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文章立足于漢字發展史的角度,以楚簡新出字為例,對《說文》或體進行了重新考察,認為或體與正篆之間不存在正體、俗體之別,先正篆后或體的排列不是區分文字起源先后的標準,部分或體來源于六國古文,或體與古文表明的是所依據的文獻材料的不同。
關鍵詞 楚簡 新出字 說文 或體
《說文》或體的研究相對古文、籀文來說,比較薄弱。在已有的研究中,學者多從共時的層面致力于或體的性質、來源、構成形式等方面的研究,而立足于漢字發展史的角度,利用一個時點(時期、地域)的出土文獻資料對《說文》或體進行系統的考察研究還很不夠。基于此,本文嘗試著以楚簡新出字為例,對《說文》或體進行考察。
本文所用的楚簡新出字材料,是依據華東師范大學中國文字研究與應用中心編制的《楚文字數據庫》,借助已有的楚簡文字材料考釋成果,對楚簡材料進行了窮盡性的清理后而得。就目前的出土文獻材料而言,凡是在簡文書寫年代之前的古文字材料中沒有出現相同結構的楚簡文字,我們均視作楚簡新出字。楚簡新出字中共有25個字的形體結構與《說文》或體相同。這部分新出字為我們重新考察《說文》或體提供了寶貴的古文字資料。
以楚簡新出字為例,對《說文》或體進行重新考察后,我們有了一些新的認識:一、正篆與或體之間不存在正體、俗體之別;二、先正篆后或體的排列不是分別文字起源先后的標準;三、部分或體來源于六國古文;四、或體與古文表明的是所依據的文獻材料的不同。下面逐一討論,以就教于方家。
一、正篆與或體之間不存在正體、俗體之別
受《說文》先正篆后或體排列的影響,或以為或體是正體以外的,屬于不正規形體的俗體。對此,王筠在《說文釋例》中有一段精辟的論證:“《說文》之有或體也,亦謂一字殊形而已,非分正俗于其間也。自大徐本所謂或作某者,小徐本間謂之俗作某,于是好古者概視或體為俗字,或微言以示意,或昌言以相排,是耳食也。”王筠的這一觀點多為后世學者認同。姚孝遂《許慎與說文解字》:“所謂重文,即一字的不同形體。此不同的形體,包括有古文、籀文、或體、俗體等。古文、籀文與篆文是屬于不同時期的形體上的差異,而或體、俗體則是同一時期的不同形體。”
楚簡新出字的用例可以補證王筠之說。在楚簡新出字中,有四例或體“(由革)”、“銿”、“裳”、“(月兇)”是與正篆“胄”、“鐘”、“常”、“匈”錯見的,其中“裳”與“常”、“(月兇)”與“匈”同為楚簡新出字。這種或體、正篆錯見的現象足以說明,正篆與或體之間沒有正體、俗體之分。歷時地看,后世如《說文》所謂“正篆”、“或體”,就其本質而言,只是字用的差異,不存在正、俗之別。因此,視或體為俗體、為非規范字是不正確的。下面舉例說明。
1.(由革),楚簡原篆作“[圖1]”(中括號內為無法排印的古文字字形,現以圖的形式附于文末,下同)(《曾》簡1正),構形從革、由聲,與《說文·罔部》“胄”之或體相同。《說文·同部》:“胄,兜鍪也。從同、由聲。(由革),《司馬法》胄從革。”段注:“《荀卿子》、《鹽鐵論》、《大玄》皆作軸。”《字通》:“胄,或體作。兜鍪也。從同,由聲。”

簡文中,“(由革)”字用同《說文》。如:
一真吳甲,繏賸(滕);睪,[圖2][峼]。(《曾》簡138)
楚簡中另有“胄”字,原篆作“[圖3]”(《上一·(纟才)衣》簡11),與金文“胄”字作“[圖4]”(《胄簋》),構形相同。如:
耶(塑),女丌=(其其)弗克兄,我弗貴(耳口)(聖)。(《上一·豺衣》簡11)
按:此字原整理者隸作“貴”,誤。《郭店》本作“迪”,今本作“由”。《說文》:“迪,道也。從走、由聲。”“迪”、“胄”皆從“由”得聲,字可通,知此字當為“胄”字。
2.銿,楚簡原篆不清,據整理者考釋,構形從金、甬聲,與《說文·金部》“鐘”之或體相同。《說文·金部》:“鐘,樂鐘也。秋分之音,萬物穜成,故謂之鱧。從金、童聲。古者垂作鐘。銿,鐘或從甬。”
簡文中,“銿”字用同《說文》。如:
齒銿。七聚環。(《曾》簡58)
楚簡中另有“鐘”字,原篆作“[圖5]”(《上四·曹沫之隙》簡10),構形從金、童聲,與《說文·金部》“鐘”之正篆相同。簡文中“鐘”亦用同《說文》。如:
以鐘鼓之樂,及丌(其)人,敬[圖6](愛)丌(其)[圖7](樹),丌(其)保(褒)厚矣。(《上一·孔子詩論》簡14-15)
3.裳,楚簡原篆作“[圖8]”(《包》244),構形從衣、尚聲,與《說文·巾部》“常”之或體相同。《說文·巾部》:“常,下帚也。從巾、尚聲。裳,常或從衣。”段注:“今字裳行而常廢。”《玉篇·巾部》:“常,帬也。今作裳。”
簡文中,“裳”字用同《說文》。如:
贛(貢)之衣裳各三爯(稻)。(《包》簡244)
楚簡中另有“常”字,原篆作“[圖9]”(《包》簡203),構形從巾、尚聲,與《說文·巾部》正篆“常”字相同。簡文中,“常”字用同《說文》。例略。
“裳”、“常”二字均為新出字。
4.(月兇),楚簡原篆作“[圖10]”(《戰國楚竹簡匯編·望山一號楚墓竹簡疾病雜事札記》簡10),構形從肉、兇聲,與《說文·勺部》“匈”之或體相同。《說文·勺部》:“匈,聲也。從勺、兇聲。(兇月),匈或從肉。”段注改“聲(聲)”為“膺”。《玉篇·勺部》:“匈,膺也。或作智。”
簡文中,“(月兇)”用同《說文》。如:
以不能猷,以心孛,以[圖11](歂),胭(胸)臘疾,尚[遂][圖12],毋以亓吉,又咎占之。(《戰國楚竹簡匯編·望山一號楚墓竹簡疾病雜事札記》簡10)
楚簡中另有“匈”字,原篆不清,據整理者考釋,構形與《說文·勺部》“匈”之正篆相同。簡文中,“匈”亦用同《說文》。例略。
“匈”、“(月兇)”二字均為楚簡新出字。
二、先正篆后或體的排列不是區分文字起源先后的標準
楚簡新出字中共有25例字的形體結構與《說文》或體相吻合,這一事實表明,部分或體字的起源很早,或體中依然保存了較多的早期古漢字形體結構。受《說文》先正篆后或體排列的影響,而以為或體字的起源要晚于正篆的看法是錯誤的。在前文討論的例證中,或體“裳”、“(月兇)”與正篆“常”、“匈”同為楚簡新出字就是很好的例證。就已有的材料來說,或體“裳”、“(月兇)”的起源并不晚于正篆“常”、“匈”。
相反,部分或體字的起源甚至早于正篆,這也可由楚簡新出字得以證實。如:
篲,楚簡原篆作“[圖13]”(《曾》簡9),構形從竹、[圖14]聲,與《說文·又部》“篲”之或體“篲”相同。《說文·又部》:“篲,掃竹也。從又持牲。篲,彗或從竹。(竹習),古文彗,從竹從胥。”
簡文中,“篲”即用同“彗”。如:
屯九翼之(曾羽),[圖15](翠)[圖16],白[敬]之首,[圖15](翠)頸,[圖15](翠),篲,紫羊。(《曾》簡9)
原考釋者云:“‘篲’,原文作[圖13],從‘竹’從‘[圖14]’。按‘雪’字小篆作‘(雪彗)’,從‘雨“彗’聲。甲骨文作‘[圖17]’,從‘雨’從‘[圖18]’。唐蘭先生以‘[圖18]’為‘彗’之本字。[圖14]與甲骨文[圖18]形近,故釋此字為‘篲’。”[。]
或體“篲”字的構形是在甲骨文[圖18]的基礎上增一形符“竹”,其形體起源早于正篆“彗”是顯然的。
前人的相關研究也表明,或體字的起源并不晚于正篆,部分或體甚至要早于正篆。王筠《說文釋例》就曾指出:“是則或體中有古文也。”羅振玉考釋甲骨文“[圖19]”字時云:“《說文解字》:‘疇,從田,象耕屈之形。或省作[圖20]。此與許書或體同,知許書之或體中每有古文矣。”姚孝遂也指出:“作為‘或體’的‘[圖20]’,實際上比作為‘正字’的‘晴’更符合于原始形態。甲骨文即作[圖21],從田作[圖22]肯定是后起字。”因此,我們認為《說文》先正篆后或體的排列不是區分文字起源先后的標準。
三、部分或體來源于六國古文
關于“篆書(小篆)”,許慎在《說文·敘》云:“秦始皇帝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罷其不與秦文合者。斯作《倉頡篇》,中車府令趙高作《爰歷篇》,太史令胡毋敬作《博學篇》,皆取《史籀》大篆,或頗省改,所謂小篆者也。”又云:“三日篆書,即小篆,秦始皇帝使下杜人程邈所作也。”至于或體與篆書(小篆),受《說文·敘》的影響,目前學界較為一致的觀點是,或體即小篆。劉葉秋云:“或體:凡是說解中說‘或從某’的,都是小篆的異體。”從共時層面看,這一說法或許合理。但歷時地看,這一認識是有問題的,而緣于這一認識所形成的、目前仍較多采用的或體(小篆)一秦篆一籀文一甲、金文之溯源方法,同樣也是有問題的。
作為出土的文獻資料,楚簡新出字表明:部分或體來源于六國古文。如:
1.緩,楚簡原篆作“[圖23]”(《上二·客成氏》簡1),構形從糸、爰聲,與《說文·素部》“(素爰)”之或體相同。《說文·素部》:“(素爰),(素卓)也。從素、愛聲。緩,(素爰)或省。”
簡文中,“緩”字用同《說文》。如:
不型(刑)殺而無覜(盜)惻(賊),甚緩而敏(服)。(《上二·容成氏》簡6)
2.韻,楚簡原篆作“[圖24]”(《上五·三德》簡4),構形從言、句聲,與《說文·言部》“詬”之或體相同。《說文·言部》:“骺,溪詬,(耳心)也。從言,后聲。訽,骺或從句。”
簡文中,“韻”字用同《說文》。如:
毋訽(詬)政卿於神祇,毋亯(享)逸焉(安)救(求)利。(《上五·三德》簡4)
從上揭二例看,楚簡新出字與《說文》或體不僅構形相同,字用也吻合。這類與《說文》或體構形、字用均相同的楚簡新出字還有,如:砥、璃、(纟呈)、(目辶)、(飠干)、悖、簍、罔、(矛心)等字,限于篇幅,不一一討論。楚簡新出字與《說文》或體構形、字用高度一致的現象足以說明:部分《說文》或體源于戰國時期的六國古文字。而這給我們的啟示是:《說文》或體既來自于西域(秦),也源于東土(六國)。因此,以往的一些認識,如以為或體即小篆,以及由此形成的或體→秦篆→籀文→甲、金文的溯源思路顯然是狹隘的;認為或體在“東周時代,它存在生長的主要區域是秦”,也是值得商榷的。
四、或體與古文表明的是所依據的文獻材料的不同
關于古文,《說文·敘》中有“宣王太史籀著《大篆》十五篇,與古文或異。至孔子書《六經》,左丘明述《春秋傳》,皆以古文”,“時有六書:一曰古文,孔子壁中書也”,“今敘篆文,合以古籀”等語句。關于《說文》古文,王國維依據文獻資料認定是戰國時期的“東土文字”,這一觀點已為學界多所認同,也為近幾十年出土的六國文字資料所印證。準此,楚簡新出字也屬古文范疇。在將楚簡新出字與《說文》進行校讀時,我們注意到,楚簡新出字既有見于《說文》古文者(共66例,另文討論),也有不少的字與《說文》或體相合(25例)。由此,相應的疑問也就產生了:《說文》中的或體與古文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或者說我們究竟應該如何看待《說文》中的或體與古文?
在楚簡新字中,除上文已經討論構形、字用均與《說文》或體相吻合的諸例外,還有一部分是與或體的構形相同而字用有異,而這種字用上的差異或因為是同音通假,或因為是用為人名,并不能排除楚簡新出字與或體之間文字構形上的傳承關系。如:
1.(蟲為),原篆作“[圖25]”(《郭·唐虞之道》簡21),構形從蟲、焉聲,與《說文·辵部》“逶”之或體相同。《說文·辵部》:“逶,逶迪,袤去之完。從辵、委聲。(蟲為),或從蟲、焉。”
簡文中,“(蟲為)”字借用為“化”,或借用為“焉”。如:
(1)受(授)臤(賾)則民興[圖26](教)而(蟲為)(化)虖(乎)道。(《郭·唐虞之道》簡21)
(2)至忠女(如)土,(蟲為)(為)勿(物)而不[圖27](發)。(《郭·忠信之道》簡2)
2.蚤,原篆作“[圖28]”(《郭·尊德義》簡28),構形從蟲、叉聲,與《說文·(蟲蟲)部》“(叉蟲蟲)”之或體相同。《說文·(蟲蟲)部》:“(叉蟲蟲),(豐刀齒)人跳蟲。從(蟲蟲)、叉聲。叉,古爪字。蚤,(叉蟲蟲)或從蟲。”段注:“經傳多叚為早字。”
簡文中,“蚤”借用為“早”,與后世文獻同。如:
以悖心,不內(飠人),尚毋焉大,蚤(早)占之。(《戰國楚竹簡匯編·望山一號楚墓竹簡疾病雜事札記》簡14)
除上揭二例外,這類與《說文》或構形相同而字用有異的楚簡新出字還有,如:(立巳),簡文中借為“耜”;芬,簡文中借用為“豮”;(千干目),簡文中用為人名;荇,簡文中用為人名;訩,簡文中的字用待考。
在對或體與古文關系作出定性分析之前,我們還必須考慮一個歷史因素,即自秦至漢初所發生的一系列與書籍、文獻相關的歷史事件:秦始皇的焚書與禁民藏書令,漢初惠帝的廢除禁藏書令,武帝的“建藏書之策,置寫書之官,下及諸傳說,皆充秘府”,“廣開獻書之路”(《漢書·藝文志》),成帝時的“百年間,書如山積”(《文選·任彥昇<為范始興作求立太宰碑表>》注引《七略》),以及成帝河平三年(公元前26年)開始的中國歷史上第一次規模浩大的圖書整理等。東漢的許慎,曾“以詔書校書東觀”,歷二十二年編著《說文解字》,是不可能沒有見過這些各地所獻,“如山積”之文獻的,而這些、“如山積”之文獻,可以推斷,既有秦漢之時所作,更有戰國時期的“古文”文獻材料。
因此,基于上文的討論,我們認為,從歷時的層面看,見于楚簡新出字的或體即古文,換句話說,這部分或體源于六國古文;而從共時的層面看,《說文》中的或體與古文表明的是許慎收字時所依據的文獻材料的不同,即古文依據的是戰國時期“古文”所寫的文獻材料,或體是依據秦漢之時篆書(小篆)所寫的文獻材料。
(責任編輯 葉玉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