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三月,窗前,那一株高大的玉蘭樹開花了。美,總是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陡然被發現的。譬如窗前的這株玉蘭,前些日子還是悄無聲息地靜默,光禿禿的樹枝像一支支伸向天空的手掌。現在看到的已是滿樹的繁華,沒有長葉,亦沒有花苞,花兒們仿佛一夜之間突然降臨在這些依舊枯萎的枝頭,展顏怒放。
我工作的這個環境里,有著許許多多的長綠植物,譬如塔松、女貞、棕櫚樹、香樟樹之類,還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字來的花花草草,所以即便蕭瑟的寒冬,依然滿目蒼翠。可我并不喜歡這樣,在我看來,這些強忍著嚴寒,不凋零不枯萎的樹木花草,對于季節太不敏感,它們的適應能力很強,反見得遲鈍麻木了。我凝神觀察過一片早春的樹葉——新生的一片葉,翠綠欲滴,透過陽光,那綠變得晶瑩剔透,這哪里是一片綠葉,分明是一塊美玉;那縱橫交錯的葉脈,輕柔、纖細,若隱若現,看著看著,那翠色沿著經脈緩緩在流動,這哪里是一片綠葉,分明是一個生命。可是,你見過冬天的綠葉嗎——那些一年綠到頭的冬天的樹葉,顏色很深,不像是綠色倒有點發黑了,仿佛是把一年的綠都積攢了下來,在這個蕭瑟的冬天執著地堅持著、沉淀著,濃得化也化不開了。也許也并沒有那般黑,大抵因為積攢了太多灰塵的緣故,可是無人為它們清潔滿身的風塵,因為在任何季節里,它們都成不了主角,永遠只是點綴與陪襯,所以誰也不會刻意多看它們一眼,綠色是我們對于它們唯一全部的印象與概念,除此以外,還記得什么呢?所以,我不喜歡那些常年綠盈盈的植物們,它們既屬于任何季節又不屬于任何季節,太隨意,無真性情,即便綠得濃郁熱烈,卻黯淡晦澀沒有生命的跡象——這違背了這一色彩自身的內涵,最遺憾也最難以釋懷。
故而,我喜歡那些應季而生,順其自然的植物們,盛夏的睡蓮,余秋的桂花,寒冬的紅梅,還有這早春的玉蘭。春寒料峭,乍暖還寒,在大多數生命尚未蘇醒、萌芽之際,這玉蘭便早早地開出花來,實為“春天第一枝”啊!遠遠望去,灰白的天空之下,黑瓦白屋靜默著,濃濃淡淡,疏疏密密,幾棵枯瘦孱弱的樹呆呆地兀立著,偶有清風襲來便無聲地搖擺幾下光禿禿的枝椏似在乞憐。獨這一株玉蘭驚心奪目,它高大挺拔,綻開一樹的潔白絢爛,繁華如夢,“陽春白雪”是再確切不過了,是的,玉蘭是一種高貴的花,它清雅脫俗,不染風塵,這不僅源于那潔白如玉的色澤,更因為它那特立獨行的個性。
走近了些,你便會發現:那些碩大而美麗的花朵,卻沒有綠葉的烘托。有的只是那一根根清瘦俊逸的枝干,仿佛一只只伸向天空的手掌。如今這些手掌上再也不是空空如也,而是一朵朵展顏怒放的玉蘭,花朵一律朝上,面對藍天白云清風雨露,坦然一顆碧綠的芳心相待。
如此潔白絢爛的玉蘭花,你一定以為它像梔子花一般芬芳襲人,其實不然,站在玉蘭樹下,你是聞不到花香的,即便春風拂過,也是聞不到的。有人說,花香,是在未見花時才能聞到的,比如自己的妻子,是在未成為自己的妻子時才賽過西施的,所以,未聞到花香時,你千萬不要以為花不香了。玉蘭卻并不是這樣,它依然是香的,只不過它香得內斂、素雅,唯有你貼近了它——把一朵花貼到鼻子跟前,方能聞到那一絲絲淡淡的的花香,幽幽的,若有若無。那一日的黃昏,漫天的彩霞,我正舉著一朵花湊在鼻子底下使勁地聞著,我覺得那香味仿佛似曾相識,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了,我又想用一個詞語來形容它,可是搜索枯腸而不可得。正當我冥思苦想之際,有些白色的花瓣徐徐飄下,無聲落于腳跟,在黃昏的寂靜里,疑有仙人至。想起王維的那首頗富盛名的五絕《辛夷塢》: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辛夷,花似蓮而小如盞,色紫,香氣馥郁,初出時,苞長半寸,尖如筆頭,故一名木筆。江南地暖,正月開花;北地春寒,二月始開。白者名玉蘭,亦稱望春、迎春。《楚辭·九歌·山鬼》:“乘赤豹兮從文貍,辛夷車兮結桂旗。”)我原本是那木末芙蓉,在寂靜的山澗中,自開,自落……何等的高逸絕塵。那個花落的瞬間,我想起了那些逝去的青春,飄零的愛情,你留戀也好,惋惜也罷,便如這春花一般盛極而衰,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這樣想來,落花紛紛之日,便是美麗的事物登峰造極之時,又是美輪美奐之后下降的伊始。臺灣一繪本有這么幾行文字,讀來為之感動:《瞬間》——花就一朵朵慢慢的落下,我站在樹下。微笑。表情卻有點不自然。我擔心你按下快門時,我剛好閉上眼睛。那個下午,我們還做了什么事我早已忘記。只記得最后一朵花飄落時,我閉上了眼睛……
花落無聲!花落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