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張君勱精心選擇了《代議制政府》而不是《政府論》進行譯介。這暗示了張君勱的獨特立場。借此,他運用別樣的翻譯技巧并借助特殊的作品形式,表達了其的立憲立場和憲政實現的策略。作品透露出來的方法和策略深遠地影響著張君勱的憲政思想和實踐。
關鍵詞:《代議制政府》;《政府論》;革命;立憲
中圖分類號:DF082 文獻標識碼:A
19歲的張君勱在《新民叢報》上發表的《穆勒約翰議院政治論》自然不能與思想巨擘們直奔主題的華章相比;不過,他已看盡了持續近兩年的立憲與革命之爭,并對介入這場論戰的方式有著恰當的體悟。他沒有采用直接論述和交鋒的方式,而是選擇了似譯似著的譯介《代議制政府》并適度加入按語對這場思想的論戰進行回應。在這個獨特的作品中,譯文和按語的交織遮蔽了張氏的真實思想。因此,我們不得不區分張君勱的表面言詞與真實意圖,以有效把握其憲政主張與實踐的基本意向。
一、為什么是穆勒,而不是洛克
張君勱入早稻田大學讀的是政治經濟科。政治哲學教授浮田和民給張君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政治哲學是選科,選者甚少,就只是我一個人,讀的書是陸克現在譯作洛克。的政府論。上課時,最初浮田先生站在講壇上,后來因為看書不方便,他同我兩人并肩而坐。這個人和藹可親,循循善誘,到現在我還想見他穿了和服及木屐的樣子。”[1]我們感興趣的是,張君勱曾對洛克的《政府論》精心閱讀,那么在1906年這個當口上,張為什么會選擇穆勒,而不是洛克呢?
他在《穆勒約翰議院政治論》的小引中寫道:
利愷氏(Lecky)William Lecky,(1838-1903),評論家,歷史學家,演說家,英國議會的議員。之評法國革命曰:“國之大患,莫如其人民取往昔親密之關系,一旦裁而斷之。”而其論英國人種之成功則曰:“英人種政治之天才,在善通舊制以適新需,故雖無赫赫之名,而善舉幸福之實。”嗚呼!是乃盎格魯人種與拉丁人種得失之林也,竊讀此言,而反觀吾國今日愛國志士之所以導其民者,則又不能不悚然懼!懼者何?何其不善以西方歷史之所垂戒,告吾國人,乃獨于其覆轍之循,追之若恐不及。夫西方政史上微言大義,一旦東來,每為學者所傳會,亦既于日本見之矣,若今日號稱先覺之士之所鼓吹者,竊恐今后之革新,竟乃背于西方政治進化之成例,而不免為昔日歷史一度之繅染,是寧國家前途之福哉[2]!
顯然,張君勱對中國的命運頗為擔憂。他對革命“革命”一詞在清末的使用,請參閱馮天瑜.“革命”、“共和”:清民之際政治中堅概念的形成[J],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02(1):5-14.的不認同首先是基于對法國革命的英國式的反思——“取往昔親密關系”。一年后,張君勱直言不諱:“吾儕之所以持立憲而不主革命者,非曰視政府之好惡,非曰計一身之苦樂,誠一方之行動,長此以往,終無收積極的效果之一日,是遠非吾輩救國之初志。”[3]繼而根據政治實踐的經驗和趨勢進行判斷,尤其是日本沒有進行所謂的革命,反而選擇了與其民情國情相符的普魯士式的二元君主制,最終實現了富國強兵并一舉擊敗沙俄成為世界強國——“亦既于日本見之矣”。19歲的張君勱不但從學術上斷言,更是結合政治歷史進行判斷。這就意味著張不僅已經深刻的體味了洛克與穆勒的差別,更懂他們對于中國政治現實的意義。
穆勒是一個社會進化論者。穆勒《代議制政府》一個重要命題就是討論最佳的政體。最佳的政體在穆勒的頭腦中是兩分的:一個是理論上的最佳政體——代議制;一個是現實中的最佳政體——與國家的實際情況相符的并能促進人民的智力、道德力和行動力進一步發展的政體。穆勒的本意是對理論上的最佳政體進行討論,但穆勒在后文中反復強調現實中的最佳政體,反復強調代議制實現的條件。這樣,穆勒已經從政治哲學下降到政治科學。這一下降由理論上的最佳政體只有通過現實中的最佳政體才可能達到而得到圓通。“這樣,我們就可能建立起一條關于在什么情況下可以明智地采用該政府形式的原理,同時,在最好不采用該政府形式的場合,也可能判斷哪種較次的政府形式將最有助于那些社會在其變得適于最好的政府形式以前渡過它們必須通過的中間階段。”穆勒還說:“對他們說來最好的政府就是最能給與他們那種缺少了他們就不能前進或只能跛行地和歪歪斜斜地前進的東西的政府。但是我們不可忘記一切以改進或進步作為其目的的事物中必然含有保留;那就是,在尋求所需要的好處時,不損害或盡可能少損害已有的好處。”(約翰·密爾.代議制政府[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36-34.)因此,穆勒理論的關鍵是怎樣通過現實中的最佳政體達致理論上的最佳政體呢?穆勒的途徑是進化——通過一個個前后銜接的現實中的最佳政體逐漸實現。“保證在現有的文化狀態下實現可行的最好的公共事務管理的制度,單憑這一點就可能進一步改進這種狀態。一國人民具有和他們在道德和智力的進步上已達到的階段相一致的最好的法律,最純潔和最有效率的司法,最開明的行政管理,最公平和最不繁重的財政制度,就有希望迅速地進入到更高的階段。”因此,對一個野蠻未開化的民族,一個專制政體就是允許而且可以被忍受的,如果考慮到他們的未來發展的話。(約翰·密爾.代議制政府[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29.)因此,革命只是非常有限的在穆勒的理論中扮演角色。在《代議制政府》中,穆勒提到革命的情勢,卻沒有使用“革命”一詞,而且談論的時機也非常的特殊,他是在討論君主專制政體的時候論及的:“如果不是這樣,他就必須或者用他的專制權力將反對意見壓制下去,或者就將產生人民和獨夫之間的持久對抗,其結局只能有一個。……君主將不得不屈服并遵從立憲君主的條件,或者讓位給愿意這樣做的人。”[4]此后的穆勒再也沒有論及這樣的問題。對進化的強調使得穆勒在作品中反復提及歷史。例如他談到古希臘和古羅馬政治實現的重要條件是廣場在政治中的運用,提到了意大利的愛國者以及歐洲歷史上自由主義和主張改革的國王和教皇們。如果此處的歷史尚不能支撐某種歷史哲學,那也至少暗示了穆勒對歷史的某種理解。因此,就其表面意義看來,穆勒的《代議制政府》是政治科學。它描繪了規律,指出了途徑,并給出了具體的方案。
洛克的學說卻不是如此。《政府論》根本就沒有歷史的余地。洛克講的是超歷史的政治哲學,換句話說就是政治是什么的問題,它根本不依賴歷史而毋寧說依賴形而上學。政府的唯一目的是為了公眾福利,為了保護人民的財產、自由與生命。那么,當掌權者基于自己的私利進行統治的時候,政府的目的將蕩然無存。洛克徑直將這種以“自己的野心、私憤、貪欲和任何其他不正當的情欲為目的”的統治稱為暴政。人民唯一能作的就是以暴制暴,訴諸于革命,更換自己的統治者,組建新的政府。洛克說: “……,當人民發現立法行為與他們的委托相抵觸時,人民仍然享有最高的權力來罷免或更換立法機關;……”,還說:“在一切情況和條件下,對于濫用職權的強力的真正糾正辦法,就是用強力對付強力。越權使用強力,常使使用強力的人處于戰爭狀態而成為侵略者,因而必須把他當作侵略者來對待。”(洛克.政府論(下)[M].北京:商務印書館.1964:91-95.)洛克關注的是政府的所要實現的價值,以及如何保障實現這種價值。在正當統治的情形下,僅僅需要的是限定立法的范圍,分權和依照法律進行統治;而當處于暴政的時候,人民行使最后的權力重構一個正當的統治。因此,洛克對政體是不關注的,因為他顯然認為只要滿足了這些條件,任何一種政體都可能成為正當的統治形式。這樣,洛克對國家形式(政體)的討論只用了一章(第十章)。可是這一章只有兩段,而其中的一段卻是在討論“Commonwealth”的使用,也就是說在整個《政府論》下篇中只有短短的一段是在討論政體。因此,洛克的作品沒有對選舉權、投票方法、行政等具體細致的討論。洛克對歷史的淡然根本就不能容納進化。恰恰相反,直接訴諸于暴力的革命倒是洛克學說的重要內容。
張君勱選擇這篇譯文,不僅需要對洛克與穆勒的了解,更需要對中國情境的準確斷定。1906年是一個特殊的年份,清廷正在積極推進預備立憲,并開始厘定官制。立憲派因此歡心鼓舞。革命派早就對立憲表示了反對。在五大臣出訪的時候,革命黨人就丟上了炸彈。革命也因此在1906年更加激烈,是年12月4日同盟會組織的第一次大規模的武裝起義——萍瀏醴起義爆發。對革命黨人而言,官制改革是滿族專制統治的變本加厲,因為他們看到了政權集中到滿洲皇族的結局。因此,革命黨人給困頓的中國指出的方向是“舉政治革命、社會革命畢其功于一役。”民報發刊詞.轉引自王人博.憲政文化與近代中國[M].北京:法律出版社,1997:267.進一步而言,“推倒滿洲政府,從驅除滿人那一面說是民族革命,從顛覆君主政體那一面說是政治革命,并不是把其分做兩次做。”[5]張君勱對此并不認同。他說,“夫事物交換,不能無代價,物質公性,屈伸必依定比”[2]1,中國可以負擔這種代價嗎?革命符合“定比”嗎?因為就民族革命而言,張君勱認為滿族與漢族早已同化,融為一族,“夫今日滿之于漢,雖在持復仇主義者,固不愿認為同化,然按之西方學者之說,雖欲不認而亦不可得,此本非意氣可爭,愿諸君平心察之可耳”,況且在國家危亡之際更是要同仇敵愾,“且穆氏以歷史之苦樂榮辱,為同國族之要素,此指其已往者言之耳,若曰未來,則凡兩族同為危急存亡之秋,應協力圖治者又如何!”[2]19。又何來民族革命!若是強求革命,那么“若曰一方灌以民族主義,它方澆以國民思想,誓不達我目的不已,試問革命未奏凱歌之日,吾國家前途,可遂置而不問耶!”。張君勱后來回憶到:“當時立憲派主張政治改革,不以推翻滿清相號召,其最大動機有八個字。‘革命雖成,滿蒙必失’。心中恐怕內亂延長,招致國外強鄰侵入”[6]。張必定在默想,帝國主義在中國剛剛劃定勢力范圍,暫時達致均勢。一旦革命,民族分化,國家分崩離析,帝國主義乘虛而入,中國必不成中國矣!
當然,張君勱也認為清廷昏聵腐敗,政治自然是要改革的,“而今日國民刀鋒所向,所愿天下人同心協力者,即此專制腐敗之政府耳”。可是要如何改革呢?張反對暴力革命推翻政府。首先,暴力、武力只能帶來混亂無序而與國家無益。梁啟超也表達了類似的看法,“非煽動人民之好亂性,舉現在秩序而一切破壞之,則不能達到其欲至之目的。”(《中國歷史上革命之研究》,轉引自王人博.憲政文化與近代中國[M].北京:法律出版社,1997:269.)1946年的張君勱將這個觀念闡釋的極為顯白:“從清末起,我們有了革命運動,大家以為革命以后總可以得到一個好政府,但是經過二三十年的內戰,八年的抗戰,使我們認識,如果所謂革命運動離不了武力,離不了混亂,那恐怕我們在革命運動中所要達到的目的,還是離題很遠。”[7]其次,“舉今日國中黨派,必曰革命與立憲,然革命之舉,今后之進行,舍要求改革政體外,又豈有他道?”[3]34也就是說,革命不外是謀求改革政體,是一手段而已,況且這個手段又是有害的,那么為什么不用立憲呢?立憲可以達到同樣的目的,而且不用暴力,“故以我國今日之大勢,使真有志于國家之改造,而勿徒持異種排斥之觀念者,則以一議會數百人之力,足以干涉國家全盤之施政而有余,而豈復有正當不正當之可言,是則我儕所以以是為獨一無二之法門也。”最后,也是最關鍵的,張君勱認為清政府沒有達到穆勒所說的革命條件,“用他的專制權力將反對意見壓制下去,或者就將產生人民和獨夫之間的持久對抗”。畢竟清政府要改革,慈禧太后作出了重要的表態:“爾中外臣工須知國勢至此,斷非茍且補苴所能挽回厄命,惟有變法自強,為國家安危之命脈。亦即中國民生之轉機。予與皇帝為宗廟計,為臣民計,舍此更無他策。”故宮博物院明清檔案部編.義和團檔案史料(下)[C]. 1327-1328.(轉引自王人博.憲政文化與近代中國[M].北京:法律出版社,1997:222.)清廷還派出了大臣考察憲政,并已開始著手憲政預備。這表明清廷沒有完全阻止社會進步。因此,它仍然是可以接受的,尤其是在穆勒的進化論意義上。這從他寫信給梁啟超建議讓更多的政聞社社員進入政界廣占勢力和自己回國參加清廷的考試并接受翰林院庶吉士中清楚地顯示出來。
實際上,無論革命還是漸進的改革都是催生新中國的途徑。張君勱自然明白中國再也不能在舊傳統中打轉了。同樣,對新社會的描述,立憲黨人和革命黨人,實質上并沒有太大的區別,這從他們對民權的共同的強調和論述上得到驗證。例如,蕭公權認同宮崎寅藏的判斷:康有為和孫中山二人的不同在于教養與脾性,二人相同的是共同贊揚共和民權的原則。見蕭公權.康有為思想研究[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134.也就是說,他們的政治哲學并無不同。因此,洛克對立憲派和革命派是共同的。洛克的正當政府是他們的共同圖景。真正區別他們的是實現圖景的手段,或者說是實現價值的方法不同。而這個方法只能在政治科學中找尋。如果說政治哲學的洛克意味著“好”的政府,那么政治科學的穆勒則意味著“妥當”的政府。清末的中國,從來不缺乏對未來“好”政府的想象,缺的卻是如何達到這個“好”政府的“妥當”政府。因此,張君勱對穆勒的選擇,既意味著他對西學的精當理解,也表明他對中國的情景的準確把握。
二、“作”的含義:譯還是著
張君勱對穆勒的選擇暗示了他的立場。這個立場被張用一種獨特的為文方法所遮蔽,并在此意義上強化了這個立場。這種獨特的為文方法就是似譯似著的“作”——“作穆勒約翰議院政治論”。在這種方法中,尋求真正的穆勒是不可能的,而直接獲得張的看法同樣困難。張對穆勒作品的翻譯部分是與原文吻合的,但也漏掉了很多部分,同時又添加了一些按語。這意味著,穆勒盡管被張看中,但同時也遭到了篡改。改動必然基于張本人的意思進行,其中的按語就是其思想的直接袒露。這樣以來,譯就在極其微弱的意義上存在,當然也起到了最好的保護,因為它既起到了保護與偽裝的作用,又沒有影響張表達自己的看法。正因為如此,有些學者才把這篇譯文視為“奠定了君勱一生政治思想的一個里程碑”。江勇振.張君勱[M].轉引自鄭大華.張君勱傳[M].北京:中華書局.1997:13.
張君勱對這篇譯文做了很好的規劃。這可以從他為譯文所作的目錄中得到體現。他將文章分成五個部分:“(1)政體;(2)議會;(3)選舉;(4)政黨;(5)結論”。只是不知何故,后面的四個部分沒有面世。而《代議制政府》一共有18章這十八章標題及內容,請參閱《代議制政府》目錄。。這樣以來,18章變做4章,必然意味著張對穆勒的著作進行了整合。從已翻譯的部分對照看來,政體一章下的第一小節“必要之條件”大體上對應于《代議制政府》的第一章“政府的形式在多大程度上是個選擇問題”,第二小節“立憲政體之必要與其效果”對應第三章“理想上最好的政府形式是代議制政府”,第三小節“立憲國民之能力及其不相容之性質”對應第四章“在何種社會條件下不能采用代議制政府”,第四小節“代議政體之缺點”對應第六章“代議制政府容易有的弊病和危險”,第五小節“立憲與國族之關系”對應第十六章“和代議制政府有關的民族問題”,余下的兩節“代議政體與聯邦”、“自由國之邦屬政治”分別對應第十七章“聯邦的代議制政府”、第十八章“自由國家對附屬國的統治”。《代議制政府》第一章講的是政體是人設計的但必須符合人們的道德、智力才能實施。第三章講的是代議制政府既能讓人們參與政治,鍛煉人們的智力、道德,促進其進步,又能使當時條件下最有智慧和道德的人對政治施加影響,因而是最好的政體。第四章結合第一章的三個條件對不適合代議制政府的社會進行闡述。第六章則講了代議制政府的弊病,最后的二章則是講了在特殊的聯邦制和殖民國家中代議制度的實行,基本上是對例外情況的論述。這樣看來,這些章節基本上都圍繞政體展開,因此張將它們歸在“政體”之下是準確的。基于同樣的邏輯,似乎可以把第五、十一、十二、十三、十五章歸在“議會”之下,把第七、八、九、十歸在“選舉”之下。這樣以來,我們發現張君勱至少漏掉了第二章“好的政府形式的標準”。張君勱的文本告訴我們,政體的部分已經翻譯完了,他在本章的末尾明確標明了——“本章已完”,而討論好政府的標準顯然也不能歸入其他的章節,比如“議會”、“選舉”與“政黨”等。
第二章在穆勒的體系中居于核心位置。通讀《代議制政府》,我們就會發現第一章只是為了掃清第二章的障礙才得以存在并且暗示了穆勒的意圖。第二章才是這個意圖的展開,從而實際上構成了穆勒政體學說推理的原點。穆勒在第二章中展開了對好政體的政治哲學的尋找,并且也清楚地給出了心目中的圖景,“……直達到卓越的程度(這是可能達到但沒有一個地方已經達到),那里的政府官員,其本身就是具有卓越的美德和智慧的人,而圍繞著他們的是有道德的和開明的公眾輿論的氣氛”[4]26。最好的政體就是能夠養成民眾的智慧和道德,并能使最有智慧和最具美德的人掌握政權的政府。這個政府正如穆勒自己所說的一樣沒有任何一個地方達到。因此,在當下最好的政體就是能夠盡量接近并促進接近這個最佳政體的政體,于是手段成為了目的。這樣穆勒的政治哲學開始下降。此時,代議制才出場,“代議制政體就是這樣一種手段,它使社會中現有的一般水平的智力和誠實,以及社會中最有智慧的成員的個人的才智和美德,更直接地對政府施加影響,并賦予他們以在政府中較之在任何其他組織形式下一般具有的更大的影響。”[4]28代議制政府的出現才使得對它的弊端、選舉和組織形式的論述成為必要。此外,第二章用去了穆勒20頁的心血,能與之相比的只有第七章“真正的和虛假的民主制;代表全體和僅僅代表多數”,它用去了24頁。顯然第二章的內容對穆勒十分重要。張君勱卻把它舍棄了。這一舍棄對熟諳西學而又成熟的張君勱而言就只能解釋為一種有意的行動。盡管穆勒已經將探求最好政治的思考從柏拉圖拉開,并不斷下降,直到把這樣一個問題變成如何根據國家的具體情境建設代議制政府的問題,張君勱仍然對僅存的政治哲學意圖抱有根本的警惕。這樣,他將政體的第二部分命名為“立憲政體之必要與其效果”,徑直略過對“好政府形式的標準”的討論。在這部分中,張反復論及了專制的必然衰敗,更是直接斷言:“專制國之末路,惟坐以待斃耳”,并且準確翻譯出代議制政府帶來的繁榮和富強[2]7。這樣以來,緊迫性和富強替代了目的。穆勒僅存的目的隱退進了茫茫夜色,變得模糊不清。張基于自己的考量和理解對穆勒的作品進行了整合和刪節,這本身就說明《穆勒約翰議院政治論》是張君勱思考的結果。
穆勒在自己的作品中是一分為二的,一個是主觀的穆勒,或者說是穆勒的穆勒,他從來沒有放棄為這個時代提供政治哲學的熱切希望;一個是客觀的穆勒,或者說是讀者的穆勒,這時的他不斷的強調和分析最佳政體的條件,反復告誡只有妥當的政體形式才適合當下的情境,最好的變成了最適合的。對此,穆勒似乎也有某種覺察。他曾經這樣說,“抽象地(如人們所說的)研究最好制度和政府形式,不是空想,而是對科學智能的高度的實際運用;而把最好的制度引進一個國家,是實際努力所能專心致志的最合理的目標之一,只要在這個國家的現有狀況下在相當程度上滿足這些條件。”[4]12這段話根本就沒有出現在張的譯本中。它使得讀者喪失了憑借這個暗示接近真實穆勒的機會,至少是全面把握穆勒的可能。張也似乎根本沒有打算讓主觀的穆勒出現,因為在后文中他將第二章直接舍棄掉了。張君勱選譯的“政體”部分正是穆勒充分展開主觀意圖的部分。穆勒在第一章提出了在某些條件下政體是一個選擇問題。這樣,穆勒就偏向了他所批判過的“政府創造”論的觀點,只是附加了一些限制而已。因此,在第二章里面,他毫不遲疑的提出了一個真正的“好”政府的標準——一個能夠培育智慧和美德并能將智慧和美德施加在政治上的政府。在第三章中,穆勒直接訴諸于“好”政府的標準否定了專制君主制成為最佳政體的可能,進而指出最佳的政體是代議制政府。從第四章開始,穆勒的政治哲學開始下降,開始討論代議政府不適宜存在的社會條件。第六章繼續這個過程,開始討論代議制政府的弊病,從而為訴諸科學的選舉制提供導引。從此,穆勒轉入了政治科學。而在張的譯本中,我們看到了另一種景象。張在第一部分“必要之三條件”中,在對野蠻游牧民族和久困專制民族的討論之后,張加入別有意味的按語,“案如前之說,則他日滿蒙回藏之行政,不可不大注意。由后之說,則吾國民今日之狀態,不可不大警醒。”[2]4。而且本節恰恰是以對有機派的討論和強調對人民的鼓動須以民智民德民力相應而結束。如此,張的穆勒偏向了“政府長成”的論點。接下來,張舍棄了穆勒對好政府標準的討論,進入了第二部分“立憲政體之必要與其效果”。張不但轉換了概念而且還改變了邏輯結構。張認為立憲政體的可取之處在于,個人有選舉權,選舉議員成立議會使之成為上位監督機關,人民在下又有輿論自由。由是,個體的利益得到真正的關切。利益得到保障的個人必然心安理得,并積極參與各種事業,于是國家自然就富強了。張在譯文中曾經這樣表述,“所謂善良政府者,非曰其民安坐而受幸福而已,必其民德民智民力三者日益繼長增高,然后足以舉富強自立之實。”[2]6在第八頁上,張又重復了這個觀點。立憲政體確立的原因在張看來主要在于它對國家富強的促進和與之相對的專制君主國的羸弱。因此,他將穆勒的“理想上最好的政府形式是代議制政府”譯成了“立憲政體之必要與其效果”。但是,穆勒對君主制的否定在于它無力促進人民的智力、德力與公心的增長和不能保證歷代君主的智慧和美德,而對富強的提及則是附帶的,穆勒用了很短的篇幅討論這個問題,并迅速的轉入 “政府形式對人的性格的影響問題”。換句話說,富強不能成為穆勒的好政府的邏輯支撐,它僅僅是代議制政府的副產品,而不是相反。張在緊接下來的第三部分“立憲國民之能力及其不相容之性質”中,更是直白的將張君勱的穆勒表達出來:“是故以理論言,則政體誠有善惡,以實際論,則無所謂善無所謂惡,惟適而已。”[2]9因此,張氏的“政體”部分不是討論最好的政體的條件,而是討論政體的適應性問題。在張的譯本中,穆勒一開始就處于較低的政治科學的位置,穆勒從來就沒有以政治哲學面目示人。張的穆勒成為了尋找適合民智、民德、民力的政體的政治科學家。
這樣,張君勱舍棄了主觀的穆勒,保留并準確的翻譯出客觀的穆勒,加強了穆勒向政治科學下降的趨勢。同時,在準確翻譯的部分上保留了“譯”的外衣,為這樣一個“著”提供了最好的庇護。一個“作”字道盡了其中的巧妙。
三、張君勱的真實意圖:從“代議制”到“立憲”的轉換
既然這個“作”下隱藏的是張君勱的著,那么,我們就有理由問什么是張的真實意圖?張的意圖可以在譯文的一個重大變化之中發現蹤跡。張在第一部分“必要之條件”中,最好的政體還是代議制政體,他這樣說道:“且代議政體,世之所稱為良制也,……”[2]5。而在第二部分中,他徑直將《代議制政府》第三章的標題——“理想上最好的政府形式是代議制政府”譯成了第二部分的標題 “立憲政體之必要與其效果”。某種隱含的變化已經發生。在接下來的第三部分中,張直接將它變成顯白,他說,“立憲政體,固為其最良者矣,……”[2]9。這樣,張在他的譯文中實施了一個轉變——從“代議制”到“立憲”。
這個問題的提出依賴于這樣的事實:這個命題必須是一個真命題。這就意味著“代議制”與“立憲”不能等同。或者說,如果在張君勱寫作的時期,視“代議制”與“立憲”為同一個事物的不同表述,那么這個轉變就是一個假轉變。張君勱講的“立憲”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張第一次使用“立憲”一詞是在論及專制君主制坐以待斃世界各國趨于立憲時,“夫專制之弊既若彼,而其終于必革又若此,則二十世紀之列國,其必盡趨于立憲者,又豈無故哉!”顯然,他將“立憲”視為對“專制”的反動。這個觀點早在他追隨的梁啟超先生那里得到了明確的表述。梁啟超在1901年6月7日的《立憲法議》的奏折中清楚的寫道,“抑今日之世界,視專制、立憲二政體新陳嬗代之時也。按之公理,凡兩種反比例之事物相嬗代必有爭,爭則舊者必敗而新者必勝。故地球各國,必一切同歸于立憲而后已,此理勢所必至也。”梁還進一步論及立憲的真意,他說:“立憲政體,亦名為有限權之政體;專制政體,亦名為無限權之政體。有限權云者,君有君之權,權有限;官有官之權,權有限;民有民之權,權有限。”[8]立憲意味著統治者的權力受到限制,人民有權利,但亦受到限制。張對之是認同的。在按語中,他寫道:“(一)凡憲法既定,人民權利之確保,各得安心活動之自由,以致社會個人之進步。(二)人民既享有議政之權,自然熱心于各般事業。……”,他也認為憲法的重要功能就是“人民權利確保”與“議政之權”。但是,當時的知識界又是如何看待“議政之權”的呢?梁是這樣認為的,“大臣之進退,一由議院贊助之多寡,君主察民心之所向,然后授之……?且君主之發一政,施一令,必謀及庶人,因國民之所欲,經議院之協贊,豈有民所未喻者,則由大臣反復宣布于議院,必求多數之共贊而后行。”這個議政之權僅為“贊助”、“協贊”與“共贊”而已,而上有君主主之。換句話說,當時的立憲僅為“君主立憲”。它仍然屬于君主國,人民是作不了主的。議院僅僅是求上下相通,傳遞民情的工具[9]。張君勱在論及保持地方思想者不足立憲時,亦是表達了這一看法,“若曰舉行立憲之治也,則無代議制政府之代議制度,或可持久。何謂無原文此處是“為”,疑為筆誤。代議政府之代議制度?凡自各地選出之代議士,集之一堂,使議國家大政,然此機關只為政府咨詢之地,而不舉監督之實,由此以養成其民公共之觀念,馴使各地之民,咸慣于一國統一之治,如是,則其國憲政之發達,其有望乎!”。與立憲相反,“代議制”本身就意味著的民主。張對此當然心知肚明,他寫道“代議政治,操主權者民……”,并在該部分中,他準確地理解并翻譯穆勒的意思。穆勒將政體分為三種,“夫政體三,曰君主,曰貴族,曰民主”,并把前兩種歸為官僚政治,進而與后者相對。在未被張翻譯出的部分中,穆勒將這個問題說得清清楚楚,“代議制政體就是,全體人民或一大部分人民通過由他們定期選出的代表行使最后的控制權,這種權力在每一種政體都必定存在于某個地方。他們必須完全握有這個最后的權力。無論什么時候只要他們高興,他們就是支配政府的一切行動的主人。”[4]68代議制政體本身預設了人民民主的前提。推行代議制政府意味著對其前提的認同,它作出了人民民主的政治決斷。立憲則堅持舊有的君主制的政治決斷。如果推行代議制政府那么就意味著從君主制到人民民主的轉變,這在20世紀初的中國只意味著革命黨人的革命。立憲黨人包括張君勱,不同意這條路徑。他們需要的是沒有血雨腥風的漸進改革,盡管他們的目標也是人民民主。因此,張君勱等人似乎一方面安撫那個即將被廢棄的皇族,一方面悄悄向人民指示可能的道路。于是,他們決定推遲作出政治決斷。立憲就是這個策略的產物。立憲一方面決定了君主原則的存在,同時設定了通向人民民主的道路。因此,君主原則變的與往日非常不同,它需要議會的協贊。這時候,張君勱等人也許在想象英國議會是怎么悄然無息從英王那里取得了統治權。這樣,問題就清晰起來。張對穆勒的選擇表明了張對政治進化論的認同,也十足的表明了他的理性政治的立場,那就是不要革命。但是,穆勒本人的政治哲學意圖仍然在他的作品中時隱時現,而這個對中國的當下無益,張必須清除這樣的企圖。如此,對中國情景而言,惟一可行的途徑就是立憲,限制君權,肯定民權,然后根據中國當前的民智參差不齊,久困專制之下的國情,“則莫如其君主于憲法上有無限之權設為種種方法,使劣者進而為優,更于優者予以議事之權,使發揮其能力,而裁決則聽之國王,如是則融合二族而舉國民代表之實,或不遠乎。”[2]11這樣,優劣人民與民族統一于中國,免于分裂,徐圖漸進,民智、民德、民力日益增進,國家逐漸富強!于是,“代議制”就成為了“立憲”,兩個不能通約的概念之間發生了一次重大轉換。另外,富有意味的是從第二部分開始,所有部分的標題都冠有“立憲”,在譯文中也有多達15次的使用,可是偏偏在第四部分沒有一處使用“立憲”的字樣,亦包括那個醒目的標題。似乎,張認為有缺陷的是“代議制”,而不是“立憲”?
張君勱謹慎的選擇了穆勒,顯示了他對西學和中國情景的精確把握。他富有匠心的表達穆勒的觀念,迫使穆勒逐漸從政治哲學下降到政治科學,并最終成為中國的政治科學。在這個過程中,借助于“作”的形式充分表達了自己的看法,從而可以與思想巨匠唱和。這表明張君勱對憲政有獨特的理解。他既不是盲目的排外者,也不是徹底的西化派。他代表著一種新的近代中國憲政思考。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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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王人博.憲政文化與近代中國[M].北京:法律出版社,1997: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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