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自然不僅能夠讓人們愉悅,也能給人們以啟示。在西方自然詩中,自然蘊含著哲理,象征著人格,啟迪著自由,昭示著上帝,值得人們去沉思。中國自然詩對此也從某些方面給予了不同程度的印證。正是由于這種重要的啟示作用,自然不再作為純粹的客體而存在,而是具有強烈的人文意義。
關鍵詞:自然詩;自然;啟示;中西比較
中圖分類號:I10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854X(2007)06-0114-04
描寫和歌頌自然之美,表達身處自然時的怡然自足,無疑是西方自然詩人在面對自然時的普遍心情。但反過來,自然也會讓詩人去沉思,正如華茲華斯所說:“對于我,最微賤的花朵常能給人/深刻得眼淚也無法表達的思緒。”①在西方自然詩中,自然給了人們怎樣的啟示呢?本文即對此作一探討。
一、自然蘊含哲理
自然是哲學思考的重要領域,也是人類生存和發展的重要場所,自然中的某種存在、某些現象對人類來說,總是意味深長的。自然充滿哲理,是西方自然詩中自然之啟示的一個重要方面。
首先,自然關聯著重大哲學命題。馬婁在《大自然》一詩中說:“大自然賦予人類四大元素”②,進而說這四種元素如何啟迪了人類,對自然與人類的關系進行了初步的探討,具有唯物色彩。勞倫斯的《落葉》中,“有一種肌體的連結,像樹葉屬于樹枝/還有一種機械的連結,像落葉般拋在大地”③,則充滿了辯證法。濟慈的《蟈蟈與蟋蟀》一詩通過蟈蟈與蟋蟀的叫聲闡述了“美是永恒”的觀念,《希臘古甕頌》又強調了“美即是真,真即是美”,觸及了一些重要的美學命題。西班牙塞爾努達的《紫羅蘭》在描寫紫羅蘭的輕盈濕潤、悅耳動聽、美麗優雅后說:“時間進入她的花瓣/于是她獲得了那一瞬間/生命短促的美/只是在記憶中”④,探討了瞬間與永恒這一對哲學命題。赫里克《詠黃水仙花》一詩,更是值得仔細體味:“美麗的黃水仙,凋謝得太快”,“我們方生也就方死/一切都要罷休”,“你們謝了/我們也要去了/如同夏雨之驟/或如早晨的露珠/永無痕跡可求”⑤,生與死這個哲學命題從自然界一直演繹到了人類社會。這些西方自然詩,與中國兩晉時期大談有無、本末、體用、象意等哲學命題的“自然玄言詩”,有著極其相似之處。陶源明就曾說過:“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飲酒》之五)。
其次,自然喻示出某種人生哲理。近代詩人羅賓生的《一條沒有路標的小徑》描寫了一條既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的路,但正是因為走這條路,詩人才得以看見了美麗的自然風景,并認為自己進入了生命的“綠洲”,找到了自己的靈魂。人生往往如此,偶然就是必然。弗羅斯特的《未選擇的路》寫道:“一片樹林里分出兩條路/而我選擇了人跡更少的一條/從此決定了我一生的道路”⑥,同時又對未選擇之路生出頗多感慨。面對樹林之路,人不得不選擇;而面對人生之路,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惠特曼的《雙溪》以擬人的筆調,描寫了兩條小溪相伴入海的情景:“并排的兩條小溪/兩條混和、平行、漫游的流水/伴侶、旅客、邊走邊嘮叨/流向永恒的海洋/這些微波,順流而過的浪濤,生命和死亡的河流/主體和客體奔流著,急轉直下/真實的和理想的”,處處都隱示著人生。中國也不乏蘊含人生哲理的自然詩。“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蘇軾《題西林寺壁》)和 “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緣身在最高層”(王安石《登飛來峰》),都從不同角度闡述了“當局著迷、旁觀者清”的人生真諦。
此外,自然還往往暗示著某種社會現象。四季的輪換變化、地上的花開花落、天上的云卷云舒,本來只是具有自然意義的普通現象。但隨著人類社會的出現,自然現象便開始與社會現象緊密地聯系在一起。雪萊在《西風頌》中喊道:“吹響一個預言!啊,西風/如果冬天已到,難道春天還用久等”,看到西風,聯想到冬天,進而聯想到春天。但這并不是對季節變換的一般性陳述,而是在呼喚和預言著某種社會變革,西風、冬天、春天都具有很強的社會啟示意義。無獨有偶,德國斯托姆在《秋天》中也表達了類似思想:“挨過了多苦多難的嚴冬/就會迎來春日的芬芳”,預示著苦痛過后就有幸福生活。
二、自然象征人格
大自然,特別是山水往往是一種人格力量甚至是一種國家精神的象征。惠特曼認為,“草葉”可以隨處生長,具有頑強的生命力,正好象征著自己努力向上的精神品格,也象征著美國處于上升時期“不斷追求”的國家精神,因而把自己的詩歌集取名為《草葉集》。《草葉集》里有很多描寫大自然的詩歌。在這些詩歌中,大自然不再是人們發泄情感的被動承受者,而是活躍向上的自在生命體,時刻啟示著人們必須奮發有為。《大路之歌》、《自己之歌》等都謳歌了美國的大好河山,描寫了美國的森林、草原、田野、大海及其它自然景色,催人奮進。美國現代詩人加蘭的很多自然詩歌也充滿了自然對人的啟示,他曾經寫到了山的偉岸,并認為這象征著一種偉大的人格力量。西方自然詩中的“山水象征人格”,有點類似于中國的“山水比德”觀,中國人認為山能讓人學會寬容,水能給人以睿智,因而有“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之謂。同樣,西方自然詩中的“山水象征國家精神”與中國自然詩也有相同之處,“泰山巖巖,魯邦是瞻”(《詩經·魯頌》),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在西方自然詩人看來,自然中的風雨、夜晝、鳥蟲也是某種精神的象征。雪萊《西風頌》寫盡了西風的氣勢,實際上是在呼喚一種人文精神。“狂野的西風,你把秋氣猛吹/不露臉便將落葉一掃而空/猶如法師趕走了魔鬼”,“你激蕩長空,亂云飛墜/如落葉;你搖撼天和海”,“你把雨和電趕了下來,只見藍天上你馳騁之處/忽有萬丈金發披開”,這是一種何等的氣魄!詩人非常羨慕能夠“同你一樣:高傲、飄逸、不馴”。他的另一首詩歌《給夜》認為夜象征著一種原動力,“用你催眠的魔杖點化一切”,并進一步呼喚:“我只請求你,親愛的夜/快加速你正在迫近的步履”,希望夜能給他以靈感和啟示。濟慈在《夜鶯頌》中說:“并不是我嫉妒你的好運/而是你的快樂使我太歡欣/因為在林間嘹亮的天地里/你放開了歌喉,歌唱著夏季”,夜鶯實際上象征著詩人不愿為世俗所束縛的情懷,于是詩人繼續說:“去吧,去吧,我要朝你飛去。”
在西方自然詩人看來,花和某種植物最能代表人的精神品質。莎士比亞在《皆大歡喜》中講述了一位公爵被篡位的弟弟逐出家門后走向田園的故事,劇中一首小詩寫道:“不懼冬風凜冽/且向冬青歌一曲/噫嘻乎冬青/可樂唯此生”,冬青的品格與人的性格在這里達到了異質同構。惠特曼《在路易斯安那我看見一棵斛樹》描寫了一棵古老而孤獨地站著的斛樹,說它發出歡樂的枝葉。他接著說:“它的外表粗獷、不曲、強壯,使我想起我自己”,把樹和自己聯系在一起。不僅如此,“它對我是一個奇異的象征,它使我想起男子氣概的愛”,樹已經完全被人格化了。在《為丁香花季節而歌唱》中,惠特曼描寫了丁香花季節的蓬勃生機,是為了表明“讓我們奮起前進”,也希望自己“能夠像鳥一樣飛翔/能夠逃走,像乘著快艇出航/靈魂越過一切”。惠蒂埃《蔓生的五月花》描寫了在枯葉和苔蘚中有一朵蔓兒花,作者“俯身看這處境艱難的低微生物/心想它竟然有辦法/——頂著煩惱、阻擾、寒冷和朽枝爛葉/竟使嚴酷的日子顯得可愛親切——用它的花使這悲慘世界歡洽”。這朵花實際上象征著身處逆境中的人們的某種頑強意志和樂觀精神。布萊恩特的《致皺緣龍膽》通過與龍膽花對話,表達了對死亡無所畏懼的心情:“但愿我也這樣:當我看見/死亡的時刻挨近我身邊/我能心中開著希望之花/眼睛凝視著天堂——出發”,通過皺緣龍膽寄托了自己的情懷。
在中國,不同的花也象征著不同的品質。國色天香的牡丹象征著雍容華貴,“傲霜斗雪”的紅梅象征著頑強不屈,“歲寒不凋”的松柏象征著堅毅剛強,“出污泥而不染”的蓮花象征著正直純潔,“中通外直”的竹子象征著謙虛謹慎,“與世無爭”的菊花象征著隱逸高潔,等等。花卉的這些特點往往與人的品質緊密聯系在一起,周敦頤就曾說:“晉陶源明獨愛菊,自李唐以來,世人盛愛牡丹,予愛蓮之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水而不妖”(《愛蓮說》)。也正因為如此,中國人對花卉的吟詠千百年來不絕。
在西方自然詩人看來,即便是人工的自然,也能給人以啟示。洛威爾的《噴泉》寫了“夜半欣然,晝亦欣然”、“不分晴雨,總覺歡樂”的噴泉,并認為這象征著一種“不屈不撓”、“不知疲倦”的精神,以至于自己愿以它為榜樣:“燦哉噴泉,我心榜樣,新穎多變,永恒向上。”
三、自然啟迪自由
陶源明曾說:“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飲酒》之五)。詩中的“自然”具有雙重含義,一是指“美麗清新的大自然”;二是指“自由自在的本真狀態”。在他看來,社會是一個巨大的囚牢,而自然則是一個放縱自我的廣闊天地。西方自然詩也每每給人以自由的啟示。
處于本真狀態的大自然啟示著人們去追求純樸寧靜,展示率真的天性。古希臘時期,女詩人薩福就描寫了純美而真實的大自然,《月》寫道:“滿月出天邊,銀光浸陌阡。群星皆隱蔽,不肯露容顏。”這個傳統一直影響著后世。斯賓塞《牧人月歷》、馬婁《熱烈的牧人情歌》、納什《春》、拜倫《龍巖》、雪萊《島》、托馬斯《池》,以及“湖畔派”代表人物華茲華斯的很多詩作,都描寫了自然的本真狀態。本真的自然往往啟示人們在返璞歸真中尋求自由。薩福在《夏》中說:“清涼的泉水喃喃流過/芳香洋溢的果園/林中的樹葉發出蕭蕭/引人恬然入眠。”拜倫在《龍巖》中更是表明了自己的歸隱心理:“大河奔騰,浪花飛濺/使大地陶醉,把人心吸引/若能在此地終身棲隱/最高傲的心胸也怡然自足。”⑦
華茲華斯甚至認為,既然自然是最純真的,那么人也應該努力去追求一種自然之趣。他的《露西》組詩就專門塑造了一個按照自然法則成長起來的少女。這位少女“只是同樹木和巖石在一起/每天隨地球在回旋”⑧,像“一朵半隱半現的紫羅蘭/開在長青苔的石旁”⑨,這位少女還沐浴了三年陣雨和陽光,“浮云把自己的形態給她/楊柳為她把腰枝彎下”,“她要像幼鹿那樣的歡鬧/那樣在山上或草上奔跑”,最后連大自然也說:“世界上沒有比她更可愛的花。”在華茲華斯看來,只有按照自然的法則去成長,才會有最美的形體;只有按照自然的規律去生活,才會有最自由的人生。
“萬類霜天競自由”,大自然無時無刻不在啟示著人們去追求自由。在西方自然詩人的筆下,一草一木、一蟲一鳥乃至一山一石、一泉一溪,都是自由的,誠如毛澤東所說:“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沁園春·長沙》)。葉芝的《柯爾莊園的野天鵝》描寫了天鵝的悠閑自在:“盈盈的流水間隔著石頭/五十九只天鵝浮游/猛一下飛上了天邊/大聲地拍打著翅膀盤旋/勾劃出大而碎的圓圈”。華茲華斯也說:“公雞在高唱/溪水在流淌/小鳥在啼鳴/湖面閃星星”,還把杜鵑稱為“快活的鳥”。不僅如此,西方自然詩人認為無生命的自然物也是自由的。狄更生的《小石》就寫道:“這顆小石多么幸福,獨自在路旁漫步”,“它順應天意/單純,一味自然”。在自然的啟迪下,詩人們也想在廣闊的天空中無拘無束地翱翔。華茲華斯曾大聲呼喊:“帶我上,云雀呀!帶我上云霄”,還想象自己“我獨自游蕩,像一朵孤云/高高地飛越峽谷與山巔”,這與李白“太白與我語,為我開天關。愿乘冷風去,直出浮云間”(《登太白峰》)何其相似!
在西方自然詩中,自然似乎對愛情的自由有著特別的啟示。莎士比亞的《一對情人并著肩》在描寫了春天的嫵媚迷人后,繼續說:“人生美滿像好花妍/春天是最好的結婚天/聽嚶嚶歌唱枝頭鳥/姐郎們最愛春花好”⑩,自由的春天與自由的愛情是一致的。馬婁《熱烈的牧人情歌》寫道:“咱倆偎依巖石上/觀賞牧童伺群羊/清溪潺潺脈脈流/鳥鳴嚶嚶為伴奏”,純美的自然啟示了純美的愛情。華茲華斯也是一邊贊美自然,一邊歌頌美女和愛情,如“只求她沿著蜿蜒的小溪/去追尋瀑布的時候/我能在長滿青苔的地方/或在古老巖洞的石壁旁/陪她坐半個晌午”,“每晚我倚在這洞里的時分/好月亮啊,把我愛的姑娘引向這里”。歌德因沉浸于自然而歡暢無比,在《五月之歌》中情不自禁地喊出:“啊,愛情,啊,愛人/如此金黃燦爛/猶之晨間的花朵/在高處飄揚”。在中國自然詩中,也可以看到自然對愛情的啟示。“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韋莊《思帝鄉》),在自然的啟示下,羞澀的姑娘也變得大膽了。
四、自然昭示上帝
在西方自然詩人看來,先有上帝,后有自然萬物。因而他們在面對大自然時,會情不自禁地感到冥冥之中有一種神秘力量在主宰自然,于是他們越是歌頌大自然,就越能從自然中感受到上帝的存在。“自然昭示上帝”是西方自然詩中一種非常普遍的情形。
丁尼生《渡沙渚》寫道:“千古洪流,時空無限/滔滔載我至遠方/渡沙渚一線/泰然見領航”,在他看來,正是上帝在指引他渡過沙渚。布朗寧在《海上鄉思》里寫道:“遙望非洲大陸/木星在天際默默閃爍/此時人同此心/一起贊美上帝而禱祝”,詩人通過自然與上帝合一,從而忘記自我。山水文學巨匠華茲華斯《在威斯敏斯特橋上》、《兩個四月之晨》、《寫于格拉斯米爾的詩行》、《露西》組詩、《水仙》、《彩虹》、《寫于早春的詩行》、《對,這是山的深沉的回聲》中,都因為自然而想到了上帝。“太陽從沒用它那華美的初照/把山嶺、山谷、巖石染得更艷麗/泰晤士河自由自在輕快流去/上帝啊,房屋看來還都在睡覺”。華茲華斯把倫敦城當成了上帝的一個嬰兒;“我們走著路,又亮又紅的/朝日正緩緩在升起/馬修一下站停,看了看說/愿一切如上帝之意”,一見到太陽,馬上想到上帝,反應非常之迅速。
其它西方國家的詩人們也無不對上帝充滿著敬意。法國大作家雨果認為,自然中的一切美麗景象,不過是上帝的創作而已。他在《牧人與羊群》中就說過:“上帝正在花樣翻新地譜寫詩篇/如同荷馬老人一樣/它有時反復地寫/所用的是花,是樹,是水,是山”,自然萬物成了上帝手中的筆,上帝高興怎么畫,就怎么畫。既然如此,看到自然,能不聯想到上帝嗎?德國詩人霍夫曼面對美麗的夜晚,也很快想到了上帝,他在《晚歌》里就說過,只有上帝才能賜給人們真正的夜晚的安息。
在中國自然詩中,自然也能給人以宗教的啟示,王維描寫的“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過香積寺》)、“聲喧亂石中,色靜深松里”(《青溪》)、“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酬張少府》)和“雨中山果落,燈下蟲草鳴”(《秋夜獨坐》),都分明是一種禪的境界{11}。但與西方不同的是,中國詩人筆下的自然不是某種宗教和神靈的附屬物,而是自由存在的獨立體,因此它給人的啟示與其說是讓人去皈依宗教、崇拜神靈,不如說是以一種“坐禪”的方法而靜觀萬物,從而在精神上得到超脫。
注釋:
①⑧⑨ 黃杲炘譯《華茲華斯抒情詩選》,上海譯文出版社2000年版,第191、86、87頁。
② 孫梁編選《英美名詩一百首》,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1987年版,第39頁。
③ 賀年主編《世界經典詩歌金榜》,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77頁。
④ 黎華選編《外國風景詩精選》,百花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第124頁。
⑤ 張劍編《綠色的思忖》,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95年版,第146頁。
⑥ 詩刊社編《世界抒情詩選》,春風文藝出版社1983年版,第193頁。
⑦ 楊德豫譯《拜倫抒情詩七十首》,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46頁。
⑩ 湖南外國文學研究會編《外國詩歌選》,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9頁。
{11} 參見劉保昌《道家文化的生成背景及其多元構成》,《山東社會科學》2003年第6期。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