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福氣到北大讀書,但自以為對北大的歷史略有了解,因此難免有一些想當然的念頭,比如我常想,所有北大人肯定會以他們的老校長胡適為榮的,而且時代越進步,這種光榮感肯定還會與日俱增。然而現在看來這真是不折不扣的“想當然”,事實上有一些北大人不僅沒有以他們曾經擁有胡適校長為榮,相反還有強烈的恥感。
我說這話可有憑據嗎?請讀者先看下面一段話吧:
“胡適在政治上是擁蔣、反共和對日妥協的。九一八事變后,他贊成蔣介石的不抵抗政策。1933年春,汪精衛寫信邀他加入政府,任教育部長,他復信婉拒,表示‘要養成一個無偏無黨之身’,‘為國家做一個諍臣,為政府做一個諍友’,實際上就是要給反動政府當策士。胡適經常發表一些似是而非的政論文章,掩飾國內的矛盾,歪曲國際的矛盾,欺騙群眾,替蔣介石出謀劃策。1937年1月5日他在(《大公報》上發表的《新年的幾個期望》一文,就是這樣的一個典型。”
這是一段關于胡適在抗戰中作為的議論。這樣的論調,如果出現在20世紀80年代以前,也許一點兒也不令人驚詫,可這卻是2006年10月坊間一本《翦伯贊傳》中的一段話。更令人意外的是,這本書的作者正是一位北大人,北京大學教授、歷史學家張傳璽先生,尤其要讓我等感嘆的,出版這本書的居然還是北京大學自己的出版社。
胡適這個人當然是極其復雜的,這里限于篇幅和筆者的能力,難以對其一生下一蓋棺之論。不過,如果將歷史截斷在抗戰那一段,筆者倒敢說,這是胡適的一頁光榮史。胡適本來是一個安于書齋生活的學者,但在對日抗戰中卻終于破門而出,臨危受命出任駐美大使,在其任上,促成美國政府給予我國兩千五百萬美元的借款,極大鼓舞了士氣民心。張傳璽先生說胡適主張“對日妥協”,似乎這是多么大的罪過,其實兩個國家在徹底決裂之前,尋求妥協是自然之理,何況,胡適在抗戰初期主張妥協的根本原因是出于對自己國家實力的擔憂,而當他一旦意識到戰爭已不可避免時,胡適的言行已經證明他無愧于是一個有愛國心的中國人。胡適接到駐美大使任命時在給妻子的信中說:“我二十一年做自由的人,不做政府的官,何等自由?但現在國家到這地步,調兵調到我,拉夫拉到我,我沒有法子逃……”這是多么動人的自白!現在國共兩黨領袖已經握手,在強調國家認同的大背景下,連薛岳——這個蔣介石手下的反共大將都已被我們列入了“抗日英雄譜”,為什么還會對胡適這樣一個學者如此苛刻?
也許作者對胡適如此處理白有苦衷。張傳璽先生是歷史學家翦伯贊的學生,而翦伯贊等左翼文人學者在當年與胡適多有筆墨之爭,于是為了稱揚一方就不能不貶抑另一方。我的這一猜測想來不會錯得太遠,就拿上面引的這段話來論吧,張傳璽先生為什么要以胡適《新年的幾個期望》一文作為“反面典型”呢,原來當年針對這篇文章,翦伯贊寫了篇批判文章《讀胡適(新年的幾個期望)之后》,張傳璽先生在傳中就特意稱贊翦文對胡適的批判“系統而深刻”。翻檢胡適的舊文,他在1937年的幾個期望不過是實行憲政、望蔣介石為一憲政的中國領袖、收復華北疆土重建主權,對這種期望,翦伯贊當年的批判是否“系統深刻”姑置不論,不過,有一點我不得不指出,翦文中有些話似乎稍稍偏離了事實,比如翦氏開頭就用一種譏誚的語調說:“胡適先生的期望,一向都是向著我們‘友邦’傾注的,這一篇論文,不管目的如何,而在對象上,總算是我們學者——政治家第一次把他的期望回到自己的國家。”試問,1 9 3 7年以前,胡適寫作《人權與約法》等文章,向國民黨政府爭人權,這些難道只是“向著我們‘友邦’傾注”,而與中國民眾沒有一點關系嗎?張傳璽先生在學術研究中是講歷史主義和唯物主義的,如果秉持歷史主義和唯物主義的態度,想來會把翦、胡之間的筆墨戰置于特殊的歷史背景之下,持“同情之理解”吧?這樣,為翦伯贊先生作傳記,將其分歧和爭論據實直書就是了,如果感覺不好評判,述而不論也未必不是一個合適的辦法,似乎沒有必要但凡牽涉翦、胡的爭論,就非得揚翦而抑胡。因為常識告訴我們,翦伯贊先生固然是一個睿智博學的歷史學家,但未必就在所有問題上都比別人高明而富有遠見。別的不說,翦伯贊曾在一封信中罵胡適和晏陽初一樣,“是美國面包喂養大的中國種的花旗狗”,這種腔調對一個學者而言顯然有失身份,張傳璽先生既要引用此信作為翦伯贊富有戰斗精神的佐證,至少還應指出這一點才好。
張傳璽先生說胡適的政論文章都“似是而非”,不知道張先生讀過胡適幾篇政論?因為筆者覺得,胡適的政論自然未必都對,但證諸后來的事實,卻有相當一部分是充滿了預見性的。眾所周知,翦伯贊的晚年是一幕悲劇,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悲劇?在張傳璽的筆下,仍然是傳統的“忠奸不能并立”的路數,似乎翦伯贊就是死于小人的陰謀和陷害。筆者讀書至此,不能不替張傳璽先生感到遺憾,如果他在追摹翦伯贊學問的同時,肯認真讀一讀胡適,讀一讀哪怕被他指為“似是而非”的胡適政論,我想,他對翦伯贊悲劇的理解也許會更深刻一些吧。
此文即將結束時,我又查閱了一下資料,才知道這本《翦伯贊傳》其實是舊書新印。張傳璽先生從1978年9月翦伯贊十年沉冤剛剛平反昭雪時,就開始為寫《翦伯贊傳》作準備了,其間三易其稿,1998年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當年榮獲北京市社科優秀著作二等獎。明白了這一層背景,這本書在諸如胡適評價方面出現一些偏差就很容易理解了。如果除去這一點,應該說本書資料相當豐富,對現代歷史學發展的一些經驗教訓的總結也比較深刻,凝聚了作者的心血和學術功力。我奇怪的是,當下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中國學術大師系列”叢書,既然要把張傳璽先生1998年的舊著收入其中,為什么不就內容、版本等作一說明?這就難免給我輩讀者留下了一個疑問:時間過去了整整八年,作為歷史學家的北大人張傳璽先生,對老校長胡適的認識有無變化?現在,我就大膽把這個疑問提出來,希望得到張傳璽先生的校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