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
唐小丫站在很遠的地方,看著小鎮岔路口的那家醫院,慢慢地被夕陽淹沒掉。那是一幢老舊的樓房,唐小丫總是想象著,穿得很白的醫生胸前掛著聽筒;穿著同樣白的護士們,手里拿著托盤走過。那樣的場景像一場黑白的無聲電影一樣,在唐小丫的腦子里一次次地重現。唐小丫看著醫院的時候,就躲在不遠處一棵樹的背后。她對于醫院的迷戀,不敢告訴村子里的任何人。那實在是一個太滑稽的念頭。也許是唐小丫愛上了醫院的尖頂,因為那是舊教堂改成的一座醫院。唐小丫總是擔心,如果有一架不小心跌下來的飛機掉了下來,會不會剛好被尖頂戳穿。但是,唐小丫擔心的事情一直都沒有發生。
十八歲的春天唐小丫有好幾次經過醫院時停住了腳步。唐小丫想去問問醫生,一個十八歲女娃的青春會不會像樹漿一樣冒出來。這是一個多雨的春天,唐小丫舉著那把碩大的雨傘,一次次地站在傘下看醫院的模樣。她總是覺得,醫院是她的一個親人。她站在傘下的時候,世界就沒有了,只有遠遠近近的雨,把感嘆號一樣的唐小丫罩起來。
那些雨被風一吹,就四處飛揚起來,把唐小丫的身子打濕。唐小丫會在這些會飛的雨中長久觀望著那幢老舊的建筑。這個時候,她也會想起唐大軍。唐大軍去部隊當兵,半年后就被派到軍醫院學了衛生員。唐小丫想象唐大軍肯定背著一只藥箱,軍裝外面又套了一件白大褂。果然,唐大軍寄來的二寸黑白照片上,就是這個樣子。唐小丫舉著照片的時候,沒有去看唐大軍很傻的笑臉,而是盯著藥箱看。她猜測著藥箱里藏了一些什么東西?唐大軍告訴唐小丫說,小丫,等我回來了,我就娶你。
唐小丫的每一個春天,身子骨總會發懶。她不愿動,她把唐大軍的照片和信,隨手扔在了床角落里。更多的時間里,她的心怦怦地跳得激烈。她很想去放火燒了誰家的院子,或是自己被河水沖走。村子里好像很少有人和她說話。村子里的人,在唐小丫的眼里,像是一串符號,或者是一群不會說話的蝌蚪。有時候唐小丫去唐大軍家幫忙,默不作聲地幫唐大軍的媽干一些家里細碎的活。唐小丫總是覺得這個世界太細碎了,細碎的頭發細碎的花布細碎的永遠干不完的活。唐媽媽對這個未來的兒媳婦很好,她總是站在不遠的地方,很安靜地看著唐小丫干活。然后走過來,突然伸出手,摸一下唐小丫的頭發。唐媽媽的這個舉動,有好幾次都讓唐小丫的鼻子酸了。那時候她有很強烈的欲望,要嫁到唐家去。
村子里一個游方的算命佬出現在唐大軍家的院子里。算命佬在這個無所事事的午后,聞著院子里泥土的腥味,輕而易舉地算出唐小丫的第一個孩子是兒子,第二個孩子是女兒。唐媽媽很開心,她就希望有一個孫子和一個孫女。唐小丫望著算命佬,算命佬的嘴巴還在拼命地張合著,好像是在和唐媽媽說著什么話。唐小丫看到了算命佬黃豆一樣的暴牙,唐小丫就想,這個算命佬的牙那么黃,他算的命會準嗎?
唐小丫的父母親早就沒有了,他們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泥石流淹沒。從那個時候開始,唐小丫就知道,原來人活著和死去,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那是一個大雨傾盆的雨天,唐小丫一直仰著頭數著雨。她看到村里的人們在拼命挖著泥土,最后,村里人沒有為她找來爸爸媽媽。村里人都走了,村里人走了以后,唐小丫站在一大堆山一樣的泥前,輕聲說,爸爸媽媽,我怎么辦?
唐小丫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的,反正她活得好好的。有一天當唐大軍把一捧油菜花捧到她面前的時候,她才知道原來自己已經是大人了。那捧油菜花金黃的光芒,把唐小丫的笑容照得黃燦燦的。油菜花就插在一只鹽水瓶里,唐小丫一次次摸著鹽水瓶,并且把臉埋在花叢中。這時候她總是覺得,自己的身體里有粒芽,在拼命地往上生長著。
唐大軍在一陣鑼鼓聲中消失了。唐大軍消失的時候胸前佩著大紅花。唐小丫去人武部送唐大軍,看到唐大軍不停地給鄉親們發煙。那時候唐小丫站在遠處看,她覺得唐大軍跟她是無關的,唐大軍不是她的,唐大軍是一臺大家都可以發動的機器。然后唐大軍就坐上了車,坐上車的時候,唐大軍說,小丫你等我,我不混出人樣我不回唐村。唐小丫笑了一下,沒有說等你,也沒有說不等你。唐小丫說,大軍,你胸前的大紅花,和杜鵑花的顏色差不多。
然后車子就開走了。車子開走后,本來就沒有幾輛車出現的黃泥公路,就顯得寂寞起來。唐小丫長時間地看著這條公路,這是一條一下雨就黃泥湯水彌漫的公路。但是唐小丫覺得很親切,她以為,鄉村的公路就該是這樣的。那天唐小丫莫名其妙地對著公路唱了一首歌,唱完歌的時候,她看到醫院就在鎮汽車站不遠。她想,醫院的尖頂多么像一只黃蜂的尾巴呀。
唐大軍寫來了好些信,他很快當上了班長,并且學醫了。唐媽媽總是高興地告訴唐小丫這一切,她仿佛看到了兒子衣錦還鄉的那一天。唐小丫不喜歡給唐大軍寫信,她覺得沒有啥好寫,她甚至在記憶中開始慢慢模糊唐大軍的臉。唐小丫感到害怕,唐小丫對自己說,我怎么可以忘掉唐大軍的臉。然后另一個臉擠了進來,那是一張俊朗的臉,這張臉笑起來的時候,牙齒很白,在陽光下一閃一閃。唐小丫一下子喜歡上了這樣的牙齒。很長的時間里,唐小丫臉含笑容,望著那排白牙癡癡地看著。
白牙是柳生帶來的。柳生的眼睛很大,柳生是跟著一個劇團來的,他是武生。武生的眼睛總會閃著精光,柳生也一樣。柳生用他飽含精光的眼睛,一下子看中了唐小丫。她看到唐小丫穿著一件灰黃的衣裳,她的褲管吊了起來,明顯是褲子短了,短得很陳舊。但是柳生卻一下子喜歡上了被陳舊包裹著的唐小丫。唐小丫被柳生的目光籠罩著,一動也不愿動。后來柳生就走了過去,柳生說,你叫什么名字。唐小丫說,我叫唐小丫。柳生說我叫柳生,是劇團里的。唐小丫說你的錘耍得很好。沒想到錘耍得很好也可以吃飯。柳生說,那你是靠什么吃飯的?唐小丫說,靠嘴,你呢?柳生就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翻起了跟斗。他把跟斗翻得像一團霧,唐小丫就對著那團霧笑著。唐小丫說,實話告訴你吧,我養蠶。唐小丫說到養蠶的時候,眼前就浮起了白花花的蠶。有時候她想,像蠶一樣的生命,就足夠長了。生命如果太長,好像沒什么意思。
幾天后唐小丫和柳生并排躺在油菜田里。唐小丫的褲子還沒有拉上來,她透過油菜花的縫隙看著碧藍的天。泥土的氣息鉆進了她的鼻孔,她對著天空就笑了起來。柳生說,你笑什么。唐小丫說,你們要住多久?柳生說,幾個月吧,不一定。我們現在主要是排戲,演戲要等下半年。唐小丫說,我懷上孩子怎么辦?柳生咬了一莖草,說不會懷上的,你放心吧。后來柳生也望著一片天空,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已經很輕了。他要離開的時候,夕陽一片血紅,他一站起身來,夕陽就一下子襲擊了他,把他涂得像一個血人似的。唐小丫沒有起來,她仰起臉望著血人一樣的柳生說,你先走吧,我想躺著,我想躺死掉算了。
柳生后來走了。唐小丫就一直躺著,躺到月光像水一樣地從天上瀉下來。唐小丫再去想唐大軍時,唐大軍的臉徹底不見了,只可以見到一個人穿著軍裝的模樣。
唐小丫經常去看柳生他們排戲。排戲的地方就在這祠堂里。唐小丫很安靜,有時候戲班子的人會覺得她最多不過是生活在唐村的一個影子而已??吹窖輪T們排戲的時候,唐小丫就想哭,想著想著她果然就哭了。她坐在一張孤獨的長凳上,無聲地哭著。然后,又無聲地離開。許多人都覺得奇怪,只有柳生不覺得奇怪。柳生有一天攔住了唐小丫說,其實我不能碰你的。唐小丫說,為什么?柳生說,因為你是仙女。兩個月后,柳生偷偷帶著仙女去了醫院。柳生的手里捏著一張證明,那是一張偽造的大隊證明。他把證明捏在手里,一會兒證明就汗津津的了。柳生說,走吧。唐小丫就跟他一起去了。然后,唐小丫的眼前就出現了一座尖頂的醫院。唐小丫站在岔路口望著醫院,一個聲音就響了起來。聲音說,進來吧,進來吧唐小丫你進來吧。
在進入醫院以前,唐小丫說,痛不痛?柳生皺了皺眉說,不痛的。唐小丫說,你為什么皺眉,你真是一個畜生。柳生就堆起了笑容,他突然懊喪地猛抽了一下自己的耳光。
唐小丫第一次被醫院的氣味吸了進去,她覺得醫院就像張開的一張嘴,身子是游進嘴里的一條魚。當她躺在手術床上的時候,側過頭可以看到窗外的一棵巨大的泡桐,正開著淡紫的小花。唐小丫就一直看著那些小花,她的頭一直側著。她不去理會醫生忙亂地使用那些冰涼的鐵器,她覺得那些鐵器把她掏空,讓她成為一具軀殼。醫生奇怪地看著她,因為她連哼都沒有哼一聲,只有汗水在無聲地下滑,然后把她的整個身子打濕了。
唐小丫是走回唐村的。回去的時候,她看了柳生一眼,說,畜生。柳生說為什么說我畜生。唐小丫說,你說不痛的。柳生有些理虧了,他總是覺得有些對不住唐小丫。柳生說,我有老婆的。唐小丫說,我知道。柳生說,我老婆像母老虎。唐小丫沒再說什么,定定地看著柳生的眼睛。半晌,唐小丫說,你白長了一副好牙。
唐小丫回到村莊的時候,要經過一個路廊。路廊上擠滿了人,他們是在看唐小丫的。因為村子里有人看到了唐小丫進入醫院。村子里的那個人只告訴了一個人,說柳生陪著唐小丫在流產,但是村子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了。他們不約而同地站在路廊,他們站得像一群螞蟻。唐小丫走向了這群螞蟻,路已經被堵住了,唐小丫無法前行。唐小丫臉上泛起了一個無力的笑容,無力得像一個隨時會被風吹破的肥皂泡。唐小丫一步步向前走,人群就慢慢讓開了一條狹小得只能通過一個人的路。這時候唐媽媽出現了,唐媽媽說,干什么干什么。唐媽媽一把拉住了唐小丫的手,她牽著唐小丫的手穿過了人群,并且把她領回了唐小丫的家。唐小丫的手一直躺在唐媽媽的手里。唐媽媽離開唐小丫家院子的時候,唐小丫叫住了她。唐小丫說,媽。這時候風從很遠的地方趕過來,把院里的棗樹搖得嘩嘩地響著。唐媽媽就站在棗樹底下,她聽到了唐小丫叫她媽,她一下子就哭了。她哭了一會兒,還是邁出了門檻。
唐小丫回家后躺了三天。三天后唐媽媽敲開了唐小丫的門,她又把一雙白凈的手伸向了唐小丫,輕輕地捧了一下唐小丫的臉。這個溫暖的舉動,讓唐小丫又一次差點哭了。唐小丫覺得,嫁給唐大軍不如嫁給唐媽媽。唐媽媽帶來了一包用草紙包著的紅糖,說紅糖是可以調養女人的。唐媽媽走的時候,告訴唐小丫,唐大軍要安心在部隊工作,唐小丫不用給他回信了。然后她伸出手,捏了一下唐小丫并不豐碩的屁股,說,可惜了,兒子沒有了。唐小丫這才想起,算命佬曾經說過的,她的第一個孩子是個兒子。
好些天后,唐小丫起床了,走到院子里打了一盆井水洗頭。她洗頭的時候,看到自己的臉很蒼白。她就覺得一個女人活著真累。她腦海里老是浮起那些醫生手里拿著的鐵器,那些鐵器在自己的身體里橫沖直撞。她腦海里還會浮起手術床外的一棵泡桐,她喜歡那些淡紫的花朵。唐小丫洗好了頭的時候,呆呆地坐在屋檐下。一會兒,院門口多了一個人。他是柳生。柳生說,我要走了。唐小丫說,走吧,走得遠遠的。柳生說,你恨我嗎?唐小丫笑了,送給柳生一個菊花一樣的笑容說,我為什么要恨你?
柳生后來就走了,背影消失的時候,唐小丫的眼角有了一滴眼淚。唐小丫伸出一只手指頭,輕輕按在那滴眼淚上。那滴淚就碎了。
那時候的醫院,還不叫醫院,叫鎮衛生所。
二十五歲
唐小丫在院子里洗頭,看棗樹一年一年地結下果子。她用竹竿打棗,然后在樹下撿棗子,在樹下小心地用手擦凈棗子的灰塵,然后用細碎的白牙,一粒粒把那些棗子咬碎。棗子的氣息,在唐小丫的嘴里回蕩著,這讓唐小丫感覺到了生活真是不錯。
唐小丫一點也沒有發現自己的二十五歲已經來到了。她已經是一個老姑娘。她在村里人的眼里,是孤僻的。只有唐媽媽常來,唐媽媽其實是喜歡著唐小丫的,唐媽媽經常給唐小丫梳頭。唐媽媽不提唐大軍,唐小丫也不提。唐小丫經常去醫院門口,看著一座醫院一如既往地站在鎮東頭。她也看那棵路邊的巨大泡桐。她在想,如果讓自己做了這棵泡桐,她也愿意,那樣的話可以看到醫院日復一日的燈光。而其實,她差不多就是一棵孤獨的樹了。
但是做媒的人總是有的。做媒的人知道唐小丫為一個叫柳生的人打掉了一個孩子,然后唐小丫就一直守著自己的小屋一個人生活。做媒的人給她介紹對象,有開船的,有挖沙的,有開炭窯和磚窯的,有做各行各業的,都是那些老大不小的男人。唐小丫就站在院里那棵棗樹下笑,唐小丫笑著說,你們把我當成次品了吧。唐小丫一直沒有嫁,也一直沒去想念唐大軍和柳生。
媒婆唐二走進唐小丫的院子的時候,唐小丫正在棗樹下吃一粒新鮮的棗子。媒婆唐二也用竹竿打下了許多棗子,她連棗核都沒吐,就吞下去好些棗子。然后她認真地對唐小丫說,你家的棗子真甜。接著她告訴唐小丫,王進看上你了,王進讓我來說媒。
唐小丫的眼前就浮起一個叫王進的男人來。王進是外來戶,從十六歲開始就生活在唐村。王進不會下田種地也不會上山砍柴,但是王進會做藤椅。他做的藤椅,幾乎進入了唐村的家家戶戶。王進二十八歲了,還沒有娶老婆。沒有娶的原因是,王進是一個哮喘病人。全村的人都知道,王進會把脖子一伸一伸的,呼吸的聲音就像在抽動著風箱。王進很靦腆,他不愛說話。唐小丫其實喜歡靦腆的人,唐小丫想了想,又吃下了一粒棗,然后她說,唐二,你去告訴王進,就說我可以嫁給他。
唐小丫就要嫁給王進了。王進穿著嶄新的衣服在家門口迎候著唐小丫,他們沒有辦喜酒。王進說,你要多少錢辦喜酒。唐小丫看了他一眼說,為什么要辦喜酒,累不累?王進很高興,不辦喜酒可以讓他省下許多錢。王進討了一個免費的老婆,王進逢人就說,唐小丫是世界上最好的老婆。
唐媽媽來看唐小丫。唐媽媽來的時候帶來了一只搪瓷的高腳痰盂,和兩把竹殼的熱水瓶。唐媽媽把這些東西放在了唐小丫家的柜子上。唐媽媽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就瞇起了一條線。唐小丫想,唐媽媽一定是一個有福氣的人。唐媽媽后來把王進叫到了一邊,唐媽媽和王進在說話,唐小丫看到王進把頭點得像正在啄米的雞似的。唐小丫想,唐媽媽真好,嫁給唐大軍不如嫁給唐媽媽。
那天晚上,王進伏在了唐小丫的身上。唐小丫從家里帶來了許多棗子,她把棗子洗凈了,放在一塊干凈的手帕里。王進伏在唐小丫身上的時候,唐小丫專心地吃著棗子。她覺得棗子真是新鮮與香甜,棗子讓她的整張嘴都香了。唐小丫聽到了王進粗重的喘息聲,她就開始擔心王進會不會緩不過氣來。如果王進突然死掉了,死在她的肚皮上,她該怎么辦?幸好王進沒有死。王進很頑強地把任務完成了。王進完成任務的時候,唐小丫還在吃著棗子。唐小丫說,這棗子真甜。
后來唐小丫就懷孕了。懷孕的時候,唐小丫變得更不愛說話,她挺著一個大肚子,時常去醫院門口看那棵泡桐。她總是覺得自己的前生一定也是一棵泡桐。王進不放心唐小丫老是跑到鎮上去,遠遠地伸著脖子跟著這個免費的老婆。有一天他看到泡桐樹的花落下來,砸在了老婆的身上。他就想,老婆好像不是一個人,老婆是個仙女。
唐小丫要生產的那天,大雪突然就降臨了唐村。唐小丫剛剛和她的大肚子一起躺進溫暖的被窩,就覺得屁股上濕了一大片。那是羊水破裂了。唐小丫說,王進,我要生女兒去了。王進說,你怎么知道是女兒。唐小丫笑了,說我知道的,就是女兒。你快把我送到醫院去吧。
王進推開門的時候,看到了漫天飛舞的雪。這些雪從天空中跌落下來,像是一場落不完的頭皮屑。王進在一輛板車上墊了稻草和棉被,然后扶著唐小丫躺了進去。王進又替唐小丫蓋上了棉被,再蓋上一層塑料紙。王進想,我就要做爹了,我就要做爹了。王進的心里流著蜜一樣的東西,所以他在用板車拉著唐小丫往鎮醫院趕的時候,一直都在哼著歌。王進的嗓子有些沙啞,再加上他的呼吸不暢,所以唐小丫聽了好久,也沒能聽出王進在唱什么。一路上唐小丫都非常地喜歡著那些涼涼的風,和漫天飛的雪。這時候唐小丫感受到了天的大和自己的小,她喜歡這樣的小,這樣的小簡直讓她要哭出聲來了。然后她看到了燈光,燈光是從醫院發出來的。燈光溫暖所以唐小丫感到了醫院也溫暖。醫院的大門打開著,一些護士經過了她的身邊。她再一次感到,其實做護士真好,可以在白亮的燈光下工作。
唐小丫再一次被醫院的氣息包圍了。她想起了七年以前,她躺在手術床上,為一個叫柳生的男人打掉一個孩子。那時候她覺得自己沒有錯,就是覺得有些虧。她不喜歡鐵器,她只喜歡溫暖的東西。而堅硬的鐵器還是進入了七年前的唐小丫。唐小丫想,如果那孩子還在,就要上一年級了,就要看著小妹妹出生了。想到這兒的時候,唐小丫的心里有了一絲涼涼的難過。
唐小丫生孩子的時候,又看到了那棵泡桐。那泡桐已經沒有了葉片,很蕭瑟地站在一堆風里。只有漫天飛舞的雪,在路燈光的映照下,圍著那泡桐跳著舞。唐小丫的心里一片安靜,她突然間涌起了強烈的母性。當她看到自己皺巴巴不成樣子的女兒,赤條條地來到她面前的時候,她笑了一下。她突然明白,她不愛唐大軍不愛柳生不愛王進,她愛的就是從她肚子里出來的女兒。果然就是個女兒。
王進的哮喘病,因為雪地里拉著板車的一場奔跑,再次引發了。他艱難地呼吸著,然后他倒下了。在唐小丫的女兒滿月的時候,王進瞪著一雙小眼死在了醫院里。醫生沒有能把他救活,他只做了一個月的父親,就走了。醫生告訴唐小丫這個消息的時候,唐小丫就抱著孩子站在手術室的門外。醫生從搶救室里走出來,走到她的面前說,病人死了。唐小丫噢了一聲,然后她低下頭,對懷中的孩子說,你今天滿月了。唐小丫在唐媽媽的幫助下,把王進送上了山。連續落了幾場雪,山上的積雪沒有來得及化掉。坐在王進的墳邊,唐小丫一點也難過不起來。也就是說,王進的死不能讓唐小丫掉一滴眼淚。唐小丫坐在被雪水浸濕的墳邊,用雙手抓著冰涼的泥土,突然覺得這兒真是一個安靜的地方。那時候她固執地愛上了墳,以及墳邊的那些松針的落葉。唐小丫開始坐在墳邊唱一首歌,她唱了一個下午的歌。然后她踩著正在融化的積雪下山了。走到村莊的時候,她回頭望了一下埋著王進的山坡。她說,王進,我每年都來看你,你就知足吧。多活幾年少活幾年,是一樣的。
唐小丫從王進家破敗的屋子里搬出來,住回到自己的家里。唐小丫走出王進的屋子五十步以后,回過頭去看那間舊房時,看到的簡直是一個夕陽下的老人。這個老人令唐小丫多了幾分傷感。唐小丫決計不再住到王進的房子里來。她在幾天以后的清晨,抱著女兒去村里德高望重的海老師家。海老師養著很長的指甲和很長的頭發,他總是戴著一副老花鏡,酸溜溜地一本接著一本地讀著書。唐小丫走進海老師的家,說,海老師我想請你幫一個忙,幫我女兒取一個名吧。然后,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唐小丫說著自己生孩子時,看到了漫天飛雪和那棵巨大的泡桐。海老師有些怕冷,他一次次地拿起手,用嘴里哈出的熱氣為他的雙手取暖。然后海老師說,姓王,王進的王對不對。唐小丫說,不姓王,姓唐,她是我的女兒,當然就要姓唐。海老師望著唐小丫,他覺得唐小丫是一個很陌生的女人,陌生得他寧愿相信唐小丫是揚州瘦西湖邊的一棵楊柳。海老師嘆了一口氣,他說這鬼天氣,他媽的真冷呀。他被自己脫口而出的他媽的嚇了一跳,然后他聽見自己在說,叫唐時月吧,唐時月,如何?
唐小丫笑了。唐小丫抱著唐時月回到了自己的家中。唐小丫關上自己家的門,把后背靠在了門上。然后她輕聲地對唐時月說,唐時月,你以后叫唐時月。我什么也沒有,我只有一個唐時月。敲門的聲音從唐小丫的后背傳來,傳達到了她的心房。唐小丫的心房就暖了一下。她想,一定是唐媽媽,一定是唐媽媽來了。
唐媽媽在這個平靜而溫暖的夜晚,和唐小丫坐在一盞十五瓦的白熾燈下聊了很晚。其實她們沒有聊什么,更多的時間里,唐媽媽一直在撥弄著一只火爐。唐媽媽留下了小孩穿的棉衣褲,唐媽媽還說起了唐大軍。唐媽媽的兒子唐大軍已經在部隊成親了,新娘是一個在當地的棉紡廠工作的團委書記。唐媽媽說這些的時候,唐小丫并沒有認真地聽,她一直在發著呆,想著漫無邊際的醫院、舊房和泡桐樹。她的臉上慢慢綻開了微笑,莫名其妙地說,唐媽媽,鎮衛生院現在已經改為鎮人民醫院了。
唐媽媽離開的時候,黑夜很黑。黑夜一伸手,唐媽媽就不見了。唐小丫站在屋檐下,看唐媽媽在路燈下消失,然后,她看到了院子里那棵蕭瑟的棗樹。這和結下棗子時生機盎然的那棵棗樹,已經顯得有些兩樣了。唐小丫就想,樹也會老的。
三十三歲
唐小丫的生活很平靜。她用平靜的目光看著女兒一寸寸地長大,看著自己長成一個三十三歲的女人。唐時月已經八歲了,唐時月的八歲屬于村小那間一年級陳舊而簡陋的教室。唐時月讀書的成績很好,這令唐小丫感到自豪。唐小丫很少和別人說話,但是只要一開口,就有可能說,我們家時月的成績很好的。
唐小丫看著那棵院里的棗樹。棗樹又活了七年,卻沒有長高長大,只是有些長老了。唐小丫仍然每年都有棗子吃,讓棗子的清香在嘴巴里一次次游蕩,這是令她感到異常幸福的一件事。但是有一天,唐小丫吃著棗子的時候,突然看到唐時月捧著自己的胃,慢慢地把身子扭成了一條大型的蚯蚓。唐小丫說怎么啦你怎么啦。唐時月流著眼淚說,媽媽我肚子痛。
唐時月的胃開始了漫長的不舒服。唐時月把自己的胃痛成了一場不可遏制的黃梅雨,她不停地嘔吐著,她才那么一丁點兒人,唐小丫怕唐時月一不小心把自己給吐沒掉了。唐小丫的眼前就浮起了醫院邊上的那棵泡桐,并且連續做夢都夢見了那棵泡桐在掉樹葉。這是一個令唐小丫很不舒服的夢,醒來的時候,唐小丫就呆呆地望著頂棚。她想到王進已經死了,如果女兒有個三長兩短,那么自己這樣活著有什么意思。
唐小丫帶唐時月去村衛生所里的赤腳醫生更夫那兒,更夫給唐時月打了三天的吊針,卻沒能治好唐時月的病。更夫的臉色就有些尷尬,更夫說我懷疑不是胃痛,要不,你去鎮上看看。唐小丫什么也沒有說,她的眼淚一刻不停地奔涌下來。更夫后來騎來了一輛自行車,說,還是我送你們去吧。然后唐小丫扶著唐時月上了自行車的后座,他們浩浩蕩蕩地往鎮上走去。他們很像是一家三口。
唐小丫經過泡桐樹的時候,她抬眼看了一下泡桐樹的葉片,她說,泡桐樹,我又來了。泡桐樹什么話也沒有說,只是看著三個人被一家老舊的醫院吞沒了。一個年輕的醫生給唐時月作了診斷,他讓唐時月躺在了床上。后來,他又叫來了好幾個醫生,他們圍著躺在床上的唐時月,小聲地討論著。他們的樣子,讓唐小丫感到問題的嚴重性??瓷先ミ@些醫生像是要進行一場聚餐似的。唐小丫的額頭上不時地冒著汗。她越是冒汗,醫生的診斷越是慢。后來那個年輕的醫生說,明天縣里要來一個專家,我們請專家看看。我們的初步診斷是:紫癲。
唐小丫不知道紫癲是一種什么病。她只知道這病有些麻煩了,她用求助的目光望著更夫。更夫笑了,他的身上散發出藥品的氣息。更夫是整個唐村最有藥品氣息的男人,藥品氣息讓男人變得干凈。更夫就用飽含著藥品氣息的聲音告訴唐小丫,如果是紫癲,也不礙事的,只是治起來的時間會有些長。那時候唐小丫像一張招貼畫一樣,把自己的后背貼在了走廊的墻上,緩慢地滑下去。她感到一萬分的疲憊。
整個晚上,唐小丫緊緊地摟著唐時月。她害怕唐時月會像水蒸氣一樣突然飄走。她把她摟得很緊,看上去像是要把唐時月重新攬回到她的肚子里去。汗水把她的頭發粘在了腮邊,唐時月睜開無力的眼睛,用手輕輕地替唐小丫捋了一下頭發。唐小丫的眼淚就撲撲地掉在了唐時月的臉上。一大一小兩個女人開始哭起來,哭著哭著,唐時月不哭了,輕聲說,媽,你別擔心我會好起來的。唐小丫的眼淚,就更加密集地往下掉了。
第二天專家來了。專家是五十來歲的男醫生。男醫生很溫文,溫文而白凈,是長久在日光燈下呆著的緣故吧。醫生在為唐時月診斷,然后明確地告訴唐小丫,是紫癲。唐小丫看了縮在床上的唐時月一眼,慢慢地跪了下來,抱住了醫生的腿。唐小丫說,醫生,你要救救我女兒,你一定要救救我女兒。你要怎么辦都可以,你想不想睡覺,我可以陪你睡覺。
醫生俯下身來,望著眼神散亂語無倫次的唐小丫。他伸出了一只寬厚的手,這只手一下子就把唐小丫的瘦手給裝了進去。醫生把唐小丫拉了起來,溫和地笑了。醫生說你放心吧,我會治好她的。但是你一定要寬心,你不寬心你讓我怎么治?
醫生后來走了。唐小丫的目光緊緊地盯著醫生的后背,那是一個布滿溫情的后背。唐小丫想,醫生真好。后來唐小丫在長條凳上坐了下來,此后的很大一部分時間,她什么也沒有去想,她的腦子是空的,她的眼睛斜斜地看過去,剛好能看到醫院不遠的那棵泡桐。她聽到泡桐在風里,很輕地笑了一下。
醫生沒有讓唐小丫陪他睡覺。身體是唐小丫最現成的本錢,但是人家不要這樣的本錢。唐小丫在家里看了看,除了四面墻壁仍然堅持原來的姿勢站得好好的,其它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了。唐小丫最后看到了屋角的一堆土豆,那是一堆寂寞的土豆。有很長一段時間,唐小丫沒有去碰過它們。因為唐小丫住在鎮醫院里。現在唐小丫把它們裝在了籃子里,土豆們就知道了,等待它們的是一場或許是長途或許是短途的旅行。
那位專家再一次來醫院門診的時候,唐小丫把自己穿得干干凈凈的,她還洗了澡洗了頭,她要去謝謝專家。她帶著她親愛的土豆來到了專家的辦公室。唐小丫站在門口,像一個十六歲的靦腆姑娘。她的手指關節在紅漆斑駁的木門上小鹿奔走一樣敲擊。專家從辦公桌上的一堆紙上抬起了頭。唐小丫說,醫生謝謝你,唐時月的病好得差不多了,我沒有東西可以謝你,請你收下土豆。這是一些長相不錯的土豆。專家站起身來,他本來坐在一小堆從窗口灑進來的陽光里,現在他帶著這些陽光的氣味,走到了唐小丫的身邊。他說我不要土豆,我只要病人康復就好了。唐小丫把籃子遞給他,醫生推開籃子,這一送一推之間,籃子就掉在了地上,土豆們慘叫著滾了一地。唐小丫不忍心聽土豆的慘叫,她彎下腰去撿土豆的時候,醫生也低下身子幫她撿土豆。醫生溫和的聲音又響了起來,說你們母女不容易的,我從沒看到過孩子她爹,我就覺得她可能沒有爹。這些土豆,你拿回去,我收下一個,把它浸在瓶子里,讓它發芽和長大,算是留個紀念。好不好?
唐小丫在撿著土豆。聽著這些話她撿土豆的速度就放慢了,她的眼淚又開始奔涌而出。唐小丫奇怪自己為什么愛哭鼻子了,以前的唐小丫是不知道眼淚是怎么流的。唐小丫后來離開了那個辦公室,但是她的心里卻蕩起了一種溫情。她知道自己愛上了這個男人,這種男人不多見的。但是她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有這樣的福氣。
唐時月出院的時候,唐小丫背著她回唐村。路過那棵泡桐的時候,泡桐又在風中輕笑了一下。唐小丫就回過頭去,看到了那包著水泥洋灰的灰色醫院的外殼,它在陽光下閃著很淡的光。唐小丫背著唐時月繼續往家里走,走著走著,一場雨就掉了下來。那是唐小丫三十三歲時,記憶最深刻的一場雨。因為她站在村口的時候,看到了一座被雨完全籠罩了的村莊。路口的一棵樹下,更夫撐著一把傘,他好像在等著這對母女。隔著密密的雨陣,唐小丫聞到了藥品的氣息。在藥品的氣息里,唐小丫背著唐時月,對著一座村莊的模糊輪廓,放聲大哭起來。
三十五歲
三十五歲的時候唐小丫又嫁人了。嫁的人是更夫。唐村屬于江南,江南總是有著連綿的雨。唐小丫記得那天正坐在小方桌邊剝毛豆。唐二又來了,唐二坐在小方桌邊抽煙,她望著窗外的雨陣,咬牙切齒地露出她滿口的黃牙說,他媽的,這雨可真夠大。這時候唐小丫看到,唐二的半邊衣裳都已經濕了。
唐二穿的是一件繡著碩大牡丹的紅色衣裳,紅得有些觸目驚心。其實唐小丫沒有和唐二談話的一點欲望。但是唐二卻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唐二主要是在說更夫。唐二說,更夫是個好男人,更夫死了老婆剛好一年,更夫膝下無兒,如果嫁給他,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唐二說這些的時候,她就想起了一個男人,站在村口的大樹下,舉著一把傘等著她和唐時月從醫院回到村莊。她就想起了更夫去年死了老婆,老婆是肺癌,幾個月內就死了。出喪的時候,更夫沒有哭,而是在棺材里放上了一張老婆初戀情人的照片。更夫說,帶走這張照片吧,你一直忘不了他。那時候唐小丫才知道,更夫和老婆的婚姻是包辦的,老婆心里一直只有初戀情人。唐小丫那時候覺得更夫是一個很可憐的男人。那天她站在不遠的地方,看到一些人在放二踢腳,道士們把一個普通的白天,搞得鼓樂陣陣。唐小丫聽到更夫對著棺材說,婉,謝謝你陪了我那么多年,現在我送你上山吧。
更夫沒有哭,但是唐小丫卻想哭。她突然覺得更夫其實比唐大軍和柳生都要好,因為他的心軟。女人最怕的是男人心硬?,F在,唐二扳著手指頭,在一個雨水充足的日子里,歷數著更夫的種種好。唐小丫聽得有些煩,最后她終于打斷了唐二絮絮叨叨的纏足布一樣的廢話。唐小丫說,是更夫讓你來說媒的,還是你自作主張來說媒的。唐二說,是更夫,更夫早就看上你了。唐小丫說,好,我嫁給他。唐二愣了,她嘴巴不停地說著更夫的種種好其實沒有一點用處,原來唐小丫想要知道的,只是是不是更夫提出來的。
唐小丫帶著十歲的女兒唐時月嫁給了赤腳醫生唐更夫。那是一段幸福的歲月,唐小丫經常去村衛生所里聞那種藥品的味道。她坐在一張藤椅上,看著更夫為病人們打針,掛鹽水,開藥,聽著村民們和更夫聊天。唐小丫感到很滿足,她要找的,就是這樣一個男人。男人對她很好,不愿意她干活,只愿意她坐著。男人還為她買了一只收音機,所以很長一段時間里,唐小丫就會坐在家里聽著收音機里的人,像唐二一樣滔滔不絕地說話。不同的是,唐二說的是土話,收音機里的人說的是卷著舌頭的普通話。有時候聽著聽著,唐小丫就會想,我是不是已經老了,我已經老到可以在陽光底下發呆了。
唐小丫和更夫一起生活不到一年的時候,更夫不見了。更夫不見是因為他跑了。唐小丫記得那是一個雪天。雪天讓唐小丫的心寧靜起來,她一直都在看院子里的雪,慢慢地變厚。然后唐二就出現在院門口了,唐二的鼻子凍得通紅。她說不好了唐小丫,更夫掛鹽水時把昌偉給掛死了。昌偉是村里的一個年輕人,長得白凈靦腆,唐小丫記得他喜歡戴一頂綠色的軍帽。唐二說昌偉嘴里冒著白泡,送到鎮醫院沒有一會兒就死了。更夫已經跑了,更夫不跑的話,他的皮一定會被昌偉家的人剝下來做燈罩的。
唐二后來就走了。唐小丫想,更夫恐怕不會再回來了,自己又要和唐時月兩個人生活了。黃昏降臨的時候,院門被撞開了,院門外聚了好多人。昌偉爹和昌偉兄弟,抬著昌偉的尸體進門了。他們把尸體放在了堂前。昌偉爹說,更夫呢?唐小丫說,他肯定不會回來了。昌偉爹說,他回來的話,我把他的皮剝下來。唐小丫想,昌偉一家果然是看中了更夫的皮。院子里很鬧,院子里擠滿了人。唐小丫說,你們說吧,想要怎么樣?昌偉爹說,更夫不在,你來給我們家昌偉磕頭。
唐小丫說,好,然后她就跪了下去。這個黃昏,唐小丫把頭磕破了。但是昌偉一家沒有讓她起來,她只好繼續磕。她看到院門口有一個人影閃了一下,那是唐時月放學回來了。唐時月站在很遠的地方,看著自己的媽媽對著一個死人磕著頭。唐小丫想,唐時月一定被嚇壞了,一定要哭了。但是唐時月竟然沒有哭,唐時月知道自己的繼父更夫已經把一個年輕人醫死了。唐時月走到唐小丫身邊,拉了一下唐小丫,說,媽你起來,我來替你磕頭。
唐小丫說,孩子,這是媽的事,你走開。唐時月說,我不走開,我要替你磕頭。你不起來的話,我也跪下來了。唐小丫說,好,那咱們一起磕。唐時月也跪了下去,她的人長得很小,所以她的身體的一大部分被書包擋住了。許多人看到,一只書包在不停地動著。母女倆都咬著牙,她們的額頭上都留下了血印。昌偉爹長嘆了一聲,說你們起來吧,你們把房子留下,你們可以走了。
唐小丫帶著唐時月,在這個落著雪的晚上踩著積雪回到了以前的家。更夫醫死人了,他沒有拿錢賠人家,房子當然就被人家給沒收了。唐小丫在回家的路上,一直緊緊拉著唐時月的手。她們的面前,是一個無比安靜的黑夜,到處閃著白亮的雪。她們對視了一眼,卻笑了起來,笑出了很大的聲音。這些聲音,在夜色里竄來竄去的。她們沒有哭,一滴眼淚都沒有。然后她們回到了熟悉的家,推開院門的時候,那棵棗樹身上的積雪,嘩啦啦地落了下來,像是樹的笑聲。
四十歲
唐小丫聽說更夫去了廣州,在一個碼頭幫人扛包。唐小丫一點也不希望更夫幫人扛包,更夫應該做一個赤腳醫生,身上應該充滿藥品的氣味。但是,現在的更夫不是她的了,更夫是一個不可以回到唐村的人。因為他讓一個喜歡戴軍帽的漂亮小伙子,突然之間在村莊消失了。
唐小丫的生活依然平靜。她四十歲了。看到院墻上爬著的藤蔓時,她就覺得那藤蔓不是她,而是女兒唐時月。唐時月已經十四歲,十四歲的唐時月不再瘦弱,人長得高高的,很漂亮。唐小丫望著唐時月的身體,那里面灌滿了力量,隨時都會爆開來。唐小丫開始對唐時月的身體感到擔心。盡管唐時月還沒有發育,但是她已經長得有些高了。
唐小丫的四十歲時,碰到了兩件事。一件是,唐時月長大了,唐時月長大的時候很慌張,說,媽,有血。那時候唐小丫在睡一個漫長的午覺,她在迷朦中睜開了眼睛,看到床前站著一個模糊的身影,這個身影說,媽,有血。唐小丫就坐直了身子,她揉了揉眼睛,看到了站在床前的唐時月。唐時月的褲子上,有一大攤血。唐小丫笑了,說,長大了。
然后唐小丫就幫著唐時月料理了一切。并且告訴她,你長大了。唐小丫突然之間對唐時月感到了某種陌生,總是認為以前的唐時月是她的,長大的唐時月,好像正在從她這兒慢慢地剝離開去。這時候唐小丫的心里就感到了凄涼和悲哀。
唐小丫碰到的第二件事是,她住院了。她的肚子上摸到了一個硬包,就去了醫院。她是一個人去的,經過醫院邊上那棵泡桐時,她用手摸了摸泡桐的樹身。她想,做人不如做樹。然后她看到了鎮醫院,已經在外墻上包上了磁磚。包上白色磁磚后的醫院,在陽光下就更閃著光芒了。唐小丫的眼睛就在這時候被刺痛了一下。然后她進入了醫院,找到了醫生。她對醫生說,醫生,我肚子上有一個硬包。
醫生讓唐小丫躺下來,摸了摸,又讓唐小丫做B超。然后醫生拿著B超單對唐小丫說,子宮肌瘤,需要手術。唐小丫就在醫院住了下來。動手術的時候,唐小丫看不到泡桐了,手術室比以前高級了許多,有許多燈罩在她的身體上。后來唐小丫看到了手術中割下來的瘤,裝了滿滿一搪瓷盆,在這一天的黃昏,無比腥紅著。醫生說,連同子宮一起摘了。唐小丫閉了一下眼睛,她想,自己只剩下半個女人了。
唐小丫在四十歲動手術的好處是,女兒唐時月已經很懂事,她會照顧唐小丫。她不太愛說話,但是卻把唐小丫照顧得很熨貼。這讓唐小丫想到了自己拎著一籃土豆跪到醫生面前時的情景。唐小丫就想,這個孩子沒有白養。
唐小丫出院的時候,是走回家去的。唐時月一直攙著她。走到路邊那棵泡桐身邊的時候,唐小丫停住了,回過頭去看那座醫院。唐小丫說,唐時月,媽是不是老了。唐時月說,媽,你不顯老。唐小丫說,十多年前,媽在這醫院里生下了你,怎么就覺得像是在昨天生的你。唐時月笑了,昨天生我,我能長那么高?那我就是一個妖怪了。唐小丫也笑,她們很緩慢地向著唐村走去,她們走得緩慢是因為唐小丫身上的傷口還是新的。所以,通往唐村的道路,顯得無比漫長。像人生一樣。好在唐小丫和唐時月不怕漫長。快到村口的時候,她們不約而同地看到了唐二。唐二的臉上堆起一個向日葵一樣的笑容說,唐小丫,你終于回來了。我有事兒找你呢。
唐小丫笑了,說你又來做媒了吧,你除了做媒還會有別的事找我嗎?唐二我告訴你,你不用花心思了,我不會嫁人了,因為嫁人一點意思也沒有。唐二確實就是來做媒的,她聽唐小丫一說,就愣了一下。但是她沒有灰心,她說你知道對方是誰嗎?是農機站的站長。唐小丫說,站長怎么了,我認識站長,站長長得像武大郎一樣高,站長還是個禿頭。我嫁給他,你讓我摟著禿頭怎么睡得著。他那么好,唐二你自己嫁給他吧,我不嫁了。
唐時月大笑起來,她挽著媽媽的手,一起走向了自己的家。她們預計著那棵棗樹一定在迎接著她們倆,走到院門口的時候,她們看到的是唐媽媽。唐媽媽手里拎著紅糖包,溫和地說,小丫,我來看你。
唐小丫的鼻子就那么酸了一下。她拉著唐媽媽的手一起進了院子,兩個本來是婆媳的女人就坐在棗樹底下聊著事。后來唐媽媽走了,她的頭發全白了,唐小丫就想,再過些年我的頭發和她一樣白。唐媽媽走之前,告訴唐小丫。唐大軍轉業了,在縣衛生局里上班。小孩已經八歲了。
唐小丫望著唐媽媽起身,像影子一樣飄出院子。唐小丫看到了唐媽媽送來的草紙包著的紅糖包,那紅糖包像一個可以暖手的小壺一樣,唐小丫就一直捧著這個紅糖包,想起了她第一次去為柳生打掉孩子時,唐媽媽也送來了紅糖包。然后唐小丫開始想唐大軍,唐大軍曾經送過她插在瓶子里的一束油菜花,現在那束花早就變成泥了。唐大軍現在是胖了,瘦了,老了?唐大軍一定坐在衛生局干干凈凈的辦公室里辦公吧。
唐小丫呆呆地坐在那棵棗樹下,唐小丫看到自己家的煙囪舉起了一縷煙,那是唐時月在做飯。唐時月是個聽話的孩子,唐小丫覺得,唐時月的生命,就等于是自己的生命。
一粒棗子掉了下來,砸在唐小丫的頭上。唐小丫撿了起來,用手擦擦,放進嘴里。棗子的清香,馬上在她的嘴里蕩漾開來。
四十三歲
唐小丫的院子,已經很老了。唐小丫的那棵棗樹也老了,但是棗樹老了仍然能結棗,這讓唐小丫坐在棗樹底下的時候感到欣慰。唐小丫四十三歲的某一個夏天的清晨,她在棗樹底下梳頭發。唐時月從屋里走了出來,她看到唐時月光潔的面孔時,心里就激靈了一下。自己十八歲被柳生騙到田里時,也是如此光潔的面孔吧,怎么就那么快一個輪回了。
唐時月走到唐小丫的身邊,說,媽,我來給你梳頭。唐小丫就把梳子交給了唐時月。唐時月很認真地梳著頭,她還為唐小丫拔下了一根白發。那根白發交到了唐小丫的手里,在風中輕輕地顫動著。唐小丫想,真的老了。然后,在第二天的清晨,唐時月就拉著一只拉桿箱離開了唐小丫,她去溫州了。她考上了溫州醫學院,幾年以后,她就是一名醫生。唐小丫希望唐時月成為一名醫生,因為她對藥品的氣息很迷戀。如果唐時月當上了醫生,她就可以經常去醫院看看唐時月。
唐小丫倚在院門邊,望著被清晨籠罩著的唐時月一點點遠去。她的心一下子空落下來,覺得無邊的寂寞就要來臨。唐時月去了醫學院上學沒多久,唐小丫就進了鎮醫院。她托人找到了院長,說希望找份臨時工,因為她要供女兒上大學。院長是個慈眉善目的人,答應了,說那就到醫院做護工吧。唐小丫在院長辦公室里,望著窗外那些來來往往的人,覺得這做人怎么就像找不到方向的風箏一樣,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
唐小丫真正融入到醫院去了。她的身影每天都出現在醫院,她不愛說話,所以她只給病人和醫生護士們一個像開水一樣淡的笑容。很多時候,她在醫院里轉悠,看那些掛號的、拿藥的人,看那些醫生護士偶爾間的調笑,看醫院食堂里排隊的人們。有時候,她會豎著耳朵聽那些哭聲,那些哭聲總會隔三岔五地在醫院里響起來,那是因為醫院里時常有人死去。有一天,她看到了一個血肉模糊的人被抬了進來,他是一個壯實的拖拉機手,被血糊住的手臂像水桶一樣粗大。但是再粗大的手臂,也沒能擋住一輛大貨車從他身上壓過。他的嘴角在冒著粘稠的血泡,就連胸口也冒著血,一塊臟布扔在了胸口,但是也沒能擋住血。一個女人在哭喊著,哭得有些抑揚頓挫。她拼命地搖晃著男人的身體,好像要把男人從生死間的那條線上給搖回來。唐小丫說,你別搖了,你搖有什么用。女人根本沒有聽到唐小丫的聲音,唐小丫的聲音最多像一根細細的線一樣。后來唐小丫走過去,走到女人的身邊,大聲說你別搖了,你是不是要把你男人的血全部搖光。女人愣了一下,她不搖了,她可能覺得唐小丫的話是對的。于是她轉過身來一把抓住唐小丫的兩個瘦肩搖起來,就像唐小丫時常搖院里那棵棗樹一樣。唐小丫表情木然地望著不遠處的那棵泡桐,她看到一片手掌大的樹葉掉下來,再一片,又一片,她就一直數著那些葉片。女人的手上,全是她男人身上冒出來的血。那些血落在了唐小丫的肩頭,唐小丫輕聲說,女人,你把我的肩頭弄得血糊糊一片了。我在這兒做護工,我渾身是血的樣子,誰還要我做護工?
后來,那個男人死了。后來,那個女人的哭聲減輕了。再后來,那個女人就和男人一起消失了。唐小丫想,過一段時間,女人會不難過的,女人會好好生活的。然后,然后唐小丫看到了自殺的人,喝了農藥,來洗胃,因為他失戀了。他的女朋友跟了一個更有錢的男人跑了。唐小丫就想,做男人也難。接著,她還看到了許許多多種原因死去的人,他們幾乎是排著隊進醫院的,他們接受了唐小丫目光的檢閱,或者說是唐小丫太過于關注這些生命垂?;蛏У娜肆?。唐小丫還看到婦產科門口的一些小女孩,她們還那么小,她們一定是鎮上的中學生,她們看上去比唐時月都要小多了。她們是來流產的,據說現在流產不怎么痛了。唐小丫想,科學真好,科學可以讓本來痛的變成不痛。唐小丫就感嘆,即便是流產,也是現在的流產比從前的流產幸福。這讓她想起了從前的流產,從前的唐大軍。唐大軍沒有碰過她,一個指頭也沒有,但也許就是因為唐大軍沒有碰過她,所以才讓柳生碰了她。
唐小丫的思緒,在醫院的任何角落飄飛。她的目光,也在醫院的走廊、樓梯、辦公室、病房游移不定。大家都說唐小丫是個好護工,因為她總是細聲細語的,她的臉光潔而和藹,她很像一個不愛講話但卻親切異常的親人。院長在大廳里碰上了唐小丫,院長說,唐小丫,大家都說你不錯。唐小丫說,是的,我很不錯。院長就愣了,他想唐小丫一點也不謙虛。唐小丫說,我會一直好下去的,我把醫院當家了。
這是一句聽上去很高尚的話,從誰的嘴里說出來,都有些變味,但是唐小丫的嘴里說出來,卻是真誠的。唐小丫有一次站在了太平間門口,她扶著那堵老墻,想象著太平間里的陰冷。唐小丫想,人死后為什么都會到這里面去,為什么要叫太平間呢,是不是死了就太平了。唐小丫是不可能想透這個問題的。有一天唐小丫在醫院的后院里,看到了一只狗。唐小丫經常去后院,因為那兒有一只碩大的缸,據說有幾百年歷史了。缸上有花紋圖案,說是有一個和尚,是在這里面圓寂的。唐小丫就抬起眼,把目光抬得高高的,希望能看到很遠的明朝,或者清朝,一個和尚微笑著坐在缸里,慢慢地死去了。唐小丫很喜歡這樣的死法,因為這樣的死法最安靜?,F在,這只缸里,盛著早已發綠了的水,水上浮著蓮花。唐小丫時常把手伸進水里去,把水舀起來,澆在蓮花上。
這是一個不太有人來的后院,開著一些莫名的小花,一些綠色的植物在無拘無束地生長。唐小丫喜歡這樣的無拘無束,然后,唐小丫在缸邊,看到了一條狗,這條狗已經奄奄一息了。這條狗睜開眼睛,無力地看了唐小丫一眼,好像懶得理人一樣,又閉上了。唐小丫蹲下身去,用手捋著狗身上臟兮兮的毛。后來她抱著狗走了,她去食堂找到了張二毛。張二毛是食堂賣菜窗口的,張二毛說,干什么?唐小丫說,我要肉湯和飯。張二毛看到了唐小丫懷里的狗說,這是一只癩皮狗,人家丟掉的。唐小丫看著張二毛的眼睛說,不是的,這條狗從現在開始,叫唐唐,它是我的。
唐小丫從此就有了唐唐。唐唐很快長胖長好看了,而且唐唐的心情也不錯。唐唐很忠實地替唐小丫看著院子,和院里的棗樹,送唐小丫上班等唐小丫下班。唐小丫把唐唐看成了兒子。女兒上大學了,唐小丫又認了一個兒子。張二毛說,唐小丫,你為什么養條狗呢?唐小丫說,狗比人差在哪兒?
唐小丫在一個黃昏,看到了一個曾經熟悉的人。那個人被人從一輛救護車上抬了下來,放在輪車上。輪車在快速地前行,一個護士邊跑邊高高地舉著吊瓶。唐小丫看到這個人的身上蓋了白單子,臉色很蒼白,而且頭發居然白了半邊。唐小丫看著一輛車,無聲地從身邊滑過,滑向急救室。唐小丫就重重地閉了一下眼睛。這個男人,叫作柳生。
唐小丫一直坐在急救室的門口。她知道自己早就不愛柳生了,但是她的心還是開始難過起來。至少她以為,柳生不該現在就死。唐小丫一直在急救室門口坐到晚上八點多,急救室的門打開了,幾個醫生邊解下口罩邊走了出來。他們在說著一個本鎮新聞,是關于鎮長和一個開飯店的老板娘的事。唐小丫站起身來,擋在一個女醫生面前說,醫生,他死了吧。他一定是死了,是不是?女醫生奇怪地看了這個很面熟的護工一眼,說,是的,他死了,心肌梗塞。
唐小丫一下子呆了。她重重地坐回到木凳子上。接著,一輛車子推出來。唐小丫知道車上會是誰,知道車子會推到哪一個房間去。腳步聲很雜亂,像一場雜亂無章的春雨。唐小丫就被這場聲音的春雨淋濕了。突然之間,她盼望著唐時月回到身邊。她的腦海里,浮起的是大片的油菜田。一個英氣勃發的小伙子,把她壓在了身下。而她的身下,是清香的濕潤的泥土。她的眼睛里,是裝也裝不下的藍天。她聽著那個英俊挺拔的小伙子氣喘吁吁的聲音。現在,這個聲音永遠在世界上消失了。
唐小丫的心一直難過著。她的胃里開始不停地冒著酸水。這時候她才想起來,自己守在急救室外,還沒有吃晚飯。于是唐小丫就去了食堂。食堂亮著暗淡的燈,張二毛在哼一首流行歌曲。但是他沒有哼好,他哼得很難聽。他回過頭來的時候看到了唐小丫,唐小丫的手里舉著搪瓷的飯盆。張二毛說,你還沒吃飯嗎,你看看你,你是不是想看看肚子和背貼在一起是什么樣子的?唐小丫卻舉著飯盆,微笑著說,柳生死了。
四十五歲
張二毛是醫院里對唐小丫最好的一個人。唐小丫一個人去打菜時,張二毛從來不收菜票。唐小丫覺得不好意思,后來卻習慣了。有好幾次,張二毛看唐小丫的目光有些異樣的。唐小丫感覺出來了,她并不對張二毛反感。張二毛的兒子在杭州開著一家軟件公司。據說生意做得很大,而且反對他去當廚師。但是張二毛還是當了廚師,他喜歡廚房,他覺得不在廚房呆著會生病的。所以有一天,張二毛在食堂里,非常含蓄地對唐小丫說,要不要我天天燒菜給你吃。
唐小丫轉過身,盯著張二毛吃吃地笑了起來。張二毛的老臉一下子紅了。張二毛用手抓抓頭皮。唐小丫喜歡張二毛的這種靦腆。有一天晚上,唐小丫坐在走廊的長條椅上,四周沒有一個人。張二毛走了過來,張二毛手里拿著一只飯罐。張二毛走到長條凳邊也坐了下來,把飯罐一放說,這里面是筍干燒肉,我親自燒的,味道一定很好。唐小丫沒有去看飯罐,而是抬起頭,望著天花板上的一盞燈,燈的周圍,有許多小蟲在瘋狂地跳著舞。唐小丫對著燈光說,你一定是想說些什么吧。
張二毛說,是的,我是想說什么,我想說,我們倆個孤男寡女的,都寂寞,你看我們能不能在一起?
很長的時間里,唐小丫什么話也沒有說,她看著那群蟲子跳舞。她一直在想,那群蟲子累不累?后來張二毛把手伸過來,他用手抓住了唐小丫的手,害怕唐小丫會突然跑掉似的,緊緊地抓著。唐小丫嘆了一口氣說,我得問問唐時月,孩子大了,我得問問我們家時月。張二毛說,那我也問問我們家張愛梯,大家都說他那是愛梯行業,都叫他張愛梯了。唐小丫笑了起來,愛梯,多奇怪的名字。
第二天中午的時候,唐小丫就撥通了唐時月的電話。唐小丫繞了一個很大的彎,問了女兒一些情況,然后她鼓起勇氣說了,說張二毛你知道吧?唐時月說我知道,你不是經常提起張叔叔嗎?你替我向他問好。唐小丫說,你張叔叔說,想,想和我一塊兒住,有個伴。唐時月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好久,然后說,媽,咱們別再吃人家免費的小菜行嗎?后來,唐時月把電話掛了,唐小丫一直捏著話筒不肯放,好像在等著唐時月回心轉意。
這一個漫長的夜晚,唐小丫和張二毛傻愣愣地坐在醫院空無一人的走廊。他們其實只說了開頭的幾句話。唐小丫說,唐時月不同意我們在一起。張二毛也說,張愛梯不同意我們在一起,張愛梯說,年紀大了怎么還要想這種東西。我說什么東西?張愛梯說,女人呀。然后張愛梯就把電話掛了。唐小丫笑起來說,你們家張愛梯,不是個東西。張二毛也認真地說,是的,我也覺得他不是個東西。
后來兩個人就不說話了。張二毛一直將手蓋在唐小丫的手上,他們就這樣一直坐著,坐到了天亮。天朦朦亮的時候,張二毛站起了身子,對唐小丫說,我要離開了,去杭州。我兒子讓我去杭州。我也不想呆醫院了,我怕看到你又不能和你在一起過日子,心里會難過。我怕切菜時,切下手指頭。燒菜時,燒糊了。所以我還不如離開。唐小丫認真地看了張二毛一眼說,那你走吧。
張二毛果真走了,在走廊上慢慢地決然地離開,在樓梯口拐了一個彎,他下樓了,消失了。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消失了。唐小丫的心里,就難過了一下。這時候她才發現,現在她除了唐唐,仍然是什么也沒有的。
唐小丫去了醫院的后院,那兒仍然空無一人。早晨的空氣很清新,那些植物和泥土的潮濕氣息,往唐小丫的身上撲去。唐小丫走到那口大缸邊,仍然把手伸下去,舀起一捧水,澆在了那朵睡蓮花上。
四十七歲
張二毛消失了。唐小丫又在醫院呆了兩年。女兒唐時月就要畢業了,她還交了男朋友,她寄來了男朋友的照片。男朋友戴著眼鏡,臉色白凈,很溫文地站在一張彩色照片里,對著唐小丫靦腆地笑著。唐小丫很開心,一開心就在家里當著唐唐的面落下了眼淚。她真正意識到,女兒將不再是她的了。她真的就只有唐唐了。
唐小丫去找了院長,因為唐時月想要找工作,找工作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唐小丫坐在院長室的人造革沙發上,說,院長,我們家時月成績很不錯的。院長說,噢,成績很好呀,在哪兒上學。唐小丫說,在溫州醫學院,就要畢業了,我找院長,就是想為她在咱們醫院里找一份工作。院長想了想說,院里倒正想進幾個人呢,這樣吧,先來醫院實習,然后看她的業務水平和表現再定,你說行不行。唐小丫說,好的,謝謝院長了。我女兒的男朋友也是學醫的,也是本科生,你看能不能讓他們都在咱們醫院里實習。院長點了點頭說,唐小丫你可真行啊,你這是一拖三。唐小丫笑了起來,說,誰讓院長心地善良呢。院長說,不過我告訴你,新院長就要調來了,如果我走了,走之前我會和新院長交代的,讓他收下你的女兒和女婿。唐小丫忙糾正說,那不是女婿,是女兒的男朋友。院長說,現在什么年代?女兒的男朋友,早就是你的女婿了。唐小丫明白院長指的是什么,臉就紅了一下。
唐時月就要回來了,唐小丫很開心。唐小丫在一個初夏的清晨,站在院子里用竹竿打棗子吃。她的心情變得很好,她很開心地吃著棗子,很開心地和唐唐說再見。然后她去了醫院,她要去醫院上班。經過路邊那棵泡桐的時候,她停了下來。她走到泡桐身邊,對泡桐說,泡桐,唐時月就要回來了。以后,唐時月也要經常地經過你的身邊。泡桐什么也沒有說,只是不停地落下一些淡紫的小花來。一會兒,唐小丫的腳邊就落了一地的花。唐小丫小心地抽腳出來,她怕踏碎了那些花。然后,她離開了泡桐,向醫院的門診大樓走去。
唐小丫仔細地站在醫院的大門口,認真地盯著那個大大的鮮紅的“拆”字看著。這兒,將有一條高速公路要通過,據說省里要建四小時交通圈。唐小丫想,這座有著尖頂的醫院就要不見了,以后在這兒出現的是一條像消防水帶一樣扔向遠方的水泥路。唐小丫覺得有些惋惜,那是她流產的醫院、生孩子的醫院、切除子宮的醫院、工作的醫院、有著短暫愛情的醫院。唐小丫這樣想著,就伸手出去撫摸著粗糙的墻壁。她覺得,醫院像一位親人。
唐小丫后來出現在病房,她像一枚親切而溫暖的金子一樣,替病人料理著一切。她一點也沒有想到,唐二會到醫院來找她。唐二站在樓梯口,截住了唐小丫。唐二笑著,說,小丫。唐小丫也笑了,說,唐二,我最近不想嫁人。唐二說,誰讓你嫁人了,我告訴你,是更夫回來了,更夫從廣州回來了。他是爬火車來的,他說苦夠了,就是被昌偉一家打死,他也要死到家里來。但是他不小心從車上跌下來,一條腿被火車軋斷了。
唐小丫一下子愣住了。她一點也沒有想到,更夫和他的藥品的氣息,還會回到村莊里來。唐小丫的臉上,浮起了一個男人的影子,這個男人胡子拉碴,用一條腿站在唐村的大地上,正等待著唐小丫的歸來。唐小丫想,我得回去,更夫回來我如果不回去的話,我還算不算人。她請了假,匆忙地奔下樓去。在樓梯口,她碰到一個男人。男人的頭發微禿了,長得很壯實的樣子。男人說,同志,我想問一下院長室怎么走。
唐小丫胡亂地指了一下,就要往樓下奔跑。但是她又突然停住了,她緩慢地轉過身去,看到男人也轉身在看著她。男人就是唐大軍。唐大軍說,唐小丫,我們多少年沒見了哇。唐小丫的鼻子一酸,差點就要哭出聲來。唐小丫想起了,三十年前,唐大軍送給她一束插在鹽水瓶里的油菜花。那是陳舊的愛情了,陳舊得應該是褪了顏色了。唐大軍的嘴唇動了動,輕聲說,小丫,你在這兒干活嗎?唐小丫說,是的,我是護工。唐大軍說,我被調來這兒當院長,我是來交接的。
唐小丫愣了一會兒,然后她就笑了起來,她在想為什么該來的都在同一時間內到來了。唐小丫說,好,以后你就是我的領導,你多關照我。唐大軍說,咱們醫院馬上就要搬到新大樓去了,你知道嗎?唐小丫說,我知道的,搬到哪兒,都還是醫院。唐小丫又說,我要走了,好像更夫回來了。
唐小丫沒有再說什么,她仍然像一只飛奔的鳥一樣,俯沖下樓去。但是她知道唐大軍一直在看著她,唐大軍的目光在她的身后織成一張巨大的網,拋起來,罩下來。唐小丫終于沖出了這張網,沖出了醫院,沖向親切的唐村。她的腦海里,亂成了一團,一會兒是更夫,一會兒是唐大軍,一會兒是唐時月,一會兒是唐時月的男朋友。她想著自己陰差陽錯的人生,就覺得有些難過。然后,她經過了一個石宕。石宕正在放炮,響亮的哨聲早就響過了,但是走神的唐小丫沒有聽到。唐小丫繼續往前走著,她聽到了一聲巨響,一抬頭,一塊巨大的石頭向她撲來。她本來想笑一下的,但是她沒有時間笑,就倒下了。石頭擊中了她的身體,血就噴涌了出來,一下子把那塊石頭給染紅了。
唐小丫被送往了醫院。她聽到了許多嘈雜的腳步聲,她還聽到了唐大軍的聲音。唐大軍正在命令著醫生,一定要把唐小丫救活。聽到這樣的話,唐小丫就感到了溫暖。也許唐大軍確實就是愛著自己的,如果沒有柳生,她的命運就整個地改變了。醫生正在做著術前準備,一會兒,唐小丫看到了兩個人。他們是匆匆趕來的。一個人是更夫,他果然變老了,他身上一點也沒有藥品的味道了,他神情木訥地拄著拐杖站在唐小丫的面前,手足無措地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另一個人是唐媽媽。唐媽媽的頭發已經全白了,唐媽媽俯下身去,緊緊地握住唐小丫的手,把嘴巴貼近唐小丫的耳邊,輕聲說,孩子,我給你準備了紅糖包,等著你出院呢。
那溫暖的紅糖包讓唐小丫的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她的嘴唇動了動,喉嚨里發出了嘎嘎的喑啞的聲音,那是有一些血泡在喉嚨里翻滾著。唐小丫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叫出了兩個字:媽媽。
然后,唐小丫就被醫生推進了手術室。推進手術室以前,她看到白發蒼蒼的唐媽媽,正在抹著眼淚。她就笑了,想,唐媽媽這么大的人了還哭。
唐小丫在手術的時候,聽到了流血的聲音。流血的聲音,就像河水的聲音。唐小丫想,原來血的聲音是這樣的。她一直在想著,唐唐呢,唐唐沒有了她,晚飯去哪兒吃?唐唐怎么可以沒有了媽媽呢?她還在想,那棵泡桐,怪不得在早晨的時候落下了那么多花。如果泡桐是一個女人,那一定會成為她的好姐妹。她還在想,唐時月呢,唐時月一定和男朋友一起,正從溫州趕往唐村吧。唐小丫還想到,自己和醫院,一直都沒有分開過,自己一直都是醫院里的人。其實她不喜歡新醫院,那座新醫院的大廳里,居然還有電梯。她喜歡的是老舊的醫院,她喜歡著舊醫院上空的尖頂,喜歡著后院的那只大水缸。后來,她就什么也不想了,因為她聽到一個醫生說,通知家屬,準備后事。
醫生說得很簡潔。唐小丫拼命地擠出了一滴眼淚,和自己告別,也和醫院告別。唐小丫最后的心電圖上的顯示是:再見,醫院。此后,就是一條直線,那條直線是唐小丫另一個世界上的,路的開始……
海飛,作家,現居杭州。主要著作有小說集《后巷的蟬》、散文集《丹桂房的日子》、長篇小說《花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