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蘇童在《碧奴》中表現的古典式的社會悲劇不同的是,葉兆言在《后羿》中表現的是一種世俗人生中的命運悲劇——嫦娥本是個人間女子,神的使者后羿降臨人間時飽受欺凌,而嫦娥卻在同病相憐的患難中完成了對后羿的角色轉換——母親、姐姐到情人、妻子——她是后羿的一切。而在后羿從她身上獲得了人的力量成為萬眾矚目的英雄后,嫦娥卻不知道自己再應該如何愛后羿,而逐漸被疏遠,直至后羿面臨滅亡時,才在后羿善意的謊言中將愛放逐到了清冷的月球。
與蘇童所說的“碧奴”是“淚水之神”相比,嫦娥成為神的過程顯得有些無可奈何——她的面前,并沒有碧奴要面對的“淚”與“墻”的沖突,她要面對的是欲望與尊嚴的選擇——男性的欲望之矛和女性的尊嚴之盾因愛情而生,因愛情而生機勃勃,在拋棄愛情后罪惡叢生,最后犧牲自身以紀念愛情。很難說,是愛情調動了欲望,還是欲望成就了尊嚴,是尊嚴毀滅了奉獻,還是奉獻成就了愛情。故事留給我們深思的,只是兩個平凡人對神的力量的渴望,以及這種力量帶來的毀滅。葉兆言說,后羿放逐了嫦娥,在我看來,應該是后羿放逐了愛情,在一個沒有塵世紛擾的凄冷世界中,將愛雪藏。
人怎樣才能成為神?在《碧奴》中,蘇童是將人的抗爭與人的理想作為神存在的理由。而在《后羿》中,葉兆言卻將人成為神的過程視作為一種逃避——對愛的逃避,對欲望的逃避,對奉獻的逃避——而這一切逃避,則是在經歷種種糾葛后為了維持住人的尊嚴的唯一方法。神話是對現實的逃避,將愛情作為神話時,我們可以無視自私和欲望的滋長,并任其肆虐,而在欲望統治一切時,我們失去了人性,最后只好放逐愛情,將其變成神話。
如果說《碧奴》最令人回想的是她千里尋夫的動力,那么《后羿》中最讓人深思的則是嫦娥將自己的閨中密友獻給后羿。正是她的這一看似大度的舉動,打開了潘多拉的匣子。從此,后羿成為了荒淫的暴君,嫦娥走上了通向冷宮的大道。愛情是具有排他性的,嫦娥這一看似愚蠢的舉動,隱藏著她內心深處的一種恐慌——后羿對嫦娥的愛情太完美了,這種童話式的愛情成為了嫦娥時時會感到恐慌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對一切皆不確定的恐懼成為了嫦娥尋找自我價值的原動力,并由此注定了悲劇的誕生。
如果說,《碧奴》是在現代社會中,重新呼喚一種古代的誓言般的愛情,犧牲自我推倒一切的愛情,而在《后羿》中,葉兆言更多的是對愛情自身的思索——如何愛,如何被愛。神在創造人類的同時,賦予了人愛的權利,卻沒有告訴人該如何去愛,如何被愛,于是背叛、猜疑、嫉妒、傷害接踵而來。直到有一天,曾經相愛過的人們,走到了“最熟悉的陌生人”這一步,愛就會比死更冷酷。后羿從一個純潔而無能的神轉變成了一個改天換地的英雄,一個荒淫無情的暴君——在愛的名義下,嫦娥教會了后羿去認識欲望的魅力,自私的誘惑——而最后,后羿甚至愿意回到沒有愛的時空,讓一切從零開始,以重現那美好的風景。
沒有才子佳人的浪漫,沒有陽春白雪的溫馨,有的是只對人生痛切的思考,對生與死、愛與痛的感悟與深思,這是《后羿》與《碧奴》的共通之處。神話中的愛情并不完美,正如世俗中的愛情也并不卑微一樣,在時間化為灰燼的漫長旅途中,神話會變得瑣碎而令人生厭,世俗會因其生命力持久而被傳為神話——它留給彼此的幸福與傷痛更令人覺得真實而值得懷念。然而,在靜靜地看著時間慢慢地流的時候,又該如何抵擋那花樣年華的誘惑,又如何能相信那“愛比死更冷酷”的箴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