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年前一個冬日的早晨,生產隊里的社員正在田里壅麥,壅麥就將麥垅上的土塊用鋤頭敲碎,壅在麥苗根部以保護麥子不受嚴寒侵襲,那是一項既細致又苦躁的農活,稍一走神,鋤頭就會傷著麥根。社員們正彎著腰,全神貫注地做著這項保麥過冬的農活,突然人群里有人喊了一聲:汽車路上過新兵了!站在田垅上的一個女社員突然放下手中的鋤,順著田垅溝奔跑起來。由于奔跑的速度太快,她腳上的拖著的一雙破棉鞋跑脫了,腦后的發髻也被風吹散了,在寒風中奔跑的女社員就像臨風飛舞的白鶴,而那兩只張張揚揚用以平衡身子的手臂就似鶴的兩扇翅膀。
女社員跑到公路邊,就立在那里一邊喘氣一邊看著路面上前不見頭后不見尾的隊伍。公路上行走著一支步兵,是進行野營拉練的野戰軍部隊,隊伍里有老兵也有新兵,那支前不見頭后不見尾的隊伍邊唱著歌,邊朝著常州方向行走著。女社員一張一張面孔地辯認著,尋找著那張她最疼愛的時時擱在她心肝的的面孔。她的兒子也當兵了,而且是昨天剛到縣城報到的,這支隊伍就是從縣城方向開過來的,她堅信兒子就在隊伍里。她要在隊伍里找出自己的兒子,然后再給他幾句到了部隊上要聽領導的話之類的關照。因為她平時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兒行千里母擔憂。
公路上的兵整整從早晨一直過到中午,女社員就一直立在路邊。當她看到最后一個新兵模樣的戰士從面前走過,突然走上前拉著戰士的手,問道:你有沒有看到我家的鎖鎖?新戰士莫名地搖了搖頭,唱著那個年代的革命歌曲,走了。后來,女社員就一直傻傻地立在路邊。這時,有個連排干部模樣的軍官返身走到她面前,問道:大娘,你問的鎖鎖是誰啊?
他是我兒子,昨天剛當的兵。她說著就自言自語道:他怎么就不在隊伍里了呢?
他不在我們隊伍里。軍官說。
不會吧,他昨天剛當的兵,怎么會不在呢?她固執地說。
我們的隊伍是從南京方向開過來的。軍官說著,就大步流星地走了。
她這才點了點頭,朝村口走去,可是邊走,眼睛還不住地朝著漸漸遠去的隊伍張望,嘴里還是自說自話:兒子怎么就不在隊伍里了呢……一陣寒氣吹來,她感到腳底像刀割似的痛,低頭一看,這才發現那雙破棉鞋已經不在了,雙腳也被田垅里的冰凌劃出道道血口。
她在麥垅里找到了那雙破棉鞋,套上腳回到村里。
其實他的兒子昨天夜里就開拔了,是被汽車送往常州,接著又登上了開往上海的火車,于黎明時分登上了停泊在黃浦江的軍艦,開始了他的水兵生涯。她卻不曉得兒子當的是海軍,她甚至以為,中國只有穿黃衣裳的軍隊,她當然不曉得世界上還有海軍這個軍種,在這之前,她生命的半徑就沒有出過縣城,也沒有坐過火車,甚至還沒有坐過汽車,一個拖著五個兒女的母親,每花一分錢,都得要惦量再惦量。當夜行的裝載新兵的汽車經過村前的公路時,兒子趴在窗口一直凝眸著夜色中的小村。那時候,村里還沒有通電,自家的窗口,似乎還有小油燈的燈光。看到這螢火蟲般的燈光,兒子就想,娘和爹此時怎么還沒有睡?
兒子去流浪了。兒子穿上那身海水裁剪的軍裝,才明白海軍原來是流浪的軍種。兒子這一走,就是三十五年,離家的三十五年里,他時時會想起故鄉的風景,還有那青青的麥田,但是母親在冬日的早晨赤著雙腳追趕拉練部隊的事,他是三年后才曉得的。那是他頭一次回家,是利用出差機會,回家看了一眼。所以臨到家時,母親并不曉得那天兒子會突然出現在她的面前,那時鄉村還沒有通電話。記得那是春天,還下著雨,兒子走進家門時,母親正躺在床上生病,父親手拿竹刀坐在堂屋做著竹器活,是在編一只竹籃。兒子走進家門,喊過父親后,父親突然回過頭,沖著房里喊:鎖鎖家來了。只聽得撲通一聲,母親就從床上坐了起來,拿那雙眼睛看著朝床前走來的兒子:你家來了?母親好像有點不相信朝她走來的,就是自己的兒子。當兒子伸出的手一下拉住母親那雙粗糙的手里,感覺手心滾燙滾燙。母親生病已經在床上躺了三天了,可是當兒子的手伸了過來,她卻下床了,接著就去灶屋間忙碌起來。后來,村里人就驚嘆:兒子回來了,娘的病就不治而愈。也許在她的眼里,兒子的身影勝過任何靈丹妙藥。
兒子只在家里呆了一個晚上,全家的人都守著他,父親照樣在編著竹籃,母親納著鞋底,弟弟也各自做著手上的農活,兩個還在村小讀書的小妹在油燈下做著作業,屋外正在下著雨,那是春天的雨,淅淅瀝瀝打在瓦楞上,發出細軟的聲響。這種聲音,令人聽了總是略帶憂傷。
第二天一早,兒子就離家上路了。江南的田野上正下著春雨,麥苗在雨中深情地詠嘆,看著春雨兒子就想起了十三歲那年離家的情景。那是夏季,母親從菜地里刈來新韭菜,給兒子包了一頓餛飩,讓兒子吃了去縣城趕考,那年月,鄉村小學考中學,都要到縣城集中考試,母親給兒子包餛飩,是取餛(穩)的諧意,讓兒子好穩穩當當考好,兒子是母親的希望,如果能考取中學,將來就能考取大學,就能走出世代農耕的模式,到外面的世界里找到一個好的飯碗,身為農民的母親將職業說成飯碗。兒子沒有辜負母親的企盼,考上了縣里一所很有名的中學。兒子語文好,尤其是作文,在班里是數得著的,很受當時一個戴著地主帽子的語文老師的看重,幾乎每篇作文,都有那位頭發花白的老師批加的雙紅圈。世代文盲的家庭,兒子卻有著驚人的想象力。那年全國中考的作文題目是《寫給農民伯伯的一封信》,兒子看了題目,連草稿都沒有來得及打,就在考卷上寫起來,兒子對農民太了解了,家里家外,村里村外,兒子閉著眼都能想象農民伯伯是什么樣子,農民伯伯就是夏天在烈日下披著蓑衣在水都被太陽曬得發燙的稻田里褥草,黃梅季節頂著蠶豆瓣大的雨點插秧的漢子;農民伯伯就是因偷了隊里一把稻被五花大綁送往大隊部的老人;農民伯伯就是聽了哨子就拔腿朝田里跑的社員,農民伯伯就是參加互相組、再到合作社,再到人民公社的社員。那個時候,兒子常聽到一首歌,里面有句歌詞是:社員都是向陽花。農民,這個話題太沉重了,如果讓兒子來說,就是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啊。可是那年月,兒子的思想卻沒有這么沉重,他的作文里盡是溢美之詞。兒子錄取了,是父親替他挑著行李卷去縣城報到的,臨走前,他又吃了一頓母親包的韭菜餛飩。
兩年后的初夏,兒子卻退學了。營養匱乏加學業壓力,兒子得了急性黃膽肝炎,癥狀相當嚴重,渾身發黃,從學校到家,只有八華里路,可是兒子卻走了大半天,走幾步,就得坐下來歇口氣,有時候走著走著,眼前就會出現幻覺,兒子當兵后稍稍懂得一點醫學才曉得,肝主目,肝臟有病,視覺就會出問題。可兒子當時還以為是鬼在白天打陣來迷他的路呢,因為馬路邊的麥田里總有個影子在跟隨著他,頭頂有布谷鳥在叫,漫天是麥子灌漿的清香,兒子的嗅覺和聽覺正常,但那個幻影,令他渾身直冒冷汗,以為是鬼來同他了。那刻,他真的想到了死。如果我好不了,就再也聽不到布谷鳥的叫聲了,也聞不到麥子灌漿的清香了,人間真好,活著真好!我還能好起來嗎?
兒子走到家,就癱了。
第二天,父親就陪著兒子到縣中醫院求醫。號脈,出藥,當父親提著一扎中藥走出醫院大門,天突然下起了大雨,父親撐起隨身帶的布傘,將那扎草藥系在傘骨上,隨后攙起兒子,朝家里趕。當走到兒子的母校門前,校園里突然響起了上課的鐘聲。兒子的腳步突然停住了。鎖鎖,走啊。父親催促道。兒子站著,一動不動。父親突然明白了兒子,便也立住,將舉著的傘側向兒子。那是一種人工敲動的鐘,兒子記得,那口鐘就掛在一根高高的木桿上,鐘錘上系著一根細麻繩,是由一個頭發花白的敲鐘老人拉在手中,拉一下,鐘就響一下。雨中的鐘聲是那般悠揚,飛過中學校園里的白樺樹梢,在天空飛翔著。鐘聲停歇后,兒子的雙腿才挪動開來,可是剛走了幾步,兩條腿就發軟了。
父親將兒子馱進村,剛跨進家門,母親已經將煨藥的瓦罐洗得干干凈凈,并在堂屋的墻根支起兩塊土圾,母親將一切都準備好了,甚至連煨藥的柴草都放到了瓦罐旁。母親將草藥放進了瓦罐,便續上剛從河里取來的清水,對兒子說:鎖鎖,藥得自己熬,熬藥不能坐著,得跪著熬,藥里有藥神,跪著熬,藥神才能顯靈。母親話音一落,兒子就單腿跪在已經礅上土圾的藥罐前,點燃干柴。
肝鬧病,必然五行失調,五行失調,消化功能就紊亂,兒子吃下東西,就感腹脹;五行失調,血液里的毒素得不到清理,腦神經就會出問題,夜間常常是惡夢纏繞。兩者一加,兒子常常在床上轉輾翻側,黑夜對于兒子來說,比白天難熬,甚至帶有恐怖的成分。母親及時來到兒子身旁,讓他趴在枕頭上,隨后從灶上取來一只小酒盅,里面盛著幾滴菜油,倒在背上,用酒盅邊沿自上而下輕輕刮起來。
母親的手是那般巧,用力不輕也不重,每次都有一個多鐘頭,刮著刮著,兒子就慢慢睡著了。母親這是用民間刮沙土方,治著兒子的病。那個漫長的春天,母親夜夜為兒子刮沙。從那之后,兒子夜里再也不做惡夢了,腹部的腫脹也慢慢消失了。當然,那一劑劑草藥,也發揮了神奇的效果,但還有一味靈丹妙藥,在驅趕著病魔,那就是母愛。那個年代,出一劑中藥只要幾角錢,可對于一個沒有經濟收入的農民家庭來說,也是一筆不小的負擔,為了給兒子抓藥,父親賣掉了家里兩扇木頭房門,賣掉了兩只下蛋的老母雞,最后,母親又賣掉了自己的陪嫁品——一雙銀手鐲。母親和父親將家里所有能變賣的東西都變賣了,給兒子抓回了一劑劑草藥。
母愛是世間的靈丹。
如果沒有母親和父愛的組合,這個世上也就沒有兒子。
時間如車轱轆,碾著歲月。兒子在一天天成熟,母親也在一天天蒼老,這是自然規律。任何人都擋不住歲月的流逝,無論是皇帝,還是平民。兒子不知道母親是哪年落下了老慢支的病根,后來又引起肺心臟。一次次地住院,母親的病時好時壞。兒子每次從京城回家,總要帶很多的藥,兒子總想留住母親,母親那瘦瘦的似乎是弱不禁風的身軀曾為這個世界留下五個子女。她和父親將他們拖大,自己卻落下一身的病啊。她的背駝了,肩塌了,兒子每次回家,總能聽到她的嗓子眼像有個知了在打鳴。如果那個知了能捉住,將其掐死,或者能將其趕走,兒子那怕是上九天下地獄,也要想辦法將其驅趕,可是知了總是在打鳴,聽到這陣陣鳴聲,兒子就揪心地難過。
兩仟零五年八月一日中午,兒子從電話里聽到弟弟傳來的消息,說母親真的留不住了,她要走了。母親那顆跳了八十二年的心臟疲憊不堪。下午四點十六分,一顆平凡而偉大的心臟終于停止了跳動。母親選擇八月一日這天跟兒子告別,說不清是她的選擇,還是命運的安排。也許,她又到汽車路上去看過兵的隊伍了,她要去找她那剛剛穿上軍裝的兒子。
母親剛下葬,麥莎就來臨。那是兩仟零五年最強的一次熱帶風暴,下葬剛一個小時,她的前奏就在江南奏起,埋葬母親骨灰的墓地旁是一片竹林,狂風揉搓著綠竹,風中的竹子似都將身子彎向墓地,向著那個新墳膜拜。蠶豆大的雨點打在竹葉上,發出銅鑼開裂似的金屬響聲。
豪雨澆著母親剛剛立起的新墳。故鄉有日曬太陽夜澆墳之古諺,就是說下葬的時候要有太陽,入葬的當夜要下暴雨。本來那天上午出殯前,天就下起雨,時大時小,早在前一天晚上,電視里的天氣預報就說,強臺風就要來臨,看完預報,身為八仙的仙頭就跑來跟兒子商量,如果臺風真的到了,可就得準備雨衣了。兒子說那怕是下刀子,母親也得準時出門。第二天早晨,天空烏云進聚時散,雨淅淅瀝瀝下不停,八點鐘時,突然下大了,可是母親一出家門,天空突然放晴,大地上的小草,都頂著被太陽照得五彩斑讕的雨珠,為母親送行。母親走過從小放過牛的田埂,走過她伺候了幾十年的稻田,走過青青的草地,走過爬滿青藤的瓜田,走過她淘過米洗過菜的池塘,走過那條長長的通向汽車路的大道。
母親又站到大道上,等待著過兵的隊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