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息訟是中國古代司法文化中屢被提及且極富特色的一個方面。孔老夫子的一句“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千百年來被中國司法官員奉為圭臬,成為他們的行為準則。在中國古代,由于文化心理及社會現實原因,司法官員們以息訟為能,惟息訟是求。在接到訴訟后首先考慮如何息事寧人,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們可謂煞費苦心。老百姓似乎也很體諒父母官,對息訟存有廣泛的認同感。官民同心,就構成了中國古代極富特色的息訟文化。
息訟的社會文化基礎
清人崔述曾說:“自有生民以來,莫不有訟。訟也者,事勢之所必趨,人情之所斷不能免者也。”(崔述:《無聞集·訴訟》)這句話非常精辟地說明爭訟是人類社會不可避免的。但這并不影響古人把“息訟”作為汲汲以求的美好理想,上至天子,下至黎庶,概莫能外。
《圍爐夜話》中有一句話,“讀書人干預衙門詞訟,便入下流”,明確表示了古人對讀書人涉訟的不齒。其實何止是對讀書人涉訟不齒,古人對于平民百姓涉訟也沒有吝惜他們責難的話語。著名清官海瑞任淳安知縣時,憂于百姓健訟,曾經義憤填膺地寫道:
詞訟繁多,大抵皆因風俗日薄,人心不古,惟己是利,見利則競。以行詐得利者為豪雄,而不知欺心之害;以健訟得勝者為壯士,而不顧終訟之兇。而又倫理不享,弟不遜兄,侄不遜叔,小有蒂芥,不相能事,則執為終身之憾,而媒孽訐告不止。不知講信修睦,不能推己及人,此訟之所以日繁而莫可止也。(《興革條例·吏屬》)
在海青天看來,爭訟之人多是不顧倫理、不知講信修睦、不能推己及人的“刁民”,這些人對風俗教化影響極壞。為了使老百姓不做這樣的“刁民”,官方對推行教化就不遺余力。明代有“洪武六諭”,清代有“順治六諭”,無不勸百姓孝順父母,恭敬和睦,各安生理。明代名臣王陽明創十牌家法告諭百姓說:“心要平恕,毋得輕易忿爭;事要含忍,毋得輒興詞訟;見善互相勸勉,有惡互相懲戒;務興禮讓之風,以成敦厚之俗。”(《陽明全書》卷十六)那些挑唆百姓興訟的訟師或不聽教化堅持訴訟的“刁頑之徒”,大都要被捉將官里去吃一番苦頭的。
除了文化心理上對訴訟的否定之外,對訴訟利弊的權衡和對成本的考量則是官民雙方樂于息訟的社會現實原因。
官員之所以在聽訟斷獄之際總是把“敦親睦族,化民成俗”的“息訟”放在首位,是因為他們在面對朝廷考核時要趨利避害。首先,在中國古代,特別是唐宋以降,處理訴訟的多少和其效率、質量,并不是國家考量官員政績的因素。國家決定官員的黜陟升降,主要看錢糧賦稅的多少、戶口的增減以及教化推行是否得力。官員即使勤于王事、公平高效地處理了大量案件,也不會成為他在考核升遷時的有利因素,所以官員處理訴訟的積極性普遍不高。其次,古代對司法官員的責任規定非常嚴格。官員如果不依律辦案或者辦錯案件,就要受到嚴厲的懲罰,因此官員受理訴訟的風險很大,相比而言,他們更愿意調處息訟。再者,中國古代司法行政合一,官員一身數任,既要受理刑名訴訟,又要操辦錢糧賦稅,難免力不從心。辦好案件無功,辦錯案件有罪,再加上精力不濟,官員們自然樂得選擇息訟,何況息訟還有推行教化之功。
小民出于對訴訟成本的考量也往往傾向于息訟。老百姓雖然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可以訴至官府,但更多的似乎只是對自己權利的一種宣示。老百姓是最現實的,他們權衡利弊,在官府調解時大多以息訟而告終。在中國古代,訴訟陋規普遍存在,這些陋規極大地增加了小民的訴訟成本。《二刻拍案驚奇》中有一首詩寫道:“些小言辭莫若休,不須經縣與經州;衙頭府底賠杯酒,贏得貓兒賣了牛。”寫出了訴訟得不償失的實情。清代名吏汪輝祖在其名著《佐治藥言》中說:“諺云:衙門六扇開,有理無錢莫進來。非調官之必貪,吏之必墨也。一詞難理,差役到家,則有饋贈之資;探信入城,則有舟車之費;及示審有期,而訟師詞證以及關切之親朋相率而前,無不取給于具呈之人。或審期更換,則費將重出,其他差房,陋規名目不一,諺云在山靠山,在水靠水,有官法之所不能禁者,索許之贓,又無論已。”而小民的貧困致使這些成本成了他們極大的負擔,甚至會因訴訟導致破業毀家,汪輝祖替他們算了一筆賬:“如鄉民有田十畝,夫耕婦織可給數目,一訟之累,費錢三千文,便須假子錢以濟,不二年,必至賣田。賣一畝則少一畝之入。輾轉借售,不七八年,而無以為生。”既然訴訟得不償失的風險極大,小民考量了訴訟成本之后,接受官員的調處就成為他們理性的選擇。
息訟的方式
古代官員的息訟方式最能體現中國傳統司法文化的豐富多彩。為了達到息訟目的,官員們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息訟的方式多種多樣,有的甚至讓人感到不可思議。不過,官員們為了說服當事人煞費苦心卻是毋庸置疑的。
首先是一般性的勸告。官員們要么以倫理曉諭當事人,要么向當事人剖明利害關系,要么說明“事實真相”消除誤解,都以使百姓撤訴為目的。
其次就是感化,讓百姓明白親情的可貴而自動撤訴。有的官員甚至自己現身說法,如清人李元度《國朝先正事略》記載:“翁刺史運標知武陵縣時,有兄弟訟田者,親勘之。坐田野中,忽自掩涕。訟者驚問之,曰:‘吾兄弟日相依。及來武陵,吾兄已不及見矣。今見汝兄弟,偶思吾兄,故悲耳。’語未終,訟者亦感泣,以其田互讓,乃中分之。”筆者在此雖不敢胡亂猜疑翁刺史逢場作戲,但抹一把眼淚讓當事人感動得眼圈發紅,聲淚俱下,繼而互相謙讓,不可不謂手段高明。
還有的官員在接到訴訟后痛加自責,要么撂挑子,要么自虐,總要使當事人悔悟撤訴而后已。如東漢時許荊任桂陽太守,有兄弟二人為財爭訟。許荊認為兄弟訟財是因為太守推行教化不稱職所致,于是提出辭職,使當事人悔悟撤訴(《后漢書·循吏列傳》)。還是上文提到的那位刺史翁運標,任武陵知縣時,兩姓人家為了一塊湖中洲仇殺不已,積怨數十年。翁運標勸諭多次無效,于是長時間站立雨中,并說:“汝輩為一塊土,世世罹重法不顧,予何愛此身為”,“兩姓感動,乃親為劃界,訟自是息”。訟是息了,但我們不能不說這種息訟含有相當大的壓服成分在里面。
有的官員自己慷慨解囊,為當事人協調好利益糾紛而使當事人息訟。如《太平御覽》記張長年“賜牛息訟”:
張長年為汝南太守,有郡民劉宗之兄弟分析,家貧惟有一牛,爭之不決,訟于郡庭。長年凄然曰:“汝曹當以一牛,故致此境,如有二牛,各應得一,豈有訟理?”即以家牛一頭賜之。于是郡境之中各相誡約,咸敦敬讓。
這可謂是最了解小民百姓心理的息訟行為,效果無疑也最佳,不過要官員出點血罷了。
有的官員則采取拖延的方法,孔老夫子即精于此道,有父子相訟,孔子將兒子關了三個月不審,最后其父挨不住了,請求撤訴。《明史·趙豫傳》記趙豫為松江太守,“始至,患民俗多訟。訟者至,輒好言諭之曰:‘明日來。’眾皆笑之,有‘松江太守明日來’之謠。及訟者逾宿忿漸平,或被勸阻,多止不訟”。這位太守看來是位心理學家,深知百姓好爭一時之氣,拖幾日氣平了就該種地種地、該灌園灌園去了,沒有閑工夫打官司。
最后一種方式則直截了當。有的官員如果認為當事人違背倫常較為嚴重,則直接將訴者趕出去了事。如王瑜以左軍都督鎮守淮安時,“民有親在與弟爭產者。瑜曰:‘訟弟不友,無親不孝。’杖而斥之”(《明史·王瑜傳》)。一點不拖泥帶水,快哉。
息訟對官員素養的要求
息訟雖然是一種在法律之外處理爭訟的方式,但它對官員的素養提出了較高的要求。這個要求一是能,一是廉。親民官要取得息訟的預期效果,在調解時就不能疾言厲色,必須說服當事人,使當事人心甘情愿地撤回訴訟,而這絕非易事。在中國古代,官方為爭訟預設了防線,通過多種手段使百姓視訴訟為畏途。在這種情況下仍然進行訴訟,當事人的沖突之劇烈、矛盾之深、決心之大可想而知。這使息訟成為官員的一道難題。才干平庸和貪墨成性的官員無法成功地化解當事人之間的沖突,使其甘愿撤訴,只有素養較高的廉能官吏才能勝任。
先說能。官員必須博覽群書,“通經學,明義理”,通曉古今之事,具備說服當事人的技巧,才能在判決時引經據典,針對不同的情況找到符合天理人情的解決辦法,從而促使當事人接受調解撤回訴訟。《折獄龜鑒補》(清人胡文炳等編輯)中記載的幾個案子充分說明了這一點。這幾個案子都是因為妻子懷孕時間不正常引起的。三個婦女,有的懷孕長達兩年,有的僅結婚五個月就生了孩子,丈夫認為妻子與他人有奸情而訴至官府。博學的官員們在判決時引經據典,說明婦女懷孕數十年或五個月生孩子都是正常的。節錄一段判決書如下:
人妊十月、九月而生者,常也。妊七月而生,生而壽考者,世間多有。闞澤在母胞八月,叱聲震外,見《會稽先賢傳》。其不及七月者,黃牛羌種。妊六月生,見《魏略》。其逾十月者,茍氏允十二月生苻堅,呼延氏十三月生劉淵,張夫人十五月生劉聰,見《晉書》載紀。慶都孕十四月生堯,見《帝王世紀》。鉤弋夫人懷昭帝十四月乃生,見《漢書》。附寶孕二十月生黃帝,見《搜神記》。陽翟有婦人妊身三十月乃生子,見《嵩高山紀》。太康溫盤母懷身三年然后生,見《異苑》。長人國妊六年乃生,生而白首,見《外國圖》。大人國其民孕三十六年乃生,見《括地國圖》。老子托于李母胞中七十二年,見《瀨鄉記》。老子母懷之七十歲乃生,生而白首,見《神仙傳》,載籍極博。妊逾十月者,悉數難終。甲在外二十八年而歸,其子年二十六,蓋其妊二年,無足為異。
結果婦人的丈夫不僅心頭疑云頓解,有的還因為自己是秀才學識淺陋而慚愧不已,最終撤訴,一家人和好如初,可見官員博覽群書對說服當事人的重要性。
還有一個案件,說的是江寧一位韓姓女子許嫁給同城李秀才的兒子,可是出了件奇怪的事:有一天她被風吹到九十里以外的一個地方后被人送回。李秀才不相信風能把人吹到那么遠,認為必是韓女與他人有奸情,于是訴至官府要求退婚。時任江寧知縣的袁枚說:“古代還有風把人吹到六千里之外的,你知道嗎?”秀才不信。袁枚于是拿出元代郝經的《陵川集》給秀才看,并說:“郝文忠公(郝經謚)是一代忠臣,難道會作誆語嗎?只是當年被風吹到六千里之外的吳門女子,最后嫁給了宰相。只怕你兒子沒福做宰相啊!”聽了袁枚的話,李秀才大喜,“兩家婚配如初”。論者在最后明確地說:“是知聽訟者,當博古也。”(《冷廬雜識》卷五)這里袁枚不僅針對訴者的秀才身份以忠臣之書示之,而且利用人們希望子孫富貴的心理進行勸告,表現出了非凡的素養。
再說廉。就是司法官員必須具有感化當事人的德行和操守,才能讓當事人接受自己的調解撤訴,從而達到息訟的目的。古人相信“為政在人”,執政者的能力、德行是最重要的,直接決定著為政效果。即孔子所謂:“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在息訟時,官員只有自身具有良好的品行和操守,才能占據道德高地,對當事人以德化之。如果其本人即為貪官墨吏,卻要責當事人以道德倫理,結果如何可想而知。
古代記載的很多息訟案件都反映了官員清廉正直、勤于政事及關心民生疾苦等德行操守對于息訟效果的重要性。如《隋書·辛公義傳》記載辛公義當牟州刺史:
下車,先至獄中,囚露坐牢側,親自驗問。十余日間,決斷咸盡,方還大廳。受領新訟,皆不立文案,遣當直佐僚一人,側坐訊問。事若不盡,應須禁者,公義即宿廳事,終不還閣。人或諫之曰:“此事有程,使君何自苦也!”答曰:“刺史無德可以導人,尚令百姓系于囹圄,豈有禁人在獄中而心自安乎?”罪人聞之,咸自款服。后有欲諍訟者,其鄉閭父老遽相曉曰:“此蓋小事,何忍勤勞使君。”訟者多兩讓而止。
這是以自己對百姓的關愛和勤政而息訟。而《明史·趙豫傳》則記載趙豫為松江知府時:
時衛軍恣橫,豫執其尤者,杖而配之邊,眾遂貼然。一意拊循,與民休息。擇良家子謹厚者為吏,訓以禮法。均徭節費,減吏員十之五……在職十五年,清靜如一日。去郡,老稚攀轅,留一履以識遺愛。
這是抑制強橫、體恤民生而德化百姓,使百姓心悅誠服。
古代的息訟是中國傳統司法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息訟表明中國人汲汲以求的是一種“自然秩序中的和諧”(梁治平語),同時反映了古代官民的法律觀念,有助于我們了解中國人的情感世界。息訟也許不盡符合現代法治原則,但其理念卻是“有足多者”。今天的司法人員如果想做一個“人民滿意的好法官”,那么他們就不能不深入了解這種情感和理念。古代司法官對親情的珍視、對百姓疾苦的體恤和他們在息訟時表現出來的司法智慧,其現實意義怎么估計都不為過分。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法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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