳下,他站著向我介紹了有關情況。所得情況跟我的估計和期待完全一致,我春節期間對家鄉附近民間宗教的考察因此劃上了圓滿的句號。
烏龜背村送到蟠龍殿的神明有兩位。一位菩薩是木匠馮國林在婺源縣做工時帶回家的,一直由他的媽媽明燭明燈侍奉。馮國林的媽媽和馮國林去世后,這尊菩薩無人繼續侍奉,后人覺得不可冷落神靈,乃將菩薩送到蟠龍殿享祀。馮振亞說不清那是什么神,只說感覺像個土地神。
另一位送往蟠龍殿的神明是烏龜背村茭草行房股的祖先神承文公。承文公的塑像原在村里,有專人侍奉。老一代侍奉者去世以后,后代無法每天香火祭祀,三四戶人家經過商量之后,主動將神明肉身送往蟠龍殿享祀。
烏龜背村分為三個部分,茭草行作為一個房股,他們居住的地盤自成一體,被這一帶人稱為草房里(其實是茭草行的變稱),完全是一個獨立的村莊。去掉方言中的詞尾因素“里”字,草房里就是草房村的意思。
承文公實際上就是草房村的村神和祖先神。那天我剛剛聽說烏龜背村的菩薩被送到蟠龍殿來享祀,馬上想到這個神很可能就是烏龜背村的村神,就像老嘎嘎是本萬家灣村的村神一樣。今天的考察證明我的猜測是正確的。
村神就是氏族神的起源,氏族神可能就是地方神的起源。承文公被送到蟠龍殿之后,享有這一帶各姓香客的祭祀,必將漸漸演變為地方神。一個地方的公共神靈如果不斷擴大影響,覆蓋面積越來越大,很可能就有機會成為普世敬仰的公共神靈。人類歷史上的顯赫神靈很可能就是這樣誕生的。我這一次的考察目的,就是尋找公共神靈的起源。本萬家灣村的老嘎嘎的享祀歷史,證明了村神的起源過程。但是老嘎嘎的影響一直沒有走出我們的村莊,暫時沒有機會發展為公共神或者地方神。草房村的承文公已經走出了自己的村莊,為他將來發展為公共神或者地方神提供了一線可能性。
3月17日
今天打電話向鄱陽縣萬家湖村萬進璧先生了解萬法祖師和三老相公的來歷,他介紹的民間傳說很有意思,記錄如下。
萬福寺之萬法祖師。萬福寺系萬家湖村人集資修造,村人自有記憶以來,村里即供奉萬法祖師。關于萬法祖師的故事代代相傳。萬法祖師在俗家兄弟中排行老三,他在鄱陽湖邊上遼闊的蘆葦蕩中,選擇一塊龜蛇之地修道。最后一腳踏龜一腳蹬蛇成仙而去。后來萬家湖村的祖先定居于這塊龜蛇之地,萬法祖師乃顯靈護佑村民,村民乃立廟以祀。蟠龍殿之萬法祖師是否有類似傳說,不詳。從那里萬法祖師的塑像也是一腳踩龜、一腳踩蛇來看,這個神的起源應該附帶著類似的傳說。
三老相公廟之三老相公。三老相公原系職業地師,道行高明。他為萬氏祖先看地的故事流傳久遠。有一回他為萬氏老人看好一塊寶地,還叮囑八仙(安葬死者的人)掌握好下葬時機。他說,必須等到三項神跡出現才可將靈柩入穴,三項神跡為馬騎人、鯉魚上樹、頭戴鐵帽。八仙等了許久,終于看見一個打魚的人路過此處,將手中鯉魚掛在樹上前來觀看喪事。三老相公說,鯉魚上樹了。過了一陣,有人肩扛木工干活時所用的工具馬路過墓地,三老相公說,馬騎人。又過了一陣,一個走村串戶補鍋的人頭頂鐵鍋路過墓地,也來觀看喪事。三老相公說:頭戴鐵帽出現了,齊了,下葬。死者的后代果然特別人丁興旺,說明三老相公特別靈驗。后來有個村子準備修造木雕菩薩,砍樹之前需要有生靈祭斧頭。工人一大早守在山邊就是不見一個生靈出現,最后遠近聞名的三老相公出現了。工人舍不得以他為祭,乃放行。直到黃昏,三老相公回家重新路過這里之前,工人一直沒有遇到可以祭斧的活物。三老相公對這些焦灼的工人說,沒辦法,這是命中注定,就拿我下手吧。三老相公從此借那尊菩薩顯靈,聲名遠播。
資料寫作者:摩羅,作家,現居北京。以上資料由作者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