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本論》第一手稿的五大哲學創新

摘要：《資本論》第一手稿（即《1857－1858年手稿》，以下簡稱《手稿》）不僅是馬克思經濟學創新的主要作品之一，也是其哲學創新的主要代表作之一。它是繼馬克思19世紀40年代的初步哲學探索之后，其哲學思想發展的又一座高峰，是馬克思哲學創新第二階段（《資本論》創作階段）的奠基之作，也是其哲學創新第三階段（《馬克思晚年筆記》創作階段）的重要理論來源和思想起點，在馬克思哲學發展歷程中具有承上啟下的重要橋梁作用。確立對《手稿》哲學地位的上述肯定性理解，其意義不僅在于糾正長期以來對這一手稿的單一經濟學學科理解，還在于確立對馬克思主義哲學史的新解釋模式，消除長期以來流行的關于馬克思哲學史的兩種錯誤觀念——“馬克思哲學創新一次完成論”、“兩個馬克思對立論”。

關鍵詞：馬克思；《資本論》；《1857－1858年手稿》；哲學創新

中圖分類號：Ｂ516．7文獻標識碼：Ａ文章編號：1003－854Ｘ（2007）06－0009－09

馬克思《資本論》第一手稿（即《1857－1858年手稿》，以下簡稱《手稿》）的學術價值和理論創新，一直是國內外學者研究和討論的熱點問題。對于這一重要手稿在馬克思主義思想史上的歷史地位，長期以來國內外理論界占統治地位的看法，是將其僅僅視為馬克思《資本論》創作過程中的一部重要的經濟學手稿，將其所實現的重大理論創新，基本上局限于經濟學層次的創新，其中最重大的理論創新，就是從經濟學層次系統闡明資本主義剝削的本質和機制，完成馬克思的第二個偉大發現——剩余價值理論（馬克思的另一偉大發現——唯物史觀——被認為在他19世紀40年代的哲學革命中已經完成）。基于這種單一學科層次的理解，《手稿》自1939年在莫斯科首次以德文發表以來，就一直被視作一部單純的經濟學手稿，被冠以“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政治經濟學批判（1857－1858年手稿）”、“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等各種稱謂。至于《手稿》的所謂“哲學意義”，國內外學者中廣泛流行兩種看法，一是認為《手稿》作為一部經濟學著作，不具有獨立的哲學意義，或認為《手稿》的哲學創新只是經濟學創新的附屬物，是《手稿》的次要內容；二是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承認《手稿》的哲學意義，但認為《手稿》的哲學意義主要在于驗證馬克思19世紀40年代業已奠定的唯物史觀原理在資本主義社會形態的“具體適用性”，也就是說《手稿》對于馬克思的唯物史觀而言，主要是驗證、檢驗的關系，而不是創新和發展的關系。總之，在以往國內外理論界的研究中，《手稿》的哲學價值、哲學意義，要么被湮沒在馬克思篇幅巨大的經濟學分析中，要么基本被限定在對馬克思19世紀40年代業已創立的唯物史觀的驗證和詮釋上。

在本文中，筆者力圖闡明一個重要學術觀點，即《手稿》不僅是馬克思經濟學創新的主要作品之一，也是其哲學創新的主要代表作之一，是馬克思哲學思想發展史上的一座重要里程碑。對于這一重要手稿，不僅要看到其經濟學創新的重大科學意義，還要重視其對于馬克思哲學創新的重要里程碑意義。事實上，馬克思繼19世紀40年代中后期對其新唯物主義哲學的思想奠基和初步表述（哲學創新第一階段）之后，在19世紀50年代后期的這一重要手稿中，又進一步奠定了其哲學創新第二階段（《資本論》創作階段）的理論基礎，將其哲學創新提升到一個新的階段、新的水平①。也可以說，《手稿》實際上是自馬克思19世紀40年代的初步哲學探索以來，其哲學發展的又一座思想高峰，是馬克思哲學創新第二階段最重要的哲學文本，在馬克思哲學發展歷程中具有承上啟下的重要橋梁作用。它既是馬克思19世紀40年代哲學思考的合理延伸和重大深化，也是其晚年時期哲學創新的理論準備和思想起點。《手稿》的重大哲學創新，主要表現在五個方面：新唯物主義實踐觀的新探索——勞動二重性理論的系統制定；異化理論的新發展——異化勞動新規定的提出；現實的人的三大歷史形態理論的首次提出；社會形態發展理論的重大發展；自然、勞動、社會、人有機統一的總體性歷史發展觀的系統闡明。這五大哲學創新，既是對馬克思19世紀40年代初步形成的新唯物主義基本原則的理論升華和創造性發展，也是其晚年時期相關哲學探索的重要理論來源和思想起點。以下我們就來依次探討《手稿》的這五大哲學創新。

一、新唯物主義實踐觀的新探索：勞動二重性理論的系統制定

勞動二重性理論的首次系統提出及對其哲學內涵的全面揭示，是《手稿》對馬克思19世紀40年代初步形成的新唯物主義實踐觀的最重要的理論發展。在《手稿》之前，馬克思曾在其40年代中期的一些重要手稿（特別是《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初步形成并表述了新唯物主義實踐觀的基本思想，包括四個內在聯系、有機統一的基本觀點：實踐活動的自然存在前提論、實踐活動的本質特征——對象化活動論、實踐活動中人與人的社會關系——異化勞動論、實踐活動中人與自然的關系——人化自然論。此外，早期手稿初步認識到人類勞動實踐活動的二重性，既注意到各種特殊形式的勞動，也從各種特殊形式的勞動中抽象出一般形式即共性意義上的勞動，并意識到財富的本質并非特殊勞動，而是一般勞動。但早期手稿僅僅是簡略地提出了關于勞動二重性的上述思想萌芽，尚未對勞動二重性思想的深層哲學底蘊和理論實質作任何進一步的說明，而“一般勞動”概念的科學含義也尚未確定下來，除了用以指稱區別于特殊勞動的“具有普遍性與抽象性的一般勞動”外，有時還被用作“異化勞動”的同義語②。真正系統地提出勞動二重性理論，并對其深層哲學內涵進行科學剖析，是在馬克思1857－1858年創作的《手稿》中首次實現的。在這一手稿中，勞動二重性思想已經成為統攝馬克思全部經濟學分析的核心觀點和思想主線，其哲學內涵也得到了全面的展現和詮釋，包括以下幾個基本觀點：

（一）任何勞動都同時具有特殊性和一般性這二重屬性，是二者的有機統一

從哲學思維的高度來看，任何勞動活動都既是特殊意義上的勞動，即具有特殊勞動形式的具體勞動，同時也都包含著人類一般勞動的抽象共性，都以某種方式反映了人類無差別的一般勞動的耗費和支出。勞動的特殊性包含著人類勞動的一般性，勞動的一般性則存在于各種特殊形式的勞動形態中。任何勞動活動，都毫無例外地是特殊性和一般性、特殊勞動和一般勞動的有機統一。勞動的“二重性”，說的就是任何勞動都具有的特殊性、一般性這兩種有機統一、不可分割的基本屬性，就如同任何商品都具有使用價值和價值這兩種基本屬性，二者有機統一、不可分割一樣。“勞動二重性”這一提法，十分精辟地揭示了人類勞動實踐活動的內部矛盾和基本規定。

（二）勞動實踐活動是勞動的物質性和勞動的社會性的有機統一

馬克思根據勞動的二重性，科學揭示了人類勞動實踐活動固有的雙重品格——物質性和社會性。在勞動的兩重屬性中，勞動的特殊性或特殊勞動，屬于“實在勞動”的范疇，更多地反映著人類勞動實踐活動的物質基礎、人與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即人類生活得以實現的永恒的自然必然性；勞動的一般性或一般勞動，則屬于“社會勞動”的范疇，更鮮明、更突出地反映了人類勞動實踐活動的社會屬性、不同勞動者及其特殊勞動之間存在的社會聯系。任何勞動活動，都是人與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過程，具有特定的物質內容，同時也都是人類社會勞動系統的一部分，都以某種方式反映了人類無差別的一般勞動的耗費和支出，具有質上的同一性，可以從量上進行比較和交換。這既表明了不同勞動者及其勞動之間存在的社會聯系，也表明了勞動實踐活動本身所具有的社會本質。

（三）人類勞動實踐活動，內在地蘊含著二重關系（人與自然的關系、人與人的關系），是二者的有機統一

在馬克思看來，任何勞動實踐活動都包含著以人為主體的兩個方面的關系：人與自然的關系、人與人的關系。勞動活動的特殊性、物質性，反映的主要是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這其中既包括作為物質前提的外部自然對人類勞動的客觀制約關系，也包括人類在遵循自然規律的前提下對外部自然發生的實質性改造關系和后者在人類勞動的對象化活動作用下發生的符合人類目的、意志的形態改變（即“人化自然”的形成）。勞動活動的一般性、社會性，反映的則主要是人與人的社會關系，這既表現在不同勞動者之間相互交換勞動產品的社會聯系上，也表現在不同勞動者作為社會勞動有機系統中不同勞動形式的具體承擔者，彼此之間相互依賴、相互制約的社會關系上。

《手稿》所揭示的勞動二重性思想的上述三重哲學意蘊，是馬克思對早期手稿的實踐觀思想的理論升華和創造性發展，填補了早期實踐觀的重大空白，表明其實踐觀思想已趨于完備和系統化。早期手稿提出的實踐觀四個基本觀點，加上《手稿》中首次得到系統、全面闡發的勞動二重性理論，馬克思的新唯物主義實踐觀首次形成了一個完整、嚴謹的科學體系，包括五個基本觀點：自然存在前提論、對象化活動論、異化勞動論、人化自然論、勞動二重性論。就其哲學底蘊而言，勞動二重性理論實際上有機綜合了實踐觀的前四個觀點的思想成果，達到了對人類勞動實踐活動的更深刻、更全面、更具系統性的認識。它既充分肯定了勞動實踐活動的自然物質前提和對象性本質特征，也深刻揭示了人類勞動活動固有的雙重性質（特殊性和一般性、物質性和社會性）、雙重關系（人與自然關系、人與人關系），并科學說明了它們的辯證統一關系，從而達到了前四個觀點中任何一個觀點都不能達到的那種全面性和系統性。從一定意義上，也可以說，勞動二重性理論是新唯物主義實踐觀思想體系中的首要觀點、核心內容。

二、異化觀的新發展：異化勞動新規定的提出

以往國內外學界的流行觀點認為，馬克思異化觀的頂峰之作、思想制高點是其創作于19世紀40年代中期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這一手稿提出的人本主義異化觀四個規定（勞動產品與勞動者相異化、勞動活動與勞動者相異化、人的類本質與勞動者相異化、人與人相異化），就是對馬克思異化觀最完備、最系統的表述；馬克思后來要么是根本放棄了作為早期“不成熟思想”的異化理論，要么就是對這一問題（即異化問題）的繼續探索，已呈現出明顯的“創造力衰退”的態勢。

實際上，就馬克思本人探索異化問題的真實思想軌跡而言，早期手稿的異化理論并非馬克思異化思想的所謂“頂峰”或“最后完成”，而是他探索異化問題的邏輯起點；馬克思異化觀的發展實際上經歷了兩次思想高峰，也可說是兩次飛躍、兩座里程碑：一是早期手稿對異化觀的思想奠基和初步表述，二是《資本論》及其手稿（尤其是第一手稿）對異化觀的重大深化和創造性發展。在《資本論》及其各手稿中，《資本論》第一手稿對異化問題的探索，具有最重要的理論意義，它奠定了馬克思異化思想發展的第二階段（《資本論》階段）的理論基礎，是繼早期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之后，反映馬克思異化觀思想成果的最重要的哲學文本。在這一手稿中，馬克思不但直接繼承了早期手稿異化觀的基本思想，還立足于唯物史觀和剩余價值學說兩大發現，根據新的經濟事實和哲學分析，賦予異化范疇以下三個新規定，填補了早期異化理論的重大空白，使異化理論趨于完備和系統化。

（一）工人的活勞動與勞動條件相異化

這是《手稿》對早期異化觀最重要的理論補充，從異化勞動的結果、表現追溯到異化勞動的根源、前提。勞動條件也就是進行勞動活動的生產資料。它作為物化勞動，本來是同人的活勞動統一在一起并從屬于人的活勞動的。這種勞動就是自由勞動。但在特殊的歷史條件下，勞動條件和勞動者相異化了，也就是說，勞動者和自己勞動條件的所有權分家了，勞動條件以資本的形式與工人相分離，作為一種獨立的東西與工人相對立；不是工人支配勞動條件，而是勞動條件支配工人；工人作為活勞動的承擔者，同他的勞動條件的經濟的、合理而節約的使用之間，存在著毫不相干的關系；甚至把浪費工人生命和健康，壓低工人的生存條件本身，作為節約生產資料、勞動條件的重要手段。在早期手稿中，馬克思深刻揭露了資本主義條件下勞動異化的種種表現形式，但尚不能對異化勞動的歷史根源做出科學的說明，因此異化勞動的各規定是缺少必要前提的。《手稿》補充的這一新規定，則科學地解答了資本主義異化勞動的歷史根源問題：正是在封建制生產方式解體的歷史進程中，勞動者逐漸與自己勞動的客觀條件相分離，從而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異化勞動的形成奠定了決定性前提；正是由于不占有勞動條件的自由勞動者階級的形成和資本家對勞動條件的獨占、壟斷，勞動者被迫向資本家出賣自己的自由勞動力，從而被納入到資本主義生產體系中，成為雇傭勞動（異化勞動）的犧牲品。

（二）勞動過程中的智力因素與工人相異化

《手稿》在歷史地考察近代資本主義大生產發展的趨勢的基礎上，揭露了勞動異化的新的特點——勞動過程中的智力因素（包括科學、知識、技能等）與勞動者相異化。這種異化就表現在，它們是為資本服務，作為資本的現實要素，不屬于工人并與工人相對立而存在的：資本主義大工業把科學作為一種獨立的生產能力與勞動分離開來，并迫使科學為資本服務，這種科學對于勞動者來說，表現為完全異己的、敵對的和統治的權力；為追逐剩余價值，資本采用技藝和科學的一切手段，來增加工人的剩余勞動時間，以榨取更多剩余價值；在機器生產體系中，科學、知識、技能表現為統治活勞動的資本的屬性，更確切些說，表現為固定資本的屬性；生產過程中的智力勞動是同體力勞動相分離的，智力變成了資本家支配勞動者的權力，而這正是在以機器為基礎的大工業中完成的。

（三）勞動創造的資本與勞動相異化

馬克思指出，資本原本是勞動創造的，但它卻完全統治了活勞動，后者被貶低為資本用于創造剩余價值的簡單工具，是被資本自覺地作為自己的一個要素而納入到生產體系中的。在資本看來，勞動并不具有主體資格，它充其量只是剩余價值生產過程中的一個普通要素而已，與生產過程中的無機要素（比如原料、機器、廠房等）并沒有任何實質性的差別。事實上，在資本主義社會，一切可為資本家榨取剩余價值的目的服務的現實手段，例如科學技術、機器設備、勞動產品、工人的活勞動能力等等，都被納入到“資本”的范疇中來，即成為資本的一個現實要素，它們是完全為資本服務，不屬于勞動者并與勞動者相對立而存在的，而且是奴役勞動者的強大異己力量。此外，資本不僅在生產體系中完全占據統治地位，而且日益成為對經濟生活、政治生活、精神生活全面統治的巨大社會權力，對勞動主體進行全面壓抑。

三、現實的人的三大歷史形態理論的首次提出

“現實的人”是馬克思唯物史觀的基本范疇之一。對人的理解的現實化，以及對“人的本質”的科學闡明，是馬克思根本超越黑格爾、費爾巴哈為代表的舊哲學、創立唯物史觀的根本前提之一。以往國內學界通常認為，馬克思關于“現實的人”的科學理論，是在其40年代中后期的一系列重要文本中（以《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德意志意識形態》為代表）得到完備而徹底的闡明的。而筆者則認為，馬克思關于“現實的人”的科學理論，并不是在19世紀40年代的哲學文本中一次性奠定的，而是逐步得到科學闡明的，包括前后兩個階段：一是他在19世紀40年代中后期的一系列重要哲學文本（其中最重要的是《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德意志意識形態》等三個文本）中對“現實的人”的本質特征的首次科學說明；二是他在19世紀50年代后期的《手稿》中對現實的人的歷史發展的三大形態的首次系統闡釋。換言之，19世紀40年代的哲學文本主要是對“現實的人”的本質特征的剖析和揭示，但尚未充分借助相關具體科學事實，對現實的人的歷史發展軌跡做出富有哲學意義的充分闡明和概括，因此對“現實的人”的哲學分析是不完備的；只有站在整個人類歷史的思想高度，充分結合具體科學研究成果，客觀地說明現實的人的歷史軌跡和未來命運，才能達到對“現實的人”的完備而徹底的認識，而這一理論工作正是在馬克思創作于1857－1858年的《手稿》中完成的。《手稿》提出的現實的人的三大歷史形態理論，包括以下幾個基本要點：

（一）“對人的依賴性和自身的非獨立性——以對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個人全面發展基礎上的自由個性”，就是現實的人的歷史發展軌跡

在現實的人的上述三個歷史階段中，“對人的依賴性和自身的非獨立性”描述的是前資本主義社會中人的存在形態，其基本特點是，個人尚未脫離人群共同體而獨立，在相當程度上還是共同體的附屬物，物的因素（商品經濟）雖有所萌芽和發展，但尚不足以破壞將個人牢固聯系在一起的共同體紐帶；“以對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則特指商品經濟獲得充分發展的資本主義社會中人的存在形態，其基本特點是，共同體紐帶被物的因素（商品經濟）的發展所破壞，個人擺脫了對共同體的依附性，在人身關系上獲得了自由和獨立，但卻被強大的物的力量所奴役，表現出“對人的獨立性”和“對物的依賴性”的二重性；“個人全面發展基礎上的自由個性”特指共產主義社會人的存在形態，其基本特點是，社會成員實現了自由個性和全面發展，個人既擺脫了物的因素的奴役，也重新與社會共同體實現了和諧結合（當然，這種結合現在表現為全面發展的個人之間的自由聯合，而不再表現為個人對共同體的直接依附和從屬）。

（二）“自然血緣關系——統治從屬關系——分裂異化關系——自由聯合關系”，就是現實的人在其歷史發展進程中所經歷的人與人關系的各種歷史形式

具體來說，自然血緣關系是人類歷史原生形態——原始公有制社會——的人與人關系的主導形式，表現為人對以血緣關系為基礎的原始共同體的直接依賴，以及共同體成員的平等協作關系；統治從屬關系是人類歷史的派生形態——奴隸制、農奴制社會——的人與人關系的主導形式，表現為人對以地域關系為基礎的經濟政治共同體的直接依賴，以及一部分人對另一部分人的統治關系和后者對前者的人身依附關系；分裂異化關系是資本主義社會人與人關系的主導形式，既表現為個人對共同體依附關系的瓦解和個人人身關系上的獨立性，同時也表現為私有制、物質財富對人的完全統治、人與人之間的分裂、對抗關系和個人的孤立化；自由聯合關系是共產主義社會人與人關系的主導形式，表現為個人的自由全面發展、人與人、個人與社會的和諧結合，以及作為自由人聯合體的社會的形成。

（三）物質生產的發展是人的存在形態演進和更替的根本動力，也是實現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的決定性條件

顯然，人的特定存在形態，總是與物質生產發展的特定水平相聯系的，是后者的產物。從人對人的相互依賴性，到人對物的因素的依賴性和個人一定程度上的獨立性，以及從物的因素統治下的人的片面發展，到人的全面發展和自由個性的形成，都是以物質生產的相應發展為根本前提、根本動力的。沒有物質生產的相應發展，人的獨立性、人的自由個性都是不可能實現的。物質生產發展的過程性和階段性，決定了人的發展的過程性和階段性。

（四）人的三大歷史形態既是循序漸進、依次更替的合規律性的發展過程，也是人類自由逐步實現的合目的性的發展過程

一方面，人的這三大歷史形態的依次更替，是由物質生產從低級向高級發展的客觀規律所決定的，因而是一個符合社會發展規律的演進過程，其先后順序具有確定性，不存在任意跳躍發展階段的可能性。另一方面，人的歷史形態的這一演進順序，與人類追求自由，努力成為自然、社會的主人的歷史奮斗過程是內在一致的：通過從人的依賴性社會向物的依賴性社會的轉變，人類逐漸擺脫了在自然面前的被奴役地位，開始成為自然的主人，但仍處于社會關系的奴役之下；而通過從物的依賴性社會向個人全面發展的社會的飛躍，人類實現了社會關系的根本變革，既成為自然的真正主人，也成為社會的真正主人。

四、社會形態發展理論的重大發展

過去國內學界傾向于認為，《手稿》對唯物史觀的社會形態發展理論的最重要的理論創新，就在于提出了以人的發展為線索的三大社會形態理論。這種看法固然有一定的合理性，即看到了馬克思《手稿》從人的歷史發展的維度劃分社會形態的一面，但卻忽視了《手稿》劃分社會形態的另一重要維度（生產資料所有制關系）和馬克思從這一維度對人類具體社會形態所做的重要探討。我們認為，不應把馬克思以生產資料所有制關系為尺度的社會形態分析，湮沒在人的歷史發展的三大社會形態理論中，它具有后者不能替代、囊括的豐富思想內涵。在《手稿》中，馬克思對具體社會形態的歷史哲學分析，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一）對人類歷史原生形態的新探索

在這一手稿中，馬克思在對亞洲、歐洲、美洲各國的原始公社制度作了認真的對比研究的基礎上，首次明確將“原始公有制社會”（他有時把這種社會形式稱為“原始共產主義”）確認為具有世界歷史普遍意義的人類歷史原生形態，接近于提出五大社會形態系列中的“原始社會”的科學概念，并將奴隸制社會、農奴制社會視為人類歷史的派生形式，這是他在探索人類歷史原生形態的思想進程中取得的重大成果，是其晚年全面制定原始社會理論的重要前提和思想起點。在此之前，馬克思曾在其早期的一些著作中，對人類歷史的原生形態，從哲學的角度作了一些概括性的描述，譬如他在19世紀40年代中期的《德意志意識形態》一書中曾提出“部落所有制”的概念，并將這種所有制形式視為人類歷史的第一種所有制形式。19世紀50年代初以來，馬克思逐漸對東方國家的原始公社制度及其土地所有制形式發生興趣，并發現在歐洲、美洲、非洲的一些國家也存在類似的公社制度和土地所有制形式，它們的共同特征是存在著土地公有制和共產制生產、生活方式。《手稿》提出的“原始公有制社會是人類歷史原生形態”的思想，正是對自己19世紀40年代以來探索人類歷史原生形態問題的研究成果（特別是19世紀50年代初以來探索原始公社問題的研究成果）的哲學概括和理論升華。在《手稿》中，由于掌握了關于世界各國原始公社制度的大量有說服力的科學資料，馬克思明確斷言：原始公有制社會，是“一切文明民族的起點”③；“奴隸制、農奴制等等總是派生的形式，而決不是原始的形式，盡管它們是以共同體和以共同體中的勞動為基礎的那種所有制的必然的和合乎邏輯的結果”④；“以私人交換為基礎的生產制度，最初就是這種原始共產主義在歷史上解體的結果。”⑤

（二）對資本主義社會形態的首次系統、全面分析

《手稿》的社會形態發展理論的最大理論成果，就是對一種特定的社會形態即資本主義社會形態所做的首次系統、全面的分析。這種分析不僅僅是經濟學、歷史學層次的，同時也是哲學層次的。也可以說，二者是相輔相成、有機統一的：經濟學、歷史學分析從具體科學的層次，首次系統、科學地說明了資本原始積累的過程和實質、資本主義剝削的本質和機制、資本主義的生產和流通過程及經濟運動趨勢，從而達到了對資本主義經濟社會形態的首次系統、透徹認識；哲學分析則借助于經濟學、歷史學相關科學成果，同樣系統、透徹地說明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歷史起源、資本主義的基本經濟、社會特征、歷史功績、歷史局限性和未來發展趨勢，從而第一次達到了對一種重要社會形態——資本主義社會形態——的系統、全面認識，使唯物史觀關于資本主義社會形態的理論趨于完備、系統化⑥。具體來講，《手稿》對資本主義社會形態的哲學分析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1． 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歷史起源的說明。《手稿》借助于經濟學、歷史學科學事實，在馬克思主義哲學史上第一次合理說明了：勞動者與自己的勞動條件的歷史性分離，以及自由勞動者階級的歷史性形成，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起源和形成的決定性前提。

2． 對資本主義的基本經濟、社會特征的說明。這些特征包括：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基礎和本質是資本家對工人創造的剩余價值的無償占有；全部生產是服務于資本家榨取剩余價值的目的的；資本主義生產的發展趨勢是賦予生產以科學的性質，即使科學成為直接的生產力；在資本主義社會，不同勞動者的私人勞動之間是彼此分離的，私人勞動只有通過交換這一中介才表現出社會性；資本表現為全面統治社會生活的異化的權力；人與人的社會關系呈現普遍異化的形式，人與人之間是分裂、對抗的關系等。

3． 對資本主義歷史功績的說明。用馬克思的話說，資本主義的偉大文明成果、歷史功績，突出地體現在它所實際造成的“普遍的社會物質變換、全面的關系、多方面的需要以及全面的能力的體系”上⑦。此外，資本主義所導致的生產力的巨大發展，既使人類擺脫了在自然面前的被奴役地位，使自然服從于人的需要，也為人類的徹底解放、個人的全面發展奠定了決定性的物質前提。

4． 對資本主義歷史局限性和未來發展趨勢的說明。在他看來，資本主義的歷史局限性表現在：其一，資本主義生產是在尖銳的對抗和矛盾中運行的，“通過尖銳的矛盾、危機、痙攣，表現出社會的生產發展同它的現存的生產關系之間日益增長的不相適應”⑧。其二，它是以直接剝奪勞動者的自由發展空間和他們的片面化、畸形化為前提的，不懂得勞動者個人的全面發展、主體性的全面發揮，才是社會生產發展的最大動力。其三，既然資本主義的生產體系和全部財富是建立在資本家對工人的經濟剝削和工人的片面化、畸形化的基礎上的，只要資本主義制度存在，工人與資本家之間的階級對抗就是不可避免的。正是在透徹分析資本主義歷史局限性的基礎上，他說明了資本主義的歷史命運和發展趨勢：“這些定期發生的災難（即經濟危機——引者注）會導致災難在更高的程度上重復發生，而最終導致用暴力推翻資本”⑨；“用暴力消滅資本，這是忠告資本退位并讓位于更高級的社會生產狀態的最令人信服的形式。”⑩ 也就是說，資本主義蘊含的危機和矛盾，必然導致推翻資本主義的社會革命的發生和新的社會形式的誕生。

（三）對未來社會經濟特征的第一次實質性探討

在19世紀40年代的一些著作中，馬克思曾從歷史哲學角度探討了未來共產主義社會的一些基本特征，比如物質生產力的高度發展、生產資料的社會所有制、個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社會作為自由人聯合體而存在等等，但尚未充分結合經濟學研究成果，對未來社會的經濟特征做出實質性的科學規定。對未來社會經濟特征的第一次實質性探討，正是在《手稿》中實現的。《手稿》在對資本主義的經濟運行規律和未來發展趨勢形成全面、透徹的認識的基礎上，揭示了代替資本主義的新型社會形態——共產主義社會——的基本經濟特征：

1． 勞動時間的節約，以及勞動時間在不同的生產部門之間有計劃的分配，是共產主義社會的首要經濟規律。之所以如此，正是因為，“社會發展、社會享用和社會活動的全面性，都取決于時間的節省”{11}；“節約勞動時間等于增加自由時間，即增加使個人得到充分發展的時間”{12}；“社會必須合乎目的地分配自己的時間，才能實現符合社會全部需要的生產”{13}。

2． 在共同生產的基礎上，勞動充分實現了社會化。較之資本主義社會，共產主義社會的勞動性質將發生根本改變，單個人的勞動從一開始就成為社會勞動，個人勞動的產品從一開始就成為共同的、社會的產品。因此，不論個人所創造的或協作創造的產品的特殊物質的形態如何，“他用自己的勞動購買的不是一定的特殊產品，而是共同生產中的一定份額”{14}。

3． 勞動者和勞動條件實現了重新結合。勞動者與勞動條件的分離，是資本主義起源的歷史前提，也是資本奴役勞動的現實基礎。代替資本主義的共產主義社會，將實現勞動者與其勞動條件在新的社會條件下的重新結合，將原來作為奴役工人的手段的勞動條件，重新掌握在社會化了的、聯合起來的勞動者手中，從而消除勞動的異化性質，實現勞動者對勞動成果、社會財富的真正占有。

4． 全面發展的個人成為最大的現實生產力。在馬克思看來，社會必要勞動時間的不斷壓縮，為個人的全面發展提供了廣闊的空間，反過來，“個人的充分發展又作為最大的生產力反作用于勞動生產力”{15}。

《手稿》的上述探索，是馬克思晚年的《哥達綱領批判》等著作進一步探索未來社會經濟特征的重要思想來源。

五、自然、勞動、社會、人有機統一的總體性歷史發展觀的系統闡明

《手稿》對早期唯物史觀理論的重大發展，還表現為對一種新型的、以自然、勞動、社會、人四者有機統一為特征的總體性歷史發展觀的首次系統闡明。客觀地說，在19世紀40年代的哲學探索中，馬克思就已傾向于從自然、勞動、社會、人四者統一的綜合視角來把握人類歷史運動，但由于尚未充分掌握相關具體科學事實，他對人類歷史發展過程的許多重要方面（例如人類生產勞動、社會形態、現實的人的具體發展過程）的認識是不夠深入的，甚至存在著很大的理論空白，尚不能對人類歷史運動的總體性特點、深層結構、本質特征，做出唯物史觀高度的透徹、系統的闡明，對歷史運動過程的理解還基本上是粗線條的。在《手稿》中，由于對人類生產勞動、社會形態、現實的人的具體發展過程已經有了較為深入、細致的了解，馬克思得以全面、系統地揭示出人類歷史運動的總體性特點、深層結構和本質特征，使原先對于人類歷史運動的一般原則式的粗線條把握，上升到以大量經驗事實為依托的系統性、總體性把握。具體地說，《手稿》中馬克思系統闡明的總體性歷史發展觀，包括以下幾個基本觀點：

（一）人類歷史運動是自然、勞動、社會、人四者有機統一、同步發展的總體性運動過程

也可以說，“總體性”就是人類歷史運動最基本的特點。人類歷史運動決不只是社會形態的演進和更替，也不僅僅是人的發展，而是人化自然、生產勞動、社會形態、現實的人四者有機統一的同步發展過程，因此應從多維度（自然、勞動、社會、人）的綜合性視角來全面把握人類歷史運動，而不是孤立地考察其中任何一個過程。事實上，“人化自然的生成和演變——生產勞動形式的歷史演進過程——社會形態發展的自然歷史過程——現實的人的發展過程”，就是人類歷史運動的深層結構，或者也可以理解為人類歷史過程的四個方面、四個要素。

（二）生產勞動是人類歷史過程四個方面統一的基礎，是人化自然、社會形態、現實的人發展的根本動力和源泉

1． 生產勞動規定了人化自然、社會形態、現實的人的本質。人化自然是人類生產勞動的直接對象化產物，是客體化了的生產勞動，生產勞動就是它的內在本質。生產勞動同時也是社會生活的本質內容，是人根本區別于動物的本質特征和基本存在方式。

2． 生產勞動是人化自然、社會形態、現實的人發展的根本動力和源泉。不論是人化自然、社會形態的發展，還是人的發展，最終都是要通過物質生產勞動的發展來實現的。從歸根到底的意義上講，人化自然、社會形態和現實的人的發展水平，都是由物質生產勞動的狀況和水平決定的。

（三）人類歷史運動的本質特征就在于，它是以自然界為物質前提，以生產勞動為根本動力，以社會形態演進為基本內容，以實現人類自由為主線的合規律性、合目的性相統一的發展過程

1． 自然界是人類歷史運動的客觀物質前提、物質環境。自然界的物質前提作用和它對人類社會的現實制約，始終是人類歷史運動的一個現實要素，人類社會就是在不斷處理自身與自然的現實關系、解決人與自然的矛盾中獲得發展的持續動力的。

2． 生產勞動是人類歷史發展的根本動力。人類歷史運動之所以呈現由低級階段不斷向更高級階段發展的前進、上升趨勢，其真正根源就在于物質生產勞動水平的不斷進步。

3． 社會形態的演進和更替，構成了人類歷史運動的基本內容。社會形態是人類歷史運動的主要載體。人類歷史運動，直接表現為具體社會形態的演進和更替。人類歷史的前進、上升趨勢，直接反映在社會形態由低級向高級的發展過程中。

4． 對自由的追求，是貫穿人類歷史過程的一個永恒主題。整個人類歷史，實際上就是勞動者不斷地在自然和社會中爭取自由的歷史。如前所述，人類追求自由的歷史過程，就是人類不斷擺脫自然界和社會關系的奴役，逐漸掌握自身命運，最終成為自然、社會的主人的奮斗過程。

5． 人類歷史運動是合規律性和合目的性相統一的發展過程。生產勞動、社會形態、現實的人的發展，一方面表現為遵循客觀規律、具有自身客觀邏輯的發展過程，決不能跳躍必要的歷史階段，另一方面，也呈現出與人類自由的實現、人類的解放相吻合的歷史趨勢。

可見，《手稿》不僅是馬克思經濟學創新的主要作品，也是其哲學創新的主要作品，是19世紀40年代之后馬克思哲學思想發展的又一座高峰。較之40年代的初步哲學探索，《手稿》在諸多方面（實踐觀、異化觀、社會形態觀、歷史發展觀等）都做出了重大的哲學創新，極大地深化和發展了早期的新唯物主義基本理論。如果說40年代的一系列重要哲學文本（以《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德意志意識形態》為代表）集中反映馬克思哲學創新第一階段的思想成果，那么《手稿》就是馬克思哲學創新第二階段（《資本論》創作階段）的奠基之作，是這一階段最重要的哲學文本，同時也是馬克思哲學創新第三階段（《馬克思晚年筆記》創作階段）的重要理論來源和思想起點。確立對《手稿》哲學地位的上述肯定性理解，其意義不僅在于糾正長期以來對《手稿》的單一經濟學學科理解，還在于確立對馬克思主義哲學史的新解釋模式，還原馬克思哲學探索的真實心路歷程，消除長期以來流行的關于馬克思哲學史的兩種錯誤觀念——“馬克思哲學創新一次完成論”、“兩個馬克思對立論”。具體來說：

第一，有助于確立對馬克思哲學創新的過程性理解，糾正所謂“馬克思哲學創新一次完成論”的錯誤觀念。

長期以來國內學界關于馬克思哲學史的占統治地位的流行觀點，是按照前蘇聯哲學的傳統解讀模式，將馬克思哲學革命、哲學創新看作是一次性完成的，即在19世紀40年代中后期的某一哲學文本（比如《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或《德意志意識形態》、《共產黨宣言》等）中一次性完成的，40年代中后期以后的馬克思哲學史主要是對40年代業已奠定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原理的驗證或詮釋。我們認為，這種馬克思哲學創新的“一次完成論”是站不住腳的，是對馬克思哲學史的根本曲解和誤讀。通過上文的詳細分析，我們不難發現，相比馬克思后來的重要著作，馬克思40年代的哲學探索在許多重要方面是不全面、不完善的，他的一些重要理論，譬如關于現實的人的理論、社會形態發展理論等，都還處在初步的探索之中，將這一時期視為馬克思哲學創新的完成是不科學的。同樣，將馬克思40年代之后的重要著作（例如《手稿》）所做的哲學探索看作是對40年代一次性奠定的哲學原理的簡單驗證和詮釋，也是不科學的。這種看法根本忽視了40年代之后的馬克思著作對早期理論的重大創新、發展，以及二者在認識的全面性、系統性、分析的深度和廣度上的顯著差異。客觀地說，40年代的哲學探索僅僅代表馬克思哲學創新第一階段的思想成果，即馬克思新哲學“草創階段”的思想成果，是馬克思哲學創新的邏輯起點、歷史起點而非最后完成。我們應該在馬克思哲學創新四部曲（包括馬克思前后期哲學創作的三大文本群——40年代文本群、《資本論》文本群、晚年筆記文本群——中的哲學創新思想，以及蘊含在《資本論》邏輯、書信和晚年筆記中的辯證法體系構想）的總和中，全面體認馬克思哲學革命、哲學創新的精神實質，以及馬克思新哲學的本質特征和理論空間。

第二，有助于正確說明馬克思前后期哲學探索的連貫性和統一性，駁斥“兩個馬克思”對立的神話。

在以往國外學者的馬克思思想史研究中，一直流行著所謂“兩個馬克思”對立的神話，而這又表現為兩種不同情形：一是在前蘇聯學者中流行的所謂“青年馬克思”與“成熟馬克思”對立的神話；二是在西方學者中流行的所謂“中年馬克思”與“晚年馬克思”對立的神話。這兩種流行說法的共同之處就在于，他們都把馬克思的思想看成是前后割裂、前后矛盾的，要么用后來的思想來反對其青年時代的思想，要么用晚年的思想來反對其中年時期的思想。依筆者看來，深入發掘和研究作為中年馬克思主要哲學作品的《資本論》第一手稿的哲學創新、哲學底蘊，恰恰為說明馬克思前后期哲學思想的連貫性、統一性，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參照性視角，有助于正確駁斥“兩個馬克思”對立的神話：一方面，《手稿》為說明馬克思青年時期思想與其后來思想發展之間的連貫性、統一性，駁斥所謂“青年、成熟馬克思對立論”提供了有力例證。例如，“青年、成熟馬克思對立論”的一個核心論點是，早期手稿的異化觀是抽象人本主義者形象的“青年馬克思”的核心思想，是其思想“不成熟性”的集中反映，隨著新的科學世界觀的建立，馬克思根本拋棄了早期手稿的異化觀，代之以唯物史觀的科學觀點；而《手稿》對早期異化觀四個規定的直接繼承和對異化勞動新規定的提出，則清楚地表明，所謂“成熟馬克思”與“青年馬克思”在異化問題上的對立是不存在的，而所謂持人本學異化觀點的“青年馬克思”與持唯物史觀科學觀點的“成熟馬克思”之間的對立，也是不存在的。另一方面，《手稿》為說明馬克思《資本論》時期的理論探索與其晚年時期理論探索之間的連貫性、統一性，駁斥所謂“中年、晚年馬克思對立論”提供了有力例證。例如，在持上述“對立論”的許多西方學者看來，馬克思在其晚年筆記（指對摩爾根、柯瓦列夫斯基、梅恩等人類學家的著作所作的筆記）中所從事的理論研究（即對以血緣關系為基礎的原始社會的人類學研究）與先前《資本論》時期的理論研究之間，存在著思想上的斷裂、對立關系；而通過對《手稿》的仔細考察，則不難發現，馬克思對人類歷史原生形態（原始公有制社會）及其基本特征（以自然血緣關系為人與人關系的基礎、實行共產制生產、生活方式等）的探討，是《手稿》社會形態理論的重要內容，從《手稿》到晚年筆記，馬克思對人類歷史原生形態的探索，是一個前后連貫、合乎邏輯的思想發展過程，將晚年筆記對原始社會的探索與《手稿》對人類歷史原生形態的探討相割裂、對立是不科學的。此外，我們還可以發現，《手稿》的哲學探索，既與馬克思青年時代的探索有關（例如對實踐觀、異化觀等問題的探索），也與其晚年時期的探索有關（例如對人類歷史原生形態問題的探索），這既說明了《手稿》與馬克思早期、晚期思想的內在聯系，也有力地表明了：馬克思前后期思想的發展是一個循序漸進、有著必要的思想鋪墊、合乎邏輯的發展過程，所謂“斷裂論”、“對立論”是不符合馬克思思想史的本來面目的。

注釋：

① 需要指出的是，馬克思的哲學創新是一個過程，決不是一次性行為。在19世紀40－80年代這40年間，馬克思的哲學創新實際經歷了四大發展階段，即“四部曲”：馬克思哲學創新的第一部曲，是他在40年代中后期的一系列重要哲學文本（以《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德意志意識形態》為代表）中對其新唯物主義哲學基本原則的初步表述，以及對建立新唯物主義理論體系的初步構想；馬克思哲學創新的第二部曲，主要表現為《資本論》及其三大手稿（特別是第一手稿）對實踐觀、唯物史觀、唯物辯證法的創造性探索和發展；馬克思哲學創新的第三部曲，是他在其晚年筆記中對先前闡發的唯物史觀、世界史觀等科學理論的完善和升華；馬克思哲學創新未能最終完成的第四部曲，是蘊含在《資本論》邏輯、書信和晚年筆記中的辯證法體系構想。

② 孫承叔、王東：《對〈資本論〉歷史觀的沉思》，學林出版社1988年版，第61頁。

③⑤⑧⑨⑩{12}{15}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94、294、149、150、149、107－108、108頁。

④⑦{11}{13}{14}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89、107、123、123、122頁。

⑥ 客觀地說，由于尚未掌握關于資本主義社會形態的許多決定性的經濟學、歷史學科學事實，馬克思19世紀40年代的著作對資本主義社會形態所做的歷史哲學分析不可能是完備的。

（責任編輯 陳金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