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示范訴訟制度具有其他群體性糾紛解決制度所不具備的特征和獨特功能,正因如此,目前已經有許多國家和地區在民事訴訟立法中對其加以明確規定,還有些國家在實踐中大量運用這一制度以解決實際問題。我國現行民事訴訟法有關群體性糾紛解決制度的規定存在明顯的缺陷,結合在新形勢下我國所面臨的司法現實需求,為了更好的解決群體性糾紛,在我國未來的民事訴訟立法當中,在對代表人訴訟制度進行完善的同時,應當引入示范訴訟制度;同時考慮到示范訴訟自身的一些特點,在具體制度設計上,要充分考慮并注意處理好其與代表人訴訟制度的協調問題,以便更好地發揮兩種制度各自的優點。
關鍵詞:示范訴訟;代表人訴訟;群體糾紛
圖分類號:DF722 文獻標識碼:A
在訴訟當事人一方或雙方人數眾多進而使得一個訴訟空間無法容納如此之多的訴訟主體的情形下,為一次性解決眾多當事人與另一方當事人之間的利益沖突,實現訴訟經濟之目的,17世紀的英國首先確立了代表訴訟制度。此后,各個國家和地區均根據本國或地區的實際創設了特具特色的群體性糾紛解決制度,如美國的“集團訴訟”、德國的“團體訴訟”、日本和我國臺灣的“選定當事人”制度及祖國大陸地區的“代表人訴訟”制度等等。為了更好的應對新型的、大規模的群體糾紛不斷涌現的社會現實,兩大法系不斷創建新型的群體性糾紛解決制度,其中最為典型的當數示范訴訟。[對于這一訴訟形態,學者們的稱謂并不一致,有的稱之為“試驗訴訟”,有的稱之為“典型訴訟”,有的稱之為“標準訴訟”, 日本學者則稱之為“范式訴訟”。]與其他群體性糾紛解決制度相比,示范訴訟無論在程序構造方面還是運作機理方面均具有獨特性。而在我國大陸地區已有的對群體性糾紛解決制度的論著中,鮮有對該制度進行論述者,偶有論及,也僅僅限于簡單的介紹。基于此,本文在對該制度基本理論介紹論述的基礎上,結合我國代表人訴訟制度面臨的實際問題,提出在我國引入示范訴訟制度的必要性及具體的制度構建措施。
一、示范訴訟的內涵與特征
關于示范訴訟的內涵,目前理論界尚無定論。一般認為,所謂示范訴訟,系指某一訴訟紛爭事實與其他(多數)事件之事實主要或大部分相同,該訴訟事件經由法院裁判后,其結果成為其他事件在訴訟上或訴訟外處理之依據,此判決可稱為“示范判決”[1],相應的,該訴訟即為示范訴訟。從廣義上而言,只有某一訴訟程序具有超越個案的意義,法院就該訴訟所為之判決即可稱為其他同類案件解決的標準,從而減少其他同類紛爭為訴訟之進行所必需支出的勞力、時間和費用,或促成裁判外紛爭解決時,即具有示范訴訟之意義[2]。此時的示范訴訟或示范判決與判例并無不同,都是一旦判決生效對于其后的相同或相似案件的解決均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但是,從狹義上而言,示范訴訟一般包括以下兩種情形:
其一,示范案件基于當事人協議選定者,此種情形“主要指在紛爭當事人間須存在一明示或默示協議,選定某一訴訟事件作為示范訴訟,協議當事人為示范訴訟雙方當事人或一方當事人,也可約定以他人之間所進行之訴訟作為示范訴訟,并約定在示范訴訟判決確定前,其他未起訴當事人可暫不起訴,已提起訴訟者,則停止訴訟,待示范判決確定后,以該判決作為其他同類紛爭解決的依據,對所有當事人均有約束力,此協議稱為示范訴訟契約(Musterprozessvertrag)。”[3]此時的示范訴訟往往表現為一系列協議的組合,當事人在協議選擇示范訴訟案件之時,一并對其他相關問題也達成協議,諸如已經提起訴訟的其他同類案件中止訴訟協議、尚未提起訴訟的同類案件暫不起訴協議等等。倘若不達成這些中止或暫不起訴協議,而允許其他同類糾紛繼續進行,示范訴訟則失去了進行的價值與必要性。同時,為確保示范訴訟審判結果能真正成為其他同類糾紛裁判或處理的依據,并進而對其后的同類糾紛產生拘束力和執行力,當事人往往還達成既判力擴張協議,即示范訴訟案件判決效力可以擴張至其他同類案件,如果當事人并未履行這樣的處理結果,另一方當事人可基于該協議申請人民法院強制執行。
其二,法院基于職權直接選定示范案件者。從有關國家和地區的立法規定和司法實踐來看,此種情形的具體做法是,法院依職權在眾多群體糾紛中指定一宗或幾宗案件作為示范案件先行進行訴訟,其他案件則暫時停止,示范案件的判決效力可擴張至這些暫時停止之案件。
鑒于廣義上的示范訴訟在一定程度上與判例并無二致,因此,學者們在探討說明示范訴訟時,一般僅在狹義上進行。有鑒于此,本文以下有關示范訴訟之論述,也僅取其狹義。從示范訴訟的內涵出發,可以認為,示范訴訟具有如下幾個特征:
(一)示范案件的典型性與代表性。依《現代漢語詞典》的解釋,“示范”乃“做出某種可供大家學習的典范”之意。基于此,在眾多案件中所選定擬作為“示范訴訟”的案件無論是一件還是幾件,所選定的案件必須具有典型性與代表性。這一典型性與代表性,主要體現為該選定的案件與其他案件在所涉法律問題乃至爭議的事實問題上具有同一性。正因為如此,示范訴訟才廣泛適用于航空事故、大規模侵害、重復性違法交易行為等等領域,“這些事件(糾紛)都有一個共同點,即違法行為具有單一性,爭點具有共通性。”[4]上述糾紛所涉及的法律問題或事實問題都基于同一違法行為所致。不過,此處所言的糾紛當事人具有“共通事實問題”,并非指他們在舉證過程中所涉事實完全一致,而是指被告的過失行為以及因此行為而導致眾多受害人的損失之間所具有的因果關系等對所有糾紛當事人而言是相同的,但具有到每一個受害人而言,他們的具體損害卻未必相同。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在各被害人的舉證事項中有共通的部分和相異部分。共同的爭點是關于被告的過失及因果關系等責任事項,與之相比,是各被害者的‘損害額’不同,未必包含共通的爭點。”[4]89
(二)示范訴訟案件之選取既可基于當事人之間的約定,也可基于法院的指定。就前者而言,主要指在一方當事人內部或雙方當事人之間達成協議,選定其一宗或幾宗案件作為示范訴訟案件,訴訟結果既可對協議當事人具有拘束力,也可直接作為非協議當事人再次訴訟的裁判依據。基于當事人約定的示范訴訟又可分為三類:其一,“一部請求型”,即雙方當事人約定僅將其糾紛的一部分請求作為示范訴訟案件。例如,雙方當事人之間有多筆債務,基于訴訟費用的考慮,雙方約定僅對二者之間的部分債務提起訴訟,并將此訴訟結果作為此后其他債務解決的依據;其二,“先決關系型”。在三面關系訴訟中,當事人往往約定將具有先決關系的案件作為示范訴訟。例如,在有保證人、主債務人及債權人三面法律關系的訴訟中,保證人是否負有保證債務,與主債務人與債權人間之主債務是否存在為前提,為此,可以約定以債權人與主債務人之間的訴訟為示范訴訟,并以此判決作為是否負擔并履行保證債務的依據;其三,“同類紛爭型”。在多數當事人之間基于同一原因事實而產生的同類紛爭如消費者訴訟、環境污染訴訟等的情形下,同一損害賠償事故的多數被害人與被告達成協議,由其中一人或數人作為原告進行訴訟,該訴訟即作為示范訴訟,該訴訟的結果既可以對協議當事人產生拘束力也可以作為非協議當事人基于同一原因再次訴訟的裁判依據。就當事人約定的示范訴訟而言,更多的系指上述第三種類型即“同類紛爭型”。此類示范訴訟在有些國家的立法中有明文規定,如《瑞士民事訴訟法》就規定,即由大眾侵權案件的所有當事人同意,推選一個當事人提出個別訴訟,其判決將平等地適用于所有案件[5]。該類型的示范訴訟在美國的司法實踐中也有體現,如1949年11月1日,華盛頓國際機場發生一起兩機在空中碰撞事件,結果導致了眾多乘客死亡的惡性事件。被指控為被告的是美國政府和伊斯恒航空公司,原告提起損害賠償請求訴訟,由于被害人人數眾多,最終基于合意同意將其中的“Mirror Case”作為示范訴訟進行審理,其判決結果對所有被害人均具有約束力[4]60。
就后者即基于法院直接指定的示范訴訟而言,法院大多基于立法之規定,在眾多案件中依職權將其中的一宗或數宗案件作為示范案件,而其他已起訴案件可暫時中止訴訟。此類示范訴訟在《英國民事訴訟規則》與《德國行政訴訟法》中都有明確規定。[《英國民事訴訟規則》19.15條規定,管理法院可指令,將一宗或多宗訴訟列為試驗訴訟。如法院已指令集團登記中的某宗訴訟作為試驗性訴訟,而該訴訟已和解的,則管理法院可做出命令,將集團登記的其他訴訟列為試驗性訴訟。如法院做出上述命令,則在試驗性訴訟更換前,法院在原試驗性訴訟中做出的任何命令,對更換的試驗性訴訟具有拘束力,法院另有指令的除外(英國民事訴訟規則[M]徐昕,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01:93);《德國行政訴訟法》第93a條第1款規定,超過20個訴訟均以行政機關一個措施的合法性為其訴訟標的的,法院可首先審理其中一個或數個訴訟(標準訴訟),中止其他訴訟,事先應聽取參入人意見。對有關的裁定不得提起爭執(〔德〕平特納德國普通行政法[M]朱林,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9:288)。]
(三)示范訴訟進行的步驟性。就示范訴訟的程序步驟而言,其基本上分為兩步:首先,由當事人基于協議選定或者法院基于職權直接指定示范訴訟案件,由法院對所選定的示范訴訟案件事實進行審理,其他的案件則暫時停止進行;其次,在法院對所選定的案件事實審理之后,如果原告勝訴,被告與其他原告間便不再爭辯自己的責任,被告對于其他原告也進行相應的賠償。如果原告在示范訴訟中敗訴,終身判決一旦作出,其他原告自然也不能再對被告提出損害賠償請求。不過,此時,示范訴訟的原告不能與被告惡意串通,“如果范式訴訟中有密謀串通行為,其訴訟結果對他人無約束力。”[4]57
(四)不同類型示范訴訟案件裁判效力擴張的差異性。示范訴訟案件裁判對于其他同類紛爭的效力,因示范訴訟系由當事人約定還是由法院依職權選定而有所不同。就前者而言,示范訴訟的裁判對于其他同類紛爭的效力主要視當事人是否參與協議約定而確定。對于直接參與協議約定的當事人來說,因其不僅簽訂了示范訴訟協議,而且還達成了一系列其他協議如判決效力擴張協議等,因此,示范訴訟的裁判結果當然對這些當事人產生拘束力。不過,該示范訴訟的裁判結果可作為以后訴訟裁判的直接基準和依據;就后者即法院依職權選定的示范訴訟案件而言,示范訴訟的裁判效力具有擴張性,可以直接適用于被法院中止的其他同類型訴訟。
二、示范訴訟與其他群體性糾紛解決制度之比較
(一)示范訴訟與集團訴訟
集團訴訟[ 有關集團訴訟制度的詳細內容(范愉集團訴訟問題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36-82)。]是從英美衡平法發展而來的一種訴訟制度,是指一個或數個代表人,為了集團全體成員的共同利益,代表集團全體成員提起的訴訟。集團訴訟的裁判不僅對直接參加訴訟的集團成員具有約束力,而且對于未參加訴訟且未聲明推出訴訟的當事人也具有約束力。同樣是作為群體性糾紛解決制度,集團訴訟與示范訴訟的區別在于:
第一,訴訟標的不同集團訴訟的訴訟標的系擬制集團的所有糾紛,而示范訴訟的訴訟標的僅是所選定的一宗或幾宗示范案件本身,而非所有的群體糾紛。
第二,裁判效力的擴張性不同集團訴訟的裁判效力具有直接擴張性,對于未聲明退出的所有集團成員均具有約束力。與此不同,示范訴訟的裁判效力則因示范訴訟系當事人協議選定或法院依職權指定而有所不同。就前者而言,示范訴訟裁判效力僅對協議當事人具有直接約束力,對于非協議者并不具有當然的法律效力,這與集團訴訟裁判效力直接擴張至所有未聲明退出的潛在當事人明顯不同;就后者而言,示范訴訟裁判對于所有進入法院的群體糾紛當事人均具有直接的效力,就這一點而言,其與集團訴訟裁判效力的直接擴張性基本相同。但二者仍有些許差異:示范訴訟裁判效力僅擴張至所有提起訴訟的當事人,并不能直接擴張至未起訴者,而集團訴訟裁判效力卻可以擴張至未聲明退出的未起訴者。
第三,在是否有損當事人利益方面有所不同集團訴訟在解決群體性糾紛方面具有自身的優勢,但也有其無法克服的弱點,其自產生之日即被人們所詬病之處在于,該制度極易損害一些集團成員的利益。這是因為,一方面,在集團訴訟實踐中,當事人雙方在沒有進行證據開示、也沒有進行審理、尤其是在集團成員的補償權利尚未明了之際就開始進行和解談判,這極易損害一些集團成員的利益;另一方面,在集團訴訟中,那些未直接參與訴訟的其他成員,在法院公告期間未向法院聲明退出集團訴訟時,一旦集團訴訟裁判生效,而無論該裁判對其有利抑或不利,其對集團全體成員均產生約束力,由此可以,這種裁判的直接擴張性極易損害那些因某種特殊原因未見到通知或公告的集團成員的利益,即“此易使共同利益人因住所遷移而未受通知或因不知公告而喪失自行主張權利之機會。”[6]相比之下,示范訴訟則有效避免了上述問題的產生。一方面,在示范訴訟中,由于并不存在所謂“擬制”的集團,訴訟的標的乃示范案件本身而非集團的所有糾紛,示范訴訟的當事人僅為自己的利益而非所有全體糾紛當事人的利益而斗爭,在這種情況下,即使其他當事人與被告達成了和解,此時的和解并不存在損害其他當事人利益的問題。另一方面,盡管示范訴訟的裁判結果對其他同類訴訟當事人也具有一定的約束力,但與集團訴訟裁判擴張的硬性不同,示范訴訟裁判的約束性因示范訴訟系法院指定或當事人協議選定而有所不同。對于這一點,前文已有論述。
(二)示范訴訟與團體訴訟
團體訴訟的特點在于形式上是由單一團體而非多數當事人來充當訴訟的原告,雖然作為原告的團體是由多數自然人或法人所組成,但因為團體被法律特別賦予訴訟實施權,而組成團體的成員一般不能同時享有訴訟實施權,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團體一方當事人勝訴,那么該團體各組成成員均可以引用勝訴裁判,據以主張該裁判對其具有拘束力,從而使團體訴訟裁判的效力得以擴張。從本質上而言,團體訴訟并非群體性訴訟,但這樣的訴訟形式依然“可以起到群體訴訟所發揮的作用。”[7]
示范訴訟與團體訴訟的相似之處在于,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認為,團體訴訟也具有某種“示范性”意義,團體成員可以引用裁判結果并聲稱該裁判對其有拘束力。但二者的不同之處在于:
第一,適用范圍不同。一方面,團體訴訟僅能適用于侵權訴訟而不能適用于賠償訴訟,而示范訴訟并無此限制;另一方面,團體訴訟僅能用于解決具有法人資格的團體內眾多成員與同一被告之間的糾紛,對于除此之外的其他群體性糾紛則不適用。而示范訴訟的適用范圍并無此限制,而是可以適用于所有的群體性糾紛。
第二,訴訟的提起者不同。能夠提起團體訴訟者僅為具有法人性質的公益團體,而示范訴訟的原告既可以是自然人也可以是法人,而并不僅僅限于公益法人。
第三,裁判效力的擴張性不同。團體訴訟裁判的效力并不具有直接的擴張性,如果團體訴訟的原告方勝訴,那么該團體的成員僅能對裁判加以引用,聲稱該裁判對其有拘束力,否則該裁判并不能直接對其具有擴張性。與此相反,在示范訴訟中,尤其是在基于法院指定的示范訴訟中,法院的裁判對于提起訴訟的所有當事人均具有拘束力。
(三)示范訴訟與選定當事人訴訟
選定當事人訴訟制度是日本及我國臺灣地區所采用的解決群體性糾紛的制度,是指有共同利益的多數人以及不屬于法律上賦予其民事主體的非法人團體,必須由多數人全體作為一方當事人起訴或應訴時,只能通過選定其中的一人或數人為全體起訴或應訴,其余人則脫離或退出訴訟,而裁判結果則對全體多數當事人發生效力。
示范訴訟與選定當事人訴訟的相同之處在于,在當事人選定或者案件選定后,其他當事人(一般指原告)都退出訴訟,不再行使訴訟權利,而僅等待享受訴訟結果。但二者也有不同之處,表現為:
第一,在選定當事人訴訟中,多數當事人中并不包括設有代表人或管理人的非法人團體;示范訴訟則無此限制,示范訴訟的眾多當事人既可以為自然人也可以為法人團體。
第二,選定當事人訴訟中所選定的是既代表自己又代表其他當事人進行訴訟的當事人;而在示范訴訟中,所選定的是現行訴訟的案件而非案件的當事人。
第三,二者的訴訟標的也不相同。選定當事人訴訟的標的系所有當事人之糾紛整體;而示范訴訟的標的僅為所選定的案件本身而非所有當事人之糾紛整體。
第四,裁判效力的擴張性不同。選定當事人訴訟的裁判效力具有直接擴張性,其結果可直接擴張至所有脫離或退出訴訟的當事人;而如前所述,示范訴訟裁判的擴張性則因其系基于當事人協議或法院指定而有所不同。
通過上述比較不難發現,盡管示范訴訟與其他群體性糾紛解決制度在某些方面有相似之處,但無論從程序構造抑或運作方式而言,它們之間存在更多的是差異和不同。無論是在群體性糾紛的解決上還是在適用范圍上,與其他群體性糾紛解決制度相比,可以說,示范訴訟都擁有更多制度上的功能優勢。
三、示范訴訟制度的功能
任何制度或機制都是基于社會實踐的現實需要而產生的,示范訴訟制度也不例外。可以認為,示范訴訟制度的存在在一定程度上契合了社會現實的需要,發揮著其他群體性糾紛解決制度所不具備的功能,這些功能大致體現為:
(一)有助于雙方當事人達成和解。在眾多糾紛中,如果當事人基于協議選定其中的一宗或幾宗作為示范訴訟,倘若示范訴訟的原告勝訴,基于這樣的結果,其他同類案件若繼續進行訴訟當然也會勝訴,這就會促使被告進行這樣的思考:既然示范訴訟的結果如此,那么其他同類糾紛的訴訟結果也就可想而知,這樣一來,與其讓其他同類糾紛的當事人都繼續進行訴訟與自己對抗,還不如自己主動與他們進行和解,以快速化解糾紛。基于這樣的考慮,被告方往往會主動與其他同類糾紛的當事人達成和解,從而快速化解糾紛,避免不必要的訟累,這就是日本學者小島武司所稱的示范判決所具有的包含全體被害者的和解和救濟計劃的“間接波及效益。”[4]57
(二)有助于節約訴訟成本和審判成本。在示范訴訟中,基于示范訴訟所作出的裁判結果會促使當事人自我衡量下一步應當采取何種措施。如果原告方敗訴,為避免繼續進行訴訟遭受同樣敗訴的結果,那些停止訴訟以及尚未起訴的同類紛爭的當事人要么撤訴要么不再起訴。而無論是撤訴還是不再起訴,對于相關當事人而言,都可以節約許多因繼續訴訟所支出的訴訟成本。當然,此時他們有可能基于協議約定或因法院的分配而承擔一部分示范訴訟的費用支出,但眾多當事人承擔示范訴訟有限的費用支出,這些支出具體到每一個當事人,其承擔的數額已經相當有限。相反,如果原告方勝訴,示范訴訟的結果又會促使被告方主動與其他同類紛爭的當事人達成和解,從而避免了原被告雙方繼續進行訴訟之苦及其因此而支出的相關訴訟費用。另外,對于法院而言,如果許多同類或相似案件都涌向法院,對這些瑣碎復雜案件的調查和庭審需要花費相當長的時間,而如果在這些案件中選定一宗或幾宗作為示范案件進行審判,其他案件則暫時停止或者不起訴,示范訴訟的裁判結果可以直接擴張至所有同類或類似案件,這對于法院而言,無疑節約了許多審判成本。
(三)有助于大眾預見法律,從而體現法律的安定性與明確性。如前所述,示范訴訟有助于當事人達成和解。從本質上來說,基于示范訴訟而達成的和解與其他訴訟外和解并無不同,二者均是在當事人互諒互讓的基礎上自由化解糾紛。但是,應當看到,在示范訴訟中,當事人之所以達成和解,主要在于示范訴訟對其他同類案件的示范性。示范訴訟案件的裁判結果能夠促使當事人理性的評判自己是否有必要再繼續進行訴訟,而且基于此種情形,當事人可以大致預測出其訴訟的未來走向。與示范訴訟對其他同類訴訟結果的可預測性而促成和解不同,其他訴訟外和解的達成盡管頁有其參照的依據諸如法律規定等,但無論如何,一般不是再依據某一案件訴訟之結果而達成。正因為如此,有學者指出,示范訴訟“保有以司法機關之裁判作為紛爭解決依據之優點,有助于社會大眾預見法之所在及其發展,具有明確化及安定化法律秩序之機能,乃其他法院外自主性紛爭處理制度所欠缺者。”[7]139
(四)有助于群體性、擴散性糾紛的順利解決。在眾多相同或相似的糾紛中,如果僅選取其中一件或數件糾紛進行訴訟,其他糾紛則或者暫時停止或者暫緩起訴。在示范訴訟裁判作出之后,對于暫時停止的案件來說,該裁判的效力可以直接擴張至這些案件;對于暫緩起訴者,則可視示范訴訟的結果決定是否再繼續進行訴訟。示范訴訟的這一示范功能與裁判效力的直接擴張性尤其有助于群體性、擴散性糾紛的順利解決。
正因為如此,目前,已經有許多國家和地區在民事訴訟立法中對示范訴訟制度明文加以規定,如英國、德國、瑞士等國。如《英國民事訴訟規則》在集團訴訟部分中就對示范訴訟(英國稱之為“試驗性訴訟”)加以特別規定:法院可以依職權作出指令從集團登記中選擇進行一宗或多宗試驗性訴訟,即可以從集團訴訟中將個別案件或若干案件剝離出來,先行以個別“試驗性訴訟”方式進行審理,并將審判結果應用于整個集團訴訟[8]。還有些國家雖然沒有通過立法明文規定該制度,卻在實踐中大量運用這一制度以解決實際問題,如在奧地利,平均每年提起約60件示范訴訟以解決群體性消費訴訟[9]。美國的司法實踐中也已開始運用這一制度,如前述1949年11月1日美國華盛頓機場因飛機碰撞所引起的眾多乘客死亡損害賠償糾紛的解決即借助于示范訴訟制度。
四、在我國群體性糾紛解決機制中引入示范訴訟制度的必要性
我國立法中專門解決群體性糾紛的制度規定集中體現在現行《民事訴訟法》的第54條和第55條,即代表人訴訟制度。從我國的司法實踐來看,代表人訴訟制度運用較少,尤其是人數不確定的代表人訴訟制度,在實踐中甚至形同虛設。總體而言,在對待群體性糾紛案件時,大部分法院并沒有積極地適用民事訴訟法所規定的代表人訴訟,而是根據各自的情況和自己的理解采取比較靈活的方式來處理,對此,大部分法院采取的做法是:“單獨立案,合并審理”或“單獨立案,分案審理。”[10]一個訴訟完全可以解決的案件被分拆成幾百乃至幾千個案件,使得案件的統計數字嚴重扭曲,法院和律師的收費變相提高,當事人的訴訟成本增加,也使得我國立法所規定的代表人訴訟制度的功能無法發揮。退一步來講,即使法院愿意按照法律規定的代表人訴訟制度的方式進行操作,要讓大規模的缺乏聯系的當事人群體來完成選定、授權等一系列訴訟行為,無疑也是非常困難的。
一方面是我國現行《民事訴訟法》有關群體性糾紛解決制度規定的缺陷,另一方面則是我國在新形勢下所面臨的司法現實需求。最高人民法院肖揚院長在2005年全國人大會議上所作的工作報告指出:“去年民事審判的一個重要特點是,集團訴訟和群體性訴訟呈上升趨勢,全年共審結538941件,比前一年上升9.5%。”目前,我國的相關立法和最高人民法院的司法解釋對示范訴訟還沒有涉及,但由于近年來群體性糾紛的大幅上升和代表人訴訟制度不斷被冷落,群體糾紛的解決自然而然地產生了運用該制度的需求。在群體性糾紛訴諸法院之時,如果僅選定其中的一件或及件進行審理,其他案件則或者中止審理或者暫緩起訴,這相較于代表人訴訟而言,無疑更為簡便易行。如前所述,我國現行的代表人訴訟制度在實踐中的利用率較低,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在于法院基于社會穩定的考慮盡可能將群體性糾紛進行分拆,分成多個案件進行受理。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引進示范訴訟制度,則有助于群體性糾紛的平穩妥善解決。如果由法院指定或者由當事人約定將某一件或幾件糾紛作為示范案件,其他案件暫時中止或者不起訴,那么在這種情況下,真正進入法院審理的案件數量是相當有限的,這樣不僅能夠大大減輕法院審理的壓力,而且可以大大緩解群體性訴訟因一方“人多勢眾”而對法院產生的無形壓力。
正因如此,盡管目前我國還缺乏有關示范訴訟的理論和法律規定,但人民法院在處理群體性糾紛的司法實踐中,已經摸索出了一些類似國外示范訴訟的做法,并廣泛應用于勞動爭議、業主與開發商或與物業公司之間的爭議、中小股東與公司或控股股東等等爭議的解決之中。
基于上文的分析,筆者認為,為了更好的解決群體性糾紛,在我國未來的民事訴訟立法當中,在對代表人訴訟制度進行完善的同時,應當引入示范訴訟制度,明確規定在眾多同類糾紛中,人民法院可直接選定,或者由當事人協議選定其中一宗或幾宗案件作為示范案件,示范案件的裁判結果可以作為其他同類糾紛的處理依據。當然,考慮到示范訴訟自身的一些特點,在具體制度設計上,要充分考慮并注意處理好示范訴訟與代表人訴訟制度的協調問題,以便更好地發揮兩種制度各自的優點。
任何制度都有其自身無法克服的缺陷,示范訴訟制度也不例外。在引進該制度的同時,我們應當客觀全面地看待該制度的利和弊,以最大限度的趨利避害,從而盡可能的發揮出其獨特的功能。當然,這也是一個需要進一步研究的課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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