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二十七回有一段故事:
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來這日未時交芒種節。尚古風俗,凡交芒種節的這日,都要設擺各色禮物祭餞花神。言芒種一過,便是夏日了,眾花皆謝,花神退位,須要餞行。然閨中更興這件風俗,所以大觀園中之人都早起來了。(俞平伯《紅樓夢八十回校本》)
這個四月二十六日未時芒種,表述得相當鄭重,但歷來的紅學家都不曾留意。第一個留意這個芒種節的據筆者所知是周汝昌先生。他以他考證出來的“癸未說”定曹雪芹的卒年為乾隆二十八年(癸未)除夕,合公歷1764年2月1日;他又據敦誠詩句中的“四十年華”說法上推,定曹雪芹的生年為雍正二年(甲辰),即公歷1724年,初夏,據此寫成他的《紅樓夢新證》初版(棠棣出版社,1953年版)第五章《雪芹生卒與紅樓年表》。這個年表的第13年,人世的雪芹13歲,據周先生說,也就是小說中寶玉的13歲(其實至少有兩種古鈔本中寫的寶玉是15歲,本文作者認為15歲正確)。小說中寫了四月二十六日未時芒種餞花神的情節,而他查得殿版《三元甲子萬年書》載有乾隆元年丙辰(1736年):“四月小,二十六日庚寅,亥初一刻四分芒種。”這令周先生享受到“發現”的欣喜。他說:“日期如此相合,已屬可駭!”但他明明見到時刻不對,小說中是未時,未時是下午一點至三點,正當艷陽高照,最宜戶外活動的時刻。而周先生所查歷書中的交節時刻是“亥初一刻四分芒種”,亥初是夜晚九點,再過一刻四分,入夜已久,還搞啥戶外活動呢?周先生不能不作支吾語:
普通遇節氣,無人細記時刻,只記日期。“未時”云者,乃雪芹隨手拈來補足之語。
這不合邏輯。明明是白天的活動,“未時”當然比日期更易記。在周先生所作這一《紅樓年表》中,被周先生夸作“正合”之處當然有;但“不合”之處也所在皆有,處處支吾其詞,不僅頗遭學人詬病,恐怕周先生也不勝其煩,所以到周先生寫《增訂本紅樓夢新證》時,就把《雪芹生卒》和《紅樓紀歷》分成兩章了。不過周先生把小說中的第13年、寶玉的13歲和人世的曹雪芹之13歲,依然定位在乾隆元年,小說中的四月二十六日芒種依然說成乾隆元年的芒種,而對時刻之不合仍舊支吾其辭,可謂基本論點未變。
筆者不敏,曾對此提出質疑(《增訂本紅樓夢新證初讀質疑》,載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文學評論叢刊》第二輯,1979年2月第1版,有關芒種者見P352~353),并貢獻我所取得的歷法資料,有關的四月二十六日芒種和未時芒種(據《同治萬年書》,按日期和時刻分列):
芒種在四月二十六日的年份
1668年(康熙七年,戊申)
1687年(康熙二十六年,丁卯)
1706年(康熙四十五年,丙戌)
1725年(雍正三年,乙巳)
1736年(乾隆元年,丙辰)
1782年(乾隆四十七年,壬寅)
經與張培瑜《三千五百年歷日天象》核對無誤。
芒種在未時交節的年份
1673年(康熙十二年,癸丑)
1702年(康熙四十一年,壬午)
1706年(康熙四十五年,丙戌)
1710年(康熙四十九年,庚寅)
1731年(雍正九年,辛亥)
1739年(乾隆四年,己未)
1743年(乾隆八年,癸亥)
1747年(乾隆十二年,丁卯)
兩相比對,一望而知,1706年(康熙四十五年,丙戌),四月二十六日未時芒種,與小說中的芒種日期、時刻一絲不錯,全合!筆者在鄙文中發了一點議論:
此年正當雪芹“叔輩”青少年時代。“主叔說者”如何對待此條當作另論,《新證》作者若曾見到此條且充分尊重“科學”,早該力主“叔說”。
說來令人氣短,鄙文之刊布至今垂垂三十年,也不曾見周汝昌先生虛懷垂顧。當然,周先生有他自己的學術自由,應當受到我們尊重;奇怪的是眾多的“主叔說者”雖然議論紛紛,卻至今未見哪一位運用筆者所貢獻的資料來加固“主叔說者”的立論基礎。
筆者贊成“叔說”。自從吳世昌先生首先認識到裕瑞《棗窗閑筆》所提有關“紅學”(和“曹學”)資料的重要性,正式伸張“叔說”以后,“叔說”得到不少紅學愛好者的信服,至少取得了“姑備一說”的地位。吳先生主張小說中的賈寶玉并非曹雪芹自己,而是其“叔輩”某人。評書的脂硯齋也是一位“叔輩”,裕瑞并未說明這脂硯齋與書中寶玉同為雪芹“叔輩”而是一?是二?所以吳先生姑且認為是二。若依鄙見,這二位實是一人。書中“寶玉”在寫成自傳式的小說《石頭記》之后,將這《石頭記》作為素材交與曹雪芹,聽雪芹批閱增刪,纂目分回,寫成正規的章回小說,他這位“叔輩”自稱“脂硯齋”而轉為評者。純粹的評者有“畸笏叟”,他另有化名曰“吳玉峰”(稍有猜謎常識者一猜便得),也是一位“叔輩”。自從《五慶堂曹氏宗譜》被發現之后,曹雪芹之為曹遺腹子,幾乎無可置疑,譜中的曹天佑就是曹雪芹,那“叔輩·寶玉·脂硯齋綜合體”自必是曹。連吳世昌先生也首先設想到曹而格于其他理由改擬“曹碩”—至今仍屬虛擬。
“叔說”,或徑名之曰“說”,至今也是懸案,詳細考證當然一言難盡。能不能借小說中的神秘芒種,假定曹雪芹意在透露某種歷史真實,作為考證之一助呢?筆者以為應當姑且一試。我們不妨假定小說中的賈寶玉是生活中的曹,曹在他15歲時,恰巧碰到一個四月二十六日未時芒種,也就是1706年(康熙四十五年,丙戌)的芒種,按實歲15歲,他該生于1691年(康熙三十年,辛未);按虛歲15歲,他該生于1692年(康熙三十一年,壬申)。姑定在虛歲,到1715年曹故世,曹接任江寧織造,他實歲應當23歲,虛歲應當24歲。這就不免令人猶豫了。曹于1715年上任視事,三月初七日有奏折:
……奴才謹于本月初六日上任接印視事,敬設香案,望闕叩頭,恭謝天恩。竊念奴才包衣下賤,黃口無知……
都二十三四歲了,怎能還說“黃口無知”?1718年(康熙五十七年,戊戌),曹該27歲了。這年六月二日,康熙帝在曹請安折后批云:
朕安。爾雖無知小孩,但所關非細。念爾父出力年久,故特恩至此。雖不管地方之事,亦可以所聞大小事密密奏聞,是與非朕自有洞鑒,就是笑話也罷,叫老主子笑笑也好。
“老主子”把27歲的曹說成“無知小孩”,口氣是不是太大?
我們很有幸,能找到曹的生年作為參照系。1983年11月24日,《光明日報》發表了一件有關曹雪芹家世的滿文檔案史料,檔案題目是《總管內務府為曹順等人捐納監生事咨戶部文》,具文時間為康熙二十九年(庚午,1690年)四月初四。其中有一條:
三格左領下南巡圖監畫曹荃之子曹,情愿捐納監生,二歲。
這就好了。按昔年習慣用虛歲。曹生于前一年即1689年(康熙二十八年,己巳)。曹卒于1715,虛歲27。曹于曹寅逝后繼任江寧織造在1712年(康熙五十一年,壬辰),他此年虛歲24,與本文所擬曹繼曹為織造恰恰在相同年紀。曹在當年九月初四日的奏折中自稱“奴才年當弱冠”,次年(1713年,康熙五十二年,癸巳),又在正月初三的奏折中自稱“竊奴才包衣下賤,年幼無知”。在昔年可靠資料不足的情況下,周汝昌先生按常情猜擬曹“應為十七、八歲”,今天看來就太兒戲了。我們現在不難設想,在老皇帝面前,24歲當織造的曹自稱“年當弱冠”,到25歲還自稱“年幼無知”,24歲當織造的曹自稱“黃口無知”,老皇帝也稱27歲的曹為“無知小孩”,直到雍正五年(丁未,1727年。本年末,曹被罷官抄家),曹已36歲,兩準巡鹽噶爾泰還在當年正月十八日奏雍正稱曹“年少無才”(馮其庸:《曹李兩家的敗落和〈紅樓夢〉的誕生》正文第19頁和注36,轉引自《紅樓夢學刊》2007年第3期),都不必引起大驚小怪。須知當時織造盡管官階不大,但勢焰熏天,見了督撫這類老官僚也不過行“賓主之禮”,相比之下,24歲的“包衣”小奴才靠老皇帝“特恩”襲職的織造就真個只能算“黃口無知”了;哪怕他到了36歲,在新皇帝及其官僚徒黨眼中也不可能有啥真正地位。
我們假設生活中的曹在他15歲時碰到1706年的四月二十六日未時芒種,這可謂合理假設,因而引出小說中的寶玉是以生活中的曹為原型的結論,不算過于離譜。而且還可進一步,這個“神秘芒種”,完全可能是曹本人的生庚八字,所以曹雪芹要在他的《紅樓夢》中,或者甚至是曹要在他的《石頭記》中,立意“逗漏”一下,立意考一考千秋而下的《紅樓夢》讀者—當然包括乾隆皇帝手下施張文網的鷹犬。遺憾的是《紅樓夢》問世200多年來,幾乎只有周汝昌先生一人賈勇應試。周先生囿于他的“雪芹自傳說”,不憚花費畢生精力來“證實”這個假設。他近年已經猜到這個份兒上:小說中的賈寶玉生日是四月二十六,因為二十九回張道士對賈母說四月二十六他廟里做“遮天大王圣誕”(這“遮天大王”是寶玉綽號。筆者以為是張道士私下起的)是為寶玉做生日,請寶玉逛廟,賈家推說寶玉不在家(其實他正在家里“餞花神”)。筆者認為周先生的這個猜法是對的。他又從而引申,生活中的曹雪芹生日也該是四月二十六日,他認為雪芹生于雍正二年(1724年)甲辰閏四月二十六日未時,但小孩生于閏月的,例以次年的“非閏月”的該日作為其終身的生日,到次年(雍正三年,1725年)四月二十六日,恰逢芒種,因此芒種對雪芹成了“象征性紀念日”,云云。筆者檢對《三千五百年歷日天象》,1725年確以四月二十六日為芒種,周先生的猜測也算相當精巧;至于交節時刻是否未時,周先生沒說,筆者開列的八個芒種在未時交節的年份不見1725年,故而筆者敢于斷言1706年剛剛出現一個四月二十六日未時芒種,到1725年再出現同樣一個,其幾率等于0,下文馬上論到。
中國歷法,一年分二十四節氣,芒種為五月的“節氣”,理論上居月首,但在四月下半月與五月上半月之間游動,每年芒種日期時刻各異,須歷法家推算,一般人不看“皇歷”無從知曉。粗略說來,每19年會遇到一次四月二十六日芒種,仿佛不太稀罕。未時是十二辰之一,未時芒種理論上平均每十二年必逢一次,仿佛也不太稀罕,但要逢四月二十六日未時芒種,粗略算來,要228年才有一次,而且它的分布疏密也無簡單規律,其“蹊蹺”較“十一月三十日冬至”(不計時辰)更為過之。光找到一個四月二十六日芒種并不難,從1668年經1687年、1706年到1725年的4個芒種都只經過19年,19年在中國歷法學上叫做一“章”,是交節日期重新會聚的較為常見的間隔(時辰有微差)。周先生撇開未時,專找四月二十六日芒種,全然離題,毫無意義。汝昌先生似乎不曾覺察,四月二十六日芒種可以屬于曹雪芹,也可以屬于曹,而四月二十六日“未時”芒種在這兩人之間就只能專屬曹。科學探索的結論常常追求唯一性,此例就是。曹雪芹透露的賈寶玉是一個十五歲過四月二十六日未時芒種的人,而不是他自己。雪芹若是曹遺腹子,他應生于1715年(康熙十四年,乙未)舊歷十月,頭場雪已降,故字“雪”芹。人間曹雪芹的生日不會是芒種—“清明斷雪,谷雨斷霜”,芒種節怎會生個曹“雪”芹?
筆者不僅為周汝昌先生嘆惋,也為我們“紅學界”嘆惋:對可能作為鐵證的“時間坐標”如此輕忽,以致許多問題久懸難決,豈非憾事?我還要對乾隆皇帝的文網鷹犬嗤之以鼻,他們毫無科學偵緝本事,枉吃皇糧,眼睜睜放走了一個“利用小說反清”、罪證確鑿的欽犯曹。
(作者單位:華中科技大學建筑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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