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詫異的北島

在查建英的《八十年代訪談錄》這部近來閱讀人氣頗高的書中，有一篇是對當年的著名詩人北島的訪談。據作者介紹，這是全書所有訪談中唯一一篇以電子郵件形式作的筆談，也就是說，對訪談中所涉及的問題，談話人會考慮和表達得更周詳一些，較少面談時的那種即興言辭。因為對中國當代詩歌比較關注，我對其中的兩個問題比較感興趣：你對年輕詩人一度喊出過的“打倒北島”的口號怎么看?你認為80年代中國詩歌與今天詩歌的最大不同是什么?遺憾的是，這位中國當代詩壇的重要當事人，卻對這兩個問題作了回避：“不想談這個問題。”我揣摩著，北島對當下詩壇是不以為然的，但不想發表這方面的言論以免引起麻煩。看來，這位當年在詩中面對世界不憚一切的挑戰者，也變得世故老到了。

然而最令我詫異的是北島在訪談中所說的這段話：“‘漂泊’的好處是超越了這種簡單的(東方／西方)二元對立，獲得某種更復雜的視角，因而需要調整立場，對任何權力以及話語系統都保持必要的警惕。就這一點而言，對‘民族國家’的認同是危險的。”

“對‘民族國家’的認同是危險的。”其實說這種話的絕不止北島一人，在筆者所接觸的人中，尤其是那些一度漂泊或求學于國外，現在又回國“求職”、“創業”的“海龜(歸)”中，好多人喜歡說這樣的話。我理解，要不這樣說，咋能顯出他們走出國門后的世界眼光呢?咋能解釋當年國家貧窮且困難時，他們紛紛出走，現在看著國內經濟發展了，“機會”多了，又紛紛投向“機會”的“海龜(歸)”之舉呢?如果還用“愛國不愛國”、“是否為國家民族出力”來質問他們，顯然是既讓他們難以應對，也顯得我們老土了。在這個問題上，干嘛老要從民族主義的立場來看問題呢?我也很真誠、很寬容地這樣認為。對海龜們，不管他們是沖著為國效勞的機會歸來，還是沖著為自己扒錢的機會歸來，我都表示歡迎。但在這個問題上不要從民族主義的立場上來看，不等于就不要認同民族國家。當年在詩中表現了很強的國家民族使命感的北島，去了美國幾年后回來竟然也這么說：“對‘民族國家’的認同是危險的”，確實令人詫異!

其實我們都知道，將來不管是世界大同也好，共產主義也好，充分的全球化也好，全世界人民，會有大團結的一天，國家或者說現在的民族國家，會有消失的一天。但那是將來的事情，如果因為將來民族國家會消失，今天就認為“對‘民族國家’的認同是危險的”，那么，這就不是擁有了前瞻性的眼光，而是頭腦糊涂了。

從歷史上看，當年日本侵華時，就搞過所謂“大東亞共榮圈”的說法，鼓吹以此來抵御歐美列強，建立所謂“亞洲人的亞洲”。日本侵華時中國人民奮起抗日，當然是“認同民族國家”的必然之舉。如果信了小日本的說法，不認同民族國家，也站在所謂“亞洲人”的立場上，跟著倒騰“大東亞共榮圈”，那不就成了漢奸了嗎?再說近一點，20世紀五六十年代，人們相信世界性的矛盾是社會主義陣營和資本主義陣營的沖突，相信世界革命就要到來，所以，好多社會主義國家，都在支援世界革命甚至輸出革命。格瓦拉放下古巴政府的部長不做，到玻利維亞的叢林中鬧革命；中國的一些紅衛兵和知青，到緬甸去支援世界革命。即便在那樣的情況下，毛澤東當年說過，國家要獨立、民族要解放，人民要革命，是不可抗拒的歷史潮流。也是把民族國家放在首位的。歷史的事實已經證明，民族國家，依然還是當今世界格局的基本構成；民族主義，依然還是一種主流的意識形態。在相當長的一個歷史階段，民族國家和民族主義不會消失，并且是許多世界問題的焦點。所謂東西方文明的沖突中，除了宗教的因素外，更多的，也涉及到民族國家和民族主義。因此，在現實中，認同民族國家，從民族國家的立場來看問題，是一種歷史的事實也是現實的必需。

北島在美國生活了將近20年，美國人是否認同民族國家，看問題以及做事有沒有站在民族國家的立場上，北島應該很清楚。不否認美國在談人權、自由、民主，輸出美國式價值觀的時候，有其真誠的一面，但也應該看到，美國往往也在談論這些所謂的普泛價值、輸出美國式價值觀和生活方式的時候，借此干預其他國家和民族的文化選擇和政治選擇，維護美國自身的民族利益和國家利益。這樣的例子多了，說近一點的，美國是大談特談民主選舉的，以為這是不可置疑的權利，選舉的結果必須尊重。但在歐洲發生的“顏色”革命中，如果美國看好的一方在選舉中失利，美國政府私下就鼓動人們不承認選舉結果，走上街頭抗議，搞亂國家，直至對方垮臺為止。美國在歐洲“顏色革命”中的幕后動作，已經是公開的秘密。當時的一些小動作，人們也已經看到了，例如美國大使館私下給上街游行的人們免費發放手機什么的。再說巴勒斯坦問題。在選舉中哈馬斯得到多數選票從而獲得了執政權，照美國人的說法，一切都要以民主選舉為依歸的，但這次的選舉結果和美國的國家利益和民族利益沖突太大，也不好說選舉作弊，干脆，就把慣用的民主自由的幌子也扔掉了，直接就拉下臉來，死活就是不肯承認這屆“民選”的政府。

事實上，無論看問題還是做事，美國都是堅定地站在民族國家的立場上的，始終以美國的國家利益和民族利益為指歸。“9·11”后這一切表現得更加明顯。據最近披露的消息，為了脅迫巴基斯坦配合美國在阿富汗的反恐，美國的副國務卿對巴基斯坦領導人說，如果不配合，就要把巴基斯坦“炸回石器時代”。為維護自身的利益，美國人是野蠻且殘暴的。其實，美國之所以老要在臺灣問題上掣肘中國，扶持法輪功，與中國人民和中國政府作對，是從其長遠的民族利益和國家利益出發的，甚至禮遇像北島這樣的中國“自由知識分子”，雖然也有推行“自由民主”的價值理念在其中，但從其長遠的民族利益和國家利益考慮，以此掣肘中國的意思，也是有的。北島身在其中又是個聰明人，應該能看得出來。可他竟然在今天說“對民族國家的認同是危險的”，不知道他是真糊涂還是裝糊涂。

禮遇像北島這樣的自由知識分子，和拿出錢來，接受更多的中國學生到美國留學，都是美國國際文化戰略的一部分，美國政府試圖以此增進美中兩國人民，尤其是青年間的溝通，培養中國下一代對美國價值的認同。不否認其中有推行美國價值觀的真誠，但這其中也蘊含著美國稱霸世界的國家利益和民族利益。美國有他自己的如意算盤：禮遇幾個中國的“自由知識分子”，接受幾萬個中國學生到美國留學，花不了幾個錢，因此中國人對美國的敵意少了，對美國價值觀的認同多了，向往美國夢的中國人也“海”了。這樣，美國政治家一度向往過的在中國的第二代、第三代人身上進行和平演變的夢想，也就可以實現了。然而從實際的情況看，美國在這方面的想法聽起來有戲，也花不少精力去做了，但可以說收效甚微甚至越來越走向反面。我們看到，這些年來中美交流多了，去美國的人多了，確實有許多人向往美國夢，但迷信美國的人，卻是越來越少了。好多人都是這樣的心態：美國，我們是要去看看的；美國的生活，我們也是要體驗體驗的。在那里留學也好，打工也好，美國先進的東西，我們是要學的；美國的錢，我們也是要賺的。但要崇拜美國、迷信美國，我們是不會的。好多人在國內時把美國想象得跟天堂似的，覺著跟美國比較，國內這也不如意，那也不如意，在美國住幾年，卻越來越成為愛國主義者了。對美國知根知底了，曉得美國也就那么回事兒，在海龜中，對美國不以為然的不在少數。所以會這樣，一是因為隨著對美國的了解，知道了美國也有許多不如意的地方，不再迷信美國。在我看來，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美國在維護自己的民族利益和國家利益時，無視甚至打壓其他民族和國家的利益。就說臺灣問題，美國支持臺灣，維持一種分裂的中國的局面，就是為著掣肘中國的繁榮富強，維護自己世界霸主的地位。然而美國阻礙中國統一的政策，損害了中華民族的核心利益，遏制中國發展壯大的舉措，侵害了中華民族和平崛起的神圣權利。因此，無論美國在中美交流中做多少對中國有利的事情，只要在這一點上不改變，都是屬于于事無補的小恩小惠，中國人民是不買賬的。在這個問題上，絕大多數的中國人，都是站在“認同民族國家”的立場上來看問題的。

我倒不認為因為北島在美國住了幾年，得了美國人的好處，就為老美說話。在美國作駐校作家也好，靠筆會基金作自由作家也好，沒幾個錢，日子過得緊緊巴巴的。事實上，北島也沒有說要認同美國那樣的民族國家，而是說，對民族國家的認同都是危險的。據訪談中透露的消息，北島在北京探親時，兒子就要降生，又要忙著裝修剛買的公寓，“新生活就在眼前”。和他通電話，“北島不是在出租車里就是在和親戚喝酒吃飯，匆匆忙忙的聲音聽上去疲倦而幸福”。看來北島在中美兩國問自由地跑來跑去，日子似乎在中國還過得更滋潤些。所以我更愿意把北島的此類言論，看成是一種為自己尋求心理告解的辯辭。像北島這樣一個當年嚷嚷著要承擔國家民族歷史使命的人，挑戰者的姿態沒有了，奮斗犧牲的激情煙消云散了，在中美兩國間跑來跑去地過個人的小日子，如果不拿出一副“世界公民”的樣子來，怎么向大家作交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