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燈盞

夏夜，漫天都是星星，亮晶晶的葡萄似的。田野空曠，莊稼靜默，四圍涌上來的是無數不知名昆蟲的鳴，惟一證明生氣的是那漫天飛舞的螢火蟲，從遠方飛來，在高大的腳手架襯托下，一切顯得那樣的渺小、孤獨。而簡陋的工棚里，躺著一位年輕的男人，看樣子受傷了，傷得不輕，偶爾聽見男人輕微的呻吟。在男人的旁邊，還有個女人，白皙的皮膚，俊俏的臉蛋，正拿著溫熱的毛巾給男人擦拭額前的汗珠呢。

男人轉過身去，把臉向被子里又深了下，啜泣聲傳出來，化作滾燙的淚珠，咂吧到地上，聽響。

女人見狀，就緊緊地把男人摟在懷里……

男人是個建筑工。跟隨一個建筑隊打工，走南闖北，無數高樓大廈從男人手底冒出來。干活累時，男人就喜歡坐在高高的腳手架上，把手擦了擦，從貼身的衣兜里掏出一個女人的相片，美美地欣賞一番，完了還不忘高歌一句：“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啊！往前走，不回頭……”聲音渾厚，在粗曠的田野上傳出很遠很遠。同事們聽了就折起腰來笑，小子，又想女人那雪白雪白的……這時候，男人望著工棚，裝出生氣的樣子，別瞎說，小心被她聽見呢。

不遠處的工棚里，女人正埋頭燒飯，從鍋底里冒出來的煙把女人熏得黑糊糊的。

男人做夢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女人要身材有身材，要容貌有容貌。在老家，就是拿棒子打也打不出這樣有棱有角的女人。當女人第一次和他說話時，男人半天反應不過來。男人就使勁地抽了下大腿才開始回話。令男人難以相信的是女人看上他了。女人第一次說這樣的話時，男人沒有在意。后來又說時，男人也沒有在意。同事們說，小子，交桃花運了吧，還是看上你的錢兜？男人想自己是個窮光蛋，有的一身力氣，哪里有錢？哪里會有桃花運可交？再說，男人如流水一般，隨著建筑大軍從一個城市輾轉另一個城市，到處是流動的家，哪里有個安身的家？

男人疑惑著，后來男人又到另一座城市干活。意外的是女人也追到了這個城市，男人十分詫異。

男人說，你干嗎跟著我？

女人說，我喜歡你啊。

喜歡能做啥？又不能當飯吃？俺是個窮光蛋呢。

女人撲閃著眼睛，說，俺不嫌棄；俺圖你人好，窮，只要有咱倆的雙手就不會窮的。

男人說，你會后悔的。女人說，俺相信你，吃糠咽菜情愿……

女人也跟著男人，從一個工地飄到另一個工地。

白天，男人在高高的腳手架上；女人則在簡易的工棚里做飯。女人真能干，負責一個工地上幾十號人的一日三餐，買菜淘米做飯。女人還有一手好廚藝，簡單的家常菜到了女人手里，就變成了噴香可口的美味佳肴呢！

再干活時男人覺得格外有勁。男人暗暗發誓，哪天也要讓女人住上這高樓。男人就拼命地掙錢，一座座小森林般高樓拔地而起，站在高樓上的男人，望著女人，總想放聲歌唱。

男人本來想回老家的，該把婚事給辦了。老板說再蓋完那個工程就放他假期；多掙點手頭也好寬裕著，辦喜事花錢的地方多著呢。男人一聽，也是，就決計再干上一段時間。為了再掙最后一筆錢，男人就隨著建筑隊來到了這個荒蕪人煙的地帶。男人沒有想到會從那腳手架上失足摔了下來。

男人對女人說，你走吧，我會拖累你的。女人抹去一臉的淚水，就拼命地搖頭。男人就低下頭又說，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是個盡頭？你走吧，我不會怪你的，女人依舊拼命地搖頭。女人把藥倒好，把男人輕輕地扶坐起來，一口一口地給男人喂著。

男人一怔，你又去買藥了？

女人不語。工地干一半，工人就撤走，原因是夏天天氣炎熱，但男人留下來，因為無家，女人也留下來了，因為留下照看著工地，可以多得一筆收入為男人治病。整個曠野里，只剩下男人和女人了，還有滾熱的日頭、皎潔的月亮。

女人輕聲地問，藥苦么？男人就著眼里的淚水，不苦，甜著呢。女人就開心地笑。當然，女人也有郁悶的時刻，男人怎么不問自己的情況呢。

白天，女人把男人放在平車上，推到樹蔭下乘涼。女人很興奮，男人的病有好轉了。為了給男人解悶，女人還會給男人唱起家鄉的童謠：螢火蟲，夜夜紅。公公挑擔賣胡蔥，婆婆養蠶搖絲筒，兒子讀書做郎中，新婦織布做裁縫，家中有米吃不空……

曠野的夜是最難熬的。四周潑墨似的黑，那青青的蘆葦蕩、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墳地，到了晚上都變成了黑壓壓的，讓人毛骨聳然。不遠處，還不時傳來怪異的鳴叫聲。女人膽小，泥鰍一樣滑進了男人溫暖的的懷里。

女人又要去給男人買藥。男人說算了吧，反正也快好了。男人已經能下地走幾步了。女人不依，順著彎曲的小路，爬上高原，趟過小河，拐上公路走遠了。

女人走后男人就后悔了，天有點晚了。更讓人擔心的是要下雨了。

其實女人也后悔得要命，看樣子今晚要摸黑回去了。女人最怕黑，特別是曠野無人的黑，但為了男人的藥，女人高一腳低一腳地走著。為了早回，女人小跑似的，買完了藥，坐上最后一班公交車就回來了。天公不坐美，外面下起了瓢潑大雨，天一下子暗了下來。女人頭皮一麻。到了站，女人下車，雙手護著藥，一頭鉆進了夜幕里。夜黑，雨大。女人順著大致方向，跌跌撞撞地向工地撲來。

女人渾身濕透了，大氣也不敢喘，一個勁地往前奔走。道路泥濘，女人的兩只鞋子也不知到哪里去了，淚水不自覺地從眼眶里瀉了下來。就在女人趟過小河將要爬上高原時，漆黑的雨夜里，熟悉的歌聲又傳到了女人的耳畔，“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啊頭……”塬上閃亮著一縷微弱的燈光。

光亮里，女人看見雨簾中的男人拄著木棍，手拎著裝滿螢火蟲的罐頭瓶，對著女人的方向引亢高歌……

女人只覺得眼前飛舞著無數只螢火蟲，一閃一閃的，很亮很亮。

（責任編輯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