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我國迄今為止規模最為宏大、搜羅最為齊備的古文字纂集類工具書《古文字詁林》,集已有古文字字形和古文字考釋之大成,匯眾說于一編,反映了我國古文字研究領域的基本狀況,具有釐清古文字形音義的脈絡、勾勒古文字學研究史、供研究者深入探考漢字發展演變軌跡的學術價值,為語言文字研究和大型字典編纂奠定了扎實的基礎。
關鍵詞 《古文字詁林》 語言文字研究 字典編纂
近年出版的《古文字詁林》集已有古文字字形和古文字考釋之大成,分十二冊,匯甲骨文、金文、古陶文、貨幣文、簡牘文、帛書、璽印文和石刻文等古文字資料為一編,甄選集錄自《說文》以來歷代學者有關古文字形音義的考釋成果,貫通古今,詳列了1萬多字的近16萬個古文字字形,收錄有關的考釋資料約1400多萬字,大致反映了我國古文字研究領域的基本狀況,尤其是近百年來取得的最新成果,可謂“檢一書而諸說并陳,考一字而淵源悉備”,堪稱我國迄今為止規模最為宏大、搜羅最為齊備的古文字纂集類工具書。此書的問世有助于揭示漢字發展演變的軌跡和規律,為語言文字研究和大型字典編纂、修訂奠定了扎實的基礎。本文擬就《古文字詁林》在這方面的學術價值略作探討。
一、釐清古文字形音義的脈絡
漢字在由甲骨文到楷書的演化過程中,一字往往有多種寫法。《古文字詁林》根據秦漢篆書釐定了所收錄古文字的古隸定字樣,以篆書古隸定字作為字頭,勾勒出出土文字、篆書到后代隸書、楷書的發展脈絡,清晰地揭示了古文字發展為今天我們所用的漢字的演變軌跡。
如“聞”字,《古文字詁林》收錄了《甲骨文編》和《續甲骨文編》所載28個甲骨文字形,《金文編》所載5個金文字形,《包山楚簡文字編》和《睡虎地秦簡文字編》所載3個簡文字形,《古璽文編》和《漢印文字徵》所載10個璽印文字形,《石刻篆文編》所載3個篆文字形,《汗簡》和《古文四聲韻》所載9個古文字形(9/582)。除引許慎《說文》所釋外,還備載了高田忠周、唐蘭、馬敘倫等11家的考釋。由于《古文字詁林》把“聞”字的58個古文字形載錄在一個平面上,因而我們不僅可以橫向觀察到“聞”字的甲骨文、金文等字形的異同及特點,而且還可以縱向觀察到“聞”字由甲骨文到楷書的字形演變過程。據郭沫若、于省吾等考證,金文“聞”又假借為“婚”。檢“婚”字,《古文字詁林》收錄了《金文編》所載8個金文字形,《侯馬盟書字表》所載7個古文字形,《古璽文編》所載1個璽文字形,《石刻篆文編》所載1個篆文字形,《古文四聲韻》所載3個古文字形(9/756),載錄了許慎、孫詒讓、王國維等7家的考釋。編纂大型字典時,可根據《古文字詁林》所載“聞”字的古文字形和諸家的考釋,參照古代文獻中“聞”字的具體用法,揭示出“聞”字形音義的演變軌跡,釐清“聞”和“婚”的音近假借關系和語源義上的相通之處。
又如“鬲”字,《古文字詁林》收錄了《甲骨文編》和《續甲骨文編》所載8個甲骨文字形,《金文編》所編67個金文字形,《古陶文字徵》中1個陶文字形,《先秦貨幣文編》和《古幣文編》所載22個貨幣字形,《漢印文字徵》中1個印文字形,《石刻篆文編》所載4個篆文字形,《汗簡》和《古文四聲韻》所載15個古文字形(3/289),載錄了許慎、薛尚功、吳大瀲等28家的考釋。《說文》:“鬲,鼎屬也。”《爾雅》:“鼎,款足者謂之鬲。”檢“鼎”字,《古文字詁林》收錄了《甲骨文編》和《續甲骨文編》所載58個甲骨文字形,《金文編》所載144個金文字形,《古陶文字徵》中4個陶文字形,《先秦貨幣文編》所載1個貨幣字形,《古璽文編》所載1個璽文字形,《汗簡》和《古文四聲韻》所載5個古文字形(6/577),又載錄了許慎、薛尚功、孫詒讓等10家的考釋。據《古文字詁林》所載,甲骨文中“鼎”是象形字,字象三足兩耳碩腹形。“鬲”是“鼎”的一種,三足中空。于省吾《釋鬲隸》一文指出;“古韻從鬲從支從規聲之字在‘支部’,從‘奇’聲之字在‘歌部’,支、歌通諧。因此可知,鬲與敲、鬻、锜等,不僅同為三足釜類之器,形制相同,而聲音也相通轉。由于鬲可用以炊爨,故古籍中每稱鬲為釜。”馬敘倫《說文解字六書疏證》卷六認為:“鬲實鍋之本字,(鬲匚丨)之初文,聲轉為郎激切,入支類,對轉耕,又轉為鼎,其實鼎鬲仍一字也。”陳獨秀《小學識字教本》說:“古初熟食之器,石器時代當為螺蚌,匋器興初以土作鬲;迄乎殷周之際,農事漸盛,器亦用銅,烹與食不同器,乃仿鬲為鼎而實其足,烹牲于鬲,熟則盛于鼎中以食。”“由秦之土釜相承為后世之鍋。”“鍋”原指車釭,即車轂穿軸用的金屬圈。大約在南北朝時,“鍋”已可用來指炊器,至宋遼時取代了“(鬲匚丨)”。檢“(鬲匚丨)”字,《古文字詁林》載錄了許慎、劉心源、王國維等7家的考釋(3/305)。據《說文》所釋,“秦名土黼為(鬲匚丨)”。檢“鬴”字,《古文字詁林》收錄了《金文編》所載2個金文字形,《古陶文字徵》中13個陶文字形,《睡虎地秦簡文字編》所載1個簡文字形,《古璽文編》所載2個璽文字形,《漢印文字徵》中1個印文字形,《古文四聲韻》所載1個古文字形(3/305),載錄了許慎、吳大激、高田忠周、馬敘倫、胡吉宣諸家的考釋。據許慎釋云:“鬴,鍑屬。從鬲,甫聲。釜,鬴或從釜,金聲。”馬敘倫《說文解字六書疏證》卷六指出:“鬴、鍑一物。”“銵為鬴之轉注字,同唇齒摩擦音也。”檢“鍑”字,《古文字詁林》載錄了《漢印文字徵》中1個印文字形,《古文四聲韻》中1個古文字形(10/508),載錄了許慎和馬敘倫的考釋。又檢“鑊”字,《古文字詁林》收錄了《甲骨文編》和《續甲骨文編》所載12個甲骨文字形,《金文編》所載2個金文字形,《汗簡》和《古文四聲韻》所載2個古文字形(10/506),載錄了許慎、商承祚、羅振玉等10家的考釋。據《古文字詁林》所載諸家的考釋,我們可以觀察到“鬲”和“鼎”等字的古文字形音義演變的過程。編纂大型字典時,可根據《古文字詁林》所載,揭示出鼎、鬲、鑊和鍋這些字的形音義關聯脈絡。
二、勾勒古文字學研究史
《古文字詁林》依照研究成果發表的先后順序載錄諸家考釋,其中既可以看到同時代研究者見仁見智的觀點,又能看到不同時代研究的不斷深化,可以大致反映學術界對某一古文字研究的進展過程,勾勒出古文字學研究的歷史。根據《古文字詁林》所載,可了解到諸家對某一古文字考釋的異同。如“華”字,《古文字詁林》收錄了《古陶文字徵》所載4個古文字形,《睡虎地秦簡文字編》所載1個簡文字形,《古璽文編》所載6個璽文字形,《漢印文字徵》所載17個印文字形,《石刻篆文編》所載1個篆文字形,《汗簡》和《古文四聲韻》所載16個古文字形(6/107),又載錄了許慎、吳大瀲、葉玉森等5家的考釋。據《古文字詁林》所載,許慎釋為“榮也”,吳大澂釋為“古華字”,陳獨秀指出“北魏以后始作花”。
又如“涎”字,《古文字詁林》收錄了《汗簡》和《古文四聲韻》所載4個古文字形(7/829),又載錄了許慎、王國維、林義光等7家的考釋。據《古文字詁林》所載,“涎”的小篆《說文》作“次”,許慎釋為“慕欲口液”,從欠,從水,或從侃作“(侃水)”,籀文作“(水水欠)”。馬敘倫《說文解字六書疏證》卷十六指出;“口液是次字本義,故從水也。慕欲義同,皆甚字義。甚音禪紐,次音邪紐,同為次濁摩擦音,故得借次為甚。于省吾《釋次、盜》一文辨析了“次”、“次”之別,指出“甲骨文次字,有的象以手拂液形,有的象口液外流形”,舊誤釋這些古文字形為“次”,“次”與“涎”乃古今字。張政烺《殷墟甲骨文羨字說》一文載錄了“次”的6個甲骨文字形,指出“這就是古書上常見的‘垂涎’或‘流涎’的涎字的原始象形字,而涎字則是后起的形聲字。心有所慕欲,口中生津液,我們現在叫作‘出口水’。甲骨文的次字正象口水涌出的樣子,自然古代的造字者在這里是使用了夸張的手法。”張政烺認為“羨和次古音完全相同,是一個后起的字。最早的次意為‘慕欲口液’,后世分成兩個字:1.羨是慕欲,2.涎(或作唌)是口液。但在中古時期(氵欠)、羨、涎、唌這幾個字也還常混用無別,玄應《一切經音義》中關于這個問題曾作過一些解釋,如卷十四,《四分律》第四十二卷‘涎沫’條下:涎,似延反。案:《江賦》‘漬浪飛羨’,時有本作涎。《說文》作次,或作羨(氵羨)、溉二形,慕欲口液也。賈誼《新書》:‘垂羨(氵羨)相告。’束皙《餅賦》曰:‘行人失唌于下風’,郭璞注《爾雅》云:‘蜒,沫也’,并作唌。這類注釋慧琳《一切經音義》中也有,所以把次讀作羨是完全可能的。”據《古文字詁林》所載諸家對“次”的考釋,可考知《說文》所釋“次”的“慕欲口液”為“慕欲”和“口液”二義,“慕欲”義后寫作“羨”,“口液”義后又有寫作“涎”、“唌”、“(氵侃)”、“(氵羨)”。
三、提供探考漢字演變線索的依據
一般來說,后出字書大都在已有字書基礎上增收當時新出現的字,此外還收錄正字的各種變體和已淘汰或罕用的字,故字書收字量代有遞增,收錄了從古至今出現的各個正字及其變體,然由于疏于考證,往往也收錄了不少書寫傳抄過程中字形訛變的訛誤字,其中有一些訛誤字甚至根本未曾使用過,徒然占據篇幅,且令后人花大量精力考證。
《古文字詁林》載錄的諸家考證成果是進一步考證這些字的資料和依據,編纂大型字典時可根據《古文字詁林》提供的線索,在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再作深入的考證,辨明一些字形不同而實為同一詞的字。如上文所說的“涎”字,慧琳《一切經音義》共載錄了“次”的“歡、涎、唌、(水欠)、(氵羨)、(氵侃)、(水水欠)、(侃水)、膒(氵偘)”九個異體字。考慧琳《一切經音義》卷十一釋《大寶積經》第二卷涎唾之涎:“上囚延反。通俗字也。《說文》正體作次,口液也。從水從欠。《考聲》云:口津也。束皙作唌,史籀作(水欠),賈逵作(氵羨),或作溉,古字也。其上異體字,并云口液也。”據慧琳所釋,“涎”為通俗字,“唌、(水欠)、(氵羨)、(氵侃)”為異體字。《漢語大字典》收錄了涎、(氵侃)、(氵亻口巛)、(氵口巛)、(氵但)、(氵欠)、(氵羨)、(水水欠)、(氵水欠)、唌、(氵次)、(氵偘)、(氵但),未收錄(水欠)、(侃水),且“(氵次)”僅釋其“具(氵次)”山名義,未釋其唾液口水義;據《龍龕手鑒》和《字匯補》收釋了“(氵偘)”,但有音無義,似未明“(氵偘)”也是“涎”的異體字。由《古文字詁林》所載諸家考釋和慧琳所釋可知,“次”為“(水水欠)”的省體字,“涎”為“(氵欠)”的換旁俗字,“(氵侃)”亦為“次”的換旁俗字,(氵侃)、(氵偘)形近,“渦”可能是“(氵侃)”的形近訛變字。“羨”是“(氵欠)”的“慕欲”義的后出分化字,“(氵欠)”、“羨”的表“慕欲”義時是古今字,“(氵羨)”是“羨”的增旁字,故“(氵欠)”又可寫作“(氵羨)”。《漢語大字典》不明“(氵偘)”之義而為之立目,造成不明其義的死字,修訂時應改為:“(氵偘)”同“涎”。
《古文字詁林》載錄的諸家考證成果還為探討一些字的僻義提供了依據。如“這”字,《說文》未收,《玉篇·走部》釋為“宜箭切,迎也。”現存文獻中尚未發現表示“迎”義的“這”的用例,修訂版《辭源》、《辭海》未收錄此義項,《漢語大字典》釋為“迎接”,引《玉篇》為證,《漢語大詞典》釋為“迎接、迎迓”,引清人秦篤輝《平書》為證。秦氏按語稱“《史記·孟嘗君傳》‘齊愍王不自得,以其這孟嘗君,孟嘗君至’,正迎字之義。”考今傳本《史記·孟嘗君列傳》為“齊愍王不自得,以其遣孟嘗君。孟嘗君至,則以為齊相,任政。”玩其文意,“遣”似較為妥切。檢《古文字詁林》“這”字下收錄了晚周陶文和古璽文中4個古文字形,載錄有湯余惠和陳偉武的考釋(11/405)。湯余惠《略論戰國文字形體研究中的幾個問題》一文指出晚周陶文中的古文字,“丁佛言《補補》,顧廷龍《香錄》,金祥恒《陶文編》均釋為‘造’。按此字右旁上半與‘告’的寫法迥異,釋‘造’可疑。”認為應即“這”字,古璽文所載與陶文所載可以互證,并引齊侯镩銘文所載“這而(爾)傭(朋)(臬刂)(儕)”為證,指出齊侯镈銘文中“這”的字形與陶璽文字略同,“銘文‘這’字正有‘迎’義,可見《玉篇》訓解有據”。《漢語大字典》修訂時可據《古文字詁林》所載,補上齊侯镈銘文中表示“迎”義的“這”的用例。
四、結語
近年來,古文字研究取得了較大成果,集古文字研究大成的《古文字詁林》的問世促進了古文字研究成果的保存和傳播,也為進一步進行語言文字的研究提供了多層面意義的信息關聯線索。陳寅恪曾指出:“依照今日訓詁學之標準,凡解釋一字即是做一部文化史。”作為一部纂集性的大型工具書,《古文字詁林》匯眾說于一編,不僅為語言文字研究和大型字典編纂奠定了扎實的基礎,而且還為深入探討中華文明和傳統文化提供了翔實可靠的依據。
(責任編輯 王慧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