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說》記述了許多魏晉南北朝時的文人名士故事,寥寥數語,區區小事,就把人物刻畫得活靈活現。近讀黃苗子老先生的《世說新篇》一書,果然是“世說”的“新篇”—在老先生筆下,寥寥幾百言,一個人物便躍然紙上了。
作者說:“老漢一生卻是遇的好人多,壞人少。結識的師友……絕大多數都是有趣的人、有性格的人、有天分和有文采的人,都是好人、奇人、‘酷’人、‘絕’人。”在這些好、奇、酷、絕之人中,有開創中國鐵路交通事業、創辦交通銀行、交通大學的葉恭綽,有書法大家沈尹默、鄧爾雅;有疾病纏身卻幽默照舊的啟功,有一代裝飾繪畫大師張光宇,有愛開玩笑、隨時可以入戲的老表演藝術家石揮,有在南京夫子廟沒辦法吃踏實飯的侯寶林……
掩卷閉目靜思,這些人物漸漸融合在一起,變成了一個形象—在積貧積弱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那一代中國知識分子。他們就是一粒粒的種子,永遠把根扎在祖國的土地里,不管是石縫還是鹽堿灘,只要有那么一點機會,就會發芽、長大,長成小苗,長成小樹,一點一點長成參天大樹。
王世襄先生,先錯當反革命入獄,不明不白放出來,后又錯劃為右派。然而,他發奮研究明式家具、《髹飾錄》等,今日方有《明式家具研究》、《髹飾錄解說》等力著可觀,并且讓一批仿古家具商發了財。
葉淺予先生,“文革”中被折騰得死去活來,但他寫畫“十年荒唐夢”,除了對“四人幫”等的憤怒與譴責外,卻看不到一點自悲自怨。
黃永玉先生是著名畫家,如果不看此書,還不知他編過報紙、畫過漫畫、寫過電影劇本。他的一張畫—一眼開一眼閉的貓頭鷹,在“文革”中被列為黑畫展的榜首。然而他發現郊外的一處荷塘后,就只顧在那里畫他的荷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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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先生筆下的這批知識分子,應該是喜怒哀樂皆備,與常人沒什么不同。可我們還是會從字里行間感受到一種一般人不太容易具備的東西,那就是一種淡定的態度。范仲淹《岳陽樓記》中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之句,是形容“古仁人之心”的,但對這些仁人似乎不全適用,他們“常以物喜”—在研究探索過程中,面對新發現的“物”,常常喜不自禁。
沈從文先生是眾所周知的文學大家。但由于種種原因,他轉而研究中國服裝史,這時資料卡片被人丟進垃圾箱、30萬字的手稿丟失。對于學者說,沒有比這更悲哀的事了,但他 “居然勇氣百倍地重新寫出一本來”!當他拿著剛剛發現的出土織物和漆器圖樣對一個售貨員大談其美時,那種喜不自禁的樣子躍然紙上。
聶紺弩是黃老先生在本書中著墨最多的師友。一首痛失愛女后寫給夫人的詩:“愿君越老越年輕,路越崎嶇越坦平。膝下全虛空母愛,心中不痛豈人情?方今世面多風雨,何止一家損罐瓶。稀古嫗翁相慰樂,非鰥未寡且偕行。”讀到“稀古嫗翁相慰樂”時,不覺已潸然淚下,可以想見聶老作此詩時的心境。
仁人非“不以己悲”!但通讀全書,我更感到老一代知識分子的“悲”,是一種“大悲”,一種超越個人和某些小圈子的“大悲”,或許這就是“先天下之憂而憂”?但我不想用“后天下之樂而樂”這句話,因為,他們往往有許多“先天下之樂”的樂事,比如學術上新的發現、事業上新的探索,再比如本來是一大“氣事”,他們卻以自己的幽默而開懷大樂。老一代知識分子和他們終生堅守的文化精神浸透著中華文化的精華,讓這些精神得以流傳并能在所有人的心中扎根,那便是整個民族的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