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會館是明以來同鄉人士在各地設立的一種社會組織,它適應社會的變遷而產生,又不斷改變著自己的形態。會館凝聚了中華文化的精神,在數百年來中國的社會動蕩中,作為“鄉土之鏈”,始終呵護著僑寓異地的商人游子,特別是在戰亂等多事之秋,會館為同籍人士提供了生活的依靠和精神的寄托。
社會變遷與會館流變
有人把漢代的邸舍看作是會館的前身,有人把宋時杭州的商人組織“團行”看成是會館的雛形。無論如何,會館在中國歷史上延續了較長的時期,作分階段的分析是很有意義的。
會館是明清社會政治、經濟、文化變遷的特定產物,它不僅是明清時期商品經濟蓬勃發展的必然,亦與明清科舉制度、人口流動相伴隨。明清時期交通的便捷、生產力的發展為販運商業的發展提供了廣闊的天地,南來北往的商人推進了國內物資的流通,可是由地域文化熏染出的不同語言、文化習俗又構成了商人們謀求發展的障礙,同籍商人的會館由此有了內驅力,他們起而模仿官紳會館并發揚光大之。官紳會館始見于明初永樂年間,安徽蕪湖人俞謨捐自己的房子作為同鄉官紳的集居場所,成為砥礪性行的所在。科舉制度的發展助長了地方主義觀念的盛行,人們為謀求本地入官數的增多,不惜由官捐、商捐來建立會館,為本籍應試子弟提供盡量周全的服務。在移民集中的區域,會館則成為克服土客矛盾、客客矛盾的場所。
在社會功能上,會館最初是作為同籍在京之人聚集之所而出現的,其后在不斷發展過程中,功能日益增加并規范化,“祀神、合樂、義舉、公約”是其基本功能。神靈崇拜為會館樹立了集體象征和精神紐帶,合樂為流寓人士提供了集會和娛樂的空間,人們會在節日期間“一堂談笑,皆作鄉音,雍雍如也”。義舉則不僅為生者在身處逆境時由此解脫,更注重給死者創造暫厝、歸葬的條件。而公約則要求會員遵循規章制度,維護集體利益,從而維護社會秩序的安定。有的人于會館建立之初便要求會館能發揮編戶齊民、輔助治化的功能。立足于此,會館有時還可以在解決內外糾紛以及反抗外國資本主義的壓迫方面發揮作用。
會館的表現形式多種多樣。從范圍上看,除了以行政區劃為單位外,還有因經商的地區相同而建的會館,如泉郊會館、廈郊會館;又有同業組織為應付當地土著的壓迫和保護自己利益而組合的會館,如顏料行會館、藥行會館等;從建構看,有的會館僅為一小室,以供一神或數神為滿足,有的會館則規模較大;從經費來源看,有官捐、商捐、喜金、租金、抽厘、放債生息等名目,各個會館又各有側重;再從內部管理看,有的是官紳掌印,有的是商人主管,有的還可能是手工業者或者農民自理。
在新加坡,設置了鄉土神靈的天福宮很快變成了福建會館的辦公場所。墳山的職能融入其中,同時殖民當局亦直接以之為基層的社會管理組織,使之具備了政治職能。到陳嘉庚時,福建會館“逐漸脫離幫的局限性與狹隘性,開始搞社會國家問題有關的運動”(楊進發:《戰前新加坡的福建會館》,載新加坡《星洲日報》1976年4月21日)。
會館存在于中國社會的許多地區,又有許多具體的表現形式,在京師省城、工商城市、移民區域,姿態各異,功能亦各有側重,但內在仍有共同性。
四民等級是中國社會的基本階層,但實際上四民的身份并不是固定不變的,階層間的流動在不同的時期或多或少地表現出來;地區間的階層流動和職業流動亦經常發生,有時甚至是大規模的;不同時期人們的價值觀念也可能導致職業的變動或階層的變動。總的看來,像科舉制度、人口遷移、商業發展等因素都是促進社會流動的重要因素。人口的流動總是不斷打破穩定的社會格局,導致社會的動蕩和重組,如能沿著健康的軌跡運行,可以使社會上各階層都保持積極向上的精神狀態,如果這些流動處于無序狀態,社會的不穩定就會到來,有時是王朝的更替。而會館在管理流動人口方面獨擅其長,依據的正是同鄉間的“熟人”紐帶。

文化的碰撞與對接
一、城鄉文化的碰撞與對接
有人說中國的城鄉分化一直很不明顯,有人說城市化的過程就是現代化的過程。其實,會館往往能將城市與鄉村連接起來。會館經常是流入城市的同鄉們為適應城市環境而設置的,有時鄉村人也模仿這種形式在農村設置會館,因此,我們把會館看成是適應社會形勢和追求進步的產物也許更為合適。
二、土客文化的碰撞與對接
中國歷史上經濟文化的發展呈現出中原文化向周邊擴散的態勢,客籍與土著之間在經濟、文化、風俗、習慣等方面沖突頗多,會館可以被看成是首先為了保護自己、繼而謀求協調土客矛盾乃至進行相互間的經濟文化交流的一種有效的組織。
三、雅俗文化的碰撞與對接
中國傳統社會一直有雅文化與俗文化的區分,一般區分為士紳文化與庶民文化,其中士紳文化較多儒家學說,庶民文化則又包含了許多道家、佛家的因素。其實,士紳文化與庶民文化從來就是相互交融和彼此取與的,會館基本上可以說是提供了實施這種交融和互攝的場所。會館戲臺成為雅俗文化互滲的最佳場所。
會館越向后發展,越謀求封建政府的承認,有的申請備案,有的求其庇護。會館的神靈崇拜也從初發期的單純鄉土神的崇拜日漸過渡到崇祀鄉賢、名士的階段,從單純地尋找紐帶發展到進一步謀求教化。同時,封建政府亦多給各地鄉賢名士以封贈或崇其祀典。從這個意義上說,明清會館神靈畫廊之內容的不斷豐富實質上是封建統治者對處于流動狀態中的人們的管理的加強,使他們接受士紳文化的教化。封建王朝歷朝都有對神靈的敕封,不斷地把造神運動推向極致,譬如像林默娘,從一介民女成為海上保護神、醫藥保護神直至全智全能的通神,這恰好適應了普通百姓對圣賢全智全能的心理要求。于是會館便神上加神,日顯復雜,通過這眾多神靈的設置,士紳文化中的忠、孝、節、義便悄然地融入庶民文化之中。會館一般都把戲臺設于其顯著位置,各地戲曲娛樂活動得以在節日的會館戲臺上一展其姿,這既推進了戲曲說唱藝術的發展,同時也是士紳文化與庶民文化相互交融的載體。這些均為雅文化與俗文化碰撞與對接的生動反映。
四、海陸文化的碰撞與對接
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中國歷史上確乎存在著海洋文化的因子,沿海與內陸在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上本身就有許多不同,商業文明一直在中國歷史的發展中產生著巨大影響,沿海人把會館設到內地,內地人把會館設到沿海,無疑推進了沿海與內地的經濟文化交流。

首先,沿海地區的經濟發展吸引著內陸地區的人民向沿海方向流動以謀求發展,于是沿海地區便出現了大批來自內陸地區商人設置的會館。如廣州有云南會館、四門會館、新安會館,潮州有汀龍會館,福州有山陜會館、河南會館、湖南會館、延平會館、清城會館等。內地與沿海地區的相連使內地的經濟文化得到帶動發展,同時,沿海的文化又不斷向內地輻射,經受過沿海文化熏染的人們再把足跡伸向內陸,自然就推進了內地商業文化的發展。會館的建立使內陸與沿海的市場聯系了起來,推進了內陸經濟的發展與國內市場的形成。
其次,沿海的先進生產技術,經營手段也傳入內陸地區。首先是外籍移民占據厚利,繼而本籍土著亦紛紛仿效,所以經“百年遞衍,遂為大宗,縣中富室土戶,多以制糖起家” (民國《南溪縣志》卷二《食貨·物產》)。在四川云陽,起初“業煙草者,多閩人,賴、盧諸姓皆清中葉來,以其業名縣中,利頗饒,今多土人承之,煙草出金堂諸縣,由渝、萬轉運” (民國《云陽縣志》卷三一《社俗中·商人》)。
再者,沿海與內陸的社會風尚亦相互滲透。在陜西,“傳染南方風氣,競尚奢華”;在三原,“強半似揚州,習俗兼南北” 。在這風俗相互遷染的過程中,會館是文化互滲的重要基地。

五、中外文化的碰撞與對接
從明清乃至近現代,中國人流往海外者人數眾多,外國人亦時有至中國從事各種事務者。在中國的通商口岸,在海外各地,會館成為中外文化碰撞與對接的基地。李明歡先生說:“海外會館之建設是關系紐帶制度化的嘗試……會館之運行體現為追求群體效應的實踐,會館達到了尋求社會資本的最大價值轉化的目的。”(李明歡:《歐洲華僑華人史》,中國華僑出版社2002年版)
六、傳統文化與近代文化的碰撞與對接
有人說會館是傳統的,商會是近代的,會館代表了落后,商會代表了先進。我們認為不能簡單地作如是觀。我們認為會館也有許多與商會一致的追求,會館可以成為商會的“合幫會員”就是明證。在會館里一樣有傳統文化與近代文化的碰撞與對接,在推進中國社會近代化的過程中,會館亦功不可沒。
會館的初建者把對傳統美德的繼承放在首位,而會館的后繼者們亦多受熏染,且信之彌堅,有的人提出“以光前人之志,禧后人好善向義之端”。有的提出“是以繼續先賢遺志,兢兢業業,勵精圖治,而樹后人之模型”。所有這些都說明會館在文化的繼承方面做出了努力,其中亦包含了對明清社會風氣趨向浮靡的一種反撥、一種矯正,亦彌補了封建政府在這方面的管理空隙。
會館的建設在某種程度上是同籍人事業成功和弘揚道義的象征,于是捐助會館往往編入地方志的義行之中,捐助能倡導一種向善好義的社會風氣,保持優良文化品德的延續。

會館文化的追求更新主要體現在對近代社會變遷的適應上,即如同治《汀州會館志》所云:“時勢不同,禮以義起,豈無當變通之處,第以其議自前賢,則亦仍之而已。且數十年來,同鄉之至京師入會館者凜遵前例者,亦有罔顧前規者。茍不自愛,望其規,規守之得乎?第士君子學古入官,行將出身加民為世表率,詎甘偭越以干物議。”士紳性會館力圖適應時事變化,為會館的發展演變起到表率與儀范的作用。
首先,許多會館是由商人出資、官紳管理,其經營體制本身即意味著對傳統四民觀的觀念更新。其次,明清時期義利相得是全社會較為風行的新的價值觀,會館是這種價值觀發生和滋長的一個淵藪。再者,會館對政治事務的干預、對社會管理事務的承擔都反映了其不斷適應形勢所進行的自我更新。前者如福建會館曾涉足省長的選舉以及賑濟事宜,后者如重慶八省會館對重慶整個地方事務的管理,等等。
我們認為,文化繼承與文化更新是會館存在與發展的基礎與動力,會館是在封建體制的縫隙中不斷地開辟自己的發展道路的。因此,與其把會館看成是與明清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發展相適應的產物,不如說它也是一種創造,會館始終自覺地奉行積極進取的宗旨,從而在中國傳統社會的變遷中既保存了傳統,又推進著社會變遷,因而,會館在中國社會的近代化過程中是功不可沒的,在當今的海外華人社會中仍繼續發揮著其積極的作用。
(題圖:河南社旗的山陜會館)
(作者單位:廈門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