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棉鄉黨委汪書記出身于郎中家庭,剛滿36歲,濃眉小眼,額頭上有一道疤,看上去好像半截蚯蚓,走路時喜歡把左手插入褲兜里。
汪書記是個脾氣很臭的人。在部隊時,他因為和北方兵爭水龍頭洗澡打架,額頭被鐵桶底圈劃傷,留下了一道疤,他寫信回來給父母說是火海救人光榮受傷,弄得他父親十分高興在單位擺了兩桌酒慶賀。他復員后安排在畜牧站養公豬(其實只有三只公豬)。有一次他回鄉下喝朋友喜酒,畜牧站的賀副站長趁機偷偷把公豬趕去給親戚的一群母豬配種,他知道后很生氣,沖進辦公室指著賀副站長說:“男人做鴨得了舒服還有收入,公豬比做鴨辛苦多了,你怎能分文不付呢?”賀副站長的臉漲成豬肝色。他又大聲說:“你以為自己有權是嗎,你干脆把我也趕去給你不生孩子的親戚配種嘛?!辟R副站長站起來嘿嘿傻笑。他把發票往玻璃板上用力一扔,說:“這是公豬應得的出勤費,一千塊一分也不能少,想占公家的便宜沒門。”說完臉黑黑地走了。賀副站長望著他的背影突然大聲嚷了一句:“神經病,薩達姆!”
他剛到鄉里時大家都以為他干不了,但干部群眾很快就改變了對他的看法。他憑著常人難以做到的韌性和忍耐,使全鄉的計生工作提前完成了任務。有個種香蕉的大老板以為有后臺硬是不肯交稅,弄得干部職工的工資都開不出來。汪書記知道后一拍頭上的傷疤,二話不說就帶著鄉里的干部職工去地里砍了老板八汽車的香蕉當稅款。汪書記還警告他,以后不按時交稅除了罰款外還要取消租地合同。老板自知理虧也知道他和縣委書記的關系很鐵,從此以后再也不敢惹他,老老實實按時交納稅款。
來到紅棉鄉蹲點的當天晚上,他陪我去鎮上散步。我說,你都結婚10年了該要孩子了。他說,我是個沒蛋之人,生個屁孩子啊。接著他告訴我,在部隊時因為一次翻車事故,醫院把他的兩個蛋子都摘掉了。我說,北京有家醫院做蛋子移植手術效果不錯,有時間你應該去住院把手術做了。他摸摸褲襠說,現在工作忙,錢也不夠。再說,沒蛋也好做計生工作有說服力。說完哈哈大笑。
有一次我們一同去圍捕一個搶劫歹徒。當時歹徒已躲進鎮上一座剛落成的樓房里,揚言派出所不退兵就引爆身上的炸藥與樓房同歸于盡。我用望遠鏡看到歹徒身上真的綁了一大包東西,派出所長判斷一定是烈性炸藥,主張先退兵以后再想辦法。汪書記一拍額頭上的傷疤,說:“退兵個屁,媽的,你們都不長腦袋的。”他捋起褲腿又說:“你們想想,歹徒是因為搶錢追逃進樓房的,在這么倉促的時間內他有可能準備炸藥嗎?這樓房是別人的,他不可能提前進去藏上炸藥,而且這歹徒前幾天才去民政局登記,一個要結婚的人會想死嗎?”他的話把我們都弄糊涂了。我們沒來得及說話,他就猛地站起來對著歹徒大聲喊:
“你聽著,不投降休想逃出去?!?/p>
“老子不怕你們,大不了與樓房同歸于盡?!?/p>
“要什么樣的條件才能投降?”
“你們統統離開,否則我真的點炸藥了。”
“媽的,你不怕死,我更不怕死。”他邊說邊舉起塑料手槍向樓房沖去。歹徒見來人氣勢洶洶立即就癱倒在地,派出所的干警一擁而上將歹徒拿下。經檢查歹徒身上的炸藥包其實就是一團破布。
這事在鄉里一下子就傳開了,汪書記見到有人提起這事就滿不在乎地說,屁大小事,說來說去干嘛。我問他,你怎么對歹徒如此了解?他沉默了片刻才說:他是我的堂弟,從戒毒所出來不到三個月。
不久,他向我請假要去北京移植蛋子。我建議他冬天去刀口容易愈合。他說不了,冬季還有更多工作要做,而且老婆也天天催。沒想到僅一星期他就回來了。我驚奇地問:手術怎么樣呀?他拍拍額頭上的傷疤說:“他媽的,現在的科技真是絕了,想不要蛋就不要蛋,想要蛋就有蛋。”說這話時,他眼里放射著光彩,臉上的笑容跑到耳朵邊,額頭上的蚯蚓也顯得生動起來。
手術室的燈光
晚飯后,鄉里的干部回家的回家,外出的外出,簡陋的政府大院立刻陷入了寂靜。隨著夜幕的降臨,我聽到了鳥叫狗吠,聽到了門窗經不住風吹發出的“砰砰”響。我不知道這樣的情景還要延續多少年。
其實我并不孤獨,因為還有值班室的老胡。這時老胡正戴著眼鏡坐在大門口翻雜志,他很快就翻完手上那本雜志,然后抬起頭望著窗外那株老椰樹發呆。
老胡今年五十出頭,滿頭白發,說話歪嘴巴,妻子去年車禍死了,兒子在省城工作,為此他打了幾次報告要求內退,但鄉黨委都壓著沒批,理由是不滿60歲。
我在院子里隨便走了幾圈,見他還是神經兮兮的樣子,便走上前去對他說,你去通知錢副鄉長到我房間里來,有事找他。老胡抬頭看看我就詭秘地說,錢副鄉長很忙呀,正在衛生院上夜班呢。我有些納悶:錢副鄉長既不是醫生又不管衛生工作,他去醫院干什么,難道他病了或是去看別的病人。我對老胡說,你一定帶我去看看。老胡見我態度堅決,便關上大門然后領我朝衛生院走去。
衛生院離鄉政府并不遠,遠遠便看見三樓有一些燈光從窗簾里透出來。走進昏暗的樓梯口老胡就停下來說:“你自己往三樓走吧,不要說是我帶你來的,否則鄉長知道了又要卡我了。”
上了三樓才看清燈光是從手術室傳出來的。我悄悄推開玻璃門,只見明亮的燈光下,黃木方桌上堆滿著麻將,四雙手正嘩嘩地洗牌。錢副鄉長見到我急忙站起來說:“我們玩一玩,出的卡都很小?!逼溆嗳死硪膊焕碚諛拥椭^嘩嘩地洗牌。
錢副鄉長急忙擺了擺手,他們才悻悻地站起來,抽出抽屜里的錢慌忙離開。我攔住問:“你們是什么人?”一人說是包工頭,另外兩人都說是外地來收瓜菜的老板。我說,你們不知道聚眾賭博是違法的嗎?他們異口同聲地說:“玩得很少,偶爾玩玩?!闭f完他們就兔子般溜下樓。
返回鄉政府的路上,我想,打麻將成風的根源在領導干部身上,如不及時制止勢必會在群眾中造成惡劣的影響。
回到房間我找來老胡作進一步的了解。老胡搖著頭說:“沒辦法,鄉里的領導個個都這個樣子,沒藥救了,徹底完了?!?/p>
“錢副鄉不是改了嗎?”
老胡冷笑一下:“改個屁,他哪一天不賭到三更半夜。”
錢副鄉長原先是田雞鄉的副書記,因為夜里打麻將白天不上班,被組織部免職調到紅棉鄉當民政干事,兩年之后表現不錯又官復原職。錢副鄉長打麻將水平不一般,贏得多輸得少,據說,他曾創下了連打三天三夜,贏了八萬塊錢的紀錄。當然,這些傳說都無從核實。
思想工作不能過夜,我決定連夜和錢副鄉長談談。
錢副鄉長邁著鵝形步來到我房間里,他坐在對面臉色很不自然。我直截了當地說:“挨過處分了,為什么不吸取教訓?”
“書記,你不知道,這是鄉長讓我這樣做的?!?/p>
我大吃一驚:“鄉長讓你去打麻將,你有沒有搞錯啊?”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煙,把他上夜班的真相說了出來。錢副鄉長官復原職后負責鄉政府的接待工作,但鄉政府的財政十分困難,干部職工的工資都欠了幾個月哪里有錢搞接待。但縣委機關的領導同志來了總得要接待的。于是吃了沒錢付先賒著,時間一久債越欠越多,酒店老板再也不給賒賬了。后來,改在鄉政府的飯堂接待,是便宜了一些,可買酒買菜的錢又從哪兒來呢?先是書記鄉長帶頭拿工資墊,但機關下來的人實在太多了,干部職工的工資很快就墊完了。書記鄉長再次動員干部職工,有雞的出雞,有鵝的出鵝,有狗的拉狗。盡管如此,接待問題還是無法解決,無奈之中鄉長咬咬牙想出了歪招:讓錢副鄉長打麻將贏錢,白天不用上班,贏了70%歸公,輸了錢副鄉長自己負責。
錢副鄉長真的不負眾望,夜夜搓麻將,次次有收入,一年下來不但還清了鄉里欠酒店五萬多元的接待費,而且還還清了自己在縣城建房時欠下的借款。
“鄉里的工作壓力大,有時間偶爾玩一玩不要打得太大,這也未嘗不可,但過了度問題的性質就變了。”不知為什么我竟起了同情心。
他嘆口氣說:“無路可走了,我們才這樣做的。你看看我的臉,跟黃紙差不多了,都是熬夜落下的,你以為我愿意嗎?”
他用左手壓壓頸椎又說:“我現在神經都亂了,躺下去就做夢,常常夢到和成龍劉德華逛商場,夢到和張惠妹去海邊唱‘站在高崗上’。完了,我真的徹底完了?!?/p>
他輕松地噴了個煙圈:“現在好了,我解脫了,你這個政法委書記給我們鄉一筆錢吧,以后我不用去找接待費了?!?/p>
我沒有回答他的話,也無法回答他的話。待他雙腳一邁出門口,我就問自己:去哪找一筆錢給鄉政府呢?
躲債
早就聽說山根中學治安不是很好,常有一些流氓去騷擾,影響了師生的正常學習。我決定帶上民警小陳去學校找陸校長了解一下情況。
小車駛近學校大門時,有個滿頭白發的保安迎上來堵住車子。小陳摁下車窗探出頭去大聲說:“縣委領導有事找校長?!北0沧屑毧纯此緳C又盯了我幾眼才不咸不淡地說:“陸校長可能不在,你們去看看吧?!毙£愑謫枺骸稗k公樓在哪?”保安頭也不抬指指那間平房。
所謂辦公樓其實就是一棟很舊的紅磚平房。我們剛下車就有個女老師迎來說校長不在。小陳沒等她說完就很不高興地說,你們快去找,政法委書記有事找他。年紀大約三十出頭,滿臉雀斑的女老師聽說是縣委領導連忙改口說:“啊,真對不起,校長在,校長在。”說完用力拍了三下手掌,掌聲一落陸校長就從房頂上站起來很抱歉地大聲說:“對不起書記,真對不起?。 迸蠋熩s緊把放在墻下的木梯子架在墻上,陸校長順著梯子一步步走下來。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對校長說:“搞什么名堂,我們可不是日本鬼子啊,何必見到我們來就躲起來呢?”
陸校長喘著氣說:“包工頭開的車和你的車都是一模一樣的獵豹,我以為是他們又來了呢?!?/p>
“包工頭來也不用躲嘛?!?/p>
“你不躲他就不走,我還用不用上課呀?!?/p>
這時我才發現陸校長很像香港影星曾志偉。陸校長拍拍身上的灰塵說,慚愧呀,咱們辦公室里慢慢談吧。我說,咱們還是到操場走走吧。陸校長說,好,那里清靜些。
山根中學是鄉里唯一的一間公辦中學,有師生員工兩千多人,由于縣里歷年投入較少,危房越來越多,下雨時學生都不敢在教室里上課。前幾年縣里要搞教育達標,為了迎接撿查,學校借債建了六棟教學樓,學校的面貌是改變了,但欠下的工程款根本就沒法還清。起初陸校長想用學生的課本錢頂債,但書店孔經理堅決不干,還揚言不按時交課本錢就不給學校發課本。后來陸校長又打算用學生交的學雜費頂債,可根本就是杯水車薪,50年也還不清。因此幾個包工頭都急了幾乎每星期都來催債,來了收不到錢就坐著不走。陸校長只好東躲西藏,但又能躲到哪兒去,總不能不在學校辦公吧。無奈之中,陸校長只好從新樓搬下平房來辦公,發現包工頭進來就從后門出來順著梯子爬上房頂躲起來。為了聯絡方便和避免不必要的誤會,辦公室的小李老師想了三天三夜才想出一套擊掌為約的“手語”。即:“縣領導來了拍三拍,鄉領導和教育局領導來了拍兩拍,包工頭來了急速拍六拍。”這套簡便的聯絡暗號讓陸校長躲過了許多糾纏。
我聽了暗暗發笑。小陳說,這套聯絡辦法拿去阿富汗打游擊都頂用啊。陸校長摸摸頭上的白發抿著嘴笑。
陸校長摘下眼鏡擦擦腦門上的汗水又說,有一次包工頭坐在辦公室就是不走,說不見到校長絕不回去。這回慘了,他呆在房頂的竹棚里一動也不敢動。那竹棚原先是一個老師用來養鴿子的,又臭又熱,他呆在里面整整九個小時差一點兒中暑昏過去。包工頭走后他再也無力往下走,是學校的體育老師邢大壯把他背下來的?!澳阏f我這個校長今年都58了,窩囊不窩囊啊!”
我說,不要急,慢慢還吧。
“哼,慢慢還,能還得起嗎,你看看吧?!标懶iL從褲兜里抽出一張通知單晃了晃說,“縣里來文件了,要求各個中學建兩間電腦室,配置的電腦不少于60臺,我又去哪兒弄錢呢?!?/p>
我很同情他,但又不好問得太多,因為我不是管教育的,問多了有插足他人領地之嫌。于是我直接了當地說,聽說學校有流氓來騷擾?陸校長捋捋白發說:“哪有什么流氓,要說有流氓包工頭就是流氓了?!蔽一腥淮笪蛘f,以后流氓來了你別報警,我可管不了啊。陸校長晃著圓圓的腦袋說,報什么警啊,不會的不會的。
幾天后縣里召開農村工作會議,我正好和管教育的羊副縣長坐在一起。我認真地對他說,山根中學欠那么多債務怎么辦?。垦蚋笨h長不加思索地說:那能怎么辦?當校長的該躲還是要躲一下嘛!
檳榔村的“新鮮事”
下鄉搞計劃生育工作,午飯就在村長家里吃。放下飯碗村長就對我說,我現在就去把水英叫來,你幫我說說她,領導說話就是有力呵。
水英是村里長得最漂亮的媳婦,勤勞孝順,熱情開朗。丈夫麥滿倉也是個老實人,獨身一人去溫州打工賺了不少錢,現在家里蓋了樓房買了摩托車,孩子也上了縣城最好的小學。
原本很幸福的家庭,隨著丈夫打工時間一久事情就出來了。水英和村里的一個未婚青年好上了。這種不正當的嫂侄關系引起了村民的議論。為了維護家庭的穩定,村長把事情捂了下來,把責任推到麥滿倉頭上,說他是荒了自己的地去種別人的田。
村長曾在我面前抱怨說:“這是改革開放給村里帶來的新鮮事?!?/p>
現在,水英大大咧咧地坐在我的面前,大眼睛不停地在我身上轉悠。
村長捋捋衣袖說,縣委領導和你談談,指出的問題要好好改正啊。
水英側頭望著門口說:“改什么?怎么改?麥滿倉外出打工幾年了,兒子都上二年級了也不回家看看。我在家既辛苦又孤獨,夜里睡都睡不好?!?/p>
“你們經常通電話嗎?”
“通啊,可講不到一分鐘,他就說有事關機了?!彼M臉通紅。
“聽說村里人對你有些議論?!蔽逸p描淡寫地說。
“沒那事,你別聽別人瞎說。”水英眼圈紅了。
“人人都需要性生活,只要正當誰也不會干涉?!?/p>
“領導呀,你不要相信他們亂說,不信你問問村長?”水英急了。
村長咽口水,說:“是啊,沒抓到事實就是沒有事實。我要辟謠,我要辟謠!”
“我也不相信檳榔村會出現傷風敗俗的事。”我一本正經地說道。
村長立即接上話說:“那當然,村民戴綠帽子等于村長戴綠帽子?!?/p>
我笑著說:“既然沒有,那就算了,不過你要知道亂搞的結果都是很慘的?!?/p>
村長說:“是啊,男女作風問題會連累孩子連累家庭啊。”
接著我把鄰村一個有夫之婦亂搞被丈夫打死,又把縣城一個有婦之夫亂搞得艾滋病的事例講給她聽。
水英聽后一言不發捂著臉跑出去了。
望著水英的背影,我說:“農村的風氣好不好,關系到生產建設的發展,關系到農民家庭的穩定?!?/p>
村長白了我一眼:“有那么嚴重嗎?”
我點點頭。村長摸著頭上的白發,說:看來得和她老公說說才行。
村長用家里的電話撥通了麥滿倉的手機。對方說手機費很貴打宿舍的公共電話吧。村長再次打通電話說:“滿倉呀,有個縣領導想和你說幾句話。”
我在電話里通報了自己的身份后,對方說:“我早就聽說你這個縣委領導了,有文化有魄力,我們農民喜歡這樣的干部??!”
我開門見山說:“你出外打工賺了錢,蓋了新房,家里的生活也比以前好多了,我恭喜你啊。希望我們鄉里多一些像你這樣農民,……”
“哪里,哪里,我們錢賺得再多也是農民?!?/p>
“錢要賺,可老婆孩子也不能忘呵?!?/p>
“對,對,我經常打電話教育我的兒子好好讀書?!?/p>
“老婆也要關心,生活上關心,身體上關心,生理上更要關心,要經?;貋砜纯此齻儭?/p>
他聽出了我話里的意思,先是哈哈大笑然后不緊不慢地說:“領導同志,我算過一筆賬,回家一趟得花六百多塊錢,在家住幾天勉勉強強只能和老婆打兩次洞,如果去當地發廊一炮只要一百塊錢,一個月打三炮也就是三百塊,比起回家來解決問題省錢多了,我們農民過性生活也得算成本啊,你說是吧!”
我說:“家庭生活不能算得那么細,你想想,孩子見到你多高興,父母見到你多開心,老婆見到你更是喜上心頭,這些都是金錢買不到的?!?/p>
他說:“話是這么說,等我有了很多錢以后再考慮吧。”
見他如此固執,我嚴肅地說:“鄉里許多農民進城打工后幾年不回家,老婆都跟人家跑了。”
“領導同志啊,你說得太嚴重了,生過孩子的農村婦女能跑到哪啊?”
“有時間一定回來看看,你的孩子叫我跟你這么說的?!闭f完我就放下了電話。
村長問,他怎么說。我說,他鉆到錢眼里去了。
村長搖搖頭說,我看這小子打工打懵了,過幾天我再打電話說說他。
離開村子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村長送我到村口,我轉過身對村長說,水英的教育你還要抓緊呵。
村長瞪著眼說:“村里的生產要管,計劃生育要管,社會治安要管,現在連倆口子睡覺的事也要管,你以為我是孫悟空哦?!?/p>
少年竊賊
天剛亮,我還沒起床,毛所長就氣沖沖地推開房門。他抖了抖手上的紙條,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猖狂,猖狂,完全是向我們挑戰。”我以為又出了人命案便故作深沉說:“慌什么,天塌不下來?!?/p>
“你看,現場留下的?!泵L把紙條遞給我。
我接過紙條仔細一看,只見上面用鉛筆歪歪斜斜地寫著:“偷摩托車的人名叫唐玉米,家住王崗村?!?/p>
“如此猖狂的竊賊,這還得了。一定要狠狠打擊。”
“人在哪?”
“剛抓回派出所,你一定去看看,這是農村當前青少年犯罪的新動向呀!”毛所長臉色陰沉。
我驚訝地問:“他還是少年?在校生?”
“他只有13歲,讀六年級,父母都在深圳打工?!泵L補充道。
說話間,班主任來了。他雙腳剛踏入房門,就自責道:“真對不起。我的學生偷了派出所的摩托車,我很內疚啊?!?/p>
“不要難過,先說說他的情況?!蔽野参康馈?/p>
班主任說,“這孩子自上三年級以來,原本開朗的性格就變得很內向了,平時不喜歡和同學交往,集體活動時常常溜走。今年初,班里有個同學說他騎摩托車來上學是擺富,他二話不說上去就是拳打腳踢,同學被他打得頭破血流,這孩子脾氣變得如此暴烈,我真擔心啊!”
據毛所長介紹,八年前,唐玉米的父母就去深圳打工,靠著勤奮和省吃儉用,把家里的老房拆了重新建起了新房,還給孩子買了摩托車,孩子吃住讀書都不成問題了。但他們很少回家,每年只是到了春節才回家一趟,可到了初二又回去打工了,孩子全靠爺爺奶奶照顧。這孩子以前讀書很用功,但從去年起成績就下滑了。
我決定去見見唐玉米。
在派出所的審訊室里,我和唐玉米面對面坐著。
你知道偷摩托車是犯法的嗎?我嚴肅的問。
唐玉米看了我一眼,臉無表情地答道:“知道,老師上課時講過。”
“那你為什么還要偷呢?”
唐玉米一臉的天真,說:“偷東西派出所才能抓我呀?”
“為什么要讓派出所抓呀?”我奇怪地問。
“派出所抓住我,才會告訴我爸我媽。”唐玉米幸災樂禍地說。
“因為爸爸媽媽知道我被抓進派出所,才會從深圳回來看我。”唐玉米露出笑容。
“你偷東西是為了讓派出所打電話給你爸媽回來?”
“是的。只有派出所打電話給爸爸媽媽,他們才會回來。以前我打電話,爺爺奶奶也給爸爸媽媽打電話,他們都說忙,不回來?!碧朴衩椎拖骂^細聲地說。
“沒有爸爸媽媽在身邊,生活很孤單對吧?”
“是的,我一個人住在房間里害怕,夜里都是蒙著頭睡的。有時候我頭痛也不敢說,忍著去上學。”唐玉米眼里涌出了淚水。
“如果我是變形金剛就好了,每天都可以飛到爸爸媽媽身邊。”唐玉米擦擦淚水說道。
“我們現在就給你媽打電話,好嗎?”
“嗯。”
毛所長先打唐玉米媽媽的電話,但小靈通已關機,再撥通爸爸的電話,可沒人接。
“以后不要去偷東西了,好好讀書!”我鼓勵道。
“好的,爸媽回來我就不偷了?!碧朴衩卓隙ǖ攸c點頭。
“如果我有哪吒的本領就好了,可以天天飛到爸爸媽媽身邊?!碧朴衩椎难劾锓懦霎悩拥墓獠?。
由于學校承擔了主要責任,派出所沒有對唐玉米做處罰處理。實際情況是,派出所也不好作處理,因為紅棉鄉留守兒童的“作案”率在直線上升,更因為未成年人犯罪,通常由學校和家長監護和教育。
過了幾天,唐玉米的爸爸回來了,走的時候帶著他一起去了深圳,據說在城郊一個很不錯的學校里讀書。
后來我對“農村留守兒童犯罪問題”作了個詳細調查,縣委金書記非常重視,當天就將調查報告批給教育局和學校的領導閱讀,緊接著縣委縣政府下發了“關于預防農村留守兒童犯罪的有關規定”,對全縣青少年的政治思想教育起到了極其重要的作用。
特殊遣送
我們今晚去執行一項特殊的任務——將非法滯留在海屯村的A國公民陸氏萍遣送出境。
按照現行法律規定,遣送滯留在國內的非法移民是通行的國際慣例,多少年來都無可非議。
由于鄉里兩次沒有按時將陸氏萍遣送出境,受到了上級的嚴厲通報批評,鄉黨委書記鮑乃乃、鄉長羊從政也因此年底干部考核時勉強評上了“合格”。
晚上11點剛過,羊從政以及鄉派出所的三個干警就往“長安之星”車里搬床板繩索和礦泉水,好像去執行追捕任務似的。我莫名其妙,問:“帶床板繩子干嘛?”
羊從政頭也不回地說:“這回得來硬的,她要是賴著不走,我們就將她綁在床板上抬上車運走?!?/p>
羊從政的想法雖有創意但已經出格,可為了完成任務我又不好說些什么。
約12時,“長安之星”載著我們向位于海邊的海屯村駛去。
上了路我才想起漏了一個至關重要的人物。我回過頭對羊從政說,你怎么忘了叫鮑書記,人多力量大嘛。羊從政擺擺手說:“讓他知道就完了,上兩次我們撲了空,有人告訴我就是他泄的密,讓女的提前跑了。”
我知道,陸氏萍的丈夫和鮑乃乃有親戚關系,鄉長和書記在工作上也有些矛盾。
出于班子團結的考慮,必須在他們之間保持平衡,于是我說,不會吧,鮑書記不會是這樣的人。
羊從政吸一口煙說:“第一次我和干警上她家,進門一看她不在,再到船上搜也沒有。她能跑到哪里呢,村里的船又沒有出海。那次行動的時間只有我和他知道,不是他走漏了風聲又是誰說出去的?”
我還是堅持不偏不倚的態度:“你只是猜想罷了,證據還是不足嘛。”
羊從政喝口水又說:“第二回,我們又圍住了她的家,可沒進家門,就有兩只大狼狗沖到門口對著我們呲牙咧嘴,誰也不敢從正門進去,等我們從后門翻墻進去時人又不知溜到哪里去了。那次行動的時間也只有我和他知道,連派出所長孟火昌我也沒敢講,你說不是他放的風又是誰膽子這么大敢和鄉政府對著干呢?”
為了打消他的顧慮,我認真地說:“你太敏感了,鮑乃乃在原則問題上還是不含糊的?!?/p>
羊從政搖搖頭:“哼,他有原則?”說完就不吭聲了。
“長安之星”很快就轉上了椰樹掩映的沿海公路。車外是一片墨黑無邊的海面,湛藍的天空上掛著一輪圓月,有淡淡的魚腥味道,彌漫在裹著清涼月色的空氣中。
剛從警校畢業的小孔說,如果現在坐在沙灘上邊賞月邊吃月餅,多富有詩意啊。
羊從政爽快地說,抓到陸氏萍,我請你們賞月吃月餅。
小孔高興地說,好呀,你要兌現呵。
羊從政輕描淡寫地說,OK。
我沒心情欣賞車外的美景,腦海里不斷地回憶起陸氏萍的一些情況來。
不久前,我在“公安簡報”上看過有關陸氏萍的完整材料,至今還記憶猶新。
陸氏萍是十分聰明的女人。她是在公海上認識吳海濤的,她不僅看中吳海濤老實能干,還看中了海屯村的富裕,看中了海屯村穩定的生活,偷偷嫁到村里后還將阮氏梅改為陸氏萍。她很注意鄰里關系,平時有空就上各家坐坐,親手教鄉親們做A國的椰子絲和方塊糖,有時候還幫左鄰右舍補漁網,日子一久村里人都覺得陸氏萍善良能干,因此派出所幾次到村里來調查,村里人都替她打了埋伏,說絕對沒有非法嫁到村里的女人,其實陸氏萍嫁到村里已經二年了。
阮氏梅還是個很有心計的人。有一次,鄉里的干部突然上門查戶口,前后門都被堵住了,陸氏萍急中生智把一只小枕頭塞進胸前,鼓鼓囊囊,像藏了一窩鴿子,顯得很不利落。查戶口的是個年輕干部,以為她真的懷孕了,不好意思地問了幾句就走了。因為治安法規定,境外婦女非法進入中國結婚,只要生了小孩或已經懷孕的不能遣送,但仍屬非法居留,不能取得永久性戶籍。
陸氏萍很想要個孩子,但肚子就是懷不了,有人說是吳海濤的“槍”壞了,也有人說陸氏萍患上了宮頸炎,也有人說陸氏萍兩口子都在吃中藥。
車子經過海屯村時沒有停下來,而是一直朝停靠漁船的海邊開去。我奇怪地問:你怎么知道她不在家?
羊從政神秘地說:“聽我的,不會錯。”
干警小孔說:“羊鄉長是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外啊。”
羊從政看我一眼,不好意思地說:“狗屁,真這么厲害我就不會一天到晚挨上面吊屁股了?!?/p>
我說,你就不能做出成績來,改變領導的看法嗎?
羊從政嘆口氣說,我現在不正在努力么。
說著說著,車子就到了海邊。我們躲在沙灘邊上的樹林里,信心百倍地等待著陸氏萍自投羅網。
風漸漸停了,林子里頓時變得炎熱而干燥,潛伏已久的蚊子瘋狂地在耳邊“嗡嗡”叫,轟炸機似的橫沖直撞,把我們的臉部、手臂、屁股咬得又痛又癢,大家不得不用草帽左右反擊。
“嘩嘩”的海浪聲越來越弱,漁船陸陸續續靠了岸,漁民們挑著魚筐有說有笑地從我們身邊走過,然后還是有說有笑地走向村里某間亮著燈光的民舍。羊從政和干警都瞪大眼睛打量著每一個從面前走過的人,但始終沒有發現吳海濤和陸氏萍。我說:“今晚她可能不回來了。”
羊從政很有把握地說:“回來,一定會回來”。
我說:“有什么根據?”
羊從政又神秘地說:“我們安插在村里的‘線眼’說的,明天是她家公的生日,哪有不回來的道理?!?/p>
干警小孔說:“還等嗎?”
羊從政堅定地說:“等,我們一定要等到她。”
夜越來越深,月亮已經明顯偏西,緩緩涌動的海面被月光照射得白花花的,林子里的炎熱也消退了許多,但成群結隊的瘦長蚊子絲毫也沒有降低進攻的頻率。
突然羊從政喊了聲:“看,來了!”大家抬起頭往海上望去,只見一條機動漁船“突突突突”地慢慢朝海邊駛來。大家都屏住了呼吸,做好了隨時躍出樹林的準備。
我還是有些懷疑,說:“你怎么知道這條船是他的?”
羊從政得意地說:“你看,船中間補了一大塊,那白漆還十分的顯眼呢?!?/p>
我還是不明白:“別的船也補過嘛?!?/p>
羊從政指著那船說:“錯不了,補船時我去看過三遍?!?/p>
說話時,漁船在離沙灘二百多米遠的地方拋下錨,接著發動機也熄了火,過了一會兒船上就下來戴著竹笠的一男一女。女的卷起褲腿挑著漁簍,男的穿短褲肩上挑著幾只白色塑料桶,一前一后朝我們走來。待那男女走近林邊時,大家一齊沖出去擋住了去路,男的嚇得大聲說:“別打人,要什么都給你們?!憋@然他們把我們當成打劫的壞人了。
羊從政不緊不慢地說:“真是你們兩個啊。”
陸氏萍立即醒悟過來,說:“是鄉長呵,你是來送我走的吧,我早知道會有這一天的?!?/p>
吳海濤立刻附和道:“鄉長你辛苦了。”
羊從政一本正經地說:“前兩次你跑掉了,我們不再追究責任,這回希望你配合我們工作,別為難我們。”
陸氏萍放下擔子說:“喲,鄉長說到哪呢,我們都是熟人了,我怎么會跑呢。”
羊從政捋捋衣袖說:“床板和繩子都在車上,你敢跑我就敢綁你?!?/p>
吳海濤立即給羊從政遞上香煙,說:“我保證她不跑,算我求你們了,允許她回家拿幾件衣服吧?!?/p>
羊從政看了看我,說:“我作不了主,你問領導吧”。
我不假思索地答道:“行呀。”
“長安之星”載著我們朝海屯村駛去,羊從政緊緊地坐在陸氏萍身邊,生怕她跑掉似的。陸氏萍卻若無其事地用我們聽不懂的A國話,嘰嘰咕咕地說個沒完沒了,而吳海濤則不停地點頭。
回到陸氏萍的家后,羊從政和干警還是緊張得如臨大敵,分別堵住前后門,羊從政干脆就坐在客廳里監視著陸氏萍的一舉一動,好像電影里盯梢的地下游擊隊員。
陸氏萍在客廳喝了幾口水,接著上樓拿了幾件衣服,然后輕輕地出了門,前后不到10分鐘。干警老杜悄悄對我說:“不妙,很不妙。”
我不解地說:“怎么啦?”
“你看,女的什么都不帶,她是準備再回來的。”干警老杜肯定地說。
羊從政摸摸腦袋說:“我們總不能強迫她再帶上些什么東西吧?!?/p>
我說:“對呀,上級一再強調要實行人性化遣送。”
吳海濤似乎看出了點什么,主動靠近羊從政說:“她沒東西,真的沒什么東西。”
羊從政冷笑了一下,說:“吳海濤,想唬弄我,老子收拾你?!?/p>
吳海濤點頭哈腰地說,領導放心吧,她再回來你們把她抓去坐牢我也沒意見。
離開家時,陸氏萍的一家人都出來送別,兩只狼狗也一齊叫起來。丈夫一再叮囑她在船上一定要吃東西,少走動。家婆拉著她的手久久不愿松開,眼里噙滿了淚水。家公則不厭其煩地要求我們,路上車子不要開得太快,好像陸氏萍沒出過遠門似的。羊從政很不耐煩地說:“不要再嗦了,時間不多了?!?/p>
陸氏萍被干警推上車,羊從政把車門一關就惱怒地說:“什么玩意兒,我們都成了她的奴隸了。”
當我們趕到指定的交接地點時,四周已經站滿了荷槍實彈的武警戰士,A國的接收船也停留在指定的海面上。離交接還有一些時間,我仔細觀察著陸氏萍,仿佛一個獵人在端詳剛剛捕捉到的獵物。
陸氏萍人長得很甜,椰圓形的臉,皮膚雖然有些黑,但牙齒很齊很白,尤其是右嘴角上方生著一顆小小的黑痣,在微笑的時候,會妥帖地跟著她的笑容生動起來??上У氖撬念^發不爭氣,又短又黃,胡亂地耷拉在汗津津的額頭上,仿佛沙灘上剛剛種上去的弱不禁風的木麻黃。
她望著我似乎有話說。我故作嚴肅不理睬她。
她失望地低著頭,默默地聆聽著隆隆作響的海浪聲。
陽光赤裸裸地照射著大地和海洋。被遣送的婦女共有27人,她們都是從A國非法入境成婚的,分別由鄰近的鄉鎮押送過來。她們衣著簡潔干凈,面向大海排成三列橫隊,臉上的表情相當復雜,并時不時回過頭似乎要找尋什么。
8時30分,雙方準時開始交接。海上邊防派出所的干警逐一清點人數后,立即用快艇將她們送上接收船。A國警察再次核對人數,然后慢條斯理地在遣送文件上簽字。海上邊防派出所的干警拿著文件副本乘快艇迅速離開,至此整個遣送行動順利結束。由于禁止親人到現場,自始至終都沒有出現悲歡離合的情景。
10月的一天,有人發現陸氏萍又出現在海屯村,鄉長羊從政又組織鄉政府一班人上門清查。還沒走近吳海濤的家門口,人們就聽見陸氏萍在二樓用生硬的普通話唱:“大海啊大海,你是我生長的地方……”,羊從政二話不說推門入屋,陸氏萍笑瞇瞇地迎上來,說:“鄉長辛苦了,大家辛苦了,屋里坐吧?!毖驈恼豢蜌獾卣f:“你剛走幾個月怎么又偷偷摸摸跑回來?”陸氏萍邊給大家遞茶水邊說道:“我懷孕了,正好三個月。國家治安法規定,孕婦不在遣送范圍內,羊鄉長你不會亂來了吧?!毖驈恼鈶嵉卣f:“我不信!”
陸氏萍撩起衣服,很幸福地說:“不信,你看,你看看嘛!”
羊從政低頭看了看陸氏萍微微突起的下腹又氣又恨,放下茶杯拔腿就出門。陸氏萍走出門口大聲說:“鄉長,吃了午飯再走吧。”羊從政頭也不回氣鼓鼓地說:“吃個屁,今年的治安工作算是白干了?!?/p>
獄中兩日
由縣委組織的“反腐倡廉學習教育”進入了“親身實踐”階段。所謂“親身實踐”就是進監獄坐兩天的牢,親自感受服刑生活的味道,提高思想認識。
這個方案是縣委紀委制訂的,一出籠就受到了許多干部的質疑。羊鄉長大聲嚷起來:“我們怎么一夜之間成了腐敗分子,有沒有搞錯啊?!?/p>
鄉黨委書記鮑乃乃晃著圓腦袋說:“如果沒犯錯誤的干部都去坐牢,國家得建多少監獄啊?!?/p>
我也想不通,認為這種侵犯干部人身自由的行為有悖于法律。
我曾試圖說服縣委的主要領導放棄這種學習方法,但沒有成功。
那天,我去請示縣委一把手盧書記,還沒等我坐下,盧書記就似乎明白了來意:“你看怎么辦?年年學習,月月教育,幾乎每天都有警示,但我們干部隊伍中的腐敗分子還是屢屢出現。再不想點辦法,我們的干部隊伍就徹底完了?!?/p>
我說,反腐敗是一項治黨治國的長期任務,主要靠提高干部隊伍的素質,依靠法律和監督機制來解決。
盧書記嚴肅地說:“這我明白。但在目前這種情況下,咱們不妨來點新的辦法,你要支持縣委的做法?。 ?/p>
我說,我擔心影響不好。
盧書記把臉沉下來,一字一句地說:“這是沒辦法的辦法,試試看吧。”
離開辦公室時盧書記又提醒說:“回來后,干部都要寫心得體會,到時我要檢查的。”
盧書記年富力強,魄力過人,早就聽說要提副廳了。
按照縣委的規定,鄉(鎮)黨政機關股以上干部,村委會的書記、村長都列入了“體驗生活”的范圍。我是來鄉里蹲點的縣委領導,原本不在“改造”的行列。但鮑乃乃說,你是政法委書記,是來蹲點的,我們在哪里,你就要蹲到哪里。你不去我怎么敢帶他們走。
我說,去就去,大不了跟你們一同吃點苦。
通過非正常渠道去坐牢并非那么容易。
出發前的晚上,鮑乃乃給青崗監獄辦公室的王主任打電話,王主任聽說響水鄉十幾個干部要來坐牢,在電話里哈哈大笑了足足兩分鐘,然后才結巴起來,說:“你們……是……腦袋……進水啦……胡鬧!”說完就“啪”的一聲放下電話。
鮑乃乃又和監獄的政委聯系,政委聽說后很高興,說:“你們來吧,我們地里的活正需要人干呢,不過你們來了可不能兩天就走喔,至少要住上個把星期把地里的活干完吧,否則就別來了?!?/p>
鮑乃乃發牢騷說,去不了拉倒。
我說,我親自和劉監獄長聯系。
劉監獄長和我是老戰友,七九年打仗時我們同在一個團,都是連長。青崗監獄雖然是省直單位,但坐落在我們縣內,平時他們有什么事都請政法委幫忙,縣里在土地、人力、財力方面都給過支持。因此,劉監獄長在電話里很客氣地說:“呵,父母官嘛,你們來吧!”
劉監獄長又說:“女同志就不要來了,沒床位了。”
青崗監獄設在一座大山腳下,占地三百多畝,高墻電網,四周設有崗樓,持槍的武警日夜守衛。據說現有700多名服刑人員,大部分是經濟犯罪分子。
大巴車趕到監獄時已經是11點鐘了,劉監獄長站在大門口迎接我們。他一見面就拍著我的肩膀說:“嗨,盧書記真行,我想也不敢想啊?!苯又驯O獄的情況給大家作了簡單的介紹,再具體地強調了幾點安全,然后又是拍拍我的肩頭,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就坐車上省里開會去了。
車子開動時,他摁下車窗又對我說,有什么事盡管找董副監獄長,我都交待好了。
至此,我們的雙腳已經踏進了監獄。
我們排隊進入辦公室,董副監獄長笑瞇瞇地發給大家每人一套囚服,一個滿面紅光的干警再給每人發了一套洗漱工具。董副監獄長的嗓音很粗,說:“大家要保管好這些東西,走的時候還要交回來。”
鮑乃乃說:“這些東西用過了還要它干嘛?”
董副監獄長肯定地說:“要,下次有人來發給他們用?!?/p>
鮑乃乃對著我伸了一下舌頭。
董副監獄長很熱情,陪著我們一起吃午飯。午飯非常簡單:8個人一桌,兩碟白菜,兩碗蘿卜干,一盆紅燒豆腐,一小桶清湯。董副監獄長見大家吃不下飯就很抱歉地說:“原來劉監獄長想給大家加幾個菜的,考慮到你們是來體驗生活的,所以就改變了,大家只好忍一忍了?!闭f完,董副監獄長抱拳向大家道歉。
羊鄉長說,犯人平時就吃這樣的飯菜嗎?
董副監獄長不假思索地說,對,基本上是這樣。
董副監獄長又補充說,比五十年代經濟困難時期好多了。
大家用比平時快得多的速度草草吃完飯。
我們列隊進入服刑人員的生活區,只見大約有二十來個囚犯在操場等候我們,他們都理著光頭,一律穿灰色囚衣,看上去都很年輕。他們用驚奇的目光注視著大家,有個年紀稍大一點的囚犯輕聲說:“怎么一下子來那么多啊!”
原來他們是來帶大家去找房間的。也就是說這兩天,我們要和囚犯同吃同住同勞動。囚犯面無表情地走上前接過我們手中的洗漱用具,然后又主動地站在我們的面前。董副監獄長下口令似的,“大家沒什么問題,就快去認房間吧?!?/p>
突然有個囚犯指著我們說:“他們為什么不理光頭,不公平?。 闭驹诙北O獄長身邊的一個高個子警察立即嚴肅地說:“媽的,理不理光頭我們老大說了算,關你*6事呵!”那囚犯聽到訓斥立刻低下頭再也不敢吭聲了。
牢房是六十年代修建的,每個房間不足十平方米,站在里面感覺很壓抑,四周的墻壁很舊,墻上還掉了幾塊水泥灰,露出紅磚的內墻。木架床舊得發黑,用手一扶就搖搖晃晃,好像要掉下來似的。
我住在“222”房間。房里的簡潔程度,超出了我最大膽的想象。三張木架床住滿了人,發黃的衣柜靠墻邊擺著,又矮又小的板凳統一放在床底下,在房里來回走動幾乎要側身子,臟兮兮的鞋子整齊地擺放在衣柜的右側,散發著一股莫名的氣味,一面不大的鏡子掛在門后,讓人聯想起五十年代的兵營生活。
我擔心干部睡不好,就去羊鄉長的房間看一看,剛走到三樓“307”房門口,一個理光頭的麻臉漢子擋住了去路。他翻了翻眼珠子,大聲質問:“你是什么人,不準隨意走來走去?!?/p>
我說,我剛來不太清楚。
他橫了我一眼,又說:“今后有什么事多向我請示?!?/p>
我正想教訓他,一個長著娃娃臉的干警就走上來對著他大聲罵道:“金老大,你找死??!”金老大立刻低下頭:“沒什么,隨便問問!”
長著娃娃臉的干警把我拉到一邊說,“別理他。他已經是三進宮了,自稱是這里犯人的老大?!?/p>
羊鄉長的房間靠著廁所,坐在床上都能聞到惡心的臭味。羊鄉長說,房子又悶又熱,連個風扇都沒有,怎么睡。我說,能不能換個房間。
一個紋身的囚犯立即站起來說,別問了,換房子要劉監獄長親筆批。
羊鄉長說,箅了,我忍一下吧。
回到房間,只見鮑乃乃正在床上疊被子。這是一張囚犯用過的被子,已經褪色成灰白了。正是這床白里透黑的被子,鮑乃乃只蓋了兩夜就一輩子也心有余悸,因為這床被子是一個強奸殺人犯用過的,前個月因肝癌死了。當然,這消息是鮑乃乃下鋪一個姓楊的囚犯在我們離開監獄時說的。
大概是為了照顧老戰友,劉監獄長給了我一床新的黃色被子,一個新的軍用水壺,以及毛巾牙刷牙膏拖鞋。鮑乃乃開玩笑說,還是縣委領導待遇好啊。
下午,董副監獄長安排我們去打掃豬圈。原本負責養豬的幾個囚犯見到我們,立即就將掃把交到我們手里,然后站在邊上對我們指手劃腳,好像他們就是領導似的。有個長三角眼自稱組長的囚犯大聲對我們說:“老老實實干,以后我就是你們的領導了,想評上月先進我說了算?!毖蜞l長像受了污辱似的嘆道:“媽的,真是虎落平陽受犬欺呀。”
當我們把100多個豬圈用水沖洗干凈,已經累得夠嗆了。
晚上10時準時熄燈,可我一直睡不著,同室三個囚犯也睡不著,盡管他們挖了一天的魚塘實在很累,其實他們很想和我們聊天可又不愿開口。鮑乃乃不斷地輾轉反側,睡他上鋪的囚犯問,動來動去干嘛?
鮑乃乃說,身上奇癢,好像床上有小蟲子似的。
睡我上鋪的囚犯說,不可能,前兩天才噴了“六六”粉。
睡他上鋪的囚犯又說:“癢幾天就沒事了,我在這里睡6年了,現在蟲子咬了身上也不紅呢。”
……
早上出操時,先跑步后做廣播體操,和我們站在一個方陣上的是一群五、六十歲的囚犯。他們見到我們都彬彬有禮地點頭,好像遇到老熟人似的。做完廣播體操就是自由活動,所謂自由活動就是讓犯人上廁所或和別的犯人說說話,時間不超過15分鐘。
奇怪的是,這些老囚犯都沒走散,他們迎上來問鮑乃乃,“因什么進來了?”鮑乃乃故意說:“拿了不正當的錢?!庇袀€腦袋光亮的囚犯說:“錢害人呀,我們革命了幾十年最后還是栽在錢眼里。”后來打聽到,說話的原是個副廳長,管公安的,姓于。
眼看自由活動的時間到了,又是那個姓于的囚犯對鮑乃乃說:“來了就安心,好好改造就是了?!滨U乃乃點點頭。待姓于的一轉身,鮑乃乃“呸”了一聲罵道:“現在覺悟挺高的,當初收人家錢的時候你的覺悟跑到哪兒去啦!”
早餐是兩個饅頭,一碗稀飯,一小碟榨菜,飽或不飽都是這個量。草草吃完后,我們和其他囚犯在武警戰士荷槍實彈的押送下,排著長隊去監獄外的花生地拔草。
花生地在監獄不遠的東邊,約有幾百畝,也有人說上千畝。據說每年花生收入有十幾萬,這些錢用于補貼干警的生活。
這時正值初夏,連綿成大片的花生地,在陽光的強烈照射下呈現出墨綠色,花生藤上盛開著紅、黃、白三色小花,把田野裝飾得生動而美麗。在干警的指導下,我們排成一字隊形向前推進,人與人之間距離大約在兩米寬,這樣的好處是可以看出誰在偷懶,誰在干活。
村長支書們倒好,基本上都不掉隊,而我、鮑書記、羊鄉長以及鄉里的幾個干部一會兒就被拋在身后了。太陽越來越猛烈,我身上的背心緊緊地貼著后背,臉上的汗水一滴滴往下滴,胸口也有些發悶。我問站在身邊看我們干活的白臉干警:“天太熱了,不發草帽大家容易中暑啊?!?/p>
白臉干警說,“幾百人,每人買一頂草帽得多少錢,那錢又從哪開支?”
我又說:“犯人萬一中暑怎么辦?”
白臉干警說:“從來沒聽說中暑過,他們年輕不會中暑的?!?/p>
我擔心地說:“年紀大一點的怎么辦?”
白臉干警幸災落(樂)禍地說:“活該,誰叫他們年紀那么大還貪污受賄。”
囚犯們大概是農活干多了,拔草對他們來說那是小菜一碟。他們將上衣脫下來用左手頂在頭上,而身子則不停地向前推進??斓匠晕顼垥r,他們已經完成了任務,而我們還有近百米長的地沒拔完。這時,他們坐在地頭上抽煙喝水,眼睜睜地看著我們艱難地往前挪,誰也不站出來幫助我們。
這樣的勞動其實并不算辛苦,小時候比這更辛苦的活兒我都干過。
12時30分,準時在地里吃飯。每人一盒盒飯,軍用水壺可以重新裝滿開水,夠不夠就這個量。我問囚犯老宋:“平時出來勞動伙食都這樣嗎?”他說差不多,可能有時候肉多一點點。
休息了30分鐘,我們又繼續拔草。猛烈的陽光絲毫沒有減弱,我和羊鄉長腰都站不直了,汗淋淋的身子像散了架似的。鮑乃乃頭痛得厲害,擦了驅風油也不頂用。羊鄉長說:“勞改太辛苦了,簡直不是人干的?!?/p>
我說,不辛苦算什么勞動改造,干脆叫休養算了。
羊鄉長目光呆呆地說:“有些人都五、六十歲了,還貪那么多錢干什么?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話沒說完,一個瘦個子干警就沖過來照著羊鄉長的屁股抽了一皮帶。羊鄉長跳起來說:“你怎么亂打人呀?”
“媽的,勞動時不準說話,你忘了紀律了嗎?”瘦個子干警理直氣壯地說道。
羊鄉長大聲申辯道:“我是來體驗生活的,不是犯人?!?/p>
瘦個子干警又舉起皮帶,說:“你嘴還硬,老子打你怎么樣?你不是犯人跑來這里干什么?”
我趕緊把瘦干警拉開,鮑乃乃連忙遞上一支“555”香煙,但瘦個子干警還是怒氣沖沖地說:“我只聽說過有去體驗當官的,從沒聽說過有來監獄體驗坐牢的,你騙誰呀?”
鮑乃乃說,真的。
瘦個子干警又說,真個屁,鬼才信呢。
我怎么解釋他也不相信,最后罵罵咧咧地走了。
羊鄉長摸摸紅腫的屁股有氣無力地說:“媽的,老子要告你?!?/p>
返回監獄時,太陽已經落山了,大家都很疲憊,步伐一歪一歪的,仿佛從戰場下來的敗兵。
晚上洗澡成了大問題。一棟房子幾十號人,只有兩個洗澡間,規定每人洗澡不超過5分鐘。我因為當過兵,3分鐘就洗好了。鮑乃乃剛洗完頭就被囚犯拽出來了,還說他超過了2分鐘。鮑乃乃正想說些什么,那囚犯舉起水桶就要砸過來,鮑乃乃不敢吭聲轉身就出了門口,回到房間身上還是水淋淋的。
晚上8時操場放電影,要求人人都要去看。放電影前大家連續唱了6首革命歌曲,唱到最后大家都幾乎是聲嘶力竭了。影片是老掉牙的“地雷戰”,放映途中幾次斷片,聲音也不太清楚。羊鄉長看著看著就打起呼嚕來。我拍醒他:“你又想挨揍了?”
羊鄉長打起精神說:“我沒睡,我沒睡?!?/p>
熄燈上床后不到十分鐘就停電了,走廊里的燈也滅了,而崗樓和辦公室的電燈卻大放光芒。聽說為了節約電費,這樣的情況經常出現。
我自言自語地說,劉監獄長呀劉監獄長,你治理監獄真有辦法呀。
夜里我靜靜地躺在床上,也不想和同室的囚犯說話。鮑乃乃和其他囚犯不是說夢話就是咬牙齒,把我折騰得一夜沒合上眼。吃了早餐我們就離開了監獄,同室的犯人見我們收拾行李就驚奇地問:“你們怎么蹲兩天就走啦,拿多少錢買通監獄的領導了。”
羊從政故意說:“我們無罪,法院判錯了?!?/p>
劉犯人說:“他媽的,上次也發現判錯了兩個人,什么玩意兒!”
返回的路上,大家都好像脫胎換骨似的,誰也不想說話,上了汽車就睡覺,一時間呼嚕聲幾乎壓倒了發動機的聲音。
如果有人問我,獄中生活的體驗是什么。我會毫不猶豫地說,從穿上囚服的那一刻起就要接受身體改造和心理折磨。
一個月后,我帶著響水鄉十五個農村干部的“坐牢”心得體會去見縣委盧書記,但縣委盧書記已經不在位了,他因涉嫌賣官買官被上級紀委“雙規”了,如今正押于青崗監獄。
我把這消息告訴了鮑乃乃,他好半天才說道:“如果盧書記也跟我們一起去體驗坐牢,也許不會出事。”
我說,不一定。
他說,為什么?
我說,因為一個人的貪婪是生下來就有的。
[資料寫作者附言]:九十年代初,我從部隊轉業被安排到某縣擔任縣委常委、政法委書記。報到兩個月后,縣委就決定我去木棉鄉、黃沙鄉蹲點。兩個鄉都處于偏遠地區,貧困鄉的帽子戴了十多年,縣里的很多領導都敬而遠之。縣委書記擔心我思想準備不足,臨走前把我叫到辦公室鄭重其事地說:“這兩個鄉的工作不好做啊,你主要蹲在木棉鄉同時又要兼顧黃沙鄉,兩頭跑真為難你了。你下去以后先認路認門認人,處理事情該了的了該斷的斷,遇到棘手問題不要隨便表態?!弊詈?,書記說:“按照常規,回來要向常委匯報的,我希望聽到一些想看看不著,想聽聽不到的新鮮事?!庇谑牵野讯c期間遇到的人和事記錄下來,是為《蹲點手記》。
資料寫作者:植展鵬,作家,現居海口。以上資料由作者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