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劉明來到上海的時候已經是秋天。每天清晨,外面都會有濃稠的霜連綿不絕地從天空中降落。躺在寓所的床上往外看,院子里的絲瓜架都枯萎了,只剩下幾個老絲瓜有氣無力地漂在霜里面。
一聽到嘩嘩的水聲,劉明就知道隔壁那女人又在院子里的水龍頭邊上洗床單了。她家的床單,好像永遠也洗不完似的。
那天劉明夾著公文包出門,余光卻瞟著那女子蒼白清麗的臉。在鐵柵欄那邊,相隔不過十步。每天他都會趕在她洗床單的時候出門。劉明想:她應該認識我了。
時間轉眼過去了兩個月,大多數時間劉明都消磨在了公車上。中午的時候,他往往會隨便買點吃的,然后就坐街邊,飛快地吃完。然后接著照著求職指南上的地址,一個個人才市場去擠。越擠,他心里就越空,最后連焦慮的氣力都沒有了。晚上回寓所的時候,劉明一個人走在月光凄涼的路上,心里滿是對未來的迷茫。
這時,他的手機響了,是個陌生的號碼,劉明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通了電話。
電話是—個女孩打來的,聲音像極了八寶粥,又甜又糯,不依不饒地黏上來。寒暄著,劉明的眼前便慢慢浮現—張慘不忍睹的面孔:滿臉的青春痘逼人,一對小眼睛下邊是一只蒜頭鼻子,厚厚的嘴唇大有吃八方的態勢。劉明還記得認識她是在人才市場上,自己曾借零錢給她買報紙,于是搭訕起來,卻忘了是叫小玲還是小莉。
劉明今年都二十六了,還沒談過戀愛,因為缺少一張吸引女人的英俊的臉,他只好認了命。但也總不能將就吧?一半是因為天太冷,一半是因為她長得實在抱歉,泄了氣的劉明很快在對方熱切的語調中匆匆掛了電話。
走到門口,劉明看到隔壁的浴室里點著燈,照亮了玻璃窗上貼的薄膜,上面還繪了兩朵潔白的蘭花,修長的葉片綠得透明。他想像不出那家的女主人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樣心事滿懷?
(B)
一個人寂寞地呆在屋子里,劉明開始對著隔壁的窗戶胡思亂想。隔壁那個女人,是否正在蓮蓬頭下面仔細地沖洗自己的身體呢?印象中,她皮膚白凈,身材看上去很瘦弱,卻長著豐美的胸。
忽然,浴室里傳出木板斷裂的聲音,緊接著,一個男人巨大的黑影投射到玻璃窗上——他手拽女人的長發,提著她的頭一下下朝墻壁上猛撞。奇怪的是,女人既不掙扎,也不哭喊,除了沉悶的撞擊聲,整個畫面宛若電影默片。
劉明看得心跳漏了一拍,腦門發炸,當時就沖了出去。等沖到隔壁門口,剛想破門而入他又停了下來。人家是一家人,我這樣沖進去又算什么?劉明猶豫了半天,還是悻悻地又回到自己屋子,一連灌了幾大口啤酒,把那臺舊音響扭到最大的音量。可是那沉重的撞擊聲還是不絕地回蕩在他腦子里,簡直要把人逼瘋。
劉明到底還是坐不住了,終于去敲隔壁門,開門的是一個胖大的漢子,個子足足比劉明高了大半個頭。他上身只穿了一件背心,肥肉塊塊突起,眼珠子瞪得跟銅鈴似的——“你找誰?”那漢子一開口,滿嘴的酒氣撲鼻而來。
劉明心里一怯,舉起手里的塑料袋,支支吾吾地說:“我,我是送……送外賣的。”
“誰要外賣了?你他媽的不長眼睛啊,送錯了!”那漢子罵了一句,就要關上門。
劉明慌亂中把腳往門框里一送,登時被門夾住,痛得他眼淚都上來了。他一邊朝屋里張望,一邊大聲說:“剛才明明有位女士打電話叫外賣呀,怎么說沒有呢?”話一出口,劉明暗地里捏了一把汗:這個素不相識的女人,她知不知道我是為她解圍而來呢……或者,別是已經讓這男人打死了?想到這里,他只覺得脊梁骨一陣發冷,只得強作鎮定,挺一挺胸脯,瞎扯了一串菜名。
那漢子輕蔑地乜斜了劉明一眼,當胸推他一個趔趄,惡狠狠地說:“少他媽的在這啰嗦,還不快滾……”正在這時,女人從浴室走出來。她披著浴巾,站在過道的陰影里,用一種淡淡的口氣說:“是我叫的外賣,給錢打發他走吧。”那漢子聽說,驟然攥緊了拳頭,額頭上也青筋暴起。頓了頓,他才掏出一張紙幣,悻悻地丟給劉明,一把搶過塑料袋,“嘭”的一聲甩上了門!
(C)
三天后,那個女人才又出現在院子里。她穿著白色的睡衣,背影更顯單薄。劉明看到她正舉起一只手,衣袖褪下,瑩潤的手指在晨光中仿佛玉雕,幾近透明。她面前是一叢仙人掌,綠綠的莖,長長的刺。女人接下來的舉動把劉明嚇了一跳,只見她對著光,緩慢轉動自己的手,突然對準仙人掌用力拍了下去……
劉明失聲叫道:“你別——”
女人抽回手,轉過身來,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她的眼珠因為淤血而變紅了,眼眶烏青青的,半邊臉腫得老高。再看她的手,艷麗的血靜靜地滲出來。
“你能不能帶我走?只要有一份快餐就行。”女人輕輕地說,眼睛里滿是迷茫與無助。
劉明聽得愣住了。必須承認,眼前的這女人身上散發著致命的誘惑,牽引著他的心,可問題是,他現在身上連買一份快餐的錢都沒有啊!
在外面又跑了一整天,還是一無所獲,劉明心緒失落地回到住處。隔壁那個女人忽然敲開了他的門,笑吟吟地說:“今天晚上我做了好多飯,他臨時打電話說不回來了。我一個人吃不完,又不想浪費,你看你……”
劉明看著她,一時有點懵懂。女人搓著手,有些難為情地低下了頭。不知道為什么,劉明覺得很難拒絕她。
女人請劉明吃的飯十分豐盛,燜鍋牛肉旁邊,配了好幾個冷盤,還有一瓶葡萄酒。自離開家,劉明還從沒吃過這么溫馨的飯。他夾一筷子牛肉,濃稠肥美,再吃一口西芹百合,滿嘴清香。等喝了幾口葡萄酒,心中自然是情意綿綿。
女人身上只穿了單薄的衫子,更顯得曲線玲瓏。到后來,兩人也說不清怎么就纏到一處了。女人那豐饒而美麗的雪白身體,仿佛一朵嵌進床單里的白蘭花,讓劉明感到一陣眩暈。她湊近劉明的耳朵,輕輕地說:“你想要的,對不對?”頓了一下,她又說,“這床單是新換的,很干凈……”
劉明擁吻著她,恨不能把她整個兒地吞進去。女人則像條蛇一樣,死死地纏著劉明,雙手捧住他的臉,看了又看。接下來,又引導著他的手,在自己的身體上四處游蕩……到后來,兩個人都變成了野獸,成了神仙!
等一覺醒來,女人卻把床單揭下,讓劉明帶走。抱著床單的劉明衣衫不整地被她推出了門,劉明回頭問她:“要不要跟我走?”女人仰起臉看著他,放肆地笑了。
劉明心里知道,她要的絕不只是一份快餐,而他給不起更多,心里很是傷感。
(D)
周末的時候,劉明終于找到了一份工作——擦洗高樓上的玻璃窗,就是被稱為“蜘蛛人”的清潔工,因為危險性高,收入倒不錯,對方讓他下星期一就去上班。
等他興沖沖地回到住處,卻突然院子里外擠滿了人,路邊還停著一輛警車,警燈閃爍。劉明一時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于是向一位鄰居大媽打聽。老太太嘆了口氣,說:“唉,這么水靈干凈的一個女人,卻被迫跟了個粗鄙齷齪的男人。真是老天不開眼!作孽,作孽……”
終于,劉明看到那女人被警察押著從里面走出來,手上帶著手銬——終于忍無可忍,她殺了自己的丈夫!然后,她打了電話報警自首。
坐在警車里,她看上去依然那樣清凈美麗,蒼白的雙手交疊著放在胸前,令很多人為之唏噓。
女人被帶走時,劉明很想沖上去大聲喊她,但他還是忍住了。圍觀的人群漸漸散去了,只剩下劉明一個人還呆呆地站在那里,他眼睛濕潤地反復地默念著:“如果下輩子我有一份快餐,你還肯不肯跟我走……”
(責任編輯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