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晚清上海的討論,現在已經有非常多的成果,在所謂“上海學”中,也算最為突出了。其中,對圖像和“觀視”的重視,開辟了現代性問題討論的一個新空間。
把《點石齋畫報》納入“晚清上海”的具體都市語境中,當作社會中一個“象征表意系統”來考察,我關注“畫報”里關于“在滬西人”、“本地無賴”和“海上女性”的相關圖文,分析他/她們是如何在各種視覺圖景和文字解說中被表征出來的,并成為實際上的“他/她者”;同時,作為媒體的意指實踐,這樣的表征內在地包含了怎樣復雜的社會關系和認同,如何有效地建構了“觀看”的方法,而權力、想象、暴力和欲望在其中又發揮了什么作用。正如葉文心所指出的,1980年代上海的“奇觀”至少包含了三個因素:一個是“洋”,一個是“女”(性別問題),第三個是關于“商”。由“洋”、“商”與“女性”共同交織成一個新的秩序。[1]具備了這樣一個比較視野,在研究當下上海的媒體(特別是諸多畫報)圖像生產和都市消費文化時,或許不無裨益。
一、紙面的復仇與焦慮的釋放
1843年11月17日,上海正式開埠。其后,英、美、法等國相繼在上海縣城以北劃定了各自的租界,其后不斷擴展。到1863年,英、美租界合并為公共租界,與法租界一起,形成了一片占地數千畝,由西人管理市政和中西共管司法的外國租界區。從開埠之始,外國商民們便紛至沓來,在租界里安營扎寨,建造房屋,開設洋行,居住經商。西人移民,并非只出現在上海一地,可是,上海之特殊,在于經歷了一個從“華洋分居”到“華洋雜處”的重要變化。“外人在租界,國人在華界”的分居格局(其他幾個通商口岸,分居格局一直延續得比較嚴格)與“華洋雜處”的社會形態,對于當地社會生活、文化倫理的影響,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由于太平天國定都南京后,江蘇、浙江成為太平軍與清軍的拉鋸戰場,“東南完善者,獨上海一隅”[2],一時間,“天京以及各處子女大半遷徙蘇郡,又由蘇郡移居上海”[3]。1853年又發生了小刀會起義,上海老城廂的居民也紛紛涌入租界。短期內的人口激增,致使租界地價迅速上漲,外國商人們得以牟取暴利。[4]“種族隔離”的居住政策,被商業規則沖破了。于是有了1854年《上海土地章程》的重大修訂,取消了1845年“章程”中有關租界的土地“華人之間,不得租讓;亦不得架造房舍租于華商”的規定。而1860和1862年,太平軍兩次進攻上海,再次引起城內華人涌入租界的熱潮。到1865年,據當時法國公董局的一份統計,上海公共租界和法租界內共有外國居民2 7 5 7人,華人居民146052人。[5]1880年代《點石齋畫報》風行之時,“華洋雜處”、中西交融已然是上海最為顯著的城市風貌了。
華洋混居的社會形態,中西之間的接觸交往,使得生活在上海的華人有了更直接的認識、了解西人和西方文明的機會。與廣大內地人們相比,他們對于西人的機器洋貨、生活方式、習俗文化,有著更多直觀的經驗。馬車、水龍、自鳴鐘、電報線、煤氣燈這些在別地或許尚是想象的新奇之物,在上海觸目可及。與西人比鄰而居,在西人洋行做事,去西人醫院看病,讀西人所辦報章,看西人賽馬雜技,很多上海人的日常生活已與“西人”密切聯系在一起。“懷柔遠人”早成過去,甚至人們也不再糾纏于“華夷之辨”,而欣賞贊嘆西方“格致之學”,好奇模仿西人休閑方式。在《點石齋畫報》中,從《水底行船》(甲一)到《氣球奇觀》(戌一),從《巨鐘新制》(革十二)到《寶鏡新奇》(利三),以及不乏夸張、有意拔高的《飛舟窮北》(丑五)和《鐵人善走》(革六),那種對“新知”的熱烈欣賞,顯得特別突出。而對西方外科醫術之精妙,也格外推重,《著手成春》(乙十一)、《收腸入腹》(子二)、《剖腹出兒》(竹九),跟《庸醫受辱》(金二)、《劣醫該辦》(絲十)這些對中醫的貶斥,構成一個截然的比照。除了科技與醫術,對西人娛樂活動的描述也是《點石齋畫報》里一個重要部分。《賽馬志盛》(甲二)中,但見圓形跑道上西人賽馬者駕馬飛馳,護欄外觀者如堵,“尤覺興高采烈”;《西戲重來》(庚六)圖中畫馬戲表演,一大象在用鼻吹銅角,觀眾群中既有頭戴禮帽的西人,也有身著長衫的華人。畫師描畫之栩栩如生,作者介紹之眉飛色舞。
如果說有關“新知”的報道,給人留下了一個善格致、精醫術、會娛樂的西人群體形象的話,那么在“本埠時事”中,西人的形象可就不再那樣美好了。華洋雜處,不僅是聲光電化的引進,而且也實際遭遇著種族問的沖突和復雜的殖民經驗。在租界復雜的力量幾何結構中,《點石齋畫報》的報道方式和所居位置,耐人尋味。甲集中有一幅《逞兇可惡》(甲十一),講的是西人踢傷拉車夫的事,畫面上一邊是西人的飛揚跋扈,另一邊是拉車夫無奈的情狀,已經可以看出畫者的傾向。文字作者在敘述時,更是飽含憤憤之情,結尾忍不住直斥:“西人之作威也久矣,曾亦思天道好違乎?”這樣的感慨,當是與平日里對在滬西人行徑的所見所聞在在相關,蓄積了多日的不平借此方得以一吐。
不僅是一般的逞兇,關鍵還有隨意害人性命之事。《日人操刃》(金六)講寓居本埠的五個日本人,有一天晚上,飲酒歸來,經過鄰居沈關福家門口,見沈家所養之犬又對他們狂吠,“遂遷怒于沈,執沉痛毆,沈情急呼救,鄰人齊出,則見尾本等手持利刃向沈亂砍,且對眾施放空槍以為恫嚇計,眾畏其兇焰無敢進前,迨沈傷至十余處,遂一命嗚呼”。畫面更直觀地表現出這種“兇焰”:街中心的五個日人,面色蠻橫,兩個正砍殺沈關福,另外三個手持刀槍正驅趕前來解救的鄰人,周圍的店鋪、住家里不少人目睹此事,都顯得驚訝而緊張。文字的后半段,記述被害者家人報縣,袁邑尊派人拘獲兇手,“乃會同日領事鶴原君詣驗屬實,因從鶴原君之請,將該兇手等移交日領事署羈押。現已會訊數堂,尚未定斷”。作者很在意此案能否公正辦理,罪犯最終是否會被繩之以法,所以結尾有意安排了一個“杞憂子”與“予”的對答。“袁邑尊素有氣節,辦理交涉案件必能正直不阿,況日領事秉公辦事,眾望素昭,其肯枉法徇私,貽譏萬國乎?吾儕小人請靜以觀之可也”云云,媒體顯然是在委婉施壓,促使公平處理。
《點石齋畫報》中所載西人在滬兇行,有相當一部分是西捕所為。《西捕不法》(酉一),圖畫瓢潑大雨中,巡捕一邊強扯一女子,一邊用腳踢向欲來援救的老婦,被搶女子驚訝萬狀。原來是一位名叫許四的英捕,因醉胡行,拉某妓用強成奸,“致該妓受傷甚重,步履維艱”。此案經英刑司最后核辦:“謂該捕即有強奸之事,惟系妓女與平人有問,是以照毆人例判令監禁六禮拜,罰做苦工。”關于此事的敘述,實在是一波三折。先說“租界之設立巡捕,使之查緝匪類而已,本不可倚勢橫行、欺凌良懦,亦不可調戲婦女、任意毆人”,再一轉“然華捕、印捕或尚有之,惟英捕辦事最為認真,故人亦畏而敬之,從未聞有肇事者”,一番撇清之后才交代“肇事”事實和定罪,然后又轉到“或謂此捕太不解事”,最后感嘆“此風亦烏可長”。敘述的曲曲折折,源于作者態度的曖昧。英捕不同華捕、印捕,妓女不同良家女子,所以雖是“西人不法”之事,作者的文辭總體平和,而且認為英刑司“以照毆人例判”是秉公核辦。[6]
對于西人的為非作歹,《點石齋畫報》雖常帶有譴責色彩,不過,聲討言論多是就事論事,并不追究到清政府喪權辱國的責任、中西關系之不平等、治外法權的合法性等問題。認可華洋雜處的事實,傾向于就單個事件進行評判,而相對忽視國家主權和民族大義。在反映西人在滬的司法乃至軍事活動時,也是如此。《西人恤囚》(貞七)講英界會審公廨所押人犯,“英捕房總巡柏君與總副捕頭”,查知所押犯人皆貧苦不堪,“柏君等惻篤憫之”,給洋元讓他們購食求醫。圖中洋大人端坐在正中,指手畫腳,一名中國官員坐在一旁,似乎只有聽的份。下面的囚犯正對著英人磕頭訴說,旁邊還站著很多犯人親屬和中國衙役,紛紛交首稱贊。《西兵會操》(乙十二)則記敘了在滬西人軍事力量的一次團操演練。圖中馬車載著大炮,有步兵有騎兵,隊列整齊。在作者看來,西兵會操一事,“超越重洋,寄居客地,示人以弱,必為人所欺。此其中殆有不得已也與?”“會審公廨”、“西兵會操”之類,其實都相當觸目地暴露出1 869年以后上海租界的關鍵性變化。——之所以強調1869年,是因為“會審公廨”這一擴大了領事裁判權、侵奪了中國司法主權的架構正是在這一年出臺的;而同年,《上海土地章程》作了最后一次全面修訂,隨著“工部局”(Municipal Council)建制的完善(包括一支可直接支配的武裝力量:“萬國商團”),在上海租界,一整套凌駕于中國主權之上的制度安排和機構設置基本成型。——而畫報對這些問題似乎并不感興趣,它關注的是英界官員的“側隱之心”,并會作出“示人以弱,必為人所欺”這種仿佛置身事外的評述。
當然,“國家”、“民族”意識的淡漠,并不意味著在現實權利被侵犯時,人們連自發的抗爭行動也不存在。1897年4月的“車夫抗捐事件”和1898年7月“四明公所事件”即是證明。而《點石齋畫報》對這兩則事件的報道,特別值得關注。
《大鬧洋場》(信十二)一則,作者詳細道明原委:“本埠英美租界各小車夫因英工部局議加捐二百文,聚眾歇業,至前日竟糾約數千人各持扁擔、杠棒會于黃埔灘總會門首。”后來與巡捕發生爭斗,“若輩眾志成城,愈聚愈多,拆毀某洋行鐵欄以為戰具。經總會各西人急打德律風告知各捕房,各捕房皆鳴鐘告警,召集屬滬各團練及各馬隊、炮隊等,至捕房四面駕炮,先將工部局保衛,然后分投往舊。停泊埔江之各兵艦亦燃放齊心炮四響,相率排隊登岸”。僅僅是小車夫們一鬧事,“總會各西人”便差點難以控制,調兵駕炮,畫報刻意渲染西人一副正經作戰的架勢,其實恰是凸現了西人之虛弱。車夫們雖然“如鳥獸散”,可斗爭的效果卻是明顯的:“后經中西官設法調停,暫免加捐。”圖畫上,只見車夫們各持杠棒,西捕或被踏倒在地,或人仰馬翻,遠處水面上有兵艦上的士兵乘兩只小船趕來支援。事情的發展也許并非如此簡單和圓滿,可畫報有意凝定了勝利的瞬間。通過這樣有傾向、有選擇的處理,宣泄了蓄積的憤懣,實現一種“紙面上的復仇”。
法人強占四明公所的義冢,在當年影響極大,《強奪公所》(貞十一)反映的就是這一事件。法人不顧公論,調兵八十名,各執洋槍,并攜巨炮一尊,至四明公所,強行拆除圍墻,引起沖突。圍觀的中國無賴“相率拋磚擲石,勢如雨下”。作者不忘強調“法兵之強”并無作用,倒是“終賴地方官竭力彈壓”,“故法人得免于難,不可謂非幸也”。這是一次對城市空間的直接爭奪,事實上法人“縱兵開槍,擊斃十余人,受傷二十余人”,而且最終得逞。[7]然而,僅從圖畫,你會覺得中國人分明占了上峰,而法人只呆呆地立于原地,不見有動。無論是圖還是文,都并不拘泥于事實,而是服從表達情緒的需要。在緊接的《法人殘忍》(貞十一)中,畫的是法捕房門口,幾具中國人的尸體躺在地上,周圍圍有眾多中國人,高揮手臂,作抗議姿態。法國士兵則躲在門內,不敢有所動。“法人自拆毀四明公所圍墻后,寓滬甬人義憤填膺,相率停工罷市。”隨后出現在法界擊毀電氣燈、自來火,拋擲磚石的行動。法人鎮壓,“合計是役受傷者二十四人,而死者有十七人之多”。作者不禁憤慨:“法人之殘忍無理竟有如此者。”
在《點石齋畫報》的表征體系中,在滬西人總體上陷入了一個二元的定見圈套中,即“有天賦、善格致”與“為非作歹、殘暴無理”,他們就在這兩者之間穿梭往返。而一些對海外西人生活的報道,又進一步加劇了這樣的定見。雖然華洋雜處,但“非我族類”的西人依然是作為“他者”的存在,其中射出中西權力關系的不平等,更為重要的是,對“民族之敵”的想象性建構,包括“紙面上的復仇”,釋放焦慮之外,事實上又增進了共同體成員對于作為想象的共同體的民族的集體認同,為民族主義的生產與傳播創造了條件。
二、拒斥/利用的修辭與現代都市秩序
《點石齋畫報》創辦不久,《申報》上登載有“申報館主”的一則廣告,很好地交代出畫報的宗旨、風格:“本館印行畫報,非徒以筆墨供人玩好。蓋寓果報于書畫,借書畫為勸懲。其事信而有徵,其文淺而易曉,故士夫可讀也,下而販夫牧豎,亦可助科頭跣足之傾談。男子可觀也,內而螓首娥眉,自必添妝罷針馀之雅謔。可以陶情淑性,可以觸目驚心,事必新奇,意歸忠厚。”[8]本來,美查創辦畫報就是基于商業上的考慮,擴大讀者市場成為其首要的訴求。從廣告中可看出,《點石齋畫報》的擬想讀者不僅有“士夫”,也包括“販夫牧豎”、“螓首娥眉”,既要照顧到不同階層的興趣,“以筆墨供人玩好”和“借書畫為勸懲”同樣重要。所以,畫報中會充斥大量神鬼怪異、因果報應的內容。而娛樂性與懲戒性之結合,也體現在流氓無賴的形象和故事之中。流氓形象在《點石齋畫報》中的重要,從多年以后魯迅的回憶中還可見一斑:“他(指吳友如——引者注)畫‘老鴇虐妓’,‘流氓拆梢’之類,卻實在畫得很好的,我想,這是因為他看得太多了的緣故;就是在現在,我們在上海也常常看到和他所畫一般的臉孔。……而影響到后來也實在厲害,小說上的繡像不必說了,就是在教科書的插畫上,也常常看見所畫的孩子大抵是歪戴帽,斜視眼,滿臉橫肉,一副流氓氣。”[9]
流氓無賴的行動,對現代都市的正常秩序構成了嚴重威脅,畫報對之屢有道德斥責,呼吁當局加以懲治。忠集中的《劫親駭聞》(忠十二),報道了流氓劫親之事。“虹口楊樹浦一帶八十個黨流氓名聞天下,兇惡昭彰,久為途人所側目。”一日,某家迎娶新人,被流氓探知,劫攔而去,直至夫家給英洋三十元,方得領回。作者對這樣的行徑義憤填膺:“青天白日,竟任若輩肆無忌憚至于此。吾不知國法何在也。”這一題材中的大部分篇目,其敘事角度和評判標準都與此篇并無二致。
但這些流氓“肆無忌憚”的舉動,也是畫報娛樂性的重要構成。《西女受驚》(乙四)開頭一段議論:“西國之通商于中華者,凡一十有六,其文為制度小異而大同,故雖華人中之通曉西俗者,猝求其辨別識認,亦恐未必無累黍差。近以法事抵牾,內地人民銜之次骨,而不逞之徒往往皂白不分,任意狎侮,此風何可長哉?”后面便細致入微地敘述“任意狎侮”一事:前月有西國婦女二,同坐馬車往游徐家匯,“無何與賽會者相值于道。若輩本多無賴,作惡直是有心。鴟喙齊張,知其語言之不達,雄心各奮,利其柔弱可欺。而二西女者,進退維艱,倉皇失措,正慮地非租界,欲鳴捕以胡從。尤幸星到解神,始脫圍而去。”圖上場景更是生動,一面是無賴的“鴟喙齊張”、“雄心各奮”,另一面是二西女的“進退維艱,倉皇失措”。這里,圖文之間的縫隙值得注意。如果沒有開頭那一段的指責,畫報很難撇清認可、贊賞無賴之舉的嫌疑,至少也是當成一件很有娛樂性的事來報道。因為對法國“銜之次骨”,便想借欺負西國婦女來解恨,“作惡直是有心”的,恐怕并不止是無賴,略帶狂歡效果的畫面多少暗示了畫者的幽懷。而通過強調施事者的“無賴”身份,再加上道德訓誡,似乎就套上了安全閥,正所謂“事必新奇,意歸忠厚”。
《馬夫惡劇》(書二)又呈現了一幕流氓制造的惡作劇:“英大馬路迤西泥城橋一帶為馬車往來必由之路,時有無賴輩成群結隊在彼駐立,如見來往馬車中坐有婦女,若輩則拋磚擲石,拍掌歡呼。……前日傍晚,時有少婦二人行經是處,婷婷娜娜,蓮步輕移,突有馬夫流氓名明春者,偕同其黨小江北攔住調笑。”用陰溝中污泥涂抹諸婦之面。“該二婦大呼巡捕,馬夫等狂笑一聲,徑向龍飛馬房內奔逸。然二婦已花容慘淡,驚碎芳魂矣。”不必看圖,單是這段文字,就已經渲染得淋漓盡致了。作者顯然是當作一件奇聞趣事來講的。馬夫狂笑之“瀟灑”,二婦驚魂之“慘狀”,替代了道德貶斥。對待流氓無賴,由“拒斥”更多變為修辭上的“利用”。畫報利用這一符號,強化了新奇有趣的娛樂效果。
在一些涉及政治“禁忌”的報道中,更多這種修辭上的“利用”。不妨再看前面曾談及的《強奪公所》,仔細閱讀作者敘述,我們發現,“時觀者人山人海,眾喙交鳴”,可“相率拋磚擲石”的都是“無賴”。圖畫中他們形容兇悍,衣衫襤褸,斗志昂揚。法人搶奪的是寧波人的公所,按常理推斷,抗爭的主體當是寧人,而作者有意強調抗爭者的“無賴”身份。一方面,借著宣傳“無賴”的行動表達了自己的潛在意愿;另一面,似乎因為他們是“無賴”,在責任分辨上自要另當別論。到《法人殘忍》中更是如此。作者竭力解釋“寧人實未鬧事”,只是“法界之流氓無賴乘機而起”。言下之意,“滋事”的“流氓”應該負很大責任,法人不該濫殺無辜。“流氓無賴”在前面是作為抗爭的力量,在后面是作為動亂的肇始者,既能挺身抗爭,又要承擔罪責。作為“符號”,其功能已經遠遠不止生產娛樂性了。
《點石齋畫報》中流氓無賴的形象,其實透露出畫報報人及其所代表的市民群體對待都市秩序的復雜心態。在現實和“理智”邏輯中,他們都不能容忍流氓無賴對正常生活秩序的破壞,道德觀念使得他們對那樣的舉止行為持有拒斥和貶抑的態度。但是他們又對生產和消費各種想象中的、娛樂化的越界和犯規,抱著熱情,因為從中能尋覓到一種僭越的快感。這就不奇怪為什么畫報中,感慨流氓騷擾、暴力的可恨可怖和繪聲繪色、略帶欣羨的描畫講述會交織在一起。對于在晚清上海都市社會結構中居于中層的報人和多數市民而言,“流氓無賴”又是一個“他者”。在現實中他們作為潛在威脅被排斥在外,而在媒體中他們卻又是很多故事中無法缺少的角色,被用來承擔各種各樣的結構功能。
三、“性別化觀看”與情欲想象
在關于晚清上海的講述中,女性位置的變化一直是一個重要話題。確實,伴隨著現代都市的興起,女性的謀生和生活方式也發生著一些重要變化,比如,娼妓的職業化,女工的出現,女子走上休閑場所等。有論者進而認為,晚清上海的“摩登女性”們參與到社會生活和商業生活中去,獲得了“新的女性空間”,也促生了男女平等的觀念。可是,僅從《點石齋畫報》對“海上女性”的呈現來看,這些說法還是有再討論的必要的。
由于商業化生活需要娛樂市場,大量女性流民的流入,以及租界當局的庇護縱容等原因,上海的妓業迅速興亡起來,很快居于全國之冠。[10]與這種現實中的“繁榮”相應,在《點石齋畫報》中,妓女形象出現得相當頻繁,似乎成為“海上女性”的某種代表。畫報通過報道的角度和敘述的策略,建構起一個新的都市景觀。帶有明顯的男性色彩的“性別化觀看”模式,不僅復制了現實中“看/被看”的權力關系,而且作用于讀者,又再生產出一種“看/被看”的關系,從而加劇了男性中心的情欲想象和宰制。
正如羅崗在分析“馬車上的妓女”時所指出的,《點石齋畫報》“有意設計了一個個相關的場景,把‘馬車’和妓女、兜風、街道、城區和公園等諸多因素緊密聯系在一起,編織了一幅上海妓女乘西洋敞篷馬車游逛城區的形象化圖景”,但這不能掩蓋“妓女”作為“性商品”的身份,反而“更加凸現出她們‘可出賣’與‘可購買’的性質”。[11]“可出賣”與“可購買”,首先體現在提供觀看的愉悅和滿足上。妓女們在城市里的移動和活動,每每是處在男性目光的凝視之下。《狎妓忘親》(乙二)中,“柳蔭路曲,駟結鑣連”和“花偎身而熨貼”共同構成了“滬江名勝之一”,妓女被比喻性地指稱為“花”,盛開在公眾的注目下。《貪色忘命》(亨二)更加直接地把香艷場景搬上畫報。“溽暑未消,夜涼如洗。少年輕薄之輩,往往攜美妓駕名駒一鞭斜指,笑逐西郊,輒于車塵馬足之間作神女襄王之會。偶或情濃興極,每至誤事喪身,其真色中餓鬼歟?何竟甘為亡命之徒也。前晚有狎客某甲與公陽里某校書同坐稿式馬車至靜安寺一帶納涼迎爽。行至王家庫地方,風清月朗,淫興勃然,不覺相依相偎,顛鸞倒鳳,恣意輕狂。”后面還記敘了少年昏厥,校書解救的一番周折。在堪稱細膩的驚艷構圖和充滿引誘的風月文字中,“美妓”實在是一個關系重大的元素。
這樣一種編碼策略被一再同義反復。《雉鳴求牡》(辰十),題目就充滿了暗示意味。文中則鋪敘“小家碧玉流寓紅妝,涂抹結束,燈紅月上時,或入市征行,或倚門獻笑,遇登徒子目成眉語,引入香巢”的事。《車中斗口》(寅十二)則描畫了一幅上海街頭兩個妓女乘坐敞篷馬車互相追趕,“立而指罵”,引起眾人的圍觀的圖景:“前月十九日,偕友登華眾會茶樓,忽街上一片喧騰,齊聲喝彩,推窗睹兩妓車銜尾急馭,前驅者回顧后車,立而指罵,后車人亦起立回罵,勢洶洶,各不相下。維時車聲轔轔然,蹄聲得得然,道旁吶喊聲、拍手聲,嘩然沸然。不辨所罵者何詞,但見啟櫻口、攘皓臂,粉汗淋漓,柳眉橫豎,卻別有一種逸態。”畫報并不關注事發緣由,只是想讓更多人分享“一種逸態”。《雉妓爭雄》(書六),一開篇就說,“年少狂且,偶為所惑,流連忘返以致墮名失業者,時或有之。蓋此等妓女利欲熏心,既不自知廉恥亦不顧人廉恥也”。接下來交代兩妓在路上爭風吃醋,竟至扭打的事件。畫中兩人正怒目相對,姿勢夸張。圍者甚眾,對這種“競以娘子軍旗鼓相當,鏖戰良久”的場景顯得頗為興奮;而畫報的態度與這些見者著實相近。在《不甘雌伏》(未二)中,一校書女扮男裝到酒館“與某客侑酒拇戰”,門前窗口聚集了一批人,都朝著她坐的桌子伸首觀望,指指點點。“皮相之士或以為窺墻之宋玉”,“而不知其固釵而弁者也”。校書的“不甘雌伏”,與其說印證了公共空間的出現,毋寧說是生產了又一被賞鑒的奇觀;并且她的“顧盼生姿,風流自喜”經由媒體的傳播,更放大了“觀看”的范圍,增強了“奇觀”的效果。最離奇的“觀看”是在《西妓彈詞》(壬十二)中。一家彈詞戲院請來西妓一名,專唱中國淫詞。畫面上,座中聽者似乎都很入戲,格外聚精會神。而臺上居中彈琵琶者,西人形容,中式打扮。戲臺正中有一匾額,上書“視聽之娛”。這是一種簡單翻轉,征服者被置換成了華人,被征服者則變成了西方女子,她們被作為了色情想象的對象。這種想象性的角色的置換,迎合了相當一部分“中國”“男性”的心理隱秘。[12]也暴露了他們對于霸權邏輯的內在認同。
畫報雖然偶爾也會采取“俠義化”的方式展現妓女,如《名花任俠》(亨八)和《青樓好義》(利十一)都稱贊了“性豪爽,好任俠,英姿颯爽,別具風流”的“青樓之翹楚”;但是,絕大多數的情況下,妓女是完全處在被窺視、被情欲化的位置上。她們在被觀看的同時被“惡魔化”,責任總會被歸咎到妓女身上。揭示妓女之毒如蛇蝎,妓家欺客,提醒“風流龜鑒”的內容,在畫報中屢屢可見。《酒色釀惑》(禮十二)講一鹽署家丁宋某結伴訪艷,結果誤入人家,肇生事端,作者最后依然要將矛頭指向“彼二妓真禍水哉”。
值得注意的是,即使并非妓女,女性在畫報中也常常被普遍化為情欲的對象,特別是在對女學、女工的報道中,觀看邏輯已經泛化開來。從她們的穿著打扮、走路姿勢,到上街可能碰到的騷擾,女學生和女工完全被作為了“時裝美人”、“流動的風景”來欣賞。對于興辦女學的籌備會議,畫報獨獨強調其中一人的“私婦”身份(《裙釵大會》,利五)。《乃見狂且》(乙三)中描述“本埠繅絲棧之婦女女工”:“每當晚歸,輒不下數十人,而一任沿途無賴,評妍媸恣戲謔,牽衣撩袖,含辱蒙羞。”在這里,女工的工作情況、生活困難一律被省略了,剩下的只是成群結隊、招搖過市的形象。對于女工放工回家路上,受到流氓攔截欺侮的事件,畫報雖然譴責流氓,但又說“所可怪者,碧玉年華,綠珠風格,嬌藏無屋,傭賃有工”,認為女子出外做工,有失廉恥,有傷風化,是招致淫邪的因由。《輕薄受懲》(癸二)報道“怡和絲廠多女工,放工后三三兩兩結伴歸家,路遇流氓數輩,遽行調戲,經捕送官,立予笞責”的事,雖然是要“寄語狂且,敢再作饞貓固態乎”,可是圖畫卻還是選擇了“遽行調戲”的場景。眾多流氓拉扯女工,女工或躲避,或呼人,或在一旁手足無措,近乎一出鬧劇。單從圖上,很難看出懲戒的含義。
考慮到類型的選擇、趣味的偏向以及簡化或放大的策略,我們會發現,《點石齋畫報》里展示的“海上女性”形象,與男性的性別化觀看、情欲想象有著怎樣密切的關聯。更透底地說,畫報其實并不在意最廣大女性的真實生活樣態,反而通過把女性置于欲望的“她者”,遮蔽了女性走上社會的艱難和痛苦,女性之間的差異等問題,壓抑了女性內在的聲音。這樣所建構出來的“新型社會女性”,不過是為了滿足男性的消費需求(現實的消費以及閱讀/想象的消費)。
四、畫報媒體與“上海”的在地性
正如霍米·巴巴所言,“認同問題從來就不是對一個預先給定的身份的證實,也不是自我實現的預言——它總是某一身份形象的生產,以及僭居此一形象的主體的變形。認同的需求——即趨近他者——必然需要主體再現于他性(otherness)的區分秩序之中”。[13]他曾出色地討論過殖民主義話語中對于“他者”的“類型”(stereotype)想象。以上,我討論了《點石齋畫報》里三種形象的表征形式,想在一個更普遍的意義上,看待建構他者的結構和再現模式。這當然只是《點石齋畫報》的一個側面,不過,正好對應著國族(中/西)、階層(中/下)、性別(男/女)這三組關系,很大程度上折射出晚清上海職業報人的復雜認同,以及畫報媒體與都市語境之問的互動關系。
在《點石齋畫報》所存在的十四年(1884—1898)里,晚清中國的危機進一步加劇,還遭受了甲午之戰的大劫。但是上海的發展并沒有停滯,反而成為了一塊“飛地”:商業的繁盛,報刊的傳播,都市雛形的出現,近代市民社會某些因子的凸現,當然,也有社會階層的結構性變化——“上海”走在了生活與倫理的近代化的前列。[14]要說清楚這個問題,必須有一個關于“上海”的“大局觀”一一將上海放在整個中國乃至世界的歷史背景中來看待。在這一視野中,通商口岸與內地呈現出更為復雜的互動關系。[15]更不能忘掉的一點是,上海都市化伊始,強烈的消費主義傾向就相伴而生,在以后也始終如影隨形。這樣的“在地性”其實是《點石齋畫報》背后的一塊幕布,印下了總體的底色。
譬如,正是中國/上海之間奇怪的此消彼長關系,造成了報人在中/西關系上習慣采用靈活務實、就事論事而較少強調民族大義的態度;正是對上海租界經濟的發展和西洋器物的便利有切身體會,報人才會那樣熱切地介紹西洋的“格致”和“新知”;正是因為現實中遭遇了不平等的殖民經驗和暴力侵犯,才會有各種表達不平的“紙面上的復仇”。再譬如,在關于流氓的故事講述中,社會中層對于既有都市秩序和道德倫理的捍衛,對于下層的疑懼和排斥,都表達得特別明顯,階層的分化很快投射到媒體表征中。更不用說,消費主義編碼邏輯,建構起一個處于男性凝視下,迎合男性情欲想象的“海上女性”群體形象。
而在對“他/她者”的想象和表述中,畫報的“自我”定位及其文化生產的基本立場日漸清晰起來,包括對市民的親近姿態(給你想要看的),通俗易懂的風格,“追新尚奇”和關注普通人生活,樸素的市民道德和正義感,以及“性別化觀看”和與此相伴的曖昧欲望等。正是這些,決定了畫報選擇什么給讀者看和怎樣呈現給讀者看。
媒體影像不僅在呈現和反映現實,同時也在生產和構建著都市意義。對于《點石齋畫報》的固定讀者而言,他們對外部世界的想象方式乃至于自己的行為方式,多少都要受到畫報的形塑、引導和制約。鴛鴦蝴蝶派的重要人物包天笑在《釧影樓回憶錄》中追憶,他少年時候最喜歡看的就是《點石齋畫報》。而魯迅在《上海文藝之一瞥》里也說“這畫報的勢力,當時是很大的,……而影響到后來也實在厲害。”這個影響不僅在圖像層面,擴至更大的領域,包括文學體式、審美趣味和倫理觀念的建構。如果說有一個繁華和頹廢同體、貼近大眾趣味的“海派”文化傳統存在,而且濫觴于晚清,那么,《點石齋畫報》在這個傳統的形成中無疑起到了很大作用。
[1]葉文心:《從都市“奇觀”到“輝煌”景象》,《文匯報》2006年6月。
[2]《創建上海江寧七邑公所碑》,《上海碑刻資料選輯》,上海人民出版社,1 9 8 0年版,第397頁。
[3]《忠王李秀成給上海百姓諭》,轉引自李長莉:《晚清上海社會的變遷》,天津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5頁。
[4]進一步的論述,可參看李天綱:《185 3:從“種族隔離”到“華洋雜居”》,《書城》2003年第9期。
[5]湯志鈞主編:《近代上海大事記》,上海辭書出版社,1989年版,第214頁。
[6]而同時的《申報》卻認為“西捕以犯淫罪而不明正其罪”,是有“西官護之”,而且擔心巡捕犯奸之案會層見疊出。參看《嚴約巡捕說》,《申報》1890年6月14日。
[7]參看《詳紀公所被奪后情形》,《申報》1898年7月22日。
[8]申報館主:《第六號畫報出售》,《申報》1884年6月26日。
[9]魯迅:《上海文藝之一瞥》,《魯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292—293頁。
[10]參看安克強:《上海妓女:19至20世紀中國的賣淫與性》,袁燮銘等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
[11]參看羅崗:《性別移動與上海流動空間的建構——從<海上花列傳>中的“馬車”談開去》。
[12]匏二“花開稱意”,金陵一男娶兩西婦,聞其事者爭先快睹,欣羨其“左抱右擁”,敘述者語調充滿羨慕。
[13]參見Homi Bhabha,“InterrogatingIdentity:Frantz Fanon andPostcolonial Prerogative”,TheLocation of Culture,London and NewYork:Routledge,1994。
[14]這幾乎已是一般上海史的共識。可參看張仲禮主編:《近代上海城市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唐振常主編:《上海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 989年。
[15]參見[法]白吉爾:《中國資產階級的黃金時代》:墨菲:《通商口岸與現代化:走錯了哪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