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的“反諷”與“反諷”的批判

中圖分類號：DF082 文獻標識碼：A

我們身處自主建設法制和法學知識體系的新時代，我們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一個反思性的文本來觀照自身，它不僅要提供有助于認識我們時代的總體性框架，更重要的是，它能夠提出我們應當思考的時代問題，在使我們清醒把握自身限度的同時，開放出具有未來向度的可能性。鄧正來先生的長文《中國法學向何處去》無疑就是這樣的一個“標準文本”。在經過了兩輪的批判之后再次閱讀此文，筆者遽然領悟到了艾柯所謂“每一閱讀行為都是讀者的能力與某一給定文本為了能夠得到簡潔‘經濟’的解讀，人們假定它所具有的那種能力之間一種復雜的相互作用”［1］這一告誡的嚴重性，由是以“反諷”[在這里，筆者是將“反諷”作為一個分析性概念引入本文的。與文學評論作品中一般將反諷定義為“言非所指”（辭海［Z］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0：320）的含義有所不同，在保留這一意涵的基礎上，鑒于“反諷”這一概念自身意涵的豐富層次，筆者主要采用英國學者拉波特對該詞的界定：“反諷”可以被理解成“無論從事實上還是表面上，認知和世界在一定程度上的分離，以及對其無限可能的相異性的想象?！痹谝欢ㄒ饬x上，本文使用的“反諷”概念也包含了尼采的定義：“對所有價值的再評估”，以及把“反諷”看作人類不斷“成為自己”的手段。當然，“反諷”概念在本文中還有某些引申的使用方式，即本文將文本存在的裂隙、矛盾或斷裂等都視為“反諷”的體現，但總體上并不超越“反諷”概念的意義范疇。（奈杰爾·拉波特，喬安娜·奧弗林社會文化人類學的關鍵概念［M］鮑雯妍，張亞輝譯上海：華夏出版社，2005：181－185）]這個分析性概念引導的批判，也必須同樣要直面進一步的質疑與批判。

一

鄧正來先生的文本著力于批判統治了中國法學與法制建設四分之一世紀的“不是中國的”“西方法律理想圖景”及塑造其正當性的知識體系，但批判本身不是目的，開啟中國自己的“法律理想圖景”的新時代才是其真正意圖所在。然而基于文本自身對于此一概念的否定式定義方式和概念自身具有的開放性之間的矛盾，“中國法律理想圖景”成為鄧文中最為刺激性和“最為曖昧的字眼”［2］。我們馬上就會追問，為什么鄧正來要營造這種隱晦不明的效果？這與他所努力追求的要指明中國法制建設和法學研究必須走自主性道路的初衷難道不是根本矛盾嗎？鄧正來文本在此綻露出一道深深的“裂隙”。它何以竟會存在？透過文本犀利的批判與答案的隱而不顯之間的明顯不諧調以及由此引發的對于文本反思與批判的多個向度，鄧文在有意無意間收獲了它所期待的和不期待的，這無疑為鄧文增添了一種復調的“反諷”韻味。

毋庸置疑，鄧正來的批判是極有價值的，也基本上抓住了中國法治建設與法學發展的要害。按照常規的思維進路，一個批判性的文本在揭示了問題的“真相”并作出批判以后，即使不去詳細分析解決問題的路徑與方法，也應該大致指出解決問題的方向。但鄧正來在提出了這樣一個目標模式之后，卻又一再奉勸讀者不要去追問“中國法律理想圖景是什么”，鄧文這種開放出問題而又回避問題甚至限定讀者思考路線的前后不一致的做法在此形成了一個吊詭。鄧正來拒絕這一問題的唯一理由是問題本身的“本質主義”傾向，但鄧正來卻并沒有真正完全放得下這一問題，當他提出我們更應當關注的是“一種對我們就自己應當生活在什么性質之社會秩序之中這個當下問題的拷問——這顯然也是一種對特定時空下的社會秩序之性質的追問”［3］時，我們發現，鄧正來在此顯然是把問題轉化了，也就是說，他把“中國法律理想圖景是什么”這一問題轉化成了什么樣的社會秩序對我們而言是更可欲的——即“什么是我們應當選擇的”這樣一個價值判斷問題。在筆者看來，這種轉化雖然有可能避免“本質主義”傾向，但從總體上看，這種做法并不成功，其根據在于：首先，回避對“中國法律理想圖景是什么”的追問，恰恰給文本本身造成了裂隙。其次，鄧正來對“本質主義”傾向的擔心固然有其理由，但卻沒有太大的必要。既然文本自身能夠開放出“中國法律理想圖景是什么”的問題，就表明它是值得探討的，為什么“本質主義”的追問就開不出非本質主義的建設性答案呢？再次，我們發現，鄧正來以“什么樣的社會制度對我們而言是更可欲的”來替代有“本質主義”嫌疑的“中國法律理想圖景是什么”這一更加根本的追問，還遮蔽了生成制度設計的理論前提和內在機制。最后，鄧正來以羅爾斯的“重疊共識”作為求解“中國法律理想圖景”的路徑，表明他還是意識到對“中國法律理想圖景是什么”及“中國是什么”這樣的“本質性”追問是無法逃脫的。看來，鄧正來似乎陷入了自己設置的兩難困局之中，他的“選擇不能”本真地反映出當下中國文化在走出自我與身份確證之間踟躇徘徊的困窘局面。鄧正來文本作為一個充滿裂隙與批判性期待的現代性標本，迎接它的就只能是紛至沓來的批判的輪回了。

二

當然，必須承認，斷定鄧正來的文本是一個“現代性”標本并不是建立在前述論證之上的，對鄧文“現代性”的判斷乃是筆者第一輪批判成果的當下延伸［4］。在《法學“現代化范式”批判的矛盾境遇》一文中，筆者提出了“類型復制”這一核心概念并用以揭示和批判鄧正來自身所具有的“現代性”特質。當學者指認這一核心概念可以看作是“對理解當下中國法學（知識）處境非常重要的‘知識貢獻’”［2］165時，意味著該概念直面自身限度并消解自身批判力的時刻到來了?！邦愋蛷椭啤备拍畹倪@一宿命是必然的，這不僅是因為批判的進一步深化所導致的理解層次的推進必定要消解概念的原有高度，更重要的是對“中國法律理想圖景是什么”和“中國是什么”這些問題作出“非本質主義”的回答，必定也會要求概念從縹緲的天堂回到堅實的地面。

對“類型復制”的分析必須以“時間范式”的具化為條件。但是，當我們回過頭來梳理西方的時間觀念時，我們發現，在“線性時間觀”這一語詞之下，遮蔽的卻是時間范式的多樣性。我們至少可以把西方現代性“時間范式”區分為三個基本類型：第一，是基督教教義所代表的末世論時間觀。它認為，自創世紀以來，過去、現在與未來只不過是線性時間軸上的連續的點，在線性時間的盡頭就是“最后的審判”。奧古斯汀對時間的詮釋是這種時間觀的典型代表。從本質上講，黑格爾的時間觀也可以視作這種基督教時間觀的不同變體，因為這種時間觀同樣是以預設某種未來社會形態為基本內涵的形而上學范式?！皺嗬疚徽摗?、“法條主義”和梁治平的“法律文化論”都屬于此種范式，而這正是鄧正來的文本所力圖避免的“本質主義”傾向。第二，自達爾文提出進化論理論以來，進化論已經成為滲透到各種學科之中的具有普適性的觀念形態。但達爾文的進化論時間范式在某些根本方面完全不同于傳統基督教時間觀：在這之前的線性時間觀都把進化當作是一個有目的的過程，這一目的是被上帝預先規劃好了的。但在達爾文看來，歷史不可能有任何目的性，相反，只有在既有環境和目前實存的有機體間起作用的自然選擇才是逐漸而又不斷產生更復雜、更精致的有機體的基本機制［5］。作為鄧正來批判對象的“本土資源論”基本上就屬于這種時間范式，它實際上是一種主張中國社會發展走西方的從傳統社會自發演化到現代社會之道路的觀點，鄧正來先生準確地將其界定為偽裝得更好的“現代化范式”。

從總體上看，鄧正來將“權利本位論”、“法條主義”、“本土資源論”和梁治平的“法律文化論”統統界定為現代化范式，的確抓住了事物的根本。這四種理論所屬的兩種時間范式都不符合鄧正來建構“中國法律理想圖景”目標模式的要求。因為，第一種時間范式不可避免地要走向鄧正來拒斥的“本質主義”。而后一種范式，則存在著三個根本的缺陷：其一，這種范式在根本上失去了當下中國所處的“世界結構”，而這種“世界結構”卻構成了鄧正來所要求的探討“中國法律理想圖景”的基本語境。其二，這種時間范式從根本上講，也是拒斥任何理論努力的。既然它抱持一種理論研究和法制建設并無緊密聯系——“即使緊密關注實際的法學研究對當代法制的影響也主要是一個正當化的過程，最多只能對法制的形式結構和正當化論證產生一些影響”［6］——的論調，那么，理論建構對于法制建設來說就根本是不必要的、多余的。其三，這種理論范式也必然是取消任何“理想圖景”的。這與鄧正來大力倡導的在“世界結構”下建構“中國法律理想圖景”的努力無疑是背道而馳的。那么，這兩種類型的“現代化范式”就必定是鄧正來必然要拒斥的。據此判斷，應該存在第三種能夠更好地詮釋鄧正來文本并達成其所提出的理論目標的“時間范式”和“現代化范式”。

那么，這第三種“現代化范式”到底是什么呢？遺憾的是，我們不可能從鄧正來文本直接知曉他所尋求的“現代化范式”是什么，這部分是由他對“中國法律理想圖景”的否定式定義方式所決定。我們只能從鄧正來文本中推知其現代化范式的兩個基本層面：鄧正來的“現代化范式”既不能拒斥“理想圖景”，也不能沒有理論建構。一種在“世界結構”下建構起來的、非本質化的“中國法律理想圖景”構成了鄧正來所陷入的“現代化范式”的基本向度。

但為什么鄧正來對支配中國法學研究與法治建設的西方“現代化范式”的批判又陷入了“現代化范式”之中呢？魏敦友指出：“鄧正來先生在批判的過程中進行‘類型復制’幾乎是必然的，它表明中國文化正處在‘脫母’的艱難進程中（走出循環時間或無時間觀念的困境），另一方面，意識到‘類型復制’這一點，又為‘弒父’準備了條件（對進化時間觀進行批判）。兩者合而論之，實際上意味著中國文化正在漫長的陣痛后浴火重生！”［2］165這種揭示極其深刻，但由此斷言“中國文化正在漫長的陣痛后浴火重生”卻可能有些過于樂觀了。正如雷斯溫指出的，20世紀90年代以來，鄧正來等人力圖通過引進華勒斯坦和布迪厄等人的理論來營建中國學術的自主場域，但援引華勒斯坦等人的理論則是從后殖民的角度認為中國學術不能完全模仿和跟隨西方為出發點的，不幸的是，這種跟風正是西方學術的后殖民表現［7］。這表明，無論是鄧正來所批判的四種理論模式還是這種批判本身，都不可能逃脫西方“現代化范式”的支配，甚至對鄧正來批判理論的再批判，即“類型復制”概念本身，也不過是西方“現代化范式”在更高層面支配性的體現而已。通向“中國”之路必定是艱難的，中國身份和對我們而言那種更可欲的社會制度的確立，以及支撐這種確立過程的學術努力，必定是一個新生命從母體中脫離并從父權控制之下獲得解放的過程。在此意義上，我們難道不可以說，這是一種更加根本意義上的反諷嗎？

三

至此，“現代化范式”的“危機批判”就已經獲得了多個向度的反諷意涵：“現代化范式”及其“類型復制”的抽象性批判力量與其定在之間的背反，以及“中國法律理想圖景”所內含的矛盾性限定——它是被建構的，但它又是“非本質主義”的；它是“理想圖景”，但它又不具有超驗的形而上學性質；它是中國的，但又不能失去其“世界結構”背景——都標示著，鄧正來要追求的這個“中國法律理想圖景”本身其實是一個極其吊詭的命題，筆者名之為“鄧正來難題”。這里，我們且不去追問究竟“中國法律理想圖景”是什么，而僅僅指出，正是鄧正來對“中國法律理想圖景”的矛盾性限定使得我們對它的探討必然是在追尋一個極具反諷性的結論。只是不知，這是鄧正來先生所原本訴求的嗎？我們是否在推論過程中自造了一個假想的“鄧正來難題”呢？

當我們這樣追問的時候，我們的論證實際上已經進入了自我反省性的自我批判階段，我們實際上不知不覺間開放出了討論的更深層意義。對此，可以從文本與作者、文本與讀者以及作者與讀者的關系方面做出全新的詮釋。其一，從文本與作者的關系看，鄧正來事實上處于那種既創造了文本又“誤讀”了自己文本的矛盾境地：鄧正來先生在其文章的批判部分為我們呈現了一個融貫性的文本，極具力度與深刻性。但是，在文章的結語部分，鄧正來先生卻作出了與其批判部分相矛盾的思維進路限制。鄧正來先生由此認定的尋求“中國法律理想圖景”之路就只能回到中國情境之中去尋找。但不幸的是，那種試圖直接回到傳統的努力，本質上也是西方化的：“……這種試圖以直接回到傳統，直接以中學解釋中學以對抗以西學解釋中學的方式……并沒有把中國文明自立起來，而仍然是以西方作為參照的，即西方人也是一直在自己的傳統之中，西方人自古以來就是以西學去解釋西學，所以我們也要用類似的方式恢復中國傳統?！保?］其二，從文本與讀者的關系看，筆者作為鄧正來文章的閱讀者和批判者，同樣處于其文本裂隙造成的困難之中。筆者在遵循鄧正來的批判精神而違抗鄧正來在結語中提出的兩個限制的基礎上，推出了鄧正來追求的只能是一個具有內在反諷性答案的結論。但筆者的理論進路卻并不遵循根據中國定義“中國”的邏輯，而要求首先具有全球化或“世界結構”的視野，并認為只有在這一普遍背景下才能開放出理論思維的新境界。而且，筆者認為，這一反切式的思路還提供了佐證施萊爾馬赫理論的解釋學范例：讀者完全有可能比作者本身對其文本理解得更好［8］。其三，對作者與文本關系的進一步追究還引致了讀者與作者關系的根本轉變。作者一旦完成了一個文本，他就不再是這個文本的“主人”，文本由此獲得了獨立的意義和價值，作者也因此獲得了相對于其文本的自由。作者和文本之間并非一種必然性關系?？藸杽P郭爾區分了作者相對于文本的兩種關系：當作者的意向與其文本不具有一致性時，作者是消極自由的，這是貫穿于所有反諷的一個內在規定。但當作者的言詞表達與其主觀意旨相一致時，也就是說，讀者完全可以通過作者的言說而把握作者的本意時，作者就完全被他的言詞所約束，由此作者在其中是積極自由的［9］。鄧正來先生與其文本的關系恰恰是第一層意義上的，也就是說，鄧先生對于他的文本是“消極自由”的，文本自身的反諷性質確立了這一論斷。這樣，鄧正來先生實際上與其他讀者同樣平等地處在了“讀者”的位置上，這就開放出了最有價值的后文本意義領域：讀者與曾經作為“作者”但現在只能是“讀者”的鄧正來先生就可以完全平等地就《中國法學向何處去》進行理性商談，文本開放出來的必然是中國法學界共商中國法制建設與知識轉換的熱烈局面，這是作為“讀者”的鄧正來與其他廣大讀者共同促成的，卻未必是作為“作者”的鄧正來所能預想到的。貫穿于這三層關系之中的相反相成使得我們可能在此一窺現代性批判的特性與命運：我們不可能擺脫反諷，反諷不但寓示著現代性批判的獨特方法和曲線行程，同時昭示著求解的矛盾路徑與實踐效果。

最后，作為結論性的判斷，筆者有必要指出，鄧正來先生《中國法學向何處去》一文之所以能夠呈現出如此之多的問題和意義領域，根本上與文本的反諷性質有關。這個文本及其承受的批判向我們展示了如此豐富的反諷意涵——其中包括各種形式的裂隙、斷裂、矛盾、反切、誤讀和揚棄——并開放出自由、理解和商談的獨特界面，全景式地映照出了我們所處時代的偉大價值：反思與批判的現代性的輪回是推動我們法制建設與法學知識進步的真正動力，中國法制建設與法學發展必將因為我們的參與而更加理性和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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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1］安貝托·艾柯，等.詮釋與過度詮釋［M］.王宇根，譯.北京：三聯書店，2005：72.

［2］魏敦友.音調未諧的變奏［J］.政法論壇，2006（2）：168.

［3］鄧正來.中國法學向何處去［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262.

［4］魏治勛.法學“現代化范式”批判的矛盾境遇［J］.政法論壇，2005（6）.

［5］托馬斯·庫恩.科學革命的結構［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154.

［6］蘇力.法治及其本土資源［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6：287.

［7］雷斯溫.中國文明與學術自主：反思二十年人文社會科學［EB/OL］.世紀中國網.中國學術論壇網，［2006-09-11］http://www.frchina.net/data/detail. php?id=8063.

［8］洪漢鼎.詮釋學：它的歷史和當代發展［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78.

［9］克爾凱郭爾.論反諷概念［M］.湯晨溪，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