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縱觀人類歷史,那些最有效地從人類活動的一個領域進入另一個領域的國家,總能獲得巨大的戰略優勢。在太空領域出現之前,這樣的進入有兩次。一次是由陸地進入海洋,再一次則是由海洋進入天空。
公元1500年以前,人類基本上生活在彼此隔絕的地區中。在尼羅河流域、底格里斯——幼發拉底河流域、印度河流域和黃河流域繁盛起來的諸古代文明,大部分分散于各自有限的范圍。
1500年是人類歷史上的一個重要轉折點。有歷史學家說,我們可以拿哥倫布和阿姆斯特朗進行比較:前者1 492年率領有著三條船、88名船員的船隊抵達圣薩爾瓦多,發現了美洲,打破了地區間彼此隔絕的束縛;后者登上月球,開創了星際間彼此來往的局面。
15世紀末、16世紀初,在哥倫布、達·伽馬、麥哲倫等冒險家的推動下,形成了歐洲人或沿著海岸線,或橫越大西洋向外尋找資源的潮流,他們一旦通過冒險找到了新資源,就要占為己有。世界隨后進入兩個多世紀、直至19世紀初的擴張性殖民活動最頻繁的時期,也是人類用武力進行資源配置最瘋狂的時期。
1500年以后,資本主義的各種制度和精神迅速地發展起來。世界市場日益擴大,工場手工業遠遠不能滿足國內外大市場的需要,大小業主與商人們為了獲取更多的利潤而開始技術革命。作為地理大發現的主要國家葡萄牙和西班牙,沒有將往日的輝煌持續太久,隨著“無敵艦隊”在英吉利海峽重創,讓英國在新潮流中獨占鰲頭。這個西歐島國一面在國內從棉紡織業的技術更新開始,逐漸擴展到采掘、冶金、機器制造、運輸等行業,一面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去開拓海外殖民地。
到了1779年,海軍上尉詹姆斯·庫克率英艦隊,終于繞過南太平洋迷宮一般的島嶼和暗礁,到達如兩片巨大的美麗珊瑚懸浮在海洋上的澳大利亞與新西蘭。英帝國立即將這兩塊富饒的土地并入自己的版圖,這個國家已經擁有五大洲的100多個殖民地,能夠驕傲地稱自己為“日不落帝國”了。
從此,世界再也不是由一個個孤立的洲或者國家構成,而是通過海洋聯結在一起的洲或者國家。
歐洲人始終在這一全球歷史性運動中處于領先地位,至19世紀,更以其船堅炮利和股份公司搭建起來的帝國在政治上和經濟上控制了全球。到了2 0世紀中葉,從“五月花號”上下來的一個堅忍而又清新的美國,讓沉陷于“日不落帝國”往事里的老貴族們日愈感到了身上的風濕痛,美國成了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文化從此成了全球的典范。西方文化被等同于文明,不但是許多西方人,就是在許多東方人看來,西方的優勢地位可能是由上帝安排的,它幾乎天經地義……
所有這些,都離不開海洋。
冒險家們借助海洋,發現新大陸;火與劍借助海洋,擴張勢力范圍;商人、傳教士借助海洋,交流和傳播動植物和商品。在中國,紅薯由南洋傳入,玉米、花生由美洲傳入,還有西瓜、辣椒、西紅柿、胡椒……難以計數,同時也傳播宗教,傳播文化。
海洋是人類社會產生彼此爭斗的一個內涵非常豐富的物質載體,與此同時,海洋又促使人類走向互相溝通、互相理解、彼此包容。
為了借助海洋,人們在尋求和發明新的科學技術的同時,也在形成并積累進步的行為制度。
當年“五月花號”在普利茅斯港拋下了錨鏈后,船上的51名男子集合在船艙里開會誓愿,自愿結為一民眾自治團體,并為日后在新大陸上的生存而形成一套契約關系。所謂的“五月花號”精神,成了美國的立國之本。當今的世界貿易規則,即WTO,本質上也是海洋經濟活動規則。如果沒有一個共同遵守的規則,以及為了遵守這個規則實施的協調機構,世界便可能出現近代幾個世紀都出現過的海岸線景觀:或是壁壘森嚴,唯有海鷗點點;或是血火沖天,以武力洞開門戶……
由此,我們可以認為,世界的近代史是從1500年開始的;或者說,人類社會的第一波全球化是從海洋或者海洋的航路上開始的。
在英語中,對“世界”這個詞的表述,既可以用world(世界),也可以用seas(海洋)。今天,它更多地氤氳著海洋的氣息與色彩——
全球的人口和財富沿水而行,逐水而居,集中在只占地球陸地面積1/8不到的海岸線附近。全世界有海岸的國家共約111個,幾乎囊括了所有的發達國家。在這111個國家的沿海地區,大約聚集著世界上1/2的人口和80%的大都市。最典型的是美國,其人口主要集中在東海岸和西海岸兩大都市帶上,約42%的人口和87.3%的10萬人以上的城市,均分布在沿海(湖)地區,包括全美最大的七大都市。
由此,我們還可以說,即使500多年過去,人類社會仍處于海洋文明時代,而且,在政治、經濟、文化及軍事等方面更為深刻地受著海洋的浸染與制約。
二
中國是怎樣鵝行鴨步地由陸地進入海洋的呢?
在漢朝時,中國人的想象是:漢朝在天下的中央,東南面是海,北面是沙漠,西面是高山,漢朝的四周住著些落后的少數民族。
首次讓國人意識到對世界的認識有錯誤的是張騫,他出使西域,即現在的中亞等地,與長安的直線距離不過3500公里,為躲避匈奴的阻礙和追擊,卻在狂沙厚土里走了十二年。此行帶回了大量珍貴的地理資料和西域各國的民族資料,他在朝廷上匯報說:世界似乎大得沒有個盡頭!這次出使,才明白天外有天,國外有國。(參見《史記·大宛列傳》)
到了唐代,中國人對世界之大,已經有了普遍的感知。公元八世紀的長安,是一個中華文化與外域文化交融的城市。當時長安的200萬人口中,有將近100萬是外國人。王維的詩里有一句:“萬國衣冠拜冕旒”,即是說有各國的使節、各國臣民生活在這個都市。
在唐朝,“胡”字的使用頻率大幅提高,如胡椒、胡麻、胡瓜、胡人、胡姬……唐代盛行胡人樂舞,其演樂器中除現存的四弦琵琶,還有觱篥、拍鼓、銅鈸等屬胡樂系統的樂器。其中,觱篥是一種簧管樂器,起源于西域龜茲國,大約是今天的新疆庫車一帶,是演奏唐代教坊音樂的重要樂器。在長安城的西邊,據說開有一家門面一定不小、有外國女郎做“三陪”的“酒吧”,有詩云“笑人胡姬酒肆中”,那意思大約就是我們一起去那里瀟灑吧!
在漢唐胸懷中,朝野人士注重的是西方“有類中國”的一面,當然是美好的一面。“其風物教化,無不文明,城居車行,田作衣繡,人民長大平正”……故在一些歷史記載中,干脆因為其“有類中國”,而被稱之為“大秦”。
成吉思汗是以僄悍的血汗馬來丈量世界的。他在歐亞大陸上一路縱橫馳騁,策馬揮鞭,直抵歐洲黑海岸邊,看到了坐落在大海邊的一個個明珠般璀璨的國度。由此,這個北方游牧民族知道了在亞洲之外,世界仍很廣闊。
蒙古人在中華大地建立元朝后,著手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進行海外貿易。民間海外旅行得以蜂起,其中最著名最出色的便是汪大淵。
1330年到1339年,他自己組織資金和航海工具,從泉州出發進行了兩次杰出的航海探險,在條件上肯定遠不如日后官方派遣或獲皇家支持的鄭和、哥倫布,其航跡卻遍及東亞、東南亞、南亞、西亞、印度洋與地中海。在他之前,沿海地區也有不少人做過遠航的夢,但終沒能力組織起一支可與驚濤駭浪搏擊的民間船隊。汪大淵舍身拋家做到了,并將出海見聞寫成《島夷志略》,全書共分100條,前99條記載和涉及的亞非國家與地區達一百二十余個,均系作者親歷目睹,成為60余年后鄭和下“西洋”的重要參考資料。
恐需指出的是,與真正踏上了東方大地的馬可·波羅相比,汪大淵的足跡尚未抵達今天意義上的西方。中國傳統視野中的西方指中亞或印度,以羅馬帝國為代表的歐洲文明出現在更遠的西方,就成了海西、遠西、泰西。但這時的中國人對西方已經有了初步認識,1275年前后馬可·波羅就是從泰西的意大利來的。
明代初年,在中國海洋史上發生了一件大事——
鄭和率領一支龐大的中國船隊七下“西洋”,航行在浩瀚的太平洋與印度洋的海面上,先后訪問了亞洲、非洲的37個國家。在15世紀初期,這是世界上最大的海船和最大的艦隊,海船的長度大約150米,寬為60米,其船體之闊顯而易見,且船上用的是羅盤,掛的是大帆,史書上描繪它的風姿是“維綃掛席,際天而行”。這支船隊多時達數百艘,少者也有五六十艘,每只船平均可裝載四百至五百人,最大的可容納近千人。
猶如美麗的彩虹,披瀝七彩,橫貫天宇。鄭和下“西洋”與七八十年后發現與占領新大陸的哥倫布等人迥然不同,后者身后有著一個民族向外部世界猛沖的推動力——宗教傳播、思想騷動、經濟擴張、技術進步,更有一個牟利的欲望和機會,以及使牟利得以實現的一個社會和體制結構。
一段時間里,讓歐洲人感到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明朝中國人如此壯觀的遠航,為何主要是為某些未知的但肯定非商業方面的原因而進行的;為何是由一個身長九尺、腰大十圍卻不長胡子的宮廷太監而不是由一家或幾家股份公司組織和領導為何返航時帶回的多是供帝國朝廷觀賞的斑馬、鴕鳥和長頸鹿等珍禽異獸,而不滿載可以投入國內市場并產生利潤的貨物;為何明成祖剛駕崩,其子明仁宗下一道圣旨,這支世界上當時最大的船隊立馬掉頭而歸,從此成了帝國絕唱……
歐洲人也曾聽說,鄭和七下“西洋”,可能有一個不可告人的目的,即為了捕捉已下臺的建文皇帝,他是明成祖朱棣的親侄子,卻被叔叔在“靖難之役”中奪了皇權,據說逃亡去了海上,至今生不見人,死不見尸。但歐洲人日益堅信,這些非商業方面的原因,主要是為了顯示朱明王朝的強大,宣揚浩蕩的皇恩。
這支大舟如山、帆篷接天的船隊,帶走了無數的金銀財寶與絲綢瓷器,七下“西洋”僅白銀一項就有700多萬兩。每到一個地方,都要求當地頭人率眾先接旨朝拜,鄭和再贈送皇帝的賞賜之物,最后才讓手下的人與之進行少量的商品交易,貿易只是順帶的副業而已。一切似乎真像鄭和船隊回來宣傳的那樣:“天書到處多歡聲,蠻魁酋長爭相迎。南金異寶遠馳貢,懷恩慕義攄忠誠。”
船隊帶回來的,除了珍禽異獸,大量是色彩濃烈卻不能填飽肚子、穿在身上的胡椒、蘇木、葡萄、石榴、竹藝品。難怪明仁宗一即位便推翻父皇的決定,朝廷已因此而財政不堪重負,后來竟連文武官員們的俸祿也發不出了,只能拿倉庫里堆滿了的胡椒、蘇木折成銀子充數,這一景況一直持續了半個世紀之久……
其實,自明太祖朱元璋起,明朝便實行了嚴厲的海禁政策。即便是似有“雄才大略”的明成祖朱棣,也是兩手都硬,一手是派遣鄭和轟轟烈烈下“西洋”,另一手是天網恢恢,將東南島民盡徙內地,嚴防民眾出海經商,以絕倭患騷擾和流竄沿海的前朝倒明勢力。明朝的奠基者不過如此見識,后來的守成君臣就更是按既定方針辦了。
明朝的法卷中,此類文字多有充斥——
“以海道可通外邦,故嘗禁其往來”:
“禁瀕海民私通海外諸國”;
“片板不許入海”;
“敢有私下諸番互市者,必審之重法”……(均見《明太祖實錄》)
另一方面,為了羈縻海外國家,又實行了朝貢貿易的對外政策,鼓勵海外諸國入明朝貢,把朝鮮、日本、大琉球、小琉球、安南、真臘、暹羅、蘇門答臘、爪哇等十五國列為“不征之國”,準其來中國朝貢,可隨帶貨物進行貿易,但在規模上受到嚴格限制。明朝,官方允許的對外貿易主要是朝貢貿易。
朝貢貿易中,朝廷對朝貢國的回報之厚令人吃驚。宣德八年(1 4 3 3年),日本進貢隨帶的貨物主要有硫磺22000斤,蘇木10600 1斤,生紅銅4300斤,裒刀2把,腰刀3050把;景泰四年(1453年)主I要有硫磺364400斤,蘇木106000斤、I生紅銅152000斤,裒刀417把,腰刀9483把。明政府在收購這些貨物時,基本是以“懷柔遠人”為圭臬。如刀1把,在日本僅值銅錢800—1000文,給的卻是5000文,差價為5倍之多。僅景泰四年這一批附帶貨物,總價值在日本約為2000—2500貫,大明朝則給價高達3萬貫,日本貢使從中獲利達11倍之多。([日]木官泰彥《日中文化交流史》胡錫年譯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又見郝毓楠《明代倭變端委考》《中國史研究》1981年第4期)
讓日本人樂不可支,以為到了聚寶盆國又兼傻子國的還有,除買賣里厚往薄來,賞賜之豐也是鋪地潑天。在成化十二年(1476年)里,朝廷賞賜各國貢使的絲綢達3 7555匹,超過全國司府每年額造的一半。(見《明憲宗實錄》)
那氣概,自然是“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臣民”,哪有自家人跟自家人拎得門兒清的呢?
三
不僅外國人,就是自家人也說中國人復雜、深沉。怎么能不復雜、深沉呢?
打明朝起,國人就處在性格的二重分裂之中了:那份自大自得的氣概,卻又是和對外部世界的無知與恐懼交織在一起的——
在汪大淵那個時代,以14世紀的人類社會為標準,中國人所掌握的世界地理知識堪稱廣博,國人的西方地理知識不僅比同時代西方人掌握的中國地理知識豐富,而且,有可能比西方人掌握的西方地理知識還多。
到了明朝中晚期,國人的世界視野,已經撤退到爪哇,爪哇之遠大抵若有若無,似云如煙。往事如煙是集體遺忘的證據,當年大批或官制或民繪的世界地圖已不知去向,沒有人關心甚至沒有人相信它們存在過。
泰西無人知道了。西班牙、葡萄牙、荷蘭橫行海上一個世紀,也騷擾了明朝近一個世紀,朝廷不準其朝貢,邊防卻又無能制止,商人海盜麇集邊境,傳教士活躍內地京城,雖坊間議論紛紛,可士林中連最飽學者,也說不清他們是誰,來自何方,只一律統稱“佛郎機”,或“紅毛夷”。
在撰修于順治二年(1645年)的《明史》“四國傳”中,表述的歐洲國家觀念仍一片混亂。葡萄牙、西班牙、荷蘭都被視為南洋國家,靠近滿剌加(今馬六甲)、呂宋或爪哇。顧炎武可算當時的飽學之士,在他著名的經世致用之作《天下郡國利病書》里,寫到“佛郎機”時也不免人云亦云,讓后人噴飯:“佛郎機國在爪哇南,古無可考……素不通中國……略買食小兒,烹而食之。”
不僅不知道泰西,連兩百年前鄭和遠航所到過的國家及地區也不清楚了。
歷史衰落到如此地步,記憶蒼白到如此地步,一方面,就只能將前人的事跡神魔化:《西游記》問世于1580年前后,玄奘和尚不畏萬難、遠徙萬里去印度取經的歷史,變成了唐僧師徒四人一行亦神亦魔的傳奇;與《西游記》幾乎同時還有一部《西洋記》,系根據鄭和七下“西洋”演義,書里三保太監已變成一個呼風喚雨、幾乎無所不能的蛤蟆精。兩部書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作為英雄的人的事跡已經微不足道,他的所有的努力與成敗都掌握在神的手中。”(周寧《帝制時代中國的西方形象》2004年6月2日博客《百家雜談》)
另一方面,則對飄洋過海來的外國人盡力妖魔化。
與漢唐時代對“大秦”的風土文明不僅引為同類,而且頗有些向往截然相反,“佛郎機”在明朝朝野間的形象被涂抹得一團漆黑:這些長身高鼻、貓眼鷹嘴、鬈發赤須、詭服異行的家伙,侵暴邊疆,殺戮人民,劫掠財物,喜烹食小兒,活脫脫一個番鬼形象。
連他們出現在當朝文書中的譯名也丑陋不堪,諸如別都盧、疏世剌、浪沙羅的嗶咧、佛南波、兀亮別咧、鵝必牛、鬼亦石、喇噠……
還有稱“佛郎機”國在“狼徐鬼”國對面,“狼徐鬼”國在何方不知所云,卻言之鑿鑿該國“分為二洲,皆能食人”。
“渲染其怪誕詭異,既可以排斥異類,又可以從中獲得一種優越感,使外來的威脅與自身對這種威脅無可奈何的尷尬,都變得可以接受……往往是西方的侵擾沖擊越激烈,國人關于西方野蠻的想象與傳說就越活躍。”(同上)
國人祖上也曾胸懷寬廣,有容乃大,明萬歷年間來到中國的利瑪竇神父,卻錯過了那個好年代。此時在國人的眼界中,帝國膨脹,世界縮小,大明皇朝際天極地,帝國之外,不是蠻荒大漠,就是莫測的海洋,幾個三瓜兩棗的小島,加起來還不如帝國的一個省大。
朝野共同的這種自我感覺,讓在韶關、南昌、北京等地各呆了幾年的利瑪竇神父啼笑皆非。在公開場合,總是顯得寬容與謙恭的這位神父,私下里卻寫下了他頗為尖刻的真實看法:
因為不知道地球的大小而又夜郎自大,所以中國人認為所有各國中只有中國值得稱羨。就國家的偉大、政治制度和學術的名氣而論,他們不僅把別的民族都看成是野蠻人,而且是看成沒有理性的動物。在他們看來,世界上沒有其他地方的國王、朝代或者文明是值得夸耀的;這種無知使他們越驕傲,一旦真相大白,他們就越自卑。(《利瑪竇中國雜記》)
少數滿族貴族統治大多數漢族人民的清朝,實行了更加嚴厲的閉關鎖國政策,從清順治元年到康熙二十三年(1644—1684年)的四十年間,其閉鎖程度已經達到了“寸板不許下海”、“片帆不許入口”的地步。
馬克思在分析這一原因時指出:“推動這個新的王朝實行這種政策的更主要的原因,是它害怕外國人會支持很多的中國人在中國被韃靼人征服以后大約最初半個世界所懷抱的不滿情緒。由于這種原因,外國人才被禁止同中國人有任何來往。”(馬克思《中國革命和歐洲革命》《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二卷)
康熙之后,“寸板不許下海”的禁令雖被解除,但對沿海人民出海仍有種種嚴格規定。關于漁民出海的規定是:沿海各省漁船只許用單桅(福建省可用雙桅),梁頭不得超過一丈,舵工水手不得超過20人,捕魚不許越過本省境界。關于商船出洋貿易的規定是:出洋貿易的海船,雙梁桅頭不得超過一丈八尺,載重不得超過五百石,舵工水手及隨船人員不得超過28人;所帶口糧按路程遠近,每人每日只準攜帶食用大米一升、備用米一升;對于航海所必不可少的備用物品,如鐵釘、油灰、棕、麻等,每船可帶數量也均有限制。(見胡思庸《清朝的閉關主義和蒙昧主義》《吉林師大學報》1979年第2期)
其規定之苛刻,可謂古今中外找不到先例。
乾隆朝向來被圣誕樹般披掛成清朝的盛世之最,可它對外部世界的無知與排斥,也可能到了無以復加的境地。
在康熙朝,尚有廣州、漳州、寧波、云臺山(今連云港附近)四地為通商口岸。1759年,乾隆下旨限定為廣州一地,規定外國商人到廣州后,其買賣必須經過政府特許的商人組織“洋行”進行;外商在廣州的起居行動必須接受洋行的監督與約束;外商在廣州時只準在洋行修建的所謂“夷館”中居住,除在每月規定的日子里可以到規定的地方游散外,不準離開“夷館”。
此外,還不準在廣州過冬,每年五、六月入境,九、十月間必須出境。不準外國人攜帶婦女到廣州,不準他們像中國官員紳士那樣乘坐轎子;嚴格禁止外國人雇用中國人和中國人向外商借貸資本,等等。
1793年,一個已馴服了蒸汽并即將駕馭電力的國家,派出了特使以為乾隆祝壽之名來到中國,要求清朝在對外貿易上作出重大改變,這個國家就是英國。
英國國王喬治三世要特使馬戛爾尼勛爵轉給乾隆皇帝一封信,信中說到希望和中國建立外交關系,并進行互利的商貿往來。在喬治三世看來,英國每年幫大清銷售了非常多的“Chinese herb”(直譯為“中國草”,當時還沒有茶葉這個單詞“tea”),你們能不能幫我們也銷售一些貨物呢?總不能老要我們送白銀給大清,而自己卻長期處在巨額逆差的地位。
乾隆皇帝在給英王的回信中說:在統治這個廣闊的世界時,我只考慮一個目標,即維持一個完善的統治,履行國家的職責,任何奇特、昂貴的東西不會引起我的興趣。正如您的大使能親眼見到的那樣,中華大地物產豐盈,無所不有,原不仰賴別國貨物。中國特別盛產茶葉、精美的瓷器、絲及其他物品,皆為爾國及其他歐洲各國必需之物……
這意思很明確:大清沒有你們,照樣可以活得更好;你們如果沒有中國貨物,就活不下去。你們有什么資格要求大清帝國修改貿易規則呢?
這次晉見在承德避暑山莊,除對英國國王提出的建立兩國外交關系和商貿往來絲毫不感興趣,乾隆還對馬戛爾尼不在殿下行三叩九拜大禮無法容忍,他斥責道:
難道爾等不是仰我大清皇帝的威儀才遠渡重洋來朝拜的嗎?
難道爾等前來祝壽不就是為討朕的歡喜,希望得到朕的封賞嗎?
47年過后,英國人終于以軍艦和大炮敲開了清王朝的閉關鐵鎖,打開了中國塵封已久的大門。
商品不讓進來,那就讓鴉片熏天燎地地進來!
在這場從一開始就沒有勝負懸念的對決中,一方是當時世界上最現代社會的代表,為的是獲得自由買賣的特權;一方是最保守社會的代表,在“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錚錚道義原則下,又顢頇無知幾近黃口稚童。直到鴉片戰爭以后的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道光皇帝還在命令沿海官員提審英俘:“究竟該國地方周圍幾許?”“英吉利至回疆各部有無旱路可通?平素有無來往?與俄羅斯是否接壤?”(見《海國圖志》卷5 3)
馬克思將這場對決稱為“一種悲劇,甚至詩人的幻想也永遠不敢創造出這種離奇的悲劇題材”。(《鴉片貿易史》《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二卷)
四
中國有18000多公里的海岸線,有6000多個大小島嶼,海洋面積有300多萬平方公里,當然應該屬于海洋國家。可綜觀華夏五千年歷史,大都與東面的海洋無關。
朝朝代代的都城,無不建立在群山環抱的平原之中,洛陽、西安、南京、北京……帝王們在忙于整肅宮廷爭斗、諸侯叛亂、農民起義,也忙于紅裙笙歌、百獸率舞的同時,有時也要分出大部分精力,去對付西部高原、北部關外每到草衰之時就策馬奮蹄、洪水猛獸般沖殺進來的游牧民族。偶爾,他們也會記起大海,但那不過是受了煉丹術士們的蠱惑,派童男玉女去海上求取長生不老的仙藥;或如鄭和下“西洋”,沿路請人白吃白喝,還帶白送,以揚朝威,無遠弗屆,圖的是肥皂泡里的精神自慰……
縱使沿海省份浙江、福建、廣東、海南的生存景觀已然彌漫有較多的海洋鐵腥味的氣息,僅以福建而言,臺灣有80%的人祖籍是飄海過去的福建移民,在東南亞的數百萬華僑里祖籍福建的也位居第一。美國《福布斯》雜志刊出1996年全球前十大華人富豪,其中有四名祖籍福建,并都在東南亞從商。在閩南民間,一句俗語已經有幾百年的歷史了——“第一好過番,第二好過臺灣”。
縱使在南方不乏有康有為、梁啟超、嚴復、孫中山這樣的高蹈遠舉之士,他們或文或武,或急或緩,以求中國能將自己那張皺紋、筋脈里被撲撲黃塵與沙礫覆蓋的老臉掉過來,在東邊吹來的陣陣潮潤的海風中,洗去滿臉千年的酸辛與蒼涼……
如果把南方人的變革理想比作一支箭,把北方的首都城市(比如西安、洛陽、開封、北京)比作標的,中原和關中則是能夠銷熔所有箭鏃的魔陣。也就是說,無論你的箭鏃多么鋒銳,多么有力,可是你沒法震撼北方的權力中心,因為你越不過廣袤無邊、亙古無變的中原和關中……
這不是箭手的膂力問題,甚至也不是社會力量的比例問題。最根本的問題也許在于,這是一個種族的文化命運。(摩羅《因幸福而哭泣》工人出版社2002年1月版)
海洋是動態的,一望無際的,與海洋的遼闊相比只有天空。人類在陸地上所經歷的風險,相對于在海洋中所經歷的風險是微不足道的。在海洋上要求穩定,要求沒有風險,無異于神話。
海洋是開放的,海洋無法封閉,只是有近海與遠洋的區別而已。人們在海上航行,只要前方有陸地,不管是什么地界都得上去,人們需要陸地進行休整,補充給養。一次次的靠岸,不僅發現居住了不同膚色的民族的陸地,而且目睹了斑斕五色的生活方式,找到了豐富的資源和市場。以海洋為人生大背景的人,必然以四海為家,容易形成兼收并蓄的特點。
在驚濤駭浪、雷電臺風面前,個人的力量難以抵御,在海上至少要形成五六個人、七八個人或者更多的人組成的團隊。如果說,農耕文化中難以培養按契約、規則和協作精神組合起來的團隊精神,而且,農耕共同體里更多的是靠資歷、輩分推選出權威,技術在這里不是首要的;那么,海上共同體首先得看你的技術,否則你當不了船長,誰也不愿意把自己的生存與發展賭在只有資歷、輩分而不懂得海洋的人身上。海上作業要求人們必須有嚴守規則、協同作戰、配合默契,同時又尊重技術權威的團隊精神。
海洋生活還有一個重要的特點,海上航行的惡劣自然條件與激烈競爭,迫使人類要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不斷地改進航海技術和運輸工具:海船由單桅單帆發展到雙桅雙帆,然后又是多桅多帆,再后來實現了機械化,直至后來的核動力;海上通訊聯絡由傳統的火光聯絡、旗語、吹海螺、牛角,變為信號燈、發報機、無線電通訊,直至今天的無線電話甚至可視電話;海上導航由古老的看日出月明、測風向,到后來的羅盤,直到今天最先進的衛星導航,可以說新技術、新設備層出不窮。
傳統的農業生產主要靠經驗,而經驗來自經驗者本人,非眼見不為實,即使親眼見了他人的好東西,也不一定拿來為我所用,古有“橘生淮北變成枳”,今有“中國有自己特殊的國情”。與海洋上的人們不斷地創新變革相比,靠天吃飯的農耕文明在這方面表現得相當遲緩,最明顯的莫過于我們祖先使用了至少十幾個世紀的鐮刀、鋤頭,即便到了今天所謂科技高度發達的現代社會,仍有大量的中國農民在使用……
我們不妨以山、海來構成中國白明以來近代史的兩個主體意象。
在這600余年中,山與海無疑是對峙的:
中國版圖上迤邐不絕的崇山峻嶺,既讓皇帝們登高望百米、千米之遠,儼然已見四方叩服,萬國朝拜,又讓百姓各自為籠,坐谷為蛙,雖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而漫長的海岸線,始終是一條曲曲折折、氣息曖昧、可以廢棄的草繩……
即使在皇冠落地之后,山仍是高舉沖天的火把,從北邊的太行山、大別山,到南方的井岡山、九嶺……無不唱著昂揚的旋律,海多在瘦月疏星之夜哼起不無悲涼韻味的詠嘆調。
只是到了20世紀的80年代,中國的半邊肌體才感覺到了海浪一陣陣溫暖地拍打,她的一只耳朵里已經海螺般嗚嗚生響,遙聽來自海平線的獵獵呼喚。海終于唱起了雄渾的主旋律,是在新世紀以后,在沿海地區大抵站穩了腳跟的海洋文化,開始向中國腹地一路精進——
從非國有經濟五光十色、魚龍曼衍的沿海地區,已占去全國經濟江山十分有其七的總量,到近些年,一批又一批具有海洋文化背景、富有海洋經濟經驗的領導者走向中央及各省市的權力中樞;
從中西部地區進入新世紀后不約而同地發動一輪實質性的思想觀念的再解放,到近幾年招商引資熱潮席卷各地,世界500強企業紛紛登陸,中國已成為當今世界大洋里吸引游資的頭號巨鯨,頻繁的對外交流與對外貿易,潤物無聲地推動體制上觀念上的變化……
倘若還沒有多少人能道破這是一場已經延誤了600年的中華民族由陸地向著海洋的偉大進入,但世界卻能切實感到——
一個因數千年來龜縮于內陸而老態龍鐘的國家,正處于向海洋國家的深刻嬗變之中。
不老江山,總能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