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前,魯迅寫下了最優美的散文之一《藤野先生》,由于被選入中學語文課本,它的被閱讀面幾乎覆蓋了所有受過初級教育以上的國人,在國外也有著廣泛的讀者。文章對師生情誼的書寫已成為難以超越的經典。誰也不會懷疑一個學生懷念和追憶曾經悉心指導過自己的老師那最真摯最美好的感情。
然而,最近學術界對仙臺時期的魯迅的看法頗值得關注,比如,把《藤野先生》視為虛構的小說而非紀實性散文,因在調查中沒有發現文中所提到的中國人充當俄國偵探被日本人槍斃的幻燈片,便認為其根本不存在,甚至懷疑藤野先生的教學方法有問題,與魯迅的師生關系存有不友善因素,魯迅與日本同學相處得也并不友好等等。而魯迅之所以濾除了很多不愉快的元素,進行了美好的虛構,實際上是為了給自己并不理想的“棄醫從文”選擇找一個堂皇的理由。對此,互聯網上甚至還進行了一些類似于惡搞般的發揮。
我一向對那些樂于拿作品里的文學性因素較真兒的人避之不及,因為很怕他們無處不實證的觀點影響了我美妙的審美感受。魯迅,主要身份是個作家,而評價一個作家最起碼的標準,是看他的作品是否打動了讀者內心最隱秘的情感,引起了彼此之間的共鳴和溝通。無疑,一個人對師長曾給予自己的鼓勵和勇氣時時保有感激的懷念,這種最普遍的人性經驗,是魯迅通過他的筆代我們表達出來的,使我們從他那里重新獲得了我們自己。
因此,對于《藤野先生》,我認為最好保持這種“凝神觀照”的超然審美態度,而不是作形而下解讀。盡管在史料方面做不懈的調查和搜集,也是文學研究的基本功,但超越文學的審美特征,過度闡釋文本外的意識形態因素,甚至由此懷疑中日友好的基礎,這是文學研究領域的嚴重越權現象,而非所謂的學術膽略。《藤野先生》是散文還是小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仙臺經歷作為作家魯迅發揮藝術創造力所運用的現實素材,已被深深地埋藏于人性的內部,魯迅對人類的情感已經做出了完美的提升。這是任何超脫周圍世界的成功藝術作品普遍具備的特點。
1904年9月至1906年3月,魯迅只身前往日本仙臺醫學專門學校,那里有人情冷暖的打量,有人生抱負的抉擇,有對科學精神的追慕,有人類“不隔膜,相關心”的理想,而這一切都是超越民族利害的。100年之后,我們回顧歷史,最不能繞開的就是這種超越了狹隘民族主義的感恩主調。可以說,藤野先生是帶著對中國文明的感恩之情來關心魯迅的,“小而言之,是為中國,就是希望中國有新的醫學;大而言之,是為學術,就是希望新的醫學傳到中國去”。魯迅也以一顆感恩之心來書寫他的仙臺經歷。如果完全是虛構的話,我們是讀不出那份發自內心的感動的,但有一點確實值得思考,那就是,魯迅為什么沒有在惜別感情最濃的時候下筆抒寫對老師的懷念,而是在20年后,在中國的廈門再來回望自己在日本的仙臺歲月呢?我認為,這恰恰說明了,魯迅對藤野先生所懷的不只是學生對老師教誨的尋常感激,而是從他身上看到了最吸引自己的精神理想之光,那就是人類永遠“不隔膜,相關心”的美好境界。盡管這種境界最初是以“科學無國界”的客觀性顯現出來的,但卻啟迪了魯迅從此要以文學方式向著精神深處,向著自由彼岸與人類攜手同行。如果說,在魯迅24歲的時候,這還只表現為用文藝改變國民精神的一廂情愿的夢想,當歸國后經受了同胞之間的排擠冷漠流言卑劣乃至相互陷害后,反而淡化了在仙臺的孤獨感,使魯迅深感親近的竟然是20年前,后來對自己記憶并不很清楚,甚至連曾送給過他相片都不記得了的一個普通鄉間的日本醫生,因為從他那里,魯迅感受到了排除任何外在因素的心靈的貼近。而這種心靈的貼近,只有站在人類的立場上,在反顧歷史的時候才能夠更加深切地體味到。
離開藤野先生以后,魯迅開始了“棄醫從文”生涯,實際上是陷入了以言說為主要方式的生存,但是戰爭以及人性的險惡始終在他無休止的言說中更加嚴峻地包圍著他,他又因此而更加頑強地寫下去,說下去。這種無奈的循環比醫治好病人肉體,讓他們繼續麻木地走向死亡,又能顯現出多少特別的意義呢?因此,如果僅僅把“棄醫從文”看成是一種生存策略、人生志趣和道德理想的選擇,是非常容易對魯迅產生誤讀的。無論如何,習醫在任何時代都是比做文學更有保障的職業,那些燃燒的救國熱情更應該訴諸革命,改造國民精神更應該走文化教育的路,而那“善于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為當然要推文藝”的慷慨激昂的青年時代,是魯迅后來深切反思過了的。從生存體驗來看,文學也比醫學更會給人帶來生命的虛無感。
因此,仙臺出走只有在世俗以外的原因中才能真正得到解釋。我更愿意認為,仙臺在魯迅的一生中,是一種包含著自身之未來的此在,一個真正的戲劇性現在,而不是純粹直接性的,不能預兆未來結果的簡單經驗。這個剛剛萌發命運感的一瞬,成為魯迅一生在絕望中反抗的心靈起點。它不斷提示我們去思考的,不應該是人們反復提起的療救動機。魯迅的痛苦之源到底是什么?只是慣常所說的民族屈辱感嗎?我忽然想起俄羅斯作家巴烏斯托夫斯基的一句話:“作家不是醫生,而是‘病痛’。”因為強烈地意識到自身的痛感,意識到人類之間的永恒隔膜,才毅然走向病痛,這是不是魯迅“棄醫從文”的最后內涵呢?這種來自靈魂深處的對痛苦的呼喚恐怕是“那時那地”的魯迅自己也說不清楚的吧。如果執著于療救意圖,那些后來所謂的“刺刀”、“匕首”、“投槍”就只能是投向“敵人”的,但我更看到了它們在投向魯迅自己,因為擔心被現實麻醉,喪失了痛感,同時也就喪失了扎根于此的生命寫作。而假如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能如此清醒地去感知病痛,人類的心靈將永遠不可通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