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窮盡一生尋找自己,風(fēng)燭殘年后卻不能肯定是否真正找到!
——題記
母親是畫畫的。在陌生人眼里,她曾經(jīng)是少年得名的畫家。
過去很長一段時間,母親自己也那么認為。自打我出生后,她再沒拿過畫筆。外人看來,母親生活安逸、富足,不用想事。好像是我五歲生日過后,又好像是六歲,母親像吸收不到水份萎謝的花朵一樣,突然變得郁郁寡歡。
早春里的一天,母親未曾跟父親商量,便喊來鎖匠,換了貯存室的門鎖。接下來,母親在屋里折騰了整整一個白天,把貯存室的雜物騰到客廳,然后在貯存室里頭擺了一張行軍床、一副畫架,還有一塊可以照全身的穿衣鏡。貯存室空間小,容不下它物,或許母親本來也只打算放這么幾樣?xùn)|西。捱到夜里父親回屋后,母親流露出黯然神傷的表情,她跟父親商量,要重操舊業(yè),把畫筆揀起來,開始畫畫!實際上,母親并不是跟父親打商量,我從她斬釘截鐵的語氣里可以聽出來她的決心。母親是告訴父親眼前即成的事實,她要開始一種與從前迥然不同的生活。母親要跟過去的生活訣別。
父親沒有作聲,在母親的嘮叨面前,他一貫保持沉默。過去的日子里,母親已經(jīng)發(fā)過多次牢騷,講要恢復(fù)從前的時光,畫畫。只是母親畏首畏尾,沒有把言語變成行動。這回她是認真的,說到做到。
母親走進貯存室,撳亮燈,挪了兩三步,攏近穿衣鏡前,指著鏡子里的自己對父親說,馬東你看,如今,我看不到鏡子里的自己了!母親講完后,臉上淚水滂沱。當時她講話的時候,我就在旁邊,明明看見了鏡子里母親真實的模樣。母親卻說她看不到自己。我不理解,甚至想母親扯謊哄父親,睜著眼睛講瞎話。
父親埋下腦殼,用左手撓著頭。我以為父親會反駁,戳穿母親的謊言。父親昂起頭時,想開口講什么,嘴角蠕動幾下,最后還是沒有把話講出來。母親說,你有話就直說,莫吞吞吐吐,跟個女人似的!父親臉色不好看,他像是極不情愿的樣子開了口,他說,謝言,我還不了解你?你頂多熱鬧得兩三天!母親說,馬東,我不是你了解的那個謝言,只曉得豬肉六塊錢一斤陳醋三塊五一瓶的謝言!
從那天以后,母親開始了黑白顛倒的生活,白天把自己關(guān)進貯存室里,夜里暮色四合便走出家門。母親將她與我、父親生活的界限劃得涇渭分明。我不曉得白天母親躲在貯存室干什么,是不是在畫畫。因為好奇,我?guī)状蜗胪崎T進去,可門閂得牢實,推不開。從門縫里瞄,門背上掛著招貼畫,將貯存室里頭的動靜遮得嚴嚴實實。看不到母親,我默默地靠在門臉上流眼淚。另幾次號啕大哭,被父親呵斥住了,他罵我沒出息。父親似乎對母親漠不關(guān)心,開始的幾天,他只是買了足夠的食物,塞滿冰箱。
三天過去了,一周過去了,母親還是那樣,白天在貯存室,夜里出門。日子一長,父親變得惶恐不安起來。起初,父親以為母親只是玩?zhèn)€新鮮,沒想到母親不要兒子不要老公,悶在小屋里畫畫。
半個月后,一向沉默寡言的父親沉不住氣了,他站在貯存室門口給母親做思想工作,父親像是自言自語,講一些我聽不懂的話,他說,謝言,你在鏡子里看見自己沒有,你看見自己沒有!屋里頭的母親無聲無息,沒有應(yīng)聲。父親搖擺著腦殼,唉聲嘆氣走回臥房。
接近一個月的時候,父親脾氣變得暴躁起來,他在貯存室門口來回踱步,大呼小叫,謝言,你不要這個家了,兒子總得管吧!父親吼完之后,朝我使了個眼色,悄悄把我喊攏到門口。父親要我哭,大哭,他告訴我哭得越傷心越能打動母親,到時候母親就會出來。我聽信父親的話,真的扯著嗓子哭起來,嚎哭,淚流滿面。然而結(jié)果并不是父親講的那樣。母親的心跟鐵打的一樣,對我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她無動于衷。
雖說家丑不可外揚,但父親拿不出更好的辦法,只好尋求母親最好的朋友杜微微的幫助。起初,杜微微聽父親講完母親的事情,她張大了嘴巴,一副大驚小怪的樣子。那天杜微微來屋里找母親,提了大包小包的禮物。母親跟不愿意見我和父親一樣,也不見她最好的朋友。杜微微耐著性子,搬了把木椅坐貯存室門口,苦口婆心地勸母親,兒子這么大了,要她好好過日子。杜微微坐在木椅上,講了一兩個鐘頭生活的道理,講得口干舌躁,還讓父親泡了杯綠茶端給她。最終,杜微微的講話成了對牛彈琴。母親從門縫里遞了張紙條出來,告訴杜微微,道理誰都會講,她已經(jīng)下定決心,勸杜微微不要浪費口舌。杜微微雙手捏著紙條,眼睛直直地盯看上面的字,她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她對父親說,你們家謝言不曉得好歹,我來了,也不開門見個面,往后你們家的事情我不管了!
父親后來又找過杜微微幾次,好話講盡了,她死活不肯再來勸母親。
父親想盡各種各樣的辦法,可對付不了母親。他只好去了城市的南頭,搭車到南山區(qū),請外公外婆出面,借他倆到屋里來給母親做工作。頭疼的是,母親依然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躲在貯存室里。外婆大罵了母親之后,牽著外公氣嘟嘟的走了。臨出門前,外婆大著聲音朝母親嚷,謝言,老子白生你養(yǎng)你了,你個白眼狼!
外公外婆走后,父親再也無計可施,他灰心了,開始對母親不聞不問。
我一直感到好奇,母親每天是什么時候出來填的肚子,夜里什么時候出的門。有一段時候,天黑了,我暗地里藏在沙發(fā)的角落頭,等母親從門里出來。等得我快心灰意冷時,有一天,終于等來了母親,她先是輕輕地啟開貯存室的門,然后幽手幽腳走出來,又帶上門,從褲兜掏出鑰匙反鎖。
客廳一片黢黑,母親像是闖進屋里的賊,做所有的動作都是小心翼翼的。她啟開冰箱,像老鼠一樣吱吱的細聲細氣咀嚼食物。填飽肚子,隔了一會,母親揩干凈嘴巴出了門。
母親前腳邁出門,我起身跑到貯存室門口,試圖破門而入,看母親成天窩在里面干什么。結(jié)果是枉然,母親將門反鎖了。我又急匆匆跑出門,尾隨母親身后,看她在夜里干些什么。母親走了很遠的路,我也跟了很遠的路。顯然母親沒有發(fā)現(xiàn)我,她走到一個地下通道拐角處時,跟幾個小乞丐混在一起,蹲在地上,問路人討錢。那一刻,我對母親相當失望。后來,我又跟蹤過母親幾次,她做過清潔工、花店售貨員……
母親不厭其煩地過著黑白顛倒的日子。伴隨歲月的過往,父親臉上皺紋多了。我去了另一座城市上大學(xué),漸漸地,我理解了母親,夜行的母親是在扮演社會的各種角色,體驗生活。我也理解了小時侯不能理解的母親講過的那句話,她講在鏡子里看不到自己了,是在跟父親暗示,生活中的她失去了自我。
照鏡子的時候,我時常會想起母親的話,生怕在鏡子里把自己丟了。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又回到了父親母親身邊。父親已是風(fēng)燭殘年,風(fēng)濕病經(jīng)常發(fā)作,走路得杵拐棍,顫顫巍巍的。母親還是在默默堅持,在尋找鏡子里丟掉的自己。
又過了幾年,父親過世了,母親仍然蝸居在貯存室里。父親火化的那個白天,我從火葬場抱著父親的骨灰盒回家,聽到貯存室傳來母親嚶嚶的哭泣聲。
多年以后,我老了,雙鬢斑白。
響午陽光很好,我躺在陽臺的藤椅上曬太陽。母親奇跡般地在白天里走出了她的臥房,即貯存室。
母親揮舞著干癟的左手朝我招手,蠕動著嘴巴喊我進貯存室。我攏近門口,抬起巴掌當扇子,扇了扇面前擴張開來的霉氣。同時我目睹了狹小空間里,堆起的一摞摞宣紙,全是母親畫的肖像畫。
我邁腿走進門,撳開日光燈開關(guān),揭開堆成山的宣紙,一頁一頁翻開看。肖像畫有售貨員、乞丐、清潔工、民工、官員……這些人物的肖像神似母親,卻又不是。母親的行軍床上攤著一幅未完成的肖像畫,有清晰的五官,鼻子眼睛嘴巴耳朵眉毛。這個時候,我聽到背后傳來母親哽咽的聲音,她說,馬東,我始終完不成自己的自畫像!母親老糊涂了,把我當成是父親。
我想起了多年前父親問過母親的一句話,謝言,你在鏡子里看見自己沒有?
這一天,我用同樣的話問了母親。母親揚起干瘦的右手掩住她額頭深陷的王字皺紋,斜睨著畫架旁邊鏡面已經(jīng)發(fā)黃的穿衣鏡,她用左手指著鏡子說,我看見了自己!講完母親又調(diào)回腦殼望著我,她像是跟自己說,又像是跟我說,馬東,你說那是我嗎?
(責(zé)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