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泉在人行道上蕩悠著,先存錢呢還是先逛商店?他回想剛才的一幕心還在跳。三四十歲一位農(nóng)民模樣的人上身二三十度向前傾斜急急橫穿街道,褲口袋里掉下一團(tuán)東西,小手帕裹著厚厚一沓百元鈔票!手帕的兩個對角扎在一起,另兩個對角處鮮紅的鈔票閃灼著耀眼的光,最少有三四千元!哎——永泉還要喊,噎住了。四下沒人,正是行人和車輛的空檔。他心跳起來,他向前跑,他要撿起它,他太窮了,他太需要錢了。掙這么一沓錢要多長時間流多少汗呢?從天上掉下來似的,有個小年輕人先他從地上撿起了錢。又冒出一高個年輕人,這年輕人上前便扯住小年輕人的衣服說,見財分一半。永泉手捂在胸口上不自覺地附和。撿了錢的小年輕人把錢往褲口袋塞,眼里顯露著憤怒。永泉鎮(zhèn)靜下來,他說,交派出所吧,也許丟錢人正等著給親人看病哩,咱不能不講道德……高個年輕人說錢不是你撿的,你發(fā)哪門子瘋!學(xué)雷鋒也輪不到你!撿了錢的小年輕人悻悻地說,既然你們看見了算我倒霉,到前邊公園咱仨分了。高個年輕人拍拍小年輕人的肩膀,你仁我義,你占五成我倆各占兩成半,快走。前邊不足百步就是街心公園,永泉覺得這樣做不妥,見財分一半是他媽的狗屁道理!可他一時又想不出辦法制止,錢不是他撿的,為這事報警嗎?人家是撿不是偷不是騙不是搶……去年咱那幾個老鄉(xiāng)流血流汗干了三個月工頭說賠了……明明白白的坑人騙人報案頂用了嗎!咱心痛別人誰又心痛咱……無論如何咱不能分這錢……不要白不要……
撿了錢的小年輕人十七八歲樣子,高個頭的年輕人約摸二十來歲,說話不住地眨眼睛。永泉今年二十八歲,比兩位年輕人大了一截,他忽然想到庸俗以至卑鄙的字眼——永泉說錢我不要了你倆分吧。張開口竟以大哥的身份說出了另一番話,連他自個都奇怪怎么就心是口非了?小兄弟做什么去,年輕輕不去上學(xué)?撿了錢的小年輕人說,我去車站接人,馬上就走……高個年輕人根本不理永泉的話,大哥,聽口音你是外地人吧,知道嗎這里經(jīng)常有警察,分錢被發(fā)現(xiàn)了都得進(jìn)去,眼睛眨了眨,你比我大,這錢我不要了……撿了錢的小年輕人也趕忙說,錢我也不要了都給大哥吧。小年輕人從褲口袋掏出小手帕裹著的厚厚百元鈔票……永泉說這錢我也不要了。那高個頭年輕人不知啥時就從永泉腋下抽去了永泉的小包,又從小年輕人手上奪過錢說,讓我給大哥裝好。不不不……永泉想要自己的包,他包里有三千元……那高個年輕人快走幾步把永泉的包放在圍花池的水泥矮墻頂面上,包的拉鎖已是開的。永泉真真切切看見高個年輕人把厚厚一沓百元鈔票塞進(jìn)了自己的小包里,又把那條單薄的小手帕慢慢抽出來,手帕是兒童手帕那么小小的一片,比手掌大不了多少。永泉盯著高個年輕人又把自己小包的拉鎖拉好了。撿了錢的小年輕人一直站在永泉跟前,大哥,咱們是朋友了,我把錢都給了你,你總該把你身上的零錢給小弟吧。永泉眼睛不離自己的包,人家把那么多錢都給了咱,咱怎能吝惜呢?衣袋里是有千把塊錢,給就給了吧。永泉手插在西服里邊的口袋摸了半天,往口袋深處塞了一張一百元,他耍了個心眼。往他包里塞錢的高個年輕人走近來,撿了錢的小年輕人已把永泉掏出來的千把塊錢裝進(jìn)自個口袋里了。大哥,也得給兄弟一點吧,身上還有嗎?永泉正要說就剩一百元卻改口說沒了。高個年輕人眨眨眼睛說這樣吧,大哥的眼鏡讓兄弟戴戴。話沒落地高個年輕人就從永泉眼睛上卸。永泉擋了下沒擋住,眼鏡才值一百多塊錢拿去就拿去吧,算來還是這位年輕人吃了虧。撿了錢的小年輕人小聲喊,警察來了大哥快走。眨眼工夫小年輕人不見了,像消失在腳底下。永泉急忙去拿自己的包,還思索著這兩個年輕人挺大義,到底是做什么的呢?拎包轉(zhuǎn)過身,卸永泉眼鏡的高個年輕人也沒了蹤影。永泉四下望,不遠(yuǎn)處大街上真的站著一位警察。他夾緊包三步并做兩步匆匆出了公園,很快淹沒在人流中。永泉慌亂之后無比喜悅,甚至得意。永泉在人行道上悠然自得地走著,斜一眼,坐在發(fā)廊門口的小姐向他招手。一家洗浴廣場的牌子橫在眼前,他慢幾步又走過去了。出門已四十多天,褲襠里的東西開始作怪,最近幾天攪得他夜里常常睡不實,要不要瀟灑一回?
永泉高興得有點忘乎所以,稀里糊涂就得了幾千塊錢,蒙上八十條被子也夢不出來。他原計劃把包里的三千元存到銀行,身上的一千多塊錢也夠買東西……趕早不如趕巧,一會兒工夫三千元竟變成了六七千!大胳膊不由往側(cè)胸擠了擠,小包鼓鼓的……四十幾天前他從陜西寶雞以西的山里來到這座小城市打工,和幾個同伙先到了一家建筑工地。包工頭豬頭鷹一樣的眼睛審查每一個來打工的小伙子,看小伙子的塊頭,看小伙子的舉動……改革去年跟這個包工頭干過,包工頭問改革幾大幾小?改革說四個技工四個小工。包工頭說小工少了,順手指永泉,改革說技工。嗅,包工頭點點頭。永泉太整潔了,是技工還可將就,如果干小工活不能不讓工頭擔(dān)憂。
第二天早上事情發(fā)生了。領(lǐng)工員早早喊工人起床上工,永泉起床后沒有撈工具往工地走,倒先拿了牙刷牙膏口杯到灶房接水刷牙,白沫沫洇了嘴一圈……領(lǐng)工員盯著盯著來了氣,這么打扮相親呀!還刷牙,怪事!永泉果然來在最后,應(yīng)該說第一次上工就遲到。正巧還趕上了三樓頂層現(xiàn)澆——打混凝土,領(lǐng)工員專派永泉拉平板震動器震混凝土。用平板震動器震混凝土腳必得踩在稀溜溜的混凝土上,最臟最糟賤人。干這種活的人該穿長筒雨靴,震動器一旦開震水泥點飛濺起來比雨點還密,弄不好臉上手上全身都會濺滿混凝土,下半身當(dāng)然沾得更多。下工后如果把褲子往水盆一泡,水泥沙子立刻會在盆底積上一半指厚。永泉給領(lǐng)工員要長筒雨鞋,領(lǐng)工員說你來遲了別人都穿在腳上你給誰要一雙吧。永泉直展展的西服油光光的皮鞋怎配干這種活?打現(xiàn)澆的人全都和混凝土打交道,抓震動棒的,平整混凝土的,收水泥面的誰不需要雨靴?只能說沒有拉平板震動器的更需要罷了。按說有數(shù)的幾雙長筒雨靴是專為拉平板震動器和抓震動棒的準(zhǔn)備的,可永泉新來,認(rèn)不了幾個人能從誰腳上脫下雨靴呢?要脫誰的雨靴也得領(lǐng)工員說話。永泉明白領(lǐng)工員給他下馬威,栽定了,他不吭一聲從樓頂下到住的地方去換衣服。永泉的衣服并不是什么值錢的好料子,去年年跟下才花了一百一十塊錢買的,只是不皺不折一塵不染,雖不是好東西卻是惟一一套能裝臉面的衣服,永泉不想過早地毀壞它。領(lǐng)工員在現(xiàn)場找不見永泉氣得大罵,不干活往他媽×里頭鉆!是當(dāng)官的料何必來下苦!約摸二十分鐘后永泉來了,一雙舊膠鞋也干凈,一身舊衣服也整潔。領(lǐng)工員說分給你的活有人干了,愛歇就歇著吧。吃過午飯,領(lǐng)工員還是沒給永泉安排活。
永泉惱火透了,緊趕慢趕扔下家里活出門來掙錢,頭一天就白白過去了,少干一天少四十多塊錢!父親那年得腦血栓后喪失了勞動力,母親既要照顧父親抽空還要下地干活。挖窟窿貸賬好不容易去年娶了媳婦,如今已是大肚子,眼看要添丁家境將越發(fā)貧困。一家五口人的生活重?fù)?dān)得他承擔(dān),加上債務(wù)……昨天他發(fā)現(xiàn)包工頭對他不放心怕要壓他工資,今天領(lǐng)工員又這樣對他,他感到?jīng)]法在這個工地呆下去了。永泉不是一般的技工可以任人踢打,他從來不受人氣,他干活干凈利落有數(shù)量又有質(zhì)量憑的是能力掙錢!永泉想,講衛(wèi)生愛美是錯嗎?沒有干活就遭人冷眼,這算什么事?真是衣服爛了臟了能多發(fā)工資,老子明天就把衣服弄臟弄爛!下苦人怎么了?下苦人就該骯臟就該邋邋遢遢或者低人一等嗎?夜里永泉睡不著,把被子快搗騰爛了,他決定領(lǐng)上兩個一同來的侄子另投奔其它工地,有苦哪里不要人!第二天一早他和他的兩個侄子重新捆起鋪蓋卷,領(lǐng)工員大概想通了要永泉上工。永泉說不干了很果斷。兩個侄子要他倆的工錢,領(lǐng)工員說還有你叔的飯錢……包工頭急急趕來也沒擋住。領(lǐng)工員說走就走吧,看著就不是什么好鳥!包工頭說工人不好找啊,汽車站火車站找工人的工頭太多了……
跟什么樣的工頭在什么樣的工地干活才踏實呢?永泉心里沒底,人地生疏兩眼一抹黑!如今坑人的工頭太多了,干完活不給錢還有打人的。好馬不吃回頭草,離了這家工地還能再返回去嗎?永泉記得改革說過這個工頭不錯,從來不欠外地工人的錢。平時借款也許不容易,回家時工頭貸款也要發(fā)了外地人工資,這工頭精明,知道廉價的工人不好找。白天火車站有幾個工頭擋過永泉,永泉不敢貿(mào)然答應(yīng)就說有地方,這些工頭是人是鬼臉上又不寫字。工頭越說得好永泉越害怕,還有承諾十天清一回工資的,永泉心里說三歲孩子才相信。永泉不是第一次出門打工,若做十天工后發(fā)不了工資你也沒法走了,要走幾百塊錢就打了水漂。建筑行業(yè)的情況永泉了解,任何建設(shè)方或開發(fā)商決不會超進(jìn)度付工程款,包工隊少墊資就謝天謝地了。工程款十有八九不兌現(xiàn),聽著包工隊和建設(shè)方要錢打官司耳朵都長繭了。本想在候車室過一夜,憑票候車晚上九點查票人家就把他們趕出來。永泉領(lǐng)著兩個侄子在街上漫散,身上還有幾十塊錢他想找個便宜的旅店住一宿。街面上全是酒店賓館他們住不起,只得往小巷拐。朦朧的夜色中,一位中年女人攔住了他們,住店嗎?永泉問一人多少錢?女人說十塊。在哪?女人手往前一指,就這。永泉仰起頭,上邊二三樓有燈亮著,從店面旁邊一道小門進(jìn)去上到二樓真還有個小旅店。女老板打量永泉幾眼,先把兩個侄子安排到一處兩人間,轉(zhuǎn)回身才安排了永泉。永泉住的兩人間就他一個人,永泉到洗手間洗把臉就睡,他確實乏了,準(zhǔn)確點說是心煩。睡了沒多會兒有人敲門,永泉以為又來了客人沒理會,旅店是有鑰匙的。又敲門,永泉只得被上衣服去開,擠進(jìn)來的是一位妖艷的女人,女人笑著往里走隨手關(guān)上身后的門。永泉說干什么!走走走!女人一屁股坐到永泉的床上,先生你看我不值三十塊錢嗎?永泉料到這事不好辦,忙從褲口袋摸出十塊錢扔給女人,快走快走!
永泉又一夜沒睡,口袋僅剩三十來塊錢,明天再找不下合適的工地怎么辦?昨天他想到了勞務(wù)介紹所,有幾個老鄉(xiāng)去年就找的勞務(wù)介紹所,結(jié)果還是被騙。勞動局有沒有勞務(wù)介紹的?永泉想到勞動局問問。永泉領(lǐng)著兩個侄子順街向西走,他打聽到西城邊有勞動局的勞務(wù)市場,這就去碰碰。快出城的時候一種熟悉而親切的響聲傳進(jìn)了永泉的耳朵,什么聲音呢?永泉像得了軟骨癥走不動了。混凝土震動臺聲音?一定是。路南邊的大門里真有個好大的予制場,永泉放下鋪蓋卷,探著看著不由得一步步走進(jìn)來。他倒沒有想到在予制場干什么,只是對予制場太有感情了。他在西安市城建予制場干過,在那里開闊了眼界學(xué)了不少技術(shù)也有過嘉獎和光榮,后來下崗工人接替了他們……從此也生出個毛病,碰見予制場總想到現(xiàn)場看看,若發(fā)現(xiàn)技術(shù)問題還愛多嘴,常常熱臉碰上冷屁股,有的予制工人拿鼻子嗤,裝什么果木行的人!他精益求精的習(xí)性湊成了他的臭,他沒有理由理會予制工人的諷刺,沒味地默默走掉……看牌子這家予制場是市政公司的,予制街道上的路沿石、花帶邊,人行道上的防滑磚等。永泉看看看著臭毛病又犯了,他說震動臺太高費力,模型得改造……一位予制工人問永泉是干什么的?永泉很警惕,我……我找活干,剛來,信口胡說哩沒在意……予制場西邊有一排房,一位歲數(shù)大的予制工人朝房子喊,王經(jīng)理——有人找活干。很快從房里走來一位四十多歲的人,一看永泉立刻伸出手,大概從永泉的派頭上發(fā)現(xiàn)了能耐,永泉受寵若驚,慌忙和王經(jīng)理握住了手。王經(jīng)理慈祥的笑把永泉的心勾住了。永泉說他在西安市干過這活……王經(jīng)理給永泉倒了一杯水,咱這城市小,街道上的予制件原先全是從外邊買,今年領(lǐng)導(dǎo)要我們自己干,這才摸索經(jīng)驗,沒有技術(shù)員工人又少……你們干一部分怎樣?永泉說了兩條,一是按件計錢,二是工資保證。王經(jīng)理說,成。
永泉干活的有條不紊就像他愛整潔一樣打中了王經(jīng)理,永泉的改革精神和新技術(shù)得到了王經(jīng)理的支持和贊揚(yáng)。王經(jīng)理破例給永泉發(fā)了洗衣粉和毛巾,還吩咐灶房一定搞好伙食。永泉不畏苦累幾天便完成了震動臺和模型的工藝改進(jìn),等到予制活一攤開,人手少得連各環(huán)節(jié)的崗位都占不全。永泉打發(fā)侄子到改革所在的工地挖來幾個工人,王經(jīng)理還從予制場補(bǔ)充過去幾個,予制工程才干出了勁……人的潔癖是生就的,永泉沒黑沒明的干,衣服卻不臟不爛。其它工人就不一樣了,幾天工夫變得和街上要飯的差不多了。臟不要說,鞋破衣破肉都露出來了。工人們不是和沙子、石子、水泥、混凝土打交道,就是和混凝土飛濺的震動臺、油污的鋼模板螺絲打交道,哪一樣不臟人!予制場的老工人夸永泉,說章工身上有避塵珠,不,是避污珠!四十多天下來,永泉和另外兩名技工每人掙了四千多塊錢,小工平均每人也掙了三千五六,比在別的工地多掙一倍還多。平日里干活工人們嫌累,怨恨章永泉,結(jié)了帳大伙卻興奮得不得了,把章永泉抬起來扔,出了門誰不為掙錢!昨天,王經(jīng)理給永泉他們結(jié)清了前一段工資,還以會議的形式表揚(yáng)了大伙。昨夜,永泉宣布明天休息一天。早上,吃過飯永泉便獨自出來了。
永泉問自己還往哪里走?他的大胳膊往側(cè)胸里擠了擠,小包鼓鼓的里邊躺著六七千元。給爸媽媳婦先買衣服呢還是先到銀行存款?又是一個發(fā)廊,好像今天非進(jìn)發(fā)廊不可。發(fā)廊門內(nèi)坐著個時髦的女孩,露出的地方全肉都都白嫩嫩的,他走不動了。女孩繼續(xù)舞弄眉眼,他的腳已由不了自己,恍恍惚惚地……女孩領(lǐng)著永泉進(jìn)了后邊的房間……
永泉說什么也沒有想到,包里是一團(tuán)廢紙,連一塊錢也沒有。
(責(zé)任編輯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