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藝演出的老舍的《茶館》,我極為推崇。八十年代初,我在北京讀大學時,只要此戲公演,我都會趕去看。有一次,人藝復排演出該劇,我一連看了三天,真是百看不厭。入迷之余,每每也有一絲遺憾:場景一場到底,都是北京老茶館的店堂,沒有出現燒開水的“老虎灶”和門面,不能看到北方茶館的全貌。直到現在,我都不知道從前北方的“老虎灶”到底是什么樣子。
我的老家在這座城市的北大街。從懂事的那天起,我就知道街對面有個茶館,名字叫“得財園”。茶館坐西朝東,右靠縣巷頭,向南不到50米矗立著城市最高的建筑物鐘樓;左鄰玉佩弄,向北30米左拐可走入全城有名的荷花池;過街正對面是善慶里,我家就坐落在善慶里口向北約20米處。茶館面闊三間,進深十架,當時在這條街上算是大門面了。然而,它的氣勢不在門面,在一個剛懂事的孩子眼里,它的氣勢全在于正中高高懸掛的“得財園”大匾和大匾下那碩大的“老虎灶”。這個“老虎灶”我是再熟悉不過了,大約從四五歲開始,我就必須完成父親交給的一個任務:每天傍晚到對面茶館的“老虎灶”去“泡水”(打開水),冬天還要“泡燙婆子”(放在被窩里焐腳的圓型銅制容器),“灌熱水袋”。“泡”一熱水瓶開水一分錢,“泡”一個“燙婆子”要一分半,再灌一個熱水袋,正好兩分錢。這個任務我一直承擔到16歲,那年冬天,我離開這座城市,到廣闊天地接受再教育去了。十多年間,我和得財園,和“老虎灶”天天親密接觸,至今仍清楚地記得它們的模樣。
先說“老虎灶”。它永遠威風凜凜地趴在門堂正中,渾身散發著熱騰騰的霧氣。中間案板底下,是清除爐膛灰渣的出口,被熊熊燃燒的爐膛映得通紅,恰似老虎的血盆大口。案板是顧客置放熱水瓶等容器的地方。案板往后高出數尺是一平臺,它是虎頭。平臺上有三口呈品字型陷入平臺的大鍋,鍋沿與平臺齊,鍋下就是燃燒不熄的爐膛。品字三口中間是投放燃料的爐口,如果要使爐火燒得更旺,老板便揭開爐口蓋,風助火勢,火苗甚至會竄出爐口,呼呼作聲,水一會兒就開。如果暫時沒人“泡水”,老板就會拿一根長長的鐵釬,插進爐膛捅一捅爐灰,然后在爐口插入一個漏斗,倒入礱糠木屑或煤灰,合上爐蓋,讓它悶燒以保溫。由于三口鍋與爐火的接觸面不同,因此只有最前面最大的那口鍋中的水是沸騰的,這口鍋的底部有兩個眼,直通外面的兩個水“龍頭”,賣的就是這兩個“龍頭”里的開水,而這兩個水“龍頭”就成了兩只虎眼。另兩口鍋也各具功能,其中一口大約能把水燒開七八成,然后不斷補充到前面大鍋中去燒沸;另一口則最多燒到五六成,再送到七八成的鍋里,如此不斷補充,不斷輸送,保證開水的供應。平臺后面又高出二三尺,是一口更大的鍋,它的底部就是爐膛后壁,因此它的水一直是溫的,它的任務是向五六成的鍋里供水,并不時吞進生水,這就是虎身帶虎屁股。虎屁股后面直直地豎起一根煙囪,沖出屋頂,吐著青煙,這就是虎尾巴了。整個燒開水的灶頭,活脫活像一只伏地欲撲的老虎,難怪叫它“老虎灶”。至于什么時候開始有“老虎灶”的,誰也說不清。我奶奶說她從小就喝“老虎灶”的開水,她爺爺家和公婆家門口都有“老虎灶”。得財園老板說得更邪乎:“‘老虎灶’是我家祖傳,二三十代了!你家叫它‘老虎灶’,我家祖祖輩輩叫它‘英雄灶’!勿曉得吧,我講撥你家聽。當年元兵圍城,我家老祖宗就在老西門開‘老虎灶’,天天義賣,吃茶勿要銅板!頂危急格辰光,老祖宗挑擔送茶,一腳送到城墻。轟隆隆,勿好咧,城墻塌落,老祖宗拿起扁擔一道血戰守城,結果死嘞城門口。英雄啊!別人勿曉得他格名字,只曉得是西門‘老虎灶’上格,一傳開來,全喊‘英雄灶’啊!所以這只灶頭,我家要世世代代開下去!”這段故事,老板不知講了多少遍,反正左鄰右舍男女老少都知道,從來沒有人懷疑它的真實性。我聽了以后對那只“老虎灶”肅然起敬,頓時感覺它比平日越發威風了。
我每天去“泡水”,只和老板打個招呼,“泡”好水就走。有時連招呼都不打,不是我沒禮貌,主要是老板太忙了。你想想,那么多鍋,一會兒要加水,一會兒從這個鍋往那個鍋舀水,一會兒又要從那個鍋往這個鍋里添水,還要不時向爐膛里添礱糠、添木屑、添煤,還要出爐灰、清爐渣,簡直忙得不可開交,哪有時間和顧客閑聊。得財園是個夫妻老婆店,老板就是伙計。老板娘忙時搭把手,平時要帶四個孩子,還要燒飯。老大比我大兩歲,已經是大半個伙計了。“老虎灶”兩邊和后面就是茶館,前前后后共擺放了十張方桌,每天從早到晚,幾乎都坐滿了人在喝茶,老人居多。給這些茶客添茶倒水,就夠一個人忙得團團轉,老板、老板娘和老大穿插迂回,你來我往,前頭“泡水”,后面沖茶,彼此招呼,配合默契,倒也顯得有條不紊。許多茶客都是多年老顧客,熟門熟路自己動手,也省去了老板不少手腳。
為什么我那么迷戀老舍的《茶館》?根本原因是我太熟悉那里面的人物和生活了,而我的生活就來源于“得財園”。北方和南方的語言、風俗和習慣有所不同,但社會變遷、人情世故、生活內容和價值判斷卻大同小異,如出一轍。北京《茶館》里精明利索的王掌柜、正直大嗓的常四爺、憨厚老實的康六、膽小多舌的松二爺、相面為生的唐鐵嘴、說評書的鄒福遠、酒席廚師明師傅等等一系列的人物,“得財園”里都有。就是心狠意毒的劉麻子、奸詐圓滑的方六、流氓頭子黃胖子等一干歪瓜裂棗式的人物,“得財園”也應有盡有,毫不遜色,只是時代不同、服飾各異、有無辮子罷了。
每天天不亮,老板就忙碌起來。他必須趕快起爐子,趕快燒開頭鍋水。第一撥老茶客天邊剛發白就會來,他們的第一壺“頭泡茶”必須用“篤篤尖”(非常沸騰)的開水才“殺渴”,才能從“頭頂心”舒暢到“腳底心”,渾身通泰,這是馬虎不得的。按老茶客的說法,“溫吞水”泡茶,比喝馬尿還難受。老板的時間碼得很準,頭鍋水剛燒開,顧客就陸陸續續地上門了。有的來“泡水”,有的捧著油條、麻糕、糍飯團等早點來喝茶。有的老酒鬼大清早就帶了個“小炮杖”(小瓶二兩半裝白酒)和兩根油條,邊喝老酒邊喝茶,油條既當菜又當飯,咂咂有聲,其樂無窮,如果再來一小包油黃豆或油豆瓣,那就很奢侈了。這頓早飯,一般來說可以吃兩個小時。這時茶已起碼三四開,酒足茶飽,抹抹嘴,油手再抹抹頭,立起身,上個廁所,再出來,一臉心滿意足的神態。冬天時的頭撥顧客中還會有許多老太太。老人覺短,天不亮就起床,估摸著“老虎灶”開張了,拎著腳爐就來了。她們不是來喝茶,是趁灶膛頭兩撥剛燒過的爐灰還未燒盡,趕快來“盛腳爐”的。正燃著的礱糠灰放在腳爐底,再放一把生礱糠,找個向陽之處,一邊焐手腳,一邊“享太陽”,暖融融地打發半天時光。老板很通人情,也很大方,對這些老太太,一概不收錢:“嗲人勿老!”老太太們對老板也有回報,“厚道人”、“待人勿推板”、“肯定有后福”、“好心有好報”,好評如潮。
吃過早飯,大約八九點鐘的時候,人漸漸多了起來,茶館里就基本坐滿了。來的各種各樣的人都有,但也大都是熟客,彼此打著招呼,各就各位。有上中班的工人,有逢禮拜天的各業人士,有郊區挑菜上城賣完了菜的農民,有賣完了肉的小刀手,有賣完豆腐的小攤主(那時買肉和豆腐均需憑票,限量供應),有早點鋪收攤的師傅,有開張后把店交給伙計照看的小老板,有練過早功的戲班里的演員,還有賣梨膏糖的、練功夫賣藥的、擺地攤的小商販,當然,也有沒有工作的無業人員。這撥走了那幫來,進進出出,座位基本都是滿的,很是熱鬧。這里是社會新聞和小道消息的集散地,茶作酒,話當菜,天南地北,刮到風就是雨,無所不談。別處聽到的在這里交流,這里聽到的又去別處傳播。東門出了一件什么什么怪事;西門什么什么名角這幾天正在演出什么什么好戲;前兩天誰誰誰半夜回家碰到了“大仙”;誰誰誰家婚喪喜事排場如何如何……沒有一件沒有根據,沒有一樁完全可靠。有時,為了一句話滿屋哄堂大笑;有時,為了一件事大家同聲嘆息;也有時,為了一個“新聞”爭得不可開交,彼此面紅耳赤,甚至不歡而散。但到了第二天,爭辯的幾方又湊在一起,興致勃勃地神聊起來。熟客當中,有幾個老對手,每天有事沒事、有理沒理,都要爭論幾句。但如果有一個生人插進來要參加爭論,熟客們馬上會團結起來一致對外,直到生人自覺尷尬,無趣而退,或者走人為止。熟客們的“地盤”是不容侵犯的。有時一個生人進來喝茶,喝著喝著就感覺不對,好像所有的人都盯著他。慢慢抬頭一看,一些眼睛在上下打量著他,一些眼睛露出明顯的一絲敵意,更多的眼光毫無表情,麻木不仁地看著他,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樣子,而且,這時候的茶館還顯得特別安靜。還喝得下去么?趕快走人。出門沒幾步,身后就傳來一陣嘻笑聲。氣得老板大叫:“狗日格,我還做勿做生意?!”說著,自己也哈哈大笑起來。
有些老人,在一起喝了幾十年茶,成了無話不交談、無事不商量的好朋友,有的甚至成了生死之交。釅茶香醇,人情亦濃,他們在這里活得有滋有味,也很快樂。但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旦夕禍福,人總有落難的時候。在茶館,卻沒有過不去的河,只要你如實說出難處,總會有茶友幫忙。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沒錢沒力的出嘴,說幾句寬慰的話。老板照例大手一揮:“茶錢免落!勿要急,天塌勿下來!大家幫幫忙,算我一個!”那時生活水平低,大家都窮,有難十之八九是急需要錢,于是就有了這個茶館大家互相幫忙的最佳形式——“抬會”。少則七八人,多則十幾二十人,每人出二三塊錢,有時五六塊,湊在一起就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就湊成了一個“會”,讓有難急需的人第一個拿,所謂拿頭會。其余的有多少人就是多少個月,大家抓鬮決定第幾個拿,而老板總是不抓鬮,自愿最后一個墊底。大家不寫字據,不簽姓名,也從不摁指拇印,口說為憑,落地有聲,況且,還有老板做保證人。老板為人正直,極講信義,一言九鼎。如果中間哪個月份有誰一時拿不出會錢,老板二話不說,總會墊付,而且,把話說得合情合理:“我先付落,嗲人會無沒難處?現在我還算好佬,歇兩天我有難,大家再來幫幫我!”“會格會格!”大家七嘴八舌,眾口一詞。這樣一來,接受幫助的人也就不覺得不好意思,因為他有的是時間去幫別人的忙。茶館的“抬會”從來沒有中途拆會,而是有始有終,從不“拆爛糊”,這和老板有很大關系,有了這個主心骨,大家就心定。
老板的口碑不是靠自己的嘴說出來的,而是長年累月一點一滴做人做出來的。老板還有個規矩,長期以來天天在茶館喝茶的老人死了,他都要親自去送葬,并帶去一壺濃濃的熱茶。他說這些老人既是多年朋友,又是衣食父母,一定要盡最后的心意,敬杯茶,送一程。老板的規矩吸引了不少老人,一些不住在附近的老人也趕到這里來喝茶。住在我家隔壁的隔壁的章爺爺是個孤寡老人,老婆死得早,也沒有子女。他退休前是鐵路上的工人,退休工資也不低,但月月到頭光。一些老太太經常勸說他:“把細點,也留兩個,年紀也勿細咧,人總歸要走格,到辰光還要辦事體得。”章爺爺總是搔搔頭,笑笑:“勿急,勿急,早嘞。就是我死落,一杯熱茶總歸有著落佬。”在那些老人的眼里,無論碰到什么事,只要有老板在,心里就踏實。
十點鐘光景,趕遠路的老人和菜農們陸續走了,又會來一批茶客。這批人大都是每天上半夜基本不睡覺的人,他們睡得晚,所以來得也晚。那時候,晚上沒有什么娛樂活動,家里也沒有什么電視,大部分人晚上八點多就上床睡覺了。到九點一過,大街小巷已經幾乎看不到人了。但仍有一些人是夜貓子,不到半夜雞叫不回家睡覺。他們中有飯店的廚師,隔夜晚上燒完酒席吃過晚飯收拾好廚房還必須等,以備客人隨時添菜、熱菜、熱湯,客人不走他也不能走;有小酒店的老板,小酒店的老顧客和老茶客一樣,吃的是膩酒,沒有幾個小時不挪屁股;有浴室的伙計師傅,晚上打烊晚,還要刷浴池洗毛巾涮茶杯,每天回家已近半夜,早上還得把活都準備好,中午開門前兩小時是他們一天中唯一的休閑時間;還有老戲迷,那時候演戲一般都要三四個小時,而且好戲都在后頭,戲迷們吊足精神搖頭晃腦拍手叫好品頭論足了一晚上,回到家興奮得或懊惱得還睡不著覺,所以只能趕晚茶;當然,也還有靠賭博為生的賭徒,他們日子顛倒過,能半夜睡覺還算是早的;有跟著“老大”到處游蕩尋釁打架的小“屁漏”,他們天天練拳頭舉石擔甩石鎖,稱兄道弟,力大為王,各霸一方,一般人都惹不起。這些人來喝茶和前面的人氣氛不一樣,嗓門高了,粗話多了,牛皮大了,外送來茶館的早點也開始了。有送蓋餃面的,有送大麻糕的,有送湯團的,有送餛鈍的,還有送小籠饅頭的。這些人在茶館倒是從來不鬧事,一來“兔子不吃窩邊草”,這條江湖規矩他們還懂;二來是有老板在,鎮得住。老板有話放在前面:“嘞我店里,勿要瞎七搭八、搞七廿三,弄到我火出來,嗲人怕嗲人,大家勿要活!”有一次北大街的“小屁漏”們在店里喝茶,南門的“小屁漏”們到店門口尋釁,眼看就要打起來,只見老板手握鐵釬當門立定,猛地大喝一聲:“滾!狗日格轉彎佬咧,勿看看嗲人格地方,嗲人敢動?來一個老子捅一個,來!”那付架式,大有張飛當陽橋單騎嚇退曹操八十萬大軍之氣概,兩邊的人馬還真的乖乖地撤了。“英雄灶”的繼承人還真有老祖宗的遺風!為此,派出所的民警專門登門表示感謝,老板卻對別人說:“拼命只怕勿要命,你狠他就‘慫’(怕),嗲人勿怕死?癡佬!不過話說轉來,真佬要打出來,我一家家當全部‘歇擱’(完蛋),勿格算。”
接近中午,茶客們三三兩兩地走了,都回家吃飯了。這時候是茶館一天中最清靜的時候。老板長吁一口氣,總算在老虎灶邊坐了下來。老大走上灶頭代替父親,老二跑到父親身后開始舉起小拳頭為他捶背,老三老四爬上了桌,老板娘麻利地端上了飯菜,當然不會忘記給老板倒上老酒。老板一邊喝酒,一邊不時提醒著老大如何操作,一邊給最小的女兒的飯碗里挾菜,一邊呵呵地笑著:“呵,呵呵,皇帝萬萬歲,百姓天天醉……呵呵……”
剛吃過飯,茶館又漸漸熱鬧起來,這批顧客中除了一部分老茶客外,更多的是來聽戲的和聽書的。每天下午一點鐘左右,茶館里都有演出,不是說評書就是唱戲曲,一般一個月一輪換。說評書時老頭居多,唱戲時則是老太太多。兩分錢一個,聽一下午,茶錢另算。茶館場場坐滿,還要加座,自帶凳子。老虎灶兩邊有兩塊布簾子,往中間一拉,里面的演出就開始了。唱戲的都是清唱組,有唱越劇、滬劇的,偶爾也有唱揚劇、淮劇和黃梅戲的,但主要是唱常錫文戲(錫劇),還有唱常州道情,既有唱《雙推磨》、《珍珠塔》、《拔蘭花》的,更多的是唱幕表戲,臺詞現編現唱,常常唱得滿場大笑。小孩子們忍不住好奇,都想鉆進去看個究竟,但老板看得很緊,絕對不允許:“走走走,小佬勿好聽!長大了再來,家去家去!細赤佬。”千萬別以為老板小氣,等到說評書的時候,他一概給小孩子們“放湯”,而且還鼓勵:“進去聽聽,從小懂得忠孝仁義,長知識,長見識,對你家有好處!”就在這個茶館里,我聽過全本的《七俠五義》、《隋唐演義》、《水滸》、《白泰官》、《三國演義》。印象最深的是聽《武松》,武松趕到獅子樓去殺西門慶,從樓下到樓上共13級樓梯,說書先生竟能一級樓梯說一天,整整說了13天,武松和西門慶才碰頭,你說神不神,簡直不可思議。后來,我上學了,基本就和聽書絕緣了。即使可以在星期天聽一回,也前不著村后不著店,不過癮,慢慢也就算了。
說書和唱戲的間隔,有時也會有空檔,這時候,茶館就會舉辦“音樂會”。說起“音樂會”,其實也就是一把二胡。住在三牌樓附近的王瞎子,二胡拉得好遠近聞名。他來還帶著女兒,可以男女搭配,一拉一唱。他來都是補檔,是老板專門請來的,包場,兩塊錢一下午。聽的人隨便付錢,一分兩分不嫌少,三分五分不嫌多,統統歸老板收賬。不付錢,老板也不會開口要,一切隨意。說到拉二胡,老板就會眉飛色舞地講述起往事:“你家曉得伐?解放前頭,無錫格瞎子阿炳華先生,到我店里拉過胡琴,我專門請來格,來過三次!嘿!《二泉映月》,還有琵琶《梅花三弄》。勿過,胡琴是王瞎子拉得好,琵琶是阿炳格好,全嶄透佬(全好極了)!無沒話說,現在是聽勿著咧!”此話非同小可,如今阿炳已是全國名人,不能瞎吹牛,但經街坊鄰里特別是老茶客們紛紛證實,這事還真是千真萬確!不過,事實和老板說的也略有出入:阿炳來過三次是真,但不都是老板親自請的。第一次阿炳來的時候日本鬼子還在,是老板的父親通過無錫崇安寺一家茶館的同行朋友請來的,住了半個月,天天演出。第二次來已間隔好幾年,是阿炳自己來的,本來想探望“得財園”老板,不料老板已經去世,老板的兒子接待了他,住了三天就走了,沒有演出。第三次才是老板請的,也是住了半個月,也是天天演出。就是這第三次來,發生了一件至今讓老板和老茶客一談起來就激動不已的往事。
阿炳多才多藝,非但拉得一手好琴、彈得一把好琵琶,還會自編自拉自唱說新聞、評時事、講故事。當然,也免不了來點“俗文化”,因此,很受歡迎。阿炳眼睛瞎了,耳朵卻出奇地靈敏。一次他正在拉琴,聽到有人在悄悄地議論,說他的琴沒有王瞎子拉得好。阿炳當時聽了不動聲色,照常演出。當晚,他請老板喝酒,請求老板在第二天無論如何也要把王瞎子請來,他要當面請教。無奈,老板第二天把王瞎子請到了茶館。兩個人一碰面,明知彼此都看不見,但都一本正經面朝對方說話的方向作揖鞠躬,連聲“久仰久仰”。兩人坐下,幾句寒暄,互報年庚,王瞎子年長十歲。阿炳立刻起身,又是一鞠躬:“小弟先獻丑,請老兄指點。”說完,認認真真地拉了一曲二胡。王瞎子聽了半天沒說話,只問了一句:“老弟拉格嗲曲子?”阿炳低著頭回答:“瞎拉拉格,無沒名字。”王瞎子再也沒說話,操起二胡也拉了一曲。輪到阿炳不說話了,半天,也問了一句:“這是啥格曲子?”王瞎子笑笑:“自肚皮筋瞎轉轉格,也無沒名字。”隨后,兩人哈哈大笑起來。接下來就熱鬧了,聽當時在場的老人們講,兩人你來我往,一人一曲,越拉越起勁,越拉越過癮,兩人互相叫好,滿頭大汗。所有茶客拍手叫喊,滿堂喝彩,引得過往行人紛紛駐足,圍攏觀看,跟著鼓掌,茶館人滿為患。王瞎子請阿炳彈一曲琵琶,阿炳堅持不肯,因為王瞎子不會彈琵琶,因此他不能也不想彈,只想以琴會友。最后,王瞎子站起身,捧著琵琶交到阿炳手上,動了感情:“老弟,相見恨晚,也是有緣。我年紀大咧,再見面勿曉得何年何月。彈一曲吧,撥我留格念想!”阿炳一楞,拿手擦一擦瞎眼,接過了琵琶。他定定神,手撥音起,彈了一曲《梅花三弄》。王瞎子連連拍手,只喊了一個字:“絕!”
曲終人散。晚上,老板興奮地請兩人吃飯。席間,兩人相互敬酒,切磋技藝,親密無間。王瞎子說:“老弟琵琶一絕!佩服佩服!我是年紀已大,勿然格話,定要拜老弟為師!”阿炳連忙搖頭:“勿敢當,勿敢當。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老兄胡琴棋高一著,小弟真正服手服腳。伲里常州人有耳福,能聽到老兄格胡琴。今朝我是受益匪淺,終身受用!多謝多謝。”如此,才有前面老板一番感慨不已的回憶。我也很幸運,見過王瞎子幾次,也聽他拉過琴。說實話,我那時還小,實在聽不出二胡曲的好壞。只知道王瞎子拉琴的時候,人聲嘈雜的茶館會一下子安靜下來,連竄來竄去的小孩都會不由自主地安定下來,靜靜地聽那奇妙的琴聲。有一天一大早,老板捧著一壺熱茶往三牌樓方向走去,直到傍晚才回家。有茶客問他白天去哪了,才知道王瞎子死了。眾人吁噓不已。
后來,我稍大一點,問過許多老人王瞎子的姓名,可誰也不知道。我也曾去三牌樓一帶打聽過,誰也說不清楚他的家在哪兒,只知道以前就租房住在這一帶,有的說在八角井,有的說在天王堂弄,又有的說在青山橋那一帶。生病死后,留下一個女兒,現在也已不知去向。我也問過老板,老板嘆了一口氣:“還問他做嗲?人無沒佬咧,家也無沒佬咧,苦哇……”很多年以來,我一直耿耿于懷地為王瞎子遺憾和痛惜:阿炳晚年有幸被搞音樂的教授發現,并在他臨死前不到三個月的時候給他錄了音,才使我們今天能聽到《二泉映月》、《聽松》等不朽名曲。而王瞎子卻沒有這個機遇,他的那些被阿炳推崇的曲子,隨著他的去世,和他一起煙飛灰滅了。
話說得有些遠了,再說回來。每天下午茶館的演出一結束,聽客走了,又一撥茶客陸續到來。這最后一批顧客中大部分則是棋迷。有下象棋的,也有下圍棋的,下象棋者為多。他們一來,立刻擺兵布陣,廝殺起來。等到西沉東升,吃過晚飯,人越來越多。下棋的就那幾桌,站著看棋的圍了不少。就是來“泡水”的、泡“燙婆子”的和灌熱水袋的,不管是大人還是孩子,也都要“軋軋鬧猛”,看一會兒才走。不管是下棋者還是觀棋者,都圍著棋盤以楚河漢界為線形成兩個陣營。棋盤兩側有兩行醒目大字:觀棋不語真君子,落手無悔大丈夫。越是強調,毛病越是偏偏出在這里,這兩條恰恰是下棋爭吵的導火索。看棋的自認為“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也自以為棋術高明,總管不好自己的嘴,終于忍不住咕嚕一句,一顆火星立刻點燃了導火索,處于下風的棋手馬上跳了起來:“算嗲算嗲?你狠你來,勿要放屁!”有時甚至趁機把棋盤一推:“勿算勿算,旁邊人講格,一個人著幾個人,算嗲?重來!”對方肯定不買賬:“狗日格,想賴急皮!你本來就輸佬咧,輸勿起勿要來!”雙方的話越說越重,兩旁的人還要起哄,大家不好下臺,眼看就會打起來。老板發話了:“做嗲做嗲?!嘞店里要打架搭我打!勿打是狗日格!抬頭不見低頭見,白相相格活,這一盤算我格,重來!”老板給了梯子,大家順勢而下,一場風波就此平息。其實,對弈者的心態也不一樣。落下風者往往故作思考狀,巴不得旁邊有高人指點;占上風者則兩眼尋視周圍,不斷提醒:“勿要響啊!勿要響啊!”一副得意非凡的腔調。有時一方思考了半天,總算下了一著。一落子卻頓時明白下了一著臭棋,一下子就后悔,立即拿起。另一方馬上抓住:“摸子動子,落手無悔!”“你又沒動!”“我勿動你也勿好動!”又爭吵起來。老板這時倒是旗幟鮮明:“悔棋勿作興,落子算數!”為什么在這里下棋的人都如此斤斤計較?其實在哪兒下棋都一樣,輸棋總是不舒服。特別是人多的時候,還有個面子問題,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況且,在茶館下棋,大都還有點小刺激。一般來說,下一盤棋兩角錢。那個時候,兩角錢可以活一天,人們沒法不重視。我父親是個象棋迷,也是個較有名氣的象棋手,曾經是市象棋隊的成員。他經常去茶館下棋。我不知道他來不來錢,但我想不會,因為他太厲害了,在茶館里他沒有對手。老板就曾對我說過:“小佬,好好較跟你家老子學學,著棋神佬咧,打遍天下無敵手!”據說,我父親還在茶館和別人下過盲棋,依然沒有對手。對此,我確信無疑。長大后,我和我父親下過棋,他“饒”我雙馬,還讓我“三先”(先走三步),我還是損兵折將,很快敗下陣來。
大約到晚上九點半左右,老板照例走到大街正中,向南面高高的鐘樓一看,然后回過頭來大喝一聲:“打——烊——!”在夜里,聲音顯得格外宏亮,傳得很遠。我一直納悶,茶館關門為什么要這樣大聲喊叫?后來還是母親告訴我:老板是喊給附近的居民聽的,告訴大家“老虎灶”關門了,省得有人還來“泡水”,再走冤枉路。茶館里最后的茶客終于陸續走了。老板封爐子,上排門,關燈,關門,茶館總算陷入一片沉寂。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周圍的大人慢慢老了,附近的小孩慢慢大了,“老虎灶”依然,茶館依舊,似乎一切都沒有改變。這樣的日子一直延續到文化大革命的開始。
文化大革命,打破了每個人的生活,沖擊著社會的每個角落,震撼著每個人的靈魂,茶館當然也不會例外。首先,掃地出門的是說書、唱戲、音樂會和下棋(賭博),這都是四舊,屬橫掃之列;接著,是趕走了賣菜的、賣肉的、賣藥的、賣梨膏糖的和小商販等等,他們是招搖撞騙、投機倒把的犯罪分子;然后,又揪出了資本家、小老板、小業主和中農成分以上的“公安六條”(地、富、反、壞、右、資);還有參于賭博的、被公安局“關照”過的一切牛鬼蛇神;最后,是走資派、臭老九、保皇派……已經沒有幾個好人了。茶館里雖然還有幾個老人來喝茶,但已經冷冷清清了。老板沒那么忙了,整天坐在“老虎灶”邊,鐵青著臉,瞪大了眼,咬緊著嘴巴,不說一句話。就是這樣的日子也好景不長。有一天,突然闖來一隊紅衛兵,把“得財園”那塊大匾捅下來砸了個粉碎。老板氣得滿臉通紅,握緊鐵釬要沖上去理論:“我家是‘英雄灶’!”紅衛兵一陣嘲笑:“屁格英雄灶,全是封資修!打倒得財園!踏上一只腳,永世不得翻身!砸!”砸罷,揚長而去。老板顫抖著捧起碎匾,一塊一塊地投入了爐膛。爐火呼呼竄出,映紅了老板臉上的兩行熱淚。這是我第一次看到老板流淚,默默地,流個不停。從此,老板就像變了一個人,蔫頭耷腦,萎靡不振,還常常發呆,嘴里不斷地喃喃著三個字:“英雄灶……英雄灶……”像掉了魂。
沒幾天,我家也橫遭不幸、突降災難。首先是父親被關進“牛棚”,緊接著母親被剃掉半邊頭發游街示眾,兩個人有四頂高帽子:走資派、黑幫骨干、反動學術權威、國民黨特務。一個星期之內接連三次抄家,母親也不知被關到了哪里,毫無消息。家里只剩下我和兩個弟弟,一個十歲,還有一個才七歲。當天晚上,我去茶館“泡水”,老板怎么也不肯收我的錢,對我說:“作孽。要用水只管來泡,記嘞賬上,等你家娘老子家來再說。帶好兩個小佬,有嗲事體只管講,勿要勿好意思。”我點點頭,轉過身,含著熱淚回了家。兩天以后的傍晚,老板娘端著一大碗餛飩來到我家,招呼我們:“快點吃吧,是他家老子叫我送來格,趁熱,吃吧。”說著,把我弟弟的臟衣服全帶回了家。又過了幾天,家里什么吃的都沒有了,小弟弟餓得直哭,可我毫無辦法,我身上沒有一分錢。老板親自來了,拿來了一鍋粥,又從口袋里掏出30塊錢塞到我的手里,摸摸我的頭說:“小佬,我替你作了一個主,和幾個老客人搭了一個會,三塊洋錢一個,一共30塊,你拿頭會。先救救急!”我急了:“勿能夠,我無沒鈔票付會錢。”老板笑笑:“呆大,嗲人問你要?!我先替你付落,等你家娘老子家來再一道算吧。”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事實上,我一共拿了兩次會,而且當錢快全部用完的時候,父親才回來。父親把錢還給老板,再三表示感謝。老板只收了墊付的會錢,“泡水”的錢卻無論如何也不肯要,他揮了揮手:“勿要客氣,嗲人無沒難?!歇兩天我有難,你家再幫幫我。”父親回到家,只對我說了一句話:“患難見真情,好人!要記住別人的好處!”
兩年后,當我下鄉插隊要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我去向老板告別。一年多前,全市兩大派造反組織開始“文攻武衛”,槍炮聲天天不絕于耳,茶館已徹底關門了。老虎灶雖然還開著,但門可羅雀。上街買米的無辜人們被炮彈槍子炸死打傷的例子在那里擺著,誰也不敢輕易上街。老大、老二奉父親之命,開始挑著有蓋的水桶挨家挨戶地給人送開水。武斗過后,人們又開始上門“泡水”,但生意已不如以前了。老板明顯老了,他讓我坐下,嘆了口氣:“咳!還是小佬,要獨當一面咧。我家老大也要去插隊,老二到蘇北農場,全走咧!難為想得出格,城嘞格小佬到鄉下去做嗲?咳!現在是樣樣事體弄勿清爽……嘞外頭自己當心,過年家來……”我點點頭,轉身要走,想了想,回頭對他說了一句憋在我心里很長時間的話:“老虎灶,還是英雄灶!你要多保重!”老板一楞,馬上站起身,眼睛一亮,連連點頭:“英雄灶!英雄灶!好小佬,好小佬哇!”
從那以后,我又見過老板兩次。一次是三年以后,我回家過年的時候。三年來,我家里五個人拆散在三地,父親帶著小弟弟在家,母親帶著大弟弟到邊遠農村接受改造,我在另一個地方插隊,沒有團聚過。這一年聽說母親和大弟弟要回家過年,我急急忙忙趕回了家。我特地到茶館正而八經喝了回茶。那時茶館早就又開張了,但遠沒有從前熱鬧,僅僅喝茶而已。看到當年掛匾的地方如今空空蕩蕩,心里很不是滋味。老板見我去了,卻顯得很高興,陪我一起喝茶,聊了很長時間。臨走,我掏出兩包“大前門”香煙,送給老板。老板非但不感謝,反而嗔怪道:“小佬勿懂親頭(不懂事),糟蹋銅錢,下遭勿許!看看我好透佬咧,勿許瞎買東西!”
第二次是我插隊十年回城,我又去了茶館。老板坐在一張藤椅里,身上還蓋著一條毯子。看到我,伸出一只手比來劃去,嘴里咕嚕咕嚕,臉脹得通紅,可我一句也聽不清楚。老板娘告訴我,老板前兩年中風后,就一直這個樣子。我很難過,當年那么威風凜凜的一條壯實漢子,那么聲如洪鐘的一個張飛嗓子,如今已面目全非。我告訴他我已分配了工作,到一家紡織廠當學徒,做電工。他翹起大拇指,咕嚕了幾句,老板娘翻譯著:“好透佬!學一門技術,一世勿要愁。”雖然我們聊得很累,卻很開心。我告別的時候,老板忽然指著胸口,對老板娘咕嚕起來。老板娘笑笑,從他胸口貼身口袋里掏出兩張迭在一起的宣紙遞給我。我打開一看,頓時心頭一熱:一張寫著“得財園”,一張寫著“英雄灶”。六個大字,精神有力,是專門請人寫的。我也向他伸出了大拇指,他笑了,用手指了指原來掛匾的地方,老板娘趕緊強調:“他說總有一天,還是要掛上去格!”我重重地點了點頭。
不久,我家搬走了,住到了城郊的一個新村里。好像是過了一年多,我路過北大街,又去茶館看老板。老板娘紅著眼睛告訴我,老板半年前死了,一覺睡死的,沒吃苦。我抬頭看看掛匾的地方,仍然空空蕩蕩。那時候,那樣的匾是掛不上去的,老板多年的心愿到底沒能實現。他走時沒吃苦,但走得安心么?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默默地走了。
又過了幾年,我又路過那里,看到茶館已拆為廢墟,周圍已經是一片工地,老板一家也已不知去向。后來,那里矗立起了一座十幾層的大樓。每每經過那里,我總是忍不住要看幾眼茶館的舊址,想著那塊匾,想著那座“老虎灶”,想著那個曾經很是熱鬧的茶館,想著老板的音容笑貌……
我終于明白了,我那么愛看老舍的《茶館》,是因為《茶館》強烈地觸動了我內心深處的那段回憶。使我真正動感情的,還是這個江南古城里的這個老板和他的茶館,以及這個茶館里曾經發生過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