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DF082 文獻標識碼:A
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的法學研究經過了20多年的恢復和發展,成就斐然。然而,在新世紀的中國改革發展進程中,會對法學研究以及法治建設提出更高的要求,這就需要對這20多年的法學發展進行必要的總結、評價和反思,進而進行前瞻性思考和探索。事實上,自1998年之后,學術界就開始對20多年來的法學研究和發展進行了深入的盤點和反思,這主要包括張文顯教授等的《中國法理學20年》(《法制與社會發展》1998年第5期)、朱蘇力教授的《也許正在發生:轉型中國的法學》(法律出版社2004)等等。最近,鄧正來教授又發表了《中國法學向何處去》的長篇文章(以下簡稱鄧文),但所不同的[]是,鄧文對26年來的法學研究進行了全面批評和檢討,并提出當下中國需要開啟構建“中國法律理想圖景”的新時代,這無疑會引起人們對法學研究和發展的重新思考,當然也包括對“中國法律理想圖景”本身的審視和思考。
一、“中國法律理想圖景”的當下意義
眾所周知,中國目前正處于社會轉型期,我們改革開放設定的初期目標基本都已實現,而現在需要進行更高的目標設定和追求。我們的法學研究也是如此,經過20多年來的恢復和發展,我們已不能再是簡單移植、借鑒甚至照搬西方的法律制度、法學理論和法學方法的思路了,而是要在中國和平崛起的新時期,進行法學研究和法學理論的創新。鄧文或許正是這一理論訴求的反映,因而,具有當下的學術意義和現實意義。
首先,從“遮蔽自在”走向“內在自覺”。在鄧文看來,20年來中國法學內在地受“現代化范式”所支配, 它提供的是一個“西方法律理想圖景”,而不是“中國法律理想圖景”,因而,也就無力解決中國法學和法制發展所面臨的困境和問題,這就亟需開啟一個自覺研究“中國法律理想圖景”的法學新時代。我們姑且不論鄧文對我國法學批判省思的客觀性、恰當性如何,單就其構建“中國法律理想圖景”的理論訴求而言,則表現出了對法學發展中這種迷失和“自在狀態”的不滿,是力圖使中國法學由“遮蔽自在”走向“內在自覺”的一種嘗試和努力,這對實現法學的時代變革和促進法治進程無疑是必要的。
其次,從單元依附走向多元自主。鄧文通過引入“范式”這一分析概念,指出26年來中國法學都受一種研究范式——“現代化范式”所支配,雖然這一整體性結論可能還需進一步探討,但是,法學研究中的這一“范式”傾向還是明顯存在的,其底蘊則是仿制和移植,從而形成了一種單元的、西化的理論依附,我們很難找出自己原創的理論甚至范疇,也常常以對西方理論的諳熟駕馭而展示“權威”甚至“霸權”之態,長此以往無疑會失去我國法學自己的獨立品格。鄧文對中國社會科學(包括法學)研究自主性的推崇和對“中國法律理想圖景”的熱切期盼,會對多元自主的法學研究和發展起到一定的助推作用。
再次,從“現實不涉”走向“關注生活世界”。由于依附西方法學而迷失中國法學研究的內在自覺性,就必然會套用西方的社會經驗和理論邏輯,來裁剪中國的現實和框定中國的法制發展走向,其結果很容易脫離中國活生生的現實世界,至少是關注不夠。雖然說鄧文對“現代化范式”支配下的中國法學具有與現實生活“不涉”弊害的指責未必允當,但也確實道出了這些年來法學研究與現實脫節的深層問題。因此,從“現實不涉”走向“關注生活世界”,也應該是深化法學研究,實現法學“中國化”的一個必要法門。
二、“現代化范式”顛覆后的迷茫
鄧文針對中國法學中“專政與權利”、“邏輯與社會”、“國家與社會”、“移植與本土”四大論爭,以及“權利本位論”、“法條主義”、“本土資源論”、“法律文化論”的四個理論模式,進行了顛覆性的批判和反思。指責這些理論都受一種共同的“現代化范式”所支配,導致這些理論給出的都是“西方法律理想圖景”,從而與“中國現實”生活世界相脫離,并形成了中國法學的總體性“范式”危機。
眾所周知,26年來中國法學發展的成就是有目共睹的,不過,問題可能也是一籮筐。然而,能否對中國法學作出總體性“范式”危機這樣的判斷,大概還需要進一步探討。這里無意介入鄧文所批判的那些理論模式是否確實內含著“現代化范式”的討論,也無意探究這些理論模式是否可以充分代表中國法學的整體走勢,而是只就“現代化范式”的全面顛覆,做一點冷靜的思考——“現代化范式”完蛋了,那么如何去面對中國與世界?如何去看待和引領中國崛起與發展進程中的法學和法制(法治)?對這個問題鄧文已經給予了明確回答,那就是建構“中國法律理想圖景”,然而,問題似乎并沒有就此結束。
我們知道,自16世紀以來以西方為起點的現代化進程,開啟了人類歷史的新紀元,它以市場化、城市化、世俗化、理性化、個人化等為發展取向,以自由、平等、契約、權利等為價值譜系,不僅創造了更符合人性發展和體面舒適的生活,也創造了空前的社會生產力和社會繁榮,民主和法治也相伴而生。雖然我們現在不能再把它視為一種簡單的進步象征或模仿標準,但是,它帶給人類的善果和所邁進的方向確實給非西方國家以巨大的誘惑和壓力。[鄧文在分析“消費者權利”保護這一“典型個案”時強調:“這是中國在當下世界結構中的特有問題,因為在西方現代社會影響下的中國,一方面,那些以西方現代化社會之景象為基礎的各種新的預期和希望,而另一方面,由這些景象而形成的對貧困和低水平生活的強烈意識,都經由現代大眾傳播媒介的廣泛渲染而變得更加凸顯了。”(鄧正來中國法學向何處去[M]商務印書館,2006:120)我們可以從中看出,鄧文在強烈批判“現代化范式”危機、指責其不關注中國現實的論證中,似乎也擺脫不了對現代化進程背景的依賴。事實表明,現代化進程是歷史的、客觀的,它帶給人類的善果要多于其弊害。所以,人們向往現代化并不意味著追求“西方化”,而是期待更有質量和更體面舒適的生活,這也正是它難以擺脫的誘惑力所在。]歷史表明,以西方為“樣板”的確使一些國家付出了諸多代價和面臨重重困境,然而,這并沒有從根本上改變這些國家的“追趕”現代化的意識和努力,只不過不能、也無法“照搬”罷了。當然,這并不意味著現代化進程是完美的,它甚至有很致命的缺陷和不良后果,比如工具理性和技術理性的泛濫與異化發展、人際關系及人與自然關系的嚴重緊張、民主與法治的當代危機等等,以至在尼采宣稱“上帝死了”之后,福柯又宣稱主體的人“死”了。為此,后現代思潮才對現代性(包括現代化)進行了傾心的解構和顛覆,然而,他們在更大的程度上則是對現代性畸形發展的一種糾偏,也即是對現代性的“重寫”而不是簡單地拋棄和摧毀。[利奧塔后現代與公正游戲[M]談瀛洲,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1531997年1月在美國芝加哥大學召開的后后現代主義(After Post Modernism)學術會議的主題,就是力圖超越后現代主義而探索新的哲學發展途徑。該會議(APM)報告強調:“我們繼續批判現代性,但我們要超越某些后現代主義支派所主張的那種任意性。我們懷疑一切確定的基礎,但并不意味著什么都不值得一提。”“現在是擺脫這種半幽默,其實往往都是太實在的‘后現代悖論’的時候了,這一悖論是:一當我們拒斥任何確定的真理,就根本不會有其他真理存在。其實,在實踐中,我們所作的都比這要好。”“我們不再需要僅僅用否定的方式說話。”轉引自劉放桐等新編西方現代哲學[M]人民出版社,2000:642~643]我們說,當代史學已經實現了從西方文化中心論到人類文化多元論的重大轉向,強調歷史的非連續性、片段性和地方性,但畢竟,“人類歷史自始便具有一種不容忽視,必須承認的基本的統一性”。[1]
現代化進程和全球化進程似乎就是這樣。由此看來,“現代化范式”的魔力來源于現代化進程的現實發展和實踐推動。
令人遺憾的是,由于現代化源于西方也興盛于西方,因而就很容易形成“西方中心主義”的思維傾向。中西學者也往往把中國作為一個現代化的“他者”或陪襯來研究,因而要么追問“為什么中國沒有像西方那樣實現現代化?”要么就是認為西方有的東西(如資本主義、商業城市、民主等等),在中國同樣也有[2]。
這其實都是在以西方為中心、以西方為理據、以西方為參照的簡單比附。這種思維傾向的弊害無疑是很大的。而事實上,無論現代化還是全球化,都是一個復雜、多向的互動過程,它只在發生學意義上是西方的,而在社會學意義上則是人類的和全球的。這意味著,西方現代化也只是人類現代化進程“先發”的一個部分,非西方國家(包括中國)的現代化進程也同樣是人類現代化進程的歷史脈動,從而才使得現代化進程復線演進、多姿多彩。而當今的現代化理論也已不再堅持單線進化論、更不再強調傳統與現代的二元對立了,恰恰相反,人們認為“世界正在從根本上變得更加現代化而更少西方化”了。[3]
為此,象鄧文所界定的那種“在對西方現代化理論或現代法制\\法治發展的結果不加質疑、不予反思和不加批判的情形下便將西方現代法制\\法治發展的各種結果視作中國法制\\法治發展的當然前提”的“現代化范式”,[4]
確實需要反思、清理和克服,把“西方法律理想圖景”生搬硬套到中國也確實會“水土不服”。但值得注意的是,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可以對現代化進程不屑一顧,也就是說,我們固然不可能踩著西方人的腳印再重走一遍,但也無法回避現代化、全球化的進程。事實上,就是鄧文在極力顛覆“現代化范式”的過程中,也在大量引用西方現代理論而進行他本人所質疑的尋求西方的“知識支援”。
進一步講,我們可以懷疑進步的邏輯,也可以捍衛“多元性”和“地方性”的尊嚴,但畢竟,伴著壓力和缺憾的汽車、洋房、手機等現代豐裕生活,要比老牛破車、田園牧歌的悠然自得更有誘惑力,更符合人類本身的追求。而且,“現代化一旦在某一國家或地區出現,其他國家或地區為了生存和自保,必然采用現代化之道。”[5]
誠如金耀基所言,“中國在21世紀最大的事業還是中國的現代化,后現代主義對‘現代性’的某些批判,或正可以使中國的現代化得以避免一些‘現代性’建構中的陷阱或減輕現代化過程的錯失與傷痛。嚴格地說,中國只有經過現代化才有真正的‘后現代問題’。”[6]
而“更根本的是,人類社會的發展除現代化之外,還看不到有別的出路”。[7]
這就是說,我們可以顛覆“現代化范式”,但卻不能由此連現代化進程也一同顛覆或蔑視。然而,盡管鄧文并不是在進行后現代性的解構,但在顛覆了“現代化范式”之后,似乎現代化進程就隨之退隱了,這個“中國法律理想圖景”也似乎與“西方法律理想圖景”、特別是與現代化進程風馬牛不相及,而是集中在“中國與世界結構間緊張關系下所可能認識的某類關于中國現象的問題束”,集中在“將中國現實世界置于當下的世界結構之中做‘問題化’的理論處理”,[8]
這種并不十分清晰的論說,難免會讓人在中國法學和法制(法治)的發展方向上多少有些迷茫,也會對它如何去擔當鄧文所指稱的“現代化范式”所不能擔當的中國法學發展的責任和使命而感到有些疑慮。盡管鄧正來在其書序中引證沃勒斯坦、哈貝馬斯等人的理論,來試圖說明“世界結構”、“主體性的中國”與“中國法律理想圖景”的深層關聯,但是仍很難看出這個“世界結構”中的“中國法律理想圖景”的清晰輪廓和景象。同時,這個“世界結構”的形成與現代化進程是否真的沒有任何關聯也是值得懷疑的。
三、“虎口”前的執著追問
鄧文多次指出,要結束這個受“現代化范式”支配的法學舊時代,開辟起一個自覺研究“中國法律理想圖景”的法學新時代。然而,鄧文最后卻對“中國法律理想圖景”作了“否定性”、“非本質主義”的交代,并告誡人們不要試圖去向他追問這個“中國法律理想圖景”究竟是什么,因為“當我把你從狼口里拯救出來以后,請別逼著我把你又送到虎口里去”。但是,作為一個法律人,一個秩序探究者,我們還是要冒著進“虎口”的危險進行追問和思考。
首先,鄧文一再指出“法律理想圖景”的重要性:盡管不能用教條的方式制定一個抽象的普遍法律的方案,但為了實現法理學和立法的即時性目的,仍需要有某種比維續和增進文明這樣一種概念更為明確的東西。“法官頭腦中必須有一幅更為詳盡的藍圖,以便在他們發現法律規則、解釋法律規則并將法律規則適用于判案的時候為他們提供指導。立法人員的頭腦中必須有一幅指導他們制定法律的更為詳盡的藍圖。法學家的頭腦中也必須有一幅明確的圖景,以便在他們構設創造性活動的方向、條理化活動的方向和系統化活動之方向的時候為他們提供指導。”[8]36
既然每個人都應有自己的“中國法律理想圖景”,都應有自己的思考,那么,作為社會科學家或法學家的鄧教授自己那幅更為詳盡、明確的“中國法律理想圖景”是怎樣的呢?
其次,我們知道,本質主義的終極追問會導致“排他”和“霸權”傾向,但非本質主義也容易走向極端的相對主義和不可知論,它們都是人類認識事物的一種方法和路徑,都有其長處和不足,似乎難以簡單論其優劣。更值得注意的是,給出一幅明確的“中國法律理想圖景”未必就是本質主義的,而不予言說則未必就是非本質主義的。雖然“送入虎口”很危險,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因此,不論是鄧教授本人還是我們每個法律人,給出一幅詳盡、明確的“中國法律理想圖景”可能還是必要的,回答它在中國的“如何可能”也是必不可少的。
再次,鄧文也強調,我們要開啟具有“中國法律理想圖景”的“中國法學時代”,“它所需要的是一種在各種不同的有關‘中國法律理想圖景’的方案中經由反復討論而達成某種‘重疊共識’的過程”。[8]260這就說明,“中國法律理想圖景”應該是明確的、多元的、“反思平衡”的,但最終還是“重疊共識”的。如果都是否定性的、不明確的,那么,這種“重疊共識”也就不會發生了。反過來說,經由“重疊共識”而形成的“中國法律理想圖景”即便是流動的、非唯一正確的、非超時空的,但因其“反復討論”、“反思平衡”的基礎是多元明確的,因而這個“重疊共識”仍然應是明確的。否則,“猶抱琵琶半遮面”的“中國法律理想圖景”,就很難承擔起作為“判準”、“依據”和“引領”者的職責,而鄧文篇首引用的名言也在告訴我們:“人不能攀登得比他并不知道要去的地方高”!
當然,鄧文涉及到了很多知識背景和理論問題,我的一些粗略思考很有可能是對鄧文的誤讀,如果是這樣,還請鄧教授原諒和學界批評指正。
參考文獻:
[1]斯塔夫里阿諾斯全球通史——1500年以前的世界[M]吳象嬰,等譯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8:55
[2]黃宗智中國研究的范式問題討論[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110~112
[3]塞繆爾·亨廷頓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M]北京:新華出版社,199971
[4]鄧正來中國法學向何處去[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78
[5]艾愷世界范圍內的反現代化思潮[M]唐長庚,等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1,前言:3
[6]金耀基從傳統到現代[M]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3~4
[7]金耀基中國現代的文明秩序的建構[C]//劉軍寧經濟民主與經濟自由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7:47
[8]鄧正來中國法學向何處去[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74,81
本文責任編輯:張永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