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唐代特定的歷史環境和人文意識,促成了鳳文化的繁榮。唐代鳳凰大量而廣泛地活躍在人們的思想和生活領域,堪稱“鳳凰熱”。其表現形式為:以鳳喻人,以鳳作裝飾,以鳳美稱事物,以鳳喻示婚姻情愛。唐代“鳳凰熱”充分反映了唐朝的時勢和唐人的心態。
關鍵詞:唐代;鳳凰熱;時勢與心態
中圖分類號:K24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854X(2007)05-0106-04
唐代的“鳳凰熱”,主要表現在以鳳喻人,以鳳作裝飾,以鳳美稱事物,以鳳喻示婚姻情愛。關于唐代的“鳳凰熱”,《全唐詩》①便是一個很好的佐證。在《全唐詩》中,鳳字出現了2978次,凰字282次,鸞字1080次,鳳凰的這三種最有代表性的稱謂出現的總數約占《全唐詩》總目數的十分之一,平均約每十首唐詩就有一個“鳳”字或“凰”字或“鸞”字。
一、唐代“鳳凰熱”的表現形式
1. 以鳳喻人
唐以前,人們不輕易以鳳喻人,偶爾能夠被美喻為鳳凰的僅為君王、圣賢或是超群拔俗之人,被喻為鳳凰的女性更是寥寥無幾。然而到了唐代,鳳凰喻人被人們使用得自由而隨意。在鳳凰所喻指的廣大群體中,以文人士大夫為最多,其次是妓女、皇帝及其宗室以及其他身份的人。
(1)鳳喻文人士大夫。文人士大夫是一個涵蓋面較廣的范疇,就唐代文人而言,不論其仕或隱,只要能詩擅文,或德行操守較高,或風姿儀容甚美,都可喻為鳳凰,其中又以文才最受推崇。《舊唐書#8226;薛收傳》說薛元敬長于文學,“少與收及收族兄德音齊名,時人謂之河東三鳳。收為長離,德音為鸑鷟,元敬以年最小為鵷雛。”長離、鸑鷟、鵷雛均是鳳凰的別名。又《新唐書#8226;張薦傳》寫張薦的祖父張鷟“早惠絕倫。為兒時,夢紫文大鳥,五色成文,止其廷。大父曰:‘吾聞五色赤文,鳳也;紫文,鸑鷟也。若壯,殆以文章瑞朝廷乎?’遂命以名。”張鷟后來果然以文章著名于世,員外郎員半千稱贊其文章“猶青銅錢,萬選萬中”,以致張鷟得了個“青錢學士”的雅號。
唐詩中以鳳喻文人才子的例子比比皆是:“聞有鵷鸞客,詞清雅調新。”(明皇帝《南出雀鼠谷答張說》,卷3)“白鷗毛羽弱,青鳳文章異。”(白居易《感秋懷微之》,卷433)青鳳喻微之即元稹。“天上張公子,宮中漢客星。……無復隨高鳳,空余泣聚螢。”(杜甫《贈翰林張四學士》,卷224)鳳喻張學士。唐代翰林學士的人選不重資歷,卻特別重文才。
《太平御覽》卷915引《西京雜記》,傳說漢代文學家揚雄著《太玄經》,夢吐白鳳凰,集其項上而滅。唐詩中便把文才華茂秀異的人喻為白鳳或吐鳳才。如:“雕蟲曾靡棄,白鳳已先鳴。”(韋嗣立《酬崔光祿冬日述懷贈答》,卷91)“青云舊路歸仙掖,白鳳新詞入圣聰。”(方千《送睦州侯郎中赴闕》,卷652)“滿朝遷鶯侶,門多吐鳳才。”(李商隱《喜舍弟羲叟及第上禮部魏公》,卷540)吐鳳才喻科舉及第的才俊之士。
漢末襄陽士人龐統才識過人,被其從父龐德公稱為鳳雛。唐詩中便以鳳雛稱賞賢才俊乂。如:“五色憐鳳雛,南飛適鷓鴣。”(孟浩然《送吳悅游韶陽》,卷159)對于繼承了先人風采或才學的人,唐詩中以鳳毛譽之。如:“欲知世掌絲綸美,池上于今有鳳毛。”(杜甫《奉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卷225)賈至的父親曾為中書舍人,故稱現為中書舍人的賈至為鳳毛。
唐代雖偏重于以鳳喻有才華的文人,但也有不少文人因品性高潔或風姿逸群而被稱揚為鳳。如:“瓊樹方杳靄,鳳兮保其貞。”(王昌齡《山中別龐十》,卷140)以鳳贊龐十有逸操。“九霄特立紅鸞姿,萬仞孤生玉樹枝。”(李頎《送劉四赴夏縣》,卷133)以紅鸞贊劉四姿態高雅、氣宇不凡。自然,唐代文人中不乏將才識、風姿、節操集于一身的超群拔俗之人,以鳳喻他們則帶有多方面的贊美。
文人與士大夫是兩個交叉互涵的概念,前面談到的文人中就有士大夫身份的,而士大夫也多是文人出身或文武全才。下面僅從官員這一類來談鳳凰的喻指意義。唐詩中鳳凰被廣泛用來喻官宦士子。有時是統稱百官、群僚。如:“三殿濃日曉色來,祥鸞威鳳待門開。”(和凝《宮詞百首》其43,卷735)鸞鳳喻等待上朝的百官。“一鳥自北燕,飛來向西蜀。……群鳳從之游,問之何所欲。”(盧照鄰《贈益府群官》,卷41)將益府群官都喻為鳳。
鳳喻官員,不論其職位的高低以及仕途得意或失意,不同品級、不同類別的官員都可以鳳喻之。試舉幾例:喻大夫:“一賢間氣生,麟趾鳳凰羽。”(錢起《送李大夫赴廣州》,卷236)喻侍御:“含毫思兩鳳,望遠寄雙魚。”(錢起《奉和中書常舍人晚秋集賢院即事寄徐薛二侍御》,卷238)喻明府:“遂令丹穴鳳,早食金瑯玕。”(錢起《長安客舍贈李行父明府》,卷236)喻少府:“皎皎鸞鳳姿,飄飄神仙氣。”(李白《贈瑕丘王少府》,卷168)喻主簿:“賢俊鸞棲棘,賓游馬佩衡。”(蘇颋《題壽安王主簿池館》,卷730)詩中“鸞棲棘”是形容王主簿屈居下位。喻校書:“穎如冰玉姿,粲若鸞鳳章。”(權德輿《從事淮南府過亡友楊校書舊廳感念愀然》,卷326)
(2)鳳喻妓女。唐代為我國娼妓制度發展的鼎盛時期。妓女按歸屬分,有宮妓、官妓、營妓、家妓之別;按特長分,又有樂妓、歌妓、舞妓、詩妓、飲妓之名,而且實際上是一專多能。②狎妓冶游是唐代的一種社會風氣,唐代文人無論貴為達官顯宦,還是屈為賓客幕僚,都喜好攜妓冶游或自蓄家妓。唐代文人在與妓女的長期交往中,寫下了大量觀妓、懷妓、傷妓、悼妓的詩篇。在詩中他們將妓女喻為鸞鳳,或熱烈贊美她們的聲容技藝、風情才華;或抒發失去她們后的滿腹憂傷和無盡思念。如:
“鏡前鸞對舞,琴里鳳傳歌。”(張說《溫泉馮劉二監客舍觀妓》,卷88)“妙伎游金谷,佳人滿石城。……儀鳳諧清曲,回鸞應雅聲。非君一顧重,誰賞素腰輕。”(李嶠《舞》,卷59)“窈窕鳳皇姝,傾城復傾國。”(張柬之《與國賢良夜歌二首》其1,卷99)“鸞飛遠樹棲何處,鳳得新巢想稱心。紅壁尚留香漠漠,碧云初斷信沈沈。情知玷污投泥玉,猶自經營賣笑金。從此山頭似人石,丈夫形狀淚痕深。”(劉禹錫《懷妓》,卷361)。
(3)鳳喻皇帝及其宗室。唐代皇帝既自喻為鳳也被喻為鳳。杜甫《雪中抒懷》:“天子號仁圣,任賢如事師。……如日月恒生,若鸞鳳葳蕤。”(卷520)鸞鳳喻皇帝。鳳喻皇太后:“鳳飛終不返,劍化會相從。”(韓愈《大行皇太后挽歌詞三首》其2,卷344)鳳喻嬪妃:“憶昔開元日,承平事勝游。貴妃專寵幸,天子富春秋。……深巖藏浴鳳,鮮濕媚潛虬。”(溫庭筠《過華清宮二十二韻》,卷580)
皇族中被喻為鳳最多的是公主。如:“那堪將鳳女,還以嫁烏孫。”(沈佺期《送金城公主適西蕃應制》,卷96)“山北天泉苑,山西鳳女家。”(儲光羲《玉真公主山居》,卷139)“鳳逐青簫遠,鸞隨幽鏡沉。”(上官儀《高密公主挽歌》,卷40)“寂寞空馀歌舞地,玉簫驚起鳳歸天。”(姚合《題梁國公主池亭》,卷499)
(4)鳳喻其他身份的人。唐詩中,其他身份被喻為鳳的人在類別上很多,這里只選取幾例。喻貴婦人:“鸞死鉛妝歇,人亡錦字空。”(宋之問《鄧國太夫人挽歌》,卷53)喻宮女:“鳳女癲狂成久別,月娥孀獨好同游。”(李商隱《和韓録事送宮人入道》,卷540)喻貧女:“貧女銅釵惜如玉,失卻來尋一日哭。嫁時女伴與作妝,頭戴此釵如鳳凰。”(王健《失釵怨》,卷298)喻僧人:“吾宗挺禪伯,特秀鸞鳳骨。”(李白《登梅岡望金陵贈族姪高座寺僧中孚》,卷180)喻幼童:“喃喃解語鳳凰兒,曾聽梨園竹里吹。誰謂五陵年少子,還將此曲暗相隨。”(施肩吾《贈鄭倫吹鳳管》,卷494)
2. 以鳳作裝飾
商周時期鳳凰大量出現在青銅器上,主要不是在于它的美,而是因為它代表著神的旨意。楚國鳳凰的圖像造型多是將神異性與裝飾性揉為一體,且只有上層人士才得以擁有或享用。秦漢、魏晉南北朝時期鳳凰依舊只是居留在宮廷與權貴的生活中。鳳凰真正以一種美化生活的姿態遍布宮廷與民間,則是在唐代。唐人的服飾、日常用物、唐代女性的梳妝都大量拿鳳凰作裝飾或點綴。
(1)鳳凰與唐人的服飾。唐代絲織業高度發達,紡織和刺繡技術都達到了很高的水平。鳳凰是唐人絲織品上廣見的圖案。“仙機札札織鳳凰,花開七十有二行。”(孟郊《和薔薇花歌》,卷380)“殘經脆緯不通梭,臘鳳闌珊失頭尾。”(章孝標《織綾詞》,卷560) “翠娥初罷繞梁詞,又見雙鬟對舞時。一抱紅羅分不足,參差裂破鳳凰兒。”(施肩吾《拋纏頭詞》,卷494)故鳳凰是唐代男女衣服上較常見的紋樣,尊為皇帝,卑為征夫,都喜穿繡有鳳凰的衣服。以唐詩為例:
皇帝穿鳳凰衣:“六宮進酒堯眉壽,舞鳳盤龍滿御衣。”(和凝《宮詞百首》其53,卷735)“圣人生日明朝是,私地教人屬內監。自寫金花紅牘字,前頭先進鳳凰衫。”(王建《宮詞一百首》其59,卷302)宮女穿鳳凰衫:“閑把羅衣泣鳳凰,先朝曾教舞霓裳。春來卻羨庭花落,得逐晴風出禁墻。”(鄭谷《相和歌詞#8226;長門怨二首》其1,卷20)富貴女子穿鳳凰衫:“璨璨盧家女,歸來名莫愁。……膝座綠熊席,身披青鳳裘。”(寒山《詩三百三首》其42,卷806)妓女穿鳳凰衫:“金鵝屏風蜀山夢,鸞裾鳳帶行煙重。”(李賀《洛姝真珠》,卷390)
唐代佛教興盛,在敦煌佛窟中不少佛像的衣服上也飾有優美別致的鳳凰圖案。③
(2)鳳凰與唐人的生活用品。唐代以鳳作裝飾的物品在生活中隨處可見。皇帝大駕出行時,儀仗中用的傘與旗子上都飾有鳳凰紋:“鳳蓋行時移紫氣,鸞旗駐處認皇州。”(韓偓《辛酉歲冬十一月隨駕幸岐下作》,卷680)皇帝用的紙上繪有鳳凰:“每日進來金鳳紙,殿頭無事不多書。”(王建《宮詞一百首》其4,卷302)香爐上飾有鳳凰:“紅獸慢然天色暖,鳳爐時復爇沉香。”(和凝《宮詞百首》其8,卷735)鞍韉上飾鳳紋:“盤鳳鞍韉閃色妝,黃金壓胯紫游韁。”(花蕊夫人徐氏《宮詞》其108,卷798)燈上飾鳳頭:“秋寒灑背入簾香,鳳頭燈清照洞房。”(韓偓《橫塘》,卷683)酒器上飾鳳凰:“鳳凰尊畔飛金盞,絲竹聲中醉玉人。”(姚和《詠貴游》,卷502)竹席上繪鳳凰:“御牋銀沫冷,長簟鳳窠斜。”(李賀《梁公子》,卷392)
此外,在唐代瓷器上、墓葬中的石刻工藝上,都不乏鳳凰圖案。④
(3)鳳凰與唐代女性的梳妝。這里的梳妝專指唐代女性的頭飾、發式、面妝和鏡子。鳳釵在秦朝是專供后宮戴的,到唐代鳳釵已成為女子頭上不可缺少的裝飾品。唐代女子不論身份、不分貴賤,都喜戴鳳凰釵,不過因貧富而有銅制或金制的差別。宮女戴鳳釵:“先帝舊宮宮女在,亂絲猶掛鳳凰釵。”(王建《舊宮人》,卷301)民女戴鳳釵:“何如斗百草,賭取鳳凰釵。”(鄭谷《采桑》,卷674)。妓女戴鳳釵:“云鬢已收金鳳凰,巧勻輕黛約殘妝。”(施肩吾《妓人殘妝詞》,卷494)新妝的女子頭戴鳳釵:“鳳釵金作縷,鸞鏡玉為臺。”(楊容華《新妝詞》,卷799)
鳳簪、鳳篦也是唐代女子頭上的飾物,如“皎皎非鸞扇,翹翹失鳳簪。”(李商隱《念遠》,卷541)“篦鳳金雕翼,釵魚玉鏤麟。”(吳融《和韓致光侍郎無題三首十四韻》其1,卷685)唐詩中鳳簪、鳳篦出現的很少,可見它們遠沒有鳳釵那么深受女性的歡迎。
唐代女子的發式中,有梳得高高聳起宛如飛鳳的形狀,稱鳳髻。如妓女頭發挽成鳳髻:“鬆鬢改梳鸞鳳髻,新衫別織斗雞紗。”(劉禹錫《和樂天柘枝》,卷360)。嬪妃梳鳳髻:“鳳髻隨秋草,鸞輿入暮山。”(唐求《馬嵬感事》,卷724)詩中干脆以鳳髻代指楊貴妃。
唐代女子很善于化裝,她們將黃粉在額頭涂抹成鳳翅形:“粉化橫波溢,衫輕曉霧春。鴉黃雙鳳翅,麝月半魚鱗。”(韓偓《無題》,卷683)
唐代女子的梳妝鏡上,多飾有鳳凰,稱鳳鏡或鸞鏡。考古出土的一些唐代銅鏡上,飾著鸞鳳葡萄、雙鸞銜綬、鸞鳥銜花枝等圖案,并有“鸞舞雙情”、“鸞驚影現”、“舞鳳歸林”等銘文。⑤唐詩中如:“嫁時明鏡老猶在,黃金鏤畫雙鳳背。”(王建《老婦嘆鏡》,卷298)“鸞鏡曉含春,娥眉向影嚬。”(劉希夷《代秦女贈行人》,卷82)
3. 以鳳美稱事物
鳳凰在唐代已成為美的化身,唐人不僅創造了具體有形的鳳凰來美化生活,還喜歡以鳳作美的代名詞,來美稱生活中的事物,讓人在聯想中獲得精神上的愉悅。如唐詩中以鳳贊美文章:“鳳詞凌霄漢,龜辯罩周園。”(盧照鄰《同録事哭鄭員外》,卷42)“援毫飛鳳藻,發匣吼龍泉。”(楊夔《送張相公出征》,卷763)“鳳文已彪炳,瓊樹何青蔥。”(權德輿《酬崔千牛四郎早秋見寄》,卷321)
鳳凰身形飄逸婉轉、靈秀生動,故被用來形容書法的回旋多姿,或筆勢的飛舞流暢。《晉書#8226;王羲之傳》論其書法:“觀其點曳之工,裁成之妙,煙霏露結,狀若斷而還連;鳳翥龍蟠,勢如斜而反直。”《唐會要#8226;書法》:“龍朔二年四月,上自為書與遼東諸將請降。……圉師見而驚喜,私謂朝官曰:‘圉師見古跡多矣,…… 今見圣跡兼絕二王,鳳翥鸞回,實古今圣書。”唐詩中以鸞鳳形容書法之妙:“鸞翔鳳翥眾仙下,珊瑚碧樹交枝柯。”(韓愈《石鼓歌》,卷340)意謂字跡如同鸞鳳翩翩飛翔,好似眾仙下凡;又若珊瑚玉樹,枝干交錯,精美可愛。“岣嶁山尖神禹碑,字青石赤形模奇。科斗拳身薤倒披,鸞飄鳳泊拏虎蟠。”(韓愈《岣嶁山》,卷338),鸞飄鳳泊形容書法飛舞,頗有氣勢。
不僅如此,鳳凰還廣泛被作為修飾語來美稱城市、宮殿、樓閣等建筑物。
唐詩中把京城長安稱為鳳城、鳳京、鳳凰城或丹鳳城,讓人聯想到長安城里香車寶馬、歌舞紛呈的繁盛奢華。如:“寒辭楊柳陌,春滿鳳凰城。”(盧照鄰《首春貽京邑文士》,卷42)在唐詩中以鳳樓名居室如同以鳳喻人般普遍化,可泛指宮中樓閣,可指嬪妃、公主的住處,可指顯貴之人的房屋,也可稱妓女或一般良家女子的繡樓。不過,對于上層人士而言,鳳樓是身份和地位的體現,讓人聯想到的是高棟華宇、秀闥雕甍;對于妓女和一般女子而言,鳳樓標示出的則是帶有女性氣息的溫馨美好、潔凈雅致。這種意味的差別可從唐詩中加以體會。宮中樓閣:“激溜分龍闕,斜飛灑鳳樓。”(許敬宗《奉和詠雨應詔》,卷35)嬪妃的住處:“半夜美人雙唱起,一聲聲出鳳凰樓。”(王建《宮詞一百首》其29,卷302)公主的宅邸:“鳳凰樓下交天仗,烏鵲橋頭敞御筵。”(沈佺期《陪幸太平公主南莊詩》,卷96)駙馬宅:“鳳凰樓下醉醺醺,晚出車門蟬漸聞。”(姚合《送河中楊少府宴崔駙馬宅》,卷496)相公宅:“鳳樓日暖開偏早,雞樹陰濃謝更難。”(徐鉉《嚴相公宅牡丹》,卷755)侍郎宅:“世間盛事君知否,朝下鸞臺夕鳳樓。”(徐鉉《陳侍郎宅觀花燭》,卷756)妓女的住處:“艷質已隨云雨散,鳳樓空鎖月明天。”(杜牧《傷友人悼吹笙妓》,卷525)一般女子的住處:“殷勤鳳樓上,還袂及春暉。”(崔湜《邊愁》,卷54)
鳳邸也是對住處的一種美稱,指皇帝即位前的舊居或尚書省邸,如“西京鳳邸躍龍泉,佳氣休光鎮在天。”(蘇颋《郊廟歌辭#8226;享龍池樂章#8226;第七章》,卷20)詩中“鳳邸”指唐明皇即位前住的隆慶坊,后變為池,故說“鳳邸躍龍泉”。“鳳邸摶霄翰,龍池躍海鱗。”(任希古《和左仆射燕公春日端居述懷》,卷44)此“鳳邸”指尚書省邸。
還有如以鳳府名王府:“西巡鳳府非為固,東播鑾輿卒未安。”(張道古《上蜀王》,卷694)以鳳門、鳳穴稱人才薈萃的地方:“鳳門多士會,擁佩入卿云。”(皎然《送德清衛明府赴選》,卷818)“鳳穴雛皆好,龍門客又新。”(杜甫《奉贈鮮于京兆二十韻》,卷224)
此外如以鳳樂、鳳吹美稱音樂:“環階鳳樂陳,玳席珍羞薦。”(高宗皇帝《太子納妃太平公主出降》,卷2)“妙舞飄龍管,清歌吟鳳吹。(張昌宗《少年行》,卷80)以鳳野稱美麗富饒的原野:“遙遙分鳳野,去去轉龍媒。”(駱賓王《餞鄭安陽入蜀》,卷79)以鳳軫美稱田間小路:“杏花開鳳軫,菖葉布龍鱗。”(李嶠《田》,卷59)
唐詩中以鳳作修飾語美稱的事物可謂林林總總,這里不再枚舉。
4. 以鳳喻示婚姻情愛
人們對愛情婚姻總是傾注著最豐富的情感、最美好的祝愿。在唐代,鳳凰幾乎成了人們對愛情婚姻的最佳比擬對象,對感情最完美的寄托方式。以唐詩為例:
以“鳳凰曲”寫相思:“江南弄,巫山連楚夢。……遙相思,草徒綠,為聽雙飛鳳凰曲。”(王勃《江南弄》,卷55)以“鳳凰音”勸人及時追求愛情:“君不見相如綠綺琴,一撫一拍鳳凰音。人生意氣須及早,莫負當時行樂心。”(張紘《雜曲歌辭#8226;行路難》,卷25)以“卜鳳凰”、“鳳凰飛”贊婚姻美滿:“蓬萊才子即蕭郎,綵服青書卜鳳凰。”(李群玉《送蕭十二校書赴郢州婚姻》,卷569)“姬姜本是舅甥國,卜筮俱道鳳凰飛。”(張說《安樂郡主花燭行》,卷86)以鸞鳳喻新娘:“今日幸逢秦晉會,早教鸞鳳下妝樓。”(盧儲《催妝》,卷369)以鸞鳳喻新人:“青鸞飛入合歡宮,紫鳳銜花出禁中。”(王昌齡《蕭駙馬宅花燭》,卷143)以鳳凰形容新婚夫婦的和美:“比翼和鳴雙鳳凰,欲棲金帳滿城香。”(盧綸《王評事駙馬花燭詩》,卷277)“交頸文鴛合,和鳴彩鳳連。”(梁鉉《天門街西觀榮王聘妃》,卷505)以雙鳳寫男女歡會:“楚云湘雨會陽臺,錦帳芙蓉向夜開。吹罷玉簫春似海,一雙彩鳳忽飛來。”(唐彥謙《無題十首》其3,卷671)
以“孤鸞”寫離偶女子的愛恨情愁:“殷郎一旦過江去,鏡中懶作孤鸞舞。”(徐鉉《月真歌》,卷752)以“離鸞別鳳”、“鸞鳳分飛”、“分鸞”、“孤鳳憶離鸞”等寫夫妻或情人分離的深深愁怨或綿綿思心:“離鸞別鳳煙梧中,巫云蜀雨遙相通。幽愁秋氣上青楓,涼夜波間吟古龍。”(李賀《琴曲歌辭#8226;湘妃》,卷23)“鸞鳳分飛海樹秋,忍聽鐘鼓越王樓。只應霜月明君意,緩撫瑤琴送我愁。山遠莫教雙淚盡,雁來空寄八行幽。……”(房千里《寄妾趙氏》,卷516)“禮娶嗣明德,同牢夙所欽。況蒙生死契,豈顧蓬蒿心。……分鸞豈遐阻,別劍念相尋。”(楊衡《夷陵郡內敘別》,卷465)“但覺游蜂繞舞蝶,豈知孤鳳憶離鸞。”(李商隱《當句有對》,卷540)
鳳凰膠或鸞膠都是傳說中粘合力極強的膠,可續弓弩琴瑟之弦。⑥而自古就有以琴瑟喻夫妻關系的,如《詩經#8226;小雅#8226;常棣》:“妻子好合,如鼓瑟琴。”故唐詩中想象以“鸞膠”或“鳳凰膠”來續結夫妻或情人生離死別后斷隔的感情。“莫道斷絲不可續,丹穴鳳凰膠不遠。”(吳融《古離別》,卷26)“鸞膠處處難尋覓,斷盡相思寸寸腸。”(劉兼《秋夕書懷呈戎州郎中》,卷766)
唐代孤單離偶的女子喜好通過繡鳳凰,來寄托相思之情:“巧繡雙飛鳳,朝朝伴下幃。……欲卷思君處,將啼裛淚時。何年征戍客,傳語報佳期。”(佚名《雜曲歌辭#8226;彩鳳逐帷低》,卷27)“羅囊繡兩鳳凰,玉合雕雙鸂鶒。中有蘭膏漬紅豆,每回拈著長相憶。……”(韓偓《玉合》,卷683)“機中有雙鳳,化作天邊衣。……影響隨羽翼,雙雙繞君飛。”(鮑溶《織婦詞》,卷487)
唐代女子還特意在羅帶上繡鸞鳳,送給心上人,表達自己的一片深情:“為君挑鸞作腰綬,愿君處處宜春酒。”(李賀《染絲上春機》,卷393)此外,鳳凰也出現在男女間傳情達意的書信上:“檢于神方教駐景,收將鳳紙寫相思。”(李商隱《碧城三首》其3,卷539)
二、時勢與心態
1. 自由、開放、繁榮的時代風貌提升了人們對美的追求
王維的詩句“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卷128)既寫出了唐代的盛況,又表現了唐人包容天下的胸懷。正是這種盛世情懷,催生了唐人積極健康、以人為本的生活意識。唐以前,高貴與神異是鳳凰的主體形象,然而在唐人大膽傾情地追慕下,鳳凰高貴神異的一面開始淡化,平易世俗的色彩日益濃重。鳳凰不再局限在宮廷貴族的圈子里,而是飛入尋常百姓家。世俗化、唯美化成了鳳凰的主要使命。⑦ 鳳凰喻人、鳳凰作美的裝飾、鳳凰成為美的代名詞、鳳凰喻示婚姻情愛,這一切都使鳳凰更貼近人們自身的生活享受和思想感情的表達。
在鳳凰漫長的演變歷程中,唐代堪稱鳳文化的繁榮期。唐代興盛開放的局面,為鳳凰注入了新鮮的活力。鳳凰 “五采而文”的綽麗之美、“自歌自舞”的才藝之美、⑧ “和鳴鏘鏘”的幸福吉祥之美,⑨ 都在唐人那里得到了發揚光大,在唐人熱烈浪漫的情懷中得到了充分的施展。唐人喜歡將鳳與花搭配在一起,如“鳳凰牡丹紋”便是溢滿那個時代氣息的典型圖案。唐代的花鳳圖案,或是鳳銜花,或是鳳穿花,或是鳳立于花團之中,或是鳳脖子上繞著花草狀的長綬帶。⑩ 花團錦簇之中,盡顯富貴祥和。唐人將時代的風貌融入鳳凰體內,塑造了鳳凰雍容華美的主體形象。
作為一個開放與融合的時代,唐代儒釋道并重,而鳳凰與這三個領域都有密切的聯系,儒家經世致用的思想在鳳凰身上的體現下文再述,在佛教、道教領域,如敦煌壁畫、敦煌供養人服飾上有許多鳳凰的造型或圖像;唐代不少游仙詩、步虛詞里常常可以看到鳳凰的身影。這說明,盡管在唐人心目中,“鳳凰”是那樣的隨處可見、觸手可及,但它的身份依然是非比普通凡鳥的靈鳥,能給人們帶來祥和,承載著人們各種各樣美好的追求與祈愿。
唐代是一個洋溢著生活美的時代,人們關注美、追求美、享用美、憧憬美,而鳳凰則猶如美的使者、美的化身滲透在人們生活的方方面面,滿足著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對吉祥如意的祈盼。
2. 科舉制與文人傲氣
唐詩中大量的以鳳喻文人,充分反映了唐代文人積極入世的精神面貌。一如唐代不拘一格地以鳳喻人,唐代大力推行科舉制,打破士庶界限,使庶族寒門中的有才之士迅速崛起,成為官僚系統中的重要組成部分。科舉是唐代文人入仕的主要途徑之一,其重要性可以從唐末五代人王定保的話中得到體現:“三百年來,科第之設,草澤望之起家,簪紱望之繼世。孤寒失之,其族餒矣;世祿失之,其族絕矣。”{11}唐代科舉制又重在以文章取士,如《通典》卷15《選舉三》載員外郎沈既濟之言略云:武太后“頗涉文史,好雕蟲之藝,永隆中始以文章選士。及永淳之后,太后君臨天下二十余年,當時公卿百辟無不以文章達,因循日久浸以成風。……”于是唐代文人潛心探求詩藝,汲汲追求詩名,向權要顯貴投詩贈文,希望得到賞識和引薦,以求科舉及第。無疑,科舉制在造就一大批詩人的同時,也激發了唐代文人積極追求功名的昂揚心志和蓬勃朝氣。憑自身的文才可登入仕途,使他們對個人能力和個人的社會價值充滿肯定和褒揚。如“在鳥終為鳳,為魚須化鯤。”(邵謁《送從弟長安下第南歸覲親》,卷605)“夜雨深館靜,苦心黃卷前。……何愁丹穴鳳,不飲玉池泉。”(錢起《和劉七讀書》,卷237)而“西笑道何光,新朝舊桂堂。春官如白傅,內試似文皇。變化龍三十,升騰鳳一行。還家幾多興,滿袖月中香。”(齊幾《同光歲送友人及第東歸》,卷638)寫出了及第后的春風得意,簡直如魚化龍,似鳳騰翥。又如“嘉谷不夏熟,大器當晚成。徐生異凡鳥,安得非時鳴。汲汲有所為,驅驅本無情。懿哉蒼梧鳳,終見排云征。”(歐陽詹《徐十八晦落第》,卷349)則是對落第之人的勸慰與鼓勵,“懿哉蒼梧鳳”喻示其終將出人頭地。
其次,以鳳作比也是唐代文人軒昂傲氣和矜高本色的充分體現。唐詩中大量以鳳喻文人,與整個社會的崇尚詩文密不可分。唐代開宏文館、文學館,專門招攬文人學士。“敏捷詩千首”的李白使唐玄宗賜食并“親為調羹”。白居易死后,唐宣宗寫下了充滿沉痛悼念之情的《吊白居易》:“文章已滿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愴然。”(卷4)在唐代詩做得好,有一定的文名,雖未登科,也可以作為特例,免去差役。《唐摭言》卷10記任濤:“豫章筠川人也,詩名早著。有‘露團沙鶴起,人臥釣船流。’他皆仿此。數舉敗于垂成。李常侍廉察江西,特與放鄉里之役,盲俗互有論列。判曰:‘江西境內,凡為詩得及濤者,即與設邑役,不止一任濤耳。’”正因為文學受到隆遇,所以唐代文人難免逞才使氣,尤其盛唐可以堪稱一個“人的發現”的時代,一個高揚自我的時代,文人們將發現了的自我寫入詩中,使詩歌更具生命和個性。如“我本南山鳳,豈同凡鳥群。”(莫宣卿《句》,卷566)以鳳自喻,自命不凡的神采躍然。又如“鳳無玕瑯實,何以贈遠游。”(李白《江夏送友人》,卷177)盡管仕路多蹇,并非顯達之人,李白仍傲然自喻為鳳。
3. 歌舞游宴中的文人與妓女
唐代經濟繁榮,國力強盛,政治開明,太平盛世滋生并助長了唐代朝野上下恣情放縱、耽于享樂的性情;外域文化的傳入又促成了社會風氣的開放;通過絲綢之路進來的胡酒、胡姬、胡樂等等這一切都造成了城市的聲妓繁盛。
《唐摭言》、《北里志》以及《開元天寶遺事》等史籍都載有進士及長安士子與妓女交游的種種情態,生動地反映了那個時代的社會風尚。《北里志》序云:“諸妓居平康里,舉子新及第進士,三司幕府,但未通朝籍,未直館殿者,咸可就詣”。《開元天寶遺事》載:“長安有平安坊,妓女所居之地,京都俠少萃集于此,兼每年新進士以紅牋名紙游謁其中,時人謂此坊為風流藪澤。”“長安進士鄭愚、劉參、郭寶衡、王沖、張道隱等十數輩,不拘禮節,旁若無人,每春時選妖妓三五人,乘小犢車,指名園曲沼,藉草裸形,去其巾帽,叫笑喧呼,自謂之顛飲。”“長安富家子……好接待四方之士,……每至暑伏中,各于林亭內置畫柱,以錦綺結為涼棚,設坐具,召長安名妓間坐,遞相延請,為避暑之會”。可謂“唐代官吏狎娼,上自宰相節度使,下至庶僚牧守,幾無人不從事于此。”{12}
唐詩中大量的詠妓之作,不只是對妓女外在形象的客觀描摹,還明顯傾注了作者誠摯熱烈的贊美之情。尤其是一些懷妓、傷妓和悼妓的詩歌,真實無飾地反映出詩人對心儀女子的無比眷戀,對往昔情感的無比珍惜。如韋莊《悼亡姬》:“鳳去鸞歸不可尋,十洲仙路彩云深。若無少女花應老,為有姮娥月易沉。竹葉豈能消積恨,丁香空解結同心。湘江水闊蒼梧遠,何處相思弄舜琴。”(卷700)唐代妓女不僅能歌善舞,而且辯慧工詩。唐詩中有不少是妓女與文人的酬和之作,她們在詩中也將自己心目中傾慕的男子視為鳳。如:“定知羽翼難隨鳳,卻喜波濤未化鯤。”(楊萊兒《和趙光遠題壁》,卷802)蜀中名妓薛濤《別李郎中》:“花落梧桐鳳別凰,想登秦嶺更凄涼。安仁縱有詩將賦,一半音詞雜悼亡。”(卷803)
《北里志》序云:平康里中“諸妓多能談吐,頗有知書言話者。自公卿以降,皆以表德呼之。”正是因為唐代文人能以一種平等的態度對待妓女,與妓女真心相照、真情相交,所以他們在詩中由衷地將妓女美化為鳳。
注釋:
① 《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版。以下引此集中詩,只在詩后注作者、詩題和卷數,不另作注。
② 孫菊圓:《唐代文人和妓女的交往及其與詩歌的關系》,《文學遺產》1989年第3期。
③④⑩ 顧方松:《鳳鳥圖案研究》,浙江工藝美術出版社1984年版,第53、51、52、54、55頁。
⑤ 秦浩:《隋唐考古》,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315、316、321、326頁。
⑥ 陸佃:《埤雅》卷11,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本。
⑦ 李虎子:《唐詩中鳳凰意象的世俗化和唯美化》,《四川大學學報》2001年第5期。
⑧ 《山海經#8226;南山經》。
⑨ 《左傳#8226;莊公二十二年》。
{11} 《唐摭言》卷9《好及第惡登科》。
{12} 《文苑英華》卷944。
(責任編輯張衛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