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構現實主義與新古典現實主義的嘗試

摘要：自上世紀70年代末以來，肯尼思#8226;華爾茲所創立的結構現實主義儼然成為國際關系理論的“經典”，也激起了學界的熱烈探討。來自現實主義內部的新古典現實主義的質疑，在讓人們看到了未來國際關系理論多樣化發展的一線希望的同時，也激發人們對結構現實主義的局限有了更深入的思考。

關鍵詞：結構現實主義；新古典現實主義；國際關系理論

中圖分類號：Ｄ80文獻標識碼：Ａ文章編號：1003－854Ｘ（2007）05－0053－04

國際關系學者肯尼思#8226;華爾茲（Ｋｅｎｎｅｔｈｚ Ｗａｌｔｚ）以其《國際政治理論》一書確立了自己在國際政治理論研究中的大師地位，《國際政治理論》成為自現實主義大師漢斯#8226;摩根索（Ｈａｎｓ Ｍｏｒｇｅｎｔｈａｕ）發表《國家間政治》以來最富影響的國際關系學著作，華爾茲所創立的結構現實主義也無可爭議地成為20世紀70年代末以來國際關系理論的主流。結構現實主義以其出色理論外殼抵擋住了一波又一波的學術進攻，也“招安”了一批又一批的反對流派，但與此同時，現實主義內部出現了不同的聲音，來自新古典現實主義的質疑在某種程度上構成了對結構現實主義的挑戰，它所提出的觀點不僅能幫助人們更好地了解其批評對象——結構現實主義的長處和弱點，也讓人們看到了未來國際關系理論多樣化發展的一線希望。本文將概括介紹結構現實主義的主要內容及其貢獻，在第二次論戰背景下引出新古典現實主義的批評意見并對其主要觀點進行分析，并以此為參照，討論結構現實主義可能存在的缺陷和不足。

一

正如羅伯特#8226;基歐漢（Ｒｏｂｅｒｔ Ｋｅｏｈａｎｅ）所評價的：“華爾茲理論的過人之處，不在于它倡議了一種新的理論研究或理論思考路線，而在于他努力將政治現實主義體系化，使之成為一種嚴謹的、演繹性的國際政治體系理論。”①

《國際政治理論》在開篇第一章即提出了一個關鍵問題：“什么是理論？”在區別了規律與理論后，華爾茲提出理論“是對規律的解釋”②，隨即對如何建構和檢驗理論作了說明。值得注意的是，華爾茲認為理論的特征是：變化不定又“遠離現實”③，簡化各種要素并將“其聯系具體化”，可被驗證卻拒絕被證偽，富有解釋力的同時也擁有預測力④。這成為結構現實主義理論的最底層的基石，也成為華爾茲駁斥批評者最得力的武器。

以符合嚴格科學哲學標準的“理論”為工具，華爾茲無情地批判了傳統現實主義的還原主義“理論”，以及與還原主義理論相混淆的系統方法“理論”。在此基礎上，他提出了結構現實主義的系統理論，即：系統由結構和互動的單元構成，結構分為三個組成部分——系統的排列、單位的特性、單位間實力的分配。

傳統現實主義代表人物摩根索提出了六條現實主義的綱領性原則：政治關系受制于人性深處的客觀規律；政治領導人從以權力界定的利益的角度進行思考和行動；“生存”是國家對外政策的最低目標和國家利益的核心；不能用抽象和普遍的道德攻勢把普遍的道德原則應用于國家的行為；政治現實主義不把某個國家的道德追求等同于普遍的道德規范；政治行為必須用政治標準來判斷⑤。華爾茲將其簡化為三條：國家是世界政治中最重要的行為體；國家以廣義上的理性方式采取行動；國家根據權利計算利益。結構現實主義對傳統現實主義理論假設作出了精湛的修正，將人性、道德等“非物質”因素剔除出現實主義的框架，以便于計算。同時，也在此假設基礎上作了補充，如國家彼此間相似；理解國際政治的關鍵在于國家間的戰略互動；自助是國家追求相對利益的主要手段，合作是稀缺的；國際法和國際組織相對而言是不太重要的戰略工具⑥。

在理論假設基礎上，華爾茲提出國際政治最主要的特點是無政府狀態，與此相關的后果預期是均勢的出現。他認為在國際政治中結構因素的影響遠遠大于單元因素，且便于計算和操作系統層次的變化深刻地影響著單元層次，而單元層次的變化則難以明確反應在系統層次上。華爾茲運用所構建的系統分析方法，對比微觀經濟學模型，對系統層次中均勢的出現作出了清晰而深入的解釋。

最后，華爾茲在《國際政治理論》中從經濟、軍事和國際事務管理三個方面考察系統內部國家能力分配的變化是如何導致結構的變化的，對其理論進行了驗證。

20世紀30－50年代，現實主義與理想主義的論戰還僅限于認識論的討論。60－70年代，傳統主義與科學行為主義的論戰則成為方法論的交鋒。到了80年代，華爾茲運用系統方法論，開創了結構現實主義的“話語霸權時代”，幾乎所有有關國際政治的理論探索，都無法繞開華爾茲對理論的定義以及系統性的方法研究。此時，關于國際政治認識論的討論已接近尾聲，無力挑戰結構現實主義理論；其它有關國際政治方法論的探索，在結構現實主義的理論大廈面前自慚形穢；而一些試圖從本體論角度對結構現實主義進行批判的學說也難逃被邊緣化的命運。

結構現實主義得享如此榮耀，郭樹勇先生作了這樣的總結：“結構現實主義所以能夠占據主流地位20余年，原因是多方面的，如它強調權力結構因素對于國家行為的制約，貼近國際政治現實；它把主權國家作為國際關系主要的行為體，體現了時代的本質；它借鑒了經濟學的理性選擇學說和‘經濟人’的假定，較準確地把握了無政府狀態下國家互動‘理性自私’的原則；它較合理地汲取了自然科學和科學行為主義的宏觀分析、系統理論和行為科學主義，等等。新現實主義借鑒了前兩次論戰的幾乎全部成果，代表了科學主義的最新發展，差不多具備了國際政治理論的‘最好外殼’。”⑦

二

較之傳統現實主義，華爾茲的結構現實主義更加簡練、清晰，富于邏輯的美感。但它是否就更能經受住來自其他學派的批判呢？

20多年來，對《國際政治理論》一書的批判如同對它的贊譽一樣多⑧。一方面，“鐘情于現實主義的那些國際政治學者，找到了一位新的領袖人物：他的論證比起摩根索來更經得起攻擊，不易被指責為前后自相矛盾”；另一方面，“對現實主義傳統持批判態度的學者則認為，華爾茲的理論簡約明了，有助于他們指明其歧見之所在。”況且，“如果他們不起而回應，現實主義將駕勝利之威而洋洋得意，至少暫時會這樣。因此，一場激烈的論戰開始了。”⑨

主要的反對聲音來自自由主義、建構主義以及后現代主義/批判主義。但是，正如評論者所指出的，在結構現實主義者的眼中，以基歐漢為代表的自由制度主義理論“并不是一個獨立的理論”，它“只不過試圖將這一核心（指結構主義理論核心）加以拓展而已”；“建構主義根本就不是理論”，“它只是提供了一個似乎很有希望觀察世界的新的視域而已”；后現代主義/批判主義則完全遭到了冷遇，甚至于嘲弄，“阿什力和科克斯都超越了現實世界，而我們還必須生活在現實世界中”⑩。一方面，國際政治理論出現了同化的趨勢；另一方面，出于對結構現實主義的偏見和誤解，或者說由于對話的平臺不同，批評的聲音往往難以獲得回應。

新古典現實主義正是在這種背景下成長起來的。作為古典現實主義在現代的一個分支，新古典現實主義繼承了現實主義的基本內容，即：都注重系統；都是“國家中心”的；都認為國際政治出于天然競爭狀態；都強調物質因素；都假設國家是自私的行為體，并因此追求自助{11}。但與此同時，新古典現實主義更多地受到了自由主義、建構主義以及后現代主義/批判主義的影響，而對現實主義特別是華爾茲的結構現實主義進行了質疑并試圖作出修正。

他們提出“生存是國家的最終目標，但國家如何實現這一目標則取決于國家領導人的能力”，“對外政策是國際體系和國家兩個層次之間的復雜互動的結果”，“國家，或更恰當地說是決策者，可能采取各種各樣的戰略策略”{12}。具體表現在：（1）新古典現實主義注重現實世界的變化，傾向于增加分析的變量；（2）新古典現實主義致力于深化對決定國家優先選擇合作而非競爭的那些國際條件的認識；（3）新古典現實主義考慮到兩個結構和單元層次的交流變動，更多地采用從國內政治出發或試圖將國內政治與國際政治相掛鉤的研究視角。

與結構現實主義的不同逐步發展成為新古典現實主義自身的要義，新古典現實主義在結構現實主義最為輝煌的時代，開始形成自己的理論。以下是新古典現實主義試圖修改和完善結構現實主義的兩個典型例子。

1． 從軍事到經濟

斯蒂文#8226;布魯克（Ｂｒｏｏｋ， Ｓｔｅｐｈｅｎ）首先提出了在新現實主義內部進行“分家”。他認為“研究國際關系的學者們把精力過多地放在了現實主義的相同點上，沒有探索其間潛在的不同”{13}。實際上，“在現實主義理論內部，仍有（理論）體系的區別”{14}，一派是華爾茲的“新現實主義”，另一派則是“后古典現實主義”{15}（即“新古典現實主義”）。為了更好地將新古典現實主義與結構現實主義區別開來，布魯克把注意力主要集中在前者的理論假設上，他提出了新古典現實主義有別于結構現實主義的三個理論假設：（1）古典現實主義強調國家間沖突的“或然性”，而不是“可能性”；（2）當長期利益和短期利益相沖突時，新古典現實主義傾向于國家從長期利益出發，制定戰略；（3）經濟能力和軍事安全相沖突時，新古典現實主義傾向于國家會采取經濟而不是軍事手段解決國家間的問題{16}。

布魯克意識到，國家制定政策時并不都是抱著“最壞的打算”，并不都是一味追求短期的軍事安全，而對國家未來的經濟能力和可以使用的經濟手段不聞不問。相反，一國的經濟能力是國家的未來的軍事安全的基礎，因此短期的軍事安全和長期的經濟能力的平衡實際上是選擇短期還是長期軍事安全的問題，而“后古典現實主義”中的“理性國家”大多會選擇后者。二戰后德國、日本放棄軍事安全而尋求經濟能力，以及烏克蘭放棄擁有核武器來換取俄羅斯的經濟援助就是明證{17}。

布魯克的“后古典現實主義”更多地體現了國際競爭的不同，以及何時軍事安全會被置于經濟能力之上{18}。然而，布魯克自己也承認，他的“經濟優先”假設只適用于“經濟資源緊張的國家”。對于像美國那樣經濟、軍事實力都位居世界頂端的大國，其理論解釋力如何尚待考證。甚至他的理論也無法解釋為何像朝鮮那樣不大的國家，在資源極度匱乏的情況下，仍狂熱追求軍事上的保障。

2． 從國內到國際

第二類新古典現實主義學者試圖從國內政治的角度出發，解釋國際關系。杰克#8226;斯奈德（Ｊａｃｋ Ｓｎｙｄｅｒ）就是代表人物之一。他在《帝國的迷思》中試圖解釋國內政治是如何影響國際政治的。斯奈德首先提出了三個問題：（1）為什么國家會擴張？（2）怎樣擴張？（3）為什么會急劇擴張？{19}斯奈德借助霍布森（Ｈｏｂｓｏｎ）的帝國經濟學理論，范#8226;艾維熱（Ｖａｎ Ｅｖｅｒａ）的“非平衡”方法，以及科爾（Ｋｅｈｒ）的“精英互助”模型{20}，提出：國家擴張是由于少數人能從中獲得巨大收益，而大部分人損失很少；利益集團創造出“帝國的迷思”以夸大國家受到的威脅，蠱惑國家進行擴張，最后自己也相信了他們創造出來的神話，主動進行實踐；在實踐過程中，各不同的利益集團相互支持，進行“多重擴張”，而一發不可收拾{21}。

為了證實自己理論的正確性，斯奈德將國家分為專制的、民主的以及壟斷集團的。他認為前兩者在擴張問題上是溫和的，而后者則天然地具有擴張傾向。他的觀點也成為“民主和平論”的先聲。

但斯奈德的看法遭到了來自現實主義內部的尖銳批評。法瑞#8226;扎卡里亞（Ｆａｒｅｅｄ Ｚａｋａｒｉａ）認為其并沒能建立起一個能與系統層次論相比肩的國內政治理論，其原因有二：第一，斯奈德試圖解釋一個國際結果——過度擴張，卻忽視了過度擴張無法逃離國際因素的影響；第二，當斯奈德在解釋國家的政治時，在一開始他就沒有試圖將系統層次的因素與國內層次的因素分開。除此之外，斯奈德只將大國作為其分析和檢驗的對象，而“如果他選擇其他具有類似工業化或者壟斷模式卻沒有進行過度擴張的國家，他就會意識到在過度擴張中系統層次的因素得以體現出來，而在壟斷中則沒有”。

然而斯奈德的嘗試還是值得人們關注的，因為在結構現實主義理論中，的確沒有囊括關于國內政治影響國際政治的分析。扎卡里亞也作了這樣的解釋：“繼現實主義、結構現實主義、新自由制度主義和霸權穩定論之間的論戰持續了二十年后，政治科學者們將目光轉向了國際政策的內部原因。……國內政治才是理解國際政治的關鍵所在。”{22}然而，如何確定國家政策的制定是受國內還是國際因素的影響，如何說明國內政治如何影響國際政治，以及如何將重要的國內變量引入國際體系理論中來，都還是亟待解決的問題。用華爾茲的話來說就是：“有朝一日，人們也許能夠找出一種方法，將國內政治與國際政治融合進一個理論；但在這之前，國際政治的學者們可以將國內政治和國際政治分開研究，并有所作為。”{23}

三

應該如何理解新古典現實主義對結構現實主義的批評和補充呢？

筆者認為，首先，新古典現實主義在繼承了現實主義的理論核心后，試圖從方法論的角度與結構現實主義進行理論探討，因此交流的平臺是存在的，對二者之間的差別進行深入的研究也是可能的。其次，新古典現實主義在新的時代背景下，吸取了自由主義、建構主義以及批判主義的觀點和意見，開始逐步反思現實主義的價值觀和方法論，其批判精神也是可取的。

新古典現實主義眼中結構現實主義的“不完善之處”，在結構現實主義者看來非但不是缺陷，甚至還是其優勢所在：其變量的單一使整個理論的結構尤為簡明，理論的解釋力大大提高；結構—單元的分析方法直接明了，便于檢驗和掌握。新古典現實主義試圖引入的多變量，被“理論是不能通過添加變量使其完善的”一票否決；國內—國際的分析方法，恰恰是結構現實主義所拋棄的“還原主義”，列舉的原因和說明的結果之間難有確然的聯系，解釋力微弱。

但是，應該意識到，正是由于結構現實主義幾近完美的理論模型，才能引發新古典現實主義對現實主義理論更深入的思考，激發新古典現實主義試圖彌補結構現實主義“不完善之處”的嘗試，最終促使其建構一種可能的新古典現實主義理論。

那么，結構現實主義到底有無“阿基里斯之踵”？如果有，又在哪里？

有的學者宣稱結構現實主義忽視了國家特性和國際規范，有學者強調無法解釋國家行為的差異、國際結構的變化甚至理論結構自身的轉化，有人指出國際政治的無政府狀態正在由于單極霸權的影響向等級社會靠攏，結構現實主義失去了分析的意義{24}。

筆者認為，華爾茲在對理論進行定義時，其描述本身所帶有的矛盾性成為其為結構現實主義理論開脫的理由。結構現實主義過分強調理論的靜止、簡化、可以驗證和富于解釋力，與此同時，理論的變化性、變量的關聯性、證偽的可能以及理論的預測力則統統被打入了冷宮。也許，只有從最底層重新建構“理論”，賦予“理論”以新的特征、功能和目的，才能從根本上擺脫對結構現實主義進行批判——吸收——再批判——趨同的魔圈。建構主義試圖從本體論上瓦解其理論基石，但結構現實主義理論巋然不動。也許只有重新建立一種全新的理論范式，才能為國際關系學者們提供性質不同但卻同樣有效的國際政治理論。

回頭看新古典現實主義所作的諸般努力，其同樣具有郭樹勇先生點評結構現實主義時所具有的優點。與自由主義、建構主義以及后現代主義/批判主義相比，也許還是新古典現實主義最有希望在現實主義的基礎上，重新建立一套能與結構現實主義媲美的理論范式。

最后，我們還是得站在國際政治大師華爾茲閃爍著永恒智慧的語言上，眺望國際政治理論未來的前進方向——“一名成功的社會科學研究者，要注意并能夠發現研究議題中不為人注意的隱秘的地方，這些地方最有可能產生新的理論研究范式，并能促使許多學者產生濃厚的興趣，利用大量的經驗去檢驗和證偽這種研究范式。”{25}

注釋：

①②③④⑧{24} 華爾茲：《國際政治理論》，信強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譯序第9頁、第7頁、第9頁、第11頁、中文版前言第11頁、譯序第9－13頁。

⑤ 漢斯#8226;摩根索：《國家間政治：尋求權力與和平的斗爭》，徐昕、郝望、李保平譯，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4－21頁。

⑥⑦⑨⑩{11}{23} 羅伯特#8226;基歐漢編《新現實主義及其批判》，郭樹勇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中文版前言第39頁、譯序第18頁、中文版前言第39頁、第311頁、第446頁、第311頁。

{12} 詹姆斯#8226;多爾蒂等：《爭論中的國際關系理論》，閻學通等譯，世界知識出版社2002年版，第94－96頁。

{13}{14}{15}{16}{17}{18} Ｓｔｅｐｈｅｎ Ｇ． Ｂｒｏｏｋ， “Ｄｕｅｌｉｎｇ Ｒｅａｌｉｓｍｓ”，Ｉｎｔｅｒｎａｔｉｏｎａｌ Ｏｒｇａｎｉｚａｔｉｏｎ， 51（3）（Ｓｕｍｍｅｒ 1997）， 445，445，445，447－463，464－466，446．

{19}{20}{21}{22} Ｆａｒｅｅｄ Ｚａｋａｒｉａ， “Ｒｅｖｉｅｗ： Ｒｅａｌｉｓｍ ａｎｄ Ｄｏｍｅｓｔｉｃ Ｐｏｌｉｔｉｃｓ”， Ｉｎｔｅｒｎａｔｉｏｎａｌ Ｓｅｃｕｒｉｔｙ 17（1）（Ｓｕｍｍｅｒ 1992）， 182， 183， 182， 177．

{25} 羅伯特#8226;基歐漢：《霸權之后：世界政治經濟中的合作與紛爭》，蘇長和、信強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譯序第5頁。

（責任編輯劉龍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