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之憂
雨接連不斷地從空中落下來,在水田里砸出一個又一個的水泡。那些或大或小的水泡,睜著明晃晃的眼睛,好奇般地朝四周探望著,很快破滅了。接著,便有一個接一個新的水泡在渾濁的水田里晃動。姍子無心顧及這些,她站在水田中央,整個人已完全處在雨點和水泡的包圍中。明天就是端午了,自家的秧苗還沒栽下,她心里急得慌!她看看四周的水田已是一片碧綠,仿佛一張偌大的綠毯從四周鋪展過來,唯獨到了她家的這片水田,好端端的綠毯便出現(xiàn)了一塊不大不小的缺口,難看死了。姍子于是便想:明天無論如何要把這個缺口補上,不然的話,會遭村上人笑話的。
姍子現(xiàn)在有點后悔,后悔端午節(jié)的前一天,也就是今天,自己為了多掙那一點活錢,竟然還跑了趟省城的菜場,將最后一擔粽葉賣了。當她傍晚趕回來時,發(fā)現(xiàn)村上人家的秧苗都已栽下了。于是,她顧不得勞累,剛進家門便又直奔田頭,只是剛在田里站定,一陣暴雨劈頭蓋臉地朝她無情襲來。她只好十分懊惱地回到家,心里盼望著這令人討厭的暴雨能夠盡快停下,可老天爺像是故意和她作對似的,偏偏等到天黑了才讓雨停住。
晚上,姍子躺在床上,久久難以入眠。她知道,今年的夏至和端午在同一天。按照莊稼人的規(guī)矩,最遲要在夏至這一天,要將秧苗栽下去。否則的話,就會影響秋天的收成。想到這些,姍子再次有點后悔白天去城里賣粽葉的事。她想當時要是將粽葉兌給當?shù)氐男∝溇秃昧恕D菢拥脑挘m然少得幾個錢,但人落個清爽,更重要的是不至于耽誤插秧。但她最終還是為了多掙那點活錢去了趟城里。她知道,同樣是一擔粽葉,到省城去賣和兌給當?shù)氐男∝湥瑑r錢上要翻好幾個跟頭。她是個會扒錢的女人,自從丈夫跟一家建筑隊常年在外后,家里的活兒就全落在了她一人身上。平日里,姍子總是靈活自如地應付著一切,有時閑下來,還能就近做些小工。她知道這是沒辦法的事,因為兒子小栓在縣城讀書,每月都需要錢花;將來要是考上大學了,更是需要一筆不小的開支。為此,她和丈夫一年四季里,都在拚命地扒錢。半個月前,丈夫從外地給村長家打來了電話,告訴姍子建筑隊最近又新接了一個工程,活兒緊得很,工頭要手下的人和家里商量商量,能不回去過農(nóng)忙的盡量不要回去。凡不回去的,每天工錢比平常要翻一番。姍子當時在電話里就表了態(tài),讓丈夫不用回來了,農(nóng)忙她一個人能夠應付過來。作出這樣的決定后,她確實忙壞了,從收油菜到割小麥,她累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好在老天爺還算有眼,每天都有一個好日頭,使莊戶人能夠從容地在烈日下進行勞作。姍子將打下的菜籽和收上來的麥子曬干一一裝進口袋后,本想歇上幾天養(yǎng)養(yǎng)神的,待麥田翻耕耙平后,再一鼓足氣地將秧苗栽下去。可當她翻了翻墻上的日歷,發(fā)現(xiàn)端午已近在眼前,便又不聲不響地跑到江邊打起了粽葉。姍子站在齊腰深的水里,連續(xù)打了兩天的粽葉,接著便趕往省城去賣。省城地處百里之外,僅僅為了一擔粽葉而來回奔波,在外人看來,似乎顯得不大合算,可姍子心里早就算過一筆帳:她去趟省城,扣除來回的車資,也能穩(wěn)賺好幾十塊,這給她清貧而又寂寞的生活,帶來了無盡的樂趣。但她怎么也沒想到,今年竟然忙昏了頭,將栽秧這樁大事給耽擱了。
第二天,雨停了,姍子天不亮就從床上爬了起來。她洗漱完畢,又草草地吃了點東西,便鎖上門朝田里走去。時代確實發(fā)生了變化,就連栽秧也顯得與以往大不相同。姍子記得小時候,秧苗是育在水田里的。到了插秧時節(jié),人需蹲在水田里,一把一把地將秧苗撥上來,打成捆兒,由男勞力們運往另一片田里,然后再由女人們將一株株秧苗栽進秧田。可現(xiàn)在,不知是誰發(fā)明了旱秧,需要栽秧時,只需用一把鐵锨將一塊塊秧苗連同土塊一道鏟起,裝進木桶或筐子里運往水田;至于栽插呢,也不用彎腰了,只需手捧一片秧苗,站在水田里往四周扔。這就是近年來所流行的“拋秧”。與插秧相比,拋秧不僅速度快,而且人輕松。但即使如此,一個人在一天時間里,要拋完兩畝田的秧,還是十分不易的,何況來回運送秧苗又是那樣的費時費力。姍子對這一天任務(wù)的艱巨性已作了充分估計,所以天還沒亮就起床了。
夜色依然濃重,整個村莊正沉浸在黎明前的熟睡中。姍子挑著木桶來到渠埂上,透過一片稀疏的梨樹,居然看到了天上有幾顆閃爍不定的星星。她似乎不大相信,便停下腳步朝空中細細看去,這回她真切地看到有更多的星星正躲在一片薄薄的天幕后朝她神秘地眨眼。黑暗中,姍子不覺笑了起來,她想:只要老天肯幫忙,給她一個好天氣,今天的任務(wù)就不愁完不成。想到這里,姍子急步朝前走去,步履頓覺輕松了許多。她來到位于渠埂邊的那方苗床旁,開始埋頭將秧苗一锨一锨地鏟起放進桶里。秧苗長得綠油油的,嫩生生的,它們被鏟起后,團團地圍在一塊泥土上,像一群不愿分開的孩子。但不久過后,它們就會被分開,被一一拋進水田里,然后在水田里定根、拔節(jié)、抽穗、灌漿,直至長成一片金黃色。像莊稼的生長一樣,姍子也是從一個扎著羊角小辮的女孩一步一步成長起來的。早在天真爛漫的孩堤時代,她就有著自己的理想。那時的她,最大愿望是將來能夠脫離種田,當上一名教師,成為到月就能領(lǐng)到工資的公家人。為了能夠?qū)崿F(xiàn)這一理想,姍子幾乎剛進校門,就成了一位刻苦用功的孩子。她的成績出奇的好,每次大小考試,在班上總是名列前茅。但自從進入初中后,姍子的成績就一天天地拉了下來。究其原因,不是她本人突然變笨了,而是家里發(fā)生了一場災難。那時姍子剛進初中不久,她的父親被一場車禍奪去了性命。姍子在家是老大,她的下面,還有一個弟弟和妹妹。她知道此后自己不能再像往日那樣,一門心思考慮念書了。她稚嫩的雙肩,過早地承受了生活重壓。那年,年僅十四歲的她,已成了家中半個頂梁柱。她在讀書之余,洗衣、做飯、帶孩子、衲鞋底、織毛衣……幾乎樣樣活兒都要做。有一次,為了趕在冬天來臨前給愛生凍瘡的弟弟織一副手套,她竟然在課堂上一邊佯裝聽課,一邊偷偷地在課桌下面織起手套來。再后來農(nóng)忙到了,為了替家里多掙些工分,她每次上學時,都不忘將插秧的繩子和書本一道塞進書包。等到放學鈴聲一響,她總是第一個沖出教室,然后直奔田頭,拉直秧繩后,小雞啄米般地插上一趟秧。一年下來,她家的工分明顯地增多了,只是她的學習再也跟不上趟了。于是,初中畢業(yè)后,她就離開了校園。她為此后悔過,可后悔又有什么用?她只好像許許多多的農(nóng)村女孩一樣,老老實實地回家務(wù)農(nóng)了。后來,她結(jié)婚了,從一個村子嫁到另一個村子。再后來,她有了兒子小栓。小栓很快成了她的新希望,這孩子不僅自小成績好,而且進了初中,每年還能得到獎狀。初中畢業(yè)那年,當許多家長挖空心思在替孩子尋找好學校時,小栓沒讓做父母的操任何心,硬是憑著高分考進了縣中。于是,村里人都說,小栓是塊讀書的料,將來一定能夠考上大學的。姍子聽到這樣的話,心里自然高興,但她知道,對農(nóng)村孩子來說,上大學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即使將來分數(shù)考得再高,那筆費用也夠家長煩心的。于是,在小栓離家去縣城讀高中的那年夏天,姍子和丈夫作了商量,最后決定讓丈夫外出打工,家中所有的活兒,由她一人來承擔。兩年多的時間過去了,在外打工的丈夫,雖說沒掙到什么大錢,可比起在家務(wù)農(nóng)來,收入明顯地要高一些,加上姍子農(nóng)閑時經(jīng)常在鋪路或造橋的工頭那兒能夠找些活兒做做,因此,夫妻倆不僅能夠從容地應付兒子每月所需的開支,而且在銀行里,還有了一些可喜的儲蓄。姍子想,只要老天保佑一家人能有個好身體,即使再苦再累,日子也會有盼頭的。姍子在心里算過,還有兩個來月的時間,小栓就要參加高考了。如果小栓考上大學,她不知會樂成什么樣哩!將來,等小栓大學畢業(yè)了,月月有工資拿了,她會讓丈夫回來,夫妻倆安分守己地種田過日子,外面再多的錢她都不想去掙,因為夫妻分居的日子,她算是嘗夠了。姍子想到這里,內(nèi)心似乎踏實了許多。她抬頭看了看,發(fā)現(xiàn)四周依然很靜,一彎瘦得可憐的月牙,不知什么時候從天幕后悄悄地鉆了出來,正和她默默對視著。有一時刻,姍子感到自己正是天邊的那一彎月牙,孤獨而又時時發(fā)出微弱的光亮。但這份寂寞憂傷的情懷,很快就從她的心里消失了,因為她聽到了附近公雞的打鳴聲。那聲音一開始顯得十分悠長,后來變得此起彼伏,直至連成了響亮的一片。渠埂邊的水塘里,魚兒大概是被吵醒了,開始接二連三地打起水花來;一些早起的鳥兒,也歡快地在梨樹上“唧唧喳喳”地叫起來,有的振翅朝遠方的天空飛去。姍子見一塊塊旱秧苗將兩只圓鼓鼓的木桶塞滿了,便挑著木桶朝田里走去。扁擔壓在肩膀上,沉沉的,她掂了掂,感到至少有一百多斤,和她昨天去省城賣的那擔粽葉份量差不多。她將兩桶秧苗歇在自家的那片水田后,便捧起一塊秧苗,動作飛快地將它們扯開拋向田里。這種拋秧法,姍子一開始并不認同,以至那年春上在村上推廣時,她依然我行我素堅持在水田里育種。她不是不喜歡在旱地里培育秧苗,而是看不慣旱秧的那種栽法。她固執(zhí)地認為,做任何事情,都要講究個做相,而那種站在田里不用彎腰就將秧苗扔進田里的做法成何體統(tǒng)?太隨意了,也太不講究了,就像學習不認真的孩子寫在方格里的字一樣,歪七走八的。如果不客氣地說,那是一種偷懶行為。可姍子這回的判斷明顯地發(fā)生了偏差,因為后來秧苗成長的事實,終于證明了旱秧的種種好處。于是第二年春上,又到秧苗育種時,她不得不接受了這一新生事物。兩年的時間過去了,姍子不僅完全接納了這一新鮮事物,而且拋秧的速度進展飛快。她成了人們所公認的拋秧能手,每當農(nóng)忙時,別的人家要請幫手,總是第一個會想到她。姍子那時站在水田里再次有點不服氣想:就憑自己兩年來練就的拋秧技術(shù),我就不信一天下來對付不了這兩畝秧田。
泥土是松軟的,黏稠的,像兒時她經(jīng)常吃過的玉米糊,腳踩在上面,不僅感到十分光滑,而且極富彈性。這是一方很好的水土,這方水土種出來的莊稼,產(chǎn)量總比她娘家那地方要高出一些。因為兩處雖然相隔不到三里的路程,可因地勢高低不同,土質(zhì)肥瘦有別,在莊稼的收成上自然也就有了明顯的區(qū)別。她知道自己越來越喜愛這方水土。每年,當她將汗水滴進泥土后,總會有好的收成來回報她。她在那片屬于自己的田地里默默勞作:冬天,將油菜籽點進去,將麥種撒進去;來年,再在這片收割過的土地里栽下秧苗,同時還不忘在一些邊邊角角的地方種些玉米、黃豆之類的經(jīng)濟作物。它們一旦進入土壤,同樣會給她帶來滿意的收成。這樣的生活,當孩堤時代的姍子在父母身邊司空見慣時,并不覺得有什么開心,可當離開父母自己開始當家作主后,她才越來越真切地感受到其中所蘊藏的無窮樂趣。
田野在視線里漸漸變得清晰起來,不遠處一些農(nóng)家的屋舍隱約可見,一起早起的人家,已亮起了燈火,接著便有乳白色的煙霧從不同人家的煙囪里升起,然后伸著長長的懶腰緩緩地飄向空中。今天是端午節(jié),按理說,早晨應該吃些粽子,或上街買點葷菜回來改善一下伙食才對,可姍子只顧忙著掙錢,連粽子都忘了裹,更別說上街去買菜了。好在她一個人在家,湊合慣了,在吃方面從來沒有任何過多的講究。但不管怎么,粽子應該備一些才對,這是對傳統(tǒng)節(jié)日的尊重,怎么將這樁大事給忘了呢?姍子一邊埋怨著自己,一邊站在水田里拋著秧,被分開的秧苗,在她手中快活地跳躍著,從一片泥土落入另一片泥土。而落入水田的秧苗,隨著姍子腳步的移動正在不斷增多,它們漸漸就連成了一片綠色。有一陣,姍子一邊分扯著手中的秧苗,一邊打趣道,喂,小家伙,知道嗎?這片水田才是你的家。你不要只躺在苗床上不想離開,那樣是長不大的。只有水田才是你的家,也只有進了水田,你才能長成結(jié)結(jié)實實的漢子。被拋進水田里的秧苗似乎沒有聽懂她的話語,紛紛好奇地探著尖尖的小腦袋朝她仰望著。姍子見狀,便用親切的語氣安慰道,不用害怕,小家伙們,過不了多久,你們就會定根的。在你們成長過程中,我會按時為你們松土,定期為你們撥草、治蟲。餓了,我會為你們追肥;喝了,我會為你們放水,直到將來你們都長得顆粒飽滿沖我點頭道謝為止。這回,被拋進田里的秧苗似乎聽懂了她的話語,當一陣晨風輕輕掠過水田,它們紛紛搖頭晃腦地朝她跳起了舞蹈。姍子見狀,不禁開心地笑了。
太陽從遙遠的地平線上緩緩升起來了,縷縷霞光像無數(shù)條數(shù)不清的銀線交織在一起,均勻地鋪展在樹冠上、瓦楞上、草垛上以及滿眼是綠的秧田里。在姍子拋秧的那片田里,晨光將她的影子拉得悠長悠長,像是一個人正踩在高蹺上。村子此時已經(jīng)完全醒來,一位賣肉的年輕人,正騎著一輛三輪車在小路上不停地吆喝,聲音清晰入耳。姍子于是便想,要是丈夫和小栓在家就好了,那樣的話,她此刻一定會讓那位騎著三輪車滿村叫喚的賣肉人停下來,自己毫不猶豫地上前買上一些肉,再準備幾道菜,讓一家人開開心心地過上一個有滋有味的端午。可現(xiàn)在,家中只剩下她一人,還有這片的秧田空著,她哪有工夫去想過節(jié)的事?姍子雖然不愿去想,但一種節(jié)日的氛圍,分明在影響著她。他知道,在鄉(xiāng)下人眼里,端午算得上是一個重要的節(jié)日,很少有人像她這樣無動于衷,甚至連一只粽子都不去包?要知道,她可是包粽子的能手。很小的時候,母親就教過她,什么小角粽、大角粽;什么三角粽、四角粽;什么菱形粽、方形粽……她閉著眼睛都能一一包出來。可這個端午,她連一只粽子都沒有準備。此刻,她分明感到有點餓了。她想要是能有兩只粽子來填填肚皮該有多好呀!伴隨著一陣微風,她突然嗅到了粽子的清香味。憑經(jīng)驗,她猜出那一定是咸肉粽子。
姍子,怎么就你一個人在拋秧呀!姍子正在專心地拋秧,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后的一片桃樹林里傳了過來。她扭身一看,發(fā)現(xiàn)來人居然是母親,只見母親手上挽著一只籃子,隨著她從田埂上一步步走近,粽子奇特的香味變得更加明顯。姍子終于明白,原來是母親為她送來了粽子。
哇,好香啊!姍子驚喜地感嘆了一句,隨后問道,媽,這粽子是不是用咸肉包的?
算你猜對了。母親一邊說,一邊從籃子里拿出一串粽子在女兒面前晃了晃。姍子顯然經(jīng)不起誘惑,她彎下腰身在水田里將手草草地洗了洗,便朝田埂上走去。雖然是洗過了,但姍子的手腕上,依然殘存著污泥。當她將沾有污泥的雙手伸進竹籃時,終于被母親制止了。看把你饞的,讓我來拿!母親用手輕輕拍打了一下姍子的手,然后很快從那串粽子上取下兩只遞了過去。姍子解開其中的一只大口大口地吃起來。母親見狀,一時心疼地問道,是不是到現(xiàn)在還沒吃早飯?姍子先是點了點頭,然后又搖搖頭更正道,只吃了一碗泡飯,而且有很長時間了。很長時間?母親聽了,不解地問,是不是半夜三更就下田來啦?姍子一邊津津有味地吃著粽子,一邊朝母親點了點頭。
今天不光是端午,還是夏至哩!
知道。
一般人家都會趕在夏至前將秧苗拋下去,你怎么拖到現(xiàn)在?
媽,你不知道,昨天我去城里賣了一趟粽葉,傍晚回來時正準備拋秧,偏偏老天爺不幫忙,下起了暴雨。
那小栓他爸呢?
半個月前他往村長家打過一次電話,說工頭又新接了一筆業(yè)務(wù),不回來過農(nóng)忙的人,一天可以拿平時雙倍的工錢,我就讓他不用回來了。
母親聽到這里不再說話,而是卷起褲管下了田。姍子雖然舍不得母親,可見她執(zhí)意要幫自己拋秧,也就沒有再說什么。姍子這回不用擔心了,她想,有母親幫忙,今天的拋秧任務(wù)就不愁完不成了。
母女倆在田里不聲不響地忙碌開來,不知不覺中,村上的高音喇叭響了。高音喇叭里播放的一會兒是黃梅戲,一會兒是流行音樂,這使得整個村莊平添了幾分節(jié)日的氛圍。姍子知道,母親最愛聽黃梅戲,每當喇叭里響起她所熟悉的曲調(diào)時,她總是聽得格外認真。姍子多么希望高音喇叭能夠不停地播放黃梅戲啊!那樣的話,母親拋秧就不會覺得累了。可高音喇叭的操作權(quán)在村長手里,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在村長家那位寶貝女兒手里,她愛播放什么,自然就會播放什么,哪里會考慮到此刻姍子母親的心理需求呢?姍子還知道,那只高音嗽叭一般不隨便開放,只有到了重要的節(jié)日,或者平時村長那兒來了重要的電話,才會被打開。因此,不管怎么說,姍子和母親還算是幸運的,她們在高音喇叭播放的樂曲聲中,不知不覺度過了一個上午。
因為母親的來到,午飯已不能過于馬虎。姍子從田里回來時,在自家的菜園里掐了些莧菜,又摘了幾個茄子和豇豆。末了,她又在菜園里砍了幾株艾蒿,插在前門和后門的門框上。據(jù)說艾蒿能夠避邪,每當端午來臨時,家家戶戶都要在門框上或屋檐下插上一些。姍子知道,往年還沒到端午,她就會提前將艾蒿插上,可她今年忙昏了頭,到中午才想起這件事來。
午飯過后,姍子和母親又下田了。此時,秧田已被拋了一半,看來傍晚完成任務(wù)是不成問題的。這么一想,姍子似乎不用那么急了,她一邊做著活兒,一邊和母親閑聊起來。母親雖然不是個愛嘮叨的人,可話匣子一旦打開,便會滔滔不絕。老人家說起了自從姍子父親去世后她將三個兒女拉扯成人的辛酸;說起了多年來待她十分刻薄的姍子弟弟和弟媳近來對她態(tài)度的好轉(zhuǎn);甚至還說起了小時候她在老家做姑娘時的許多趣聞……這些平時一直被埋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話語,此刻在自己最親近的女兒面前一氣吐出,并被女兒極其認真地聽著,這對母親來說,無疑感受到了一種莫大的滿足。過了會兒,高音喇叭又響了起來,并且喇叭里正播放著黃梅戲《夫妻雙雙把家歸》的樂曲。姍子發(fā)現(xiàn)母親突然間停止說話,凝神傾聽起來。姍子看著母親一邊拋秧一邊在認真聽歌的模樣,禁不住想笑,但終于沒有笑出聲來。因為她發(fā)現(xiàn)母親的臉上,呈現(xiàn)出一種從未有過的表情,那表情里隱含著絲絲的惆悵與凄涼。姍子于是便想,一定是高音喇叭里正在播放的那段黃梅戲,勾起了已守寡多年的母親的憂傷。姍子沒來及細想,便見母親突然問道,姍子,你知道對莊稼人來說,什么才算最幸福?姍子愣了會兒,覺得母親提出的問題多少有點奇怪,只是沒等她回答,母親便自言自語地回答道,依我看,像喇叭里所唱的那樣,一個來挑水,一個去澆園,這就是最幸福的生活了。母親的話,使姍子不知不覺想起了常年在外打工的丈夫。從某種程度上來看,她的生活與守寡的母親又有多少區(qū)別?只不過她還有兒子小栓罷了。小栓可是她的全部希望,她之所以主動讓丈夫常年在外打工,不就是為了小栓嗎?等小栓上了大學,不,應該是等小栓將來大學畢業(yè)有了工作,她一定不會再讓丈夫出去打工,一定讓自己過上母親所希望的“一個來挑水,一個去澆園”的幸福生活。那樣的生活離她并不遙遠,只要老天爺保佑一家人平平安安不出意外,她是能夠過上的。姍子想到這里,正欲對母親說上幾句安慰的話,忽然間被高音喇叭里傳出的另一個聲音深深吸引住了。那聲音雖然夾雜在黃梅戲的唱詞里,卻顯得十分宏亮,一時蓋過了戲中人的唱腔。請村民趙秀姍速來接個電話,請村民趙秀珊速來接個電話!姍子知道那是村長在家對著擴音器所發(fā)出的聲音,村長接連喊過兩遍后,便停止了。接著,高音喇叭里又重新響起了嘹亮的黃梅戲的唱腔,依然是那首《夫妻雙雙把家歸》。姍子在水田里愣了會兒,才爬上田埂朝村長家跑去。不一會兒,她手中捏著一張白色的紙片從村長家急匆匆地出來了。令母親感到驚訝的是,姍子的臉色忽然變得和手中的紙片一樣蒼白。
姍子,出了什么事?母親見狀,有點著急地問道,話音剛落,便聽姍子氣喘吁吁地回答說,媽,不好了,小栓他爸出事啦!姍子說這話時,臉上的表情似乎被凍住了。
什么?姍子母親吃驚地問道。
剛才工地上有人來了電話,姍子有點魂不守身地告訴母親說,小栓他爸在拆腳手架時,不小心從上面摔了下來。
人摔得怎樣了?母親大聲地問,整個身子如觸電一般僵立在水田里。
姍子無限憂傷地望了母親一眼,然后回答道,打電話的人沒有多說什么,只讓我盡快趕過去,小栓他爸此刻正躺在醫(yī)院里。
哪家醫(yī)院你知道嗎?母親繼續(xù)大聲地問道。
知道,姍子一邊說,一邊朝母親晃了晃手中的那張白紙條。那一刻,他恨不得能夠生出一雙翅膀,立即飛向遠方的丈夫身邊。
沉重的家事
姐姐為了鵬程,簡直傷透了腦筋。想當初,鵬程這個名字還是我親自為他取的,它飽含著我們對他的無限期盼。鵬程七歲就上了小學,那時他長相可愛,成績又好,是個人見人愛的男孩。進入初中以后,鵬程忽然變了。起先,他喜歡和一些愛貪玩的同學混在一起,后來,不知不覺又迷上了游戲機。這使他的學習成績很快變得一落千丈。姐姐發(fā)覺后,雖想管,可總感到力不從心。她平時的方法很簡單,只知道用我來做榜樣。你要向你小舅學習,你小舅像你這么大時,經(jīng)常一邊幫婆婆放牛,一邊看書,后來還考上了大學。這樣的話,姐姐總是掛在嘴邊,并不斷地向鵬程進行灌輸。可次數(shù)多了,鵬程難免會覺得膩煩。
那時,姐夫已經(jīng)患上了肝炎。起先,他還不知道,后來去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做檢查,才被診斷為甲肝。由于病情不重,姐夫沒當回事,只是碰到身體不適時,才去衛(wèi)生院開些中藥回來。即使如此,家中那點可憐的積蓄,眼看一天天就要被掏空。于是,姐姐只好一邊種田,一邊掙些活錢。那些活錢掙得實在太苦,即使再窮的人家,一般也會不屑為之,可姐姐卻做得有滋有味,乃至因擔心我知道后會加以阻攔竟一直保密。直到有一天,我正在家中寫稿,姐姐忽然摸上門來,我才知道她掙的是什么活錢。原來,姐姐知道城里人愛吃菊花腦、馬蘭頭、野蘆蒿、薺菜之類的,這些東西在我們老家的田埂上、河堤下和江灘邊隨處可見,于是,她一有空便拎著口袋去采集,等聚到一定數(shù)量后,便挑著兩只蛇皮口袋來省城賣錢。省城離老家來回有兩百多里的路,每次光往返路費就要花掉二十元。可姐姐算過一筆帳:每趟下來,扣除路費,也能穩(wěn)賺一百元。而賺這些錢,往往只需要花費兩三天的時間,除人辛苦外,幾乎沒什么成本。于是,姐姐在去年的整個春季里,一直有滋有味地做著這種買賣,始終未向我透露半點風聲。現(xiàn)在,如果不是她主動找上門來,我仍然蒙在鼓里。姐姐見我在家,便向我說出了事情的原委。原來,她每次賣菜的地方,就是我樓下的那家菜場。姐姐見我滿臉驚愕的樣子,便告訴我,她的秤被一位管市容的小伙子沒收了,要交五十元的罰款才能索回。我問為什么?姐姐說,因為她在菜場內(nèi)沒有攤位,每次都是在路邊賣東西。我聽后,一時埋怨道,如果不是為了要秤,你一定不會主動進我家門的。姐姐苦苦地笑了笑,然后回答道,哪有時間呀!每次賣完東西,就要急著往回趕。你姐夫身體又不好,里外一大堆事都在等我去做哩!聽了姐姐的話,我不再言語,只是讓她領(lǐng)著我朝市容管理處走去。管理處就在附近,我們下樓后,穿過一條馬路便到了。沒收姐姐那桿秤的小伙子見了我,便問道,你是她什么人?我回答說,是弟弟,家就住在對面的那幢小區(qū)。為了取得他的信任,我一邊說,一邊從口袋里摸出一張名片遞給他。他看過名片后,有點驚訝地說,你還是一位編輯呀!我說是的,是編雜志的。那能不能幫我們上篇稿子?我問什么樣的稿子?對方很快說,是新聞稿,因為我們每年都要在報刊上發(fā)表兩篇稿子才行,上面要考核哩!我有點為難地說,我編的是一本文學雜志,不上新聞稿。那你能不能想想辦法?我想自己正好認識兩位在報社工作的作者,便回答道,可以的,將來你有這方面的稿子,就來找我好了。管市容的小伙子聽后,顯得十分開心,他不僅當場將那桿秤還給了姐姐,而且說,農(nóng)村人來城里掙點錢不容易,下次你盡管來吧,我們不會再罰你款的。姐姐從他手中接過秤,千恩萬謝地走了,而那位市容小伙子一直將我們送到了馬路上。
已是中午時分,我領(lǐng)著姐姐來到家里吃了頓午餐,之后,見姐姐急著要走的樣子,便問道,鵬程最近怎樣?姐姐沉默片刻,然后憂心忡忡地說,他總是坐不住,一個愛讀書的孩子決不會是這樣的。隨他吧!我安慰道,快中考了,姑且讓他繼續(xù)讀下去。將來如果考不上學校,他也不會怪你的。再說,大學又不是人人都能考上的。姐姐聽到這里,先是重重地嘆了口氣,然后接著說,一個農(nóng)村人,如果考不上大學,將來能有什么出息?我知道這是個十分沉重話題,便打岔道,姐夫的病怎樣了?每次總不能只拿點藥回去就了事,最好能夠住院徹底治療一下。姐姐回答說,還是老樣子,什么重活都不能做。可要住院,哪來那么多錢呀?錢再精貴也沒有身體重要,等麥子收上來后,還是讓他來城里找家大的醫(yī)院治療吧!至于錢,我已幫他準備了一些。姐姐聽了我的話,一時默默地下了樓。我將她送到小區(qū)外的一個站臺,直到她上了一輛公交車,才朝回走去。
姐姐每隔幾天依然在小區(qū)外的路邊賣著野菜。市容人員對她果然網(wǎng)開一面,有時姐姐與另外幾個在路邊賣菜的人一道被抓住,他們表面上一視同仁地加以處理,可過后便會將罰金還給姐姐。因為這時我已幫他們在一家報紙上發(fā)表了一篇豆腐塊大的新聞稿。此事在我看來,意義非同尋常,因為至少它為我提供了每隔幾天就能與姐姐見上一面的機會。姐姐有一次對我說,多虧了你,否則我連在這里賣菜的機會也失去了。我說,這差事太苦,下次不要再做了!姐姐固執(zhí)地說,只要能掙到錢,苦點算什么?再說,這也不是一年到頭都能做的活,要知道,春天一過,我想做也做不成了。姐姐說到這里,忽然好奇地問,你怎么經(jīng)常在家里不上班呀?我說,我那單位效益不大好,惟一的好處是不用坐班,每月只要完成編稿任務(wù)就行。那你一個月能拿多少錢?我想了想,然后回答說,一千五百塊左右。姐姐說,這錢對種田人來說,或許還算大錢,可在城里,恐怕只能算中等收入了。為了安慰姐姐,我說,能有這樣的收入已經(jīng)不錯了,要知道,現(xiàn)在城里有許多失業(yè)人員和下崗工人,他們連溫飽問題都還沒有解決。不像在農(nóng)村,花費少,好歹還有自己的田地。姐姐聽我這么說,便點了點頭,繼而又問,那你每天在家寫東西也能賣錢嗎?我說,有時能賣點錢。見姐姐疑惑的樣子,我便繼續(xù)說,如果寫的東西能夠發(fā)表,會有稿費收入的。那一年下來,能有多少呢?見姐姐對這個話題似乎很感興趣,我便為她細細地算了一筆帳:假如一年下來,發(fā)表了十萬字的小說,就會得到五千元左右的收入。姐姐一定感到“十萬”和“五千”之間的懸殊太大,便嘆了口氣說,那也沒多少呀!這點錢,和我一個春季來城里賣菜的收入不相上下。我說,假如能寫出一篇好東西,獲了個大獎,或者被拍成了電影或電視,收入會很可觀的。那你上回出版的那本書也有稿費嗎?我知道姐姐想打聽的是我兩年前自費出版的那本名叫《春歸何處》的小說集,便搖搖頭,極其慚愧地說,當初之所以出那本書,只是想滿足一下虛榮心而已。至于錢,不僅一分沒有得到,反而貼了近萬元。姐姐聽到這里,不再多問,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春文,你只管寫,不停地寫,姐相信你總有一天能夠?qū)懗雒玫摹M螅阋俪鰰脑挘铱梢杂觅u菜的錢來資助你。聽她這么說,我不禁心頭一熱,眼淚差點掉了下來。
端午節(jié)前,姐姐變得更加忙碌了。這時,她除了賣蘆蒿、馬蘭頭、菊花腦、薺菜,還從江邊的蘆葦灘里,采集了許多的粽葉。每次來城里,姐姐都挑了滿滿的兩大口袋東西。我有時吃過早餐去菜場時,發(fā)現(xiàn)她已在路邊擺好了攤位。她是從一百里外的老家乘坐早班車趕來的,而老家離鎮(zhèn)上的車站還有好幾里的路程。這樣看來,她一定是天還未亮就出門趕路了。我見姐姐攤位前一時圍了不少人,便在路邊買了兩只冒著熱氣的包子朝她走去。姐姐見我來了,一邊打著招呼,一邊忙著向一位剛剛買了她粽葉的老太太找著零錢,樣子看上去十分開心。我走上前去,將兩只包子遞給她。姐姐一定是餓極了,她接過包子,很快咬了一口,然后笑著說,你來得真巧,正好可以幫我一會兒忙。我在一旁幫她收起錢來。由于多了一個幫手,她所挑來的兩口袋東西賣得十分順利,前后只用了一個多小時的時間。姐姐賣完東西后,便急著要回去。我說,我有好長時間沒有回去看望母親了。這樣吧,你到我家吃個午飯,之后我們一道回去。姐姐聽我這么說,便答應了。
午飯過后,我與姐姐一道乘車回到了老家。細想起來,姐姐對我真可謂恩重如山。自從父親過早去世后,她就成了家中的頂梁柱。為了供我讀書,姐姐高中畢業(yè)后,在家?guī)湍赣H整整種了十年的田,直到我大學畢業(yè)走上工作崗位,她才出嫁,而那時,姐姐已經(jīng)二十八歲了。這種年齡才出嫁的女孩,在我們村上已很少見。姐姐出嫁后,戶口一直沒有牽走。后來,由于老家隔壁的一戶人家在鎮(zhèn)上買了房子,姐姐就將鄰居家的那幢舊樓買了下來,而我姐夫自然也就跟了過來。姐姐采取這樣的舉措,其實是從照顧母親的角度考慮的。因為她擔心母親一個人在老家孤單,而我一時又沒有能力將母親接到城里來生活。那天傍晚,回到老家后,見母親身體依然健康,我便放心了。惟一使我放心不下的是姐夫:他變得又瘦又黃,并且手腕上還包了一層厚厚的紗布。經(jīng)打聽,才知道紗布里包的居然是一只活著的癩蛤蟆。原來,姐夫的手腕上,莫名其妙地起了一個膿泡,因為聽人說,那里面有毒氣,只要捉一只癩蛤蟆綁在上面,讓蛤蟆的嘴巴對著膿泡,毒氣就會被吸掉。于是,姐夫便采取了這種不用花錢的治療法。我得知后,十分惱怒地沖著姐姐和姐夫嚷道,到底是錢好還是命好?見他們一時無言,我接著對姐夫說,明天你和我一道進城去,我?guī)愕酱筢t(yī)院看看。這次一定要安下心來住院治療,直到治好為止。至于錢的事,我會想辦法解決的。姐夫見我說話的語氣十分嚴肅,只好一言不發(fā)地低著頭,而姐姐則在一旁說,你還沒成家,將來結(jié)婚不知需要多少錢哩!我們哪能用你的錢?我聽后,吵架般地嚷道,這些用不著你多操心,當務(wù)之急是盡快將姐夫的病治好。要是錯過了最佳治療期,后悔可就遲了!姐姐聽我這么說,便不再言語。
晚上,鵬程回來了。這孩子已有十六歲,初中就要畢業(yè),個頭忽然竄高了許多,站在父母身邊,比他們都要高。見到他,我像往常一樣,不知不覺總要說教幾句。我說鵬程呀,你看你父親病成這樣都舍不得花錢治療;你母親每天起早摸黑在外面摘菊花腦,打野蘆蒿,尋馬蘭頭,采薺菜,還站在齊腰深的江邊采粽葉,隔幾天就要趕到一百里外的城里去賣,每次連一份盒飯都舍不得買,只啃一塊燒餅來充饑,你若不好好念書,對得起誰呀?鵬程聽了我的話,始終低著頭,半天才從嘴里冒出一句,知道了。我繼續(xù)說,將來你要是考不上大學,在農(nóng)村能有什么前途?見鵬程沉默不語,我便繼續(xù)說,只要你想讀書,我一定會在經(jīng)濟上支助你的;將來要是能夠考上大學,我就是從銀行貸款,也會讓你完成學業(yè)。鵬程似乎不愿聽我多說這些,或者說,他的大腦里,根本就沒有聽進我的話。他仍然低著頭,一言不發(fā)。姐姐見狀,在一旁著急地說,小舅這些話,是不會對外人說的,你要是不聽,會后悔一輩子的。鵬程聽到這里,似乎不奈煩了,他倔強地將頭扭到一邊,然后“登登登”地上樓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帶著姐夫趕往城里。在一家治療肝炎的專科醫(yī)院,姐夫做了一系列的檢查。由于檢查結(jié)果一周后才能出來,姐夫便急著要趕回去。我讓姐夫上我那兒住一晚,順便在城里逛一逛,姐夫連連搖頭說,田里的麥子已經(jīng)黃了,油菜正在收割,你姐一個人在家忙得氣都喘不過來,我哪有心思在城里逛呀!我想姐夫的話說得在理,便不再挽留,而是關(guān)照道,你的檢查報告到時候我?guī)湍闳。缓笏突厝ァ_€有,鵬程已經(jīng)長大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可以安排他去做,千萬不要讓他養(yǎng)成懶惰的毛病。否則,等他歲數(shù)再大點,恐怕就改不過來了。姐夫看著我,然后有氣無力地說,鵬程將來如果能夠像你一樣考上大學就好了。我聽后,充滿憂慮地說,都快中考了,以鵬程目前的狀態(tài),我擔心他想考個好點的高中都很危險。那……姐夫看著我,似乎想說什么,可結(jié)果什么也沒說出來。我進一步開導姐夫說,不管將來怎樣,從現(xiàn)在開始,就要培養(yǎng)鵬程吃苦耐勞的精神。那樣的話,將來即使考不上大學,在社會上總不至于挨餓。說到這里,我看了看姐夫又瘦又黃的那張苦臉,便不忍心再說下去,而是催他趕快上路。我將姐夫送到對面馬路的一個站臺,正好一輛公交車開過來。姐夫很快上了車,臨上車前,他還轉(zhuǎn)身向我招了招手。當車子起動后,我看到姐夫那張枯黃的臉,在玻璃窗上閃了一下便消失了。那一刻,我的內(nèi)心陡然感到一陣疼痛,為姐夫,更為我那苦命的姐姐。
半個月后,我?guī)е惴虻臋z查報告又回了趟老家。這時,姐姐家的麥子已經(jīng)收了上來,秧苗也栽了下去。對莊稼人來說,這時總算可以松口氣了。我在姐姐家吃過午飯,便將醫(yī)院的檢查結(jié)果告訴了她和母親。當聽說姐夫的病情已過度成乙肝時,母親的臉色驟然間起了變化。姐姐似乎早有準備,她將一只塑料方便袋卷成一團塞到了我的手中。我打開一看,發(fā)現(xiàn)里面全是錢。那些錢的面額大小不一,有百元的,有五十的,有二十的,有十元的,甚至還有許多五元和一元的,它們堆在一起,將那只不大的塑料方便袋塞得滿滿的。我有點不解地問,你哪來這么多零錢呀?姐姐苦苦地笑著說,是春上去城里賣菜積攢起來的,還有一部分是剛剛賣麥子的錢,總共有五千塊。我聽后,從里面數(shù)了一千塊還給姐姐說,哪能全部帶走呀!這一千塊你留著家用。鵬程就要中考了,他正處于長身體階段,平時別忘了上街買些葷菜回來。聽我這么說,姐姐便將那一千塊收了回去。末了,我轉(zhuǎn)身對鵬程說,我要帶你爸去城里治病。這段時間,你一定要好好復習,沖刺一下,爭取在中考中考出好成績。鵬程聽了我的話,忽然出人意料地朝我點了點頭。我一時來了精神,便抬起右手在他的肩膀上用力拍了拍,然后說,好樣子,這才像個男子漢。只要你在讀書上能有出息,家里的這些困難算不了什么。姐姐聽了我的話,總算開心地笑了笑,而姐夫臘黃的臉上,也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于是,在一種十分融洽的氛圍中,我?guī)е惴蛏下妨恕W吡艘怀蹋一仡^看了看,發(fā)現(xiàn)母親、姐姐和鵬程依然站在河堤上朝我們觀望。那一刻,我只覺得鼻子一陣發(fā)酸,眼淚差點落了下來。
下午,我和姐夫又來到了那家醫(yī)院。在醫(yī)院的交費處,我將那只塑料方便袋里的錢又數(shù)了一遍,然后才交了出去。管收費的是位女同志,她一邊不耐煩地清點著零錢,一邊透過窗戶朝我不滿地瞅了一眼。辦好住院手續(xù)后,我和姐夫又說了許多話,然后才走出病房。這時,我發(fā)現(xiàn)姐夫默默地跟在身后,一直將我送到醫(yī)院的大門外。臨分手時,我對姐夫說,你在這里安心治療吧!我會常來看你的。姐夫聽后,朝我使勁地點了點頭。
姐夫住院后,我?guī)缀趺扛粢惶於家メt(yī)院探視。由于他的病情正處于爆發(fā)期,致使他住院不久,便出現(xiàn)了發(fā)燒、嘔吐、腹瀉等一系列不良癥狀。更為可怕的是,他的黃疸指數(shù)在不斷上升,每天必須用大量的藥物進行治療。這樣一來,原先交給醫(yī)院的那筆錢,很快就花光了。我只好到交費處又交了筆錢,讓他繼續(xù)治療。這時,醫(yī)生又囑咐我,必須盡快派家人來進行護理。聽了醫(yī)生的囑咐,我當晚就撥通了姐姐隔壁鄰居的電話。姐姐很快過來接電話了,她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便是尋問姐夫的病情。我在電話中簡單地向她說了幾句,便建議她將家交給母親去照應,明天就來醫(yī)院。
姐姐第二天上午從老家趕了過來,她沒有直接去醫(yī)院,而是來到了我的住處。我將姐姐帶到醫(yī)院,發(fā)現(xiàn)姐夫正躺在床上,手腕和小腿上,同時在掛著吊滴,樣子顯得十分凄慘。姐姐見狀,鼻子一酸,眼淚隨之落了下來。我連忙將她拉到一旁,小聲地說,姐,你千萬別這樣,不然的話,讓姐夫看到了,會增加心理負擔的。姐姐聽后,朝我點了點頭,并用手背狠狠擦拭了一下眼淚,似乎要將內(nèi)心的憂傷一下子抹去。我一時不知說什么為好,其實我的內(nèi)心和她一樣難過。臨走時,我從口袋里掏出一只信封說,這五千塊錢你拿著。姐姐使勁地搖著頭,做出堅決不收的樣子。我說,賬上一旦沒錢了,醫(yī)院會隨時停止用藥的。姐姐聽后,依然躊躇著,見我仍在堅持,最后只好將信封收了下來。
姐姐的到來,并沒有扭轉(zhuǎn)姐夫病情的進一步惡化,他的黃疸指數(shù)仍在不斷上升。幾天后,姐夫的父親也從老家趕到了醫(yī)院。那天晚上,姐姐從醫(yī)院摸到我家,一進門便哭著說,她實在不想讓姐夫再治療下去了,她想將他帶回老家去。我一問,才知道那五千元又快用光了,醫(yī)院通知她明天必須繼續(xù)交費。我堅持說,姐夫的病正處在爆發(fā)期,這個時候千萬不能回去。至于錢,我正好還有一張一萬元的存款,明天就可以取出來。姐姐聽后,痛苦地搖著頭說,春文,你還沒有成家,我不能再要你錢了,真的不能了。我說,姐,千萬別這么說,我的錢其實就是你的錢。想當年,要不是你在家?guī)湍赣H種田供我讀書,我能上大學嗎?再說,錢算什么呀?只要有人在,將來總是能夠掙到的。姐姐聽我這么說,只好含淚地點了點頭。但我萬萬沒有料到,當我交給姐姐的那一萬元還未用完時,姐夫已經(jīng)離開了這個世界。
姐夫死后,姐姐像是換了個人,終日待在家中。這時鵬程已進了區(qū)里的一所高中,平時很少回去。這樣過了大約有半年的時間,姐姐似乎想開了,她對種田完全失去了興趣。有一天,她進城主動找到了我,說她已將田地轉(zhuǎn)給了別人,將家也交給了母親,她要進城來打工。因為沒有住處,我讓她暫時先住我這里,可姐姐說什么也不肯。最后,她終于在離我不遠的一個小區(qū)里,找到了一份住家保姆的差事。她有時利用休假的時間來看我,并告訴我,當住家保姆做的全是些家務(wù)活,除包吃包住外,每月還有六百元的收入,因而不管從哪方面來看,都要比種田強。看得出,姐姐對眼前的這份差事還算滿意,她惟一放心不下的是鵬程。姐夫死后,鵬程成了她的全部希望。如果鵬程在學校還不好好讀書,那么,她一定會傷心透頂?shù)摹N艺f,姐,你放心好了,姐夫已經(jīng)死了,鵬程一定會比以往懂事的。他再不好好讀書,對得起誰呀?見姐姐還是不放心的樣子,我最后又說,過幾天,我就去鵬程的學校看看,順便從班主任那兒了解一下他的情況。聽我這么說,姐姐總算放心地點了點頭。
鵬程這孩子真是讓他母親擔心到了。那天,當我專程趕到他的學校,并從班主任那兒了解到有關(guān)他的情況后,我不禁大吃一驚:鵬程不僅成績在班上處于中下游,而且經(jīng)常觸犯校規(guī)。比如,學校明確規(guī)定,晚自修要準時上班,他不是遲到就是索性不來。再比如,學校嚴格規(guī)定,學生一律不準去校外玩游戲機,可他一有空就鉆進游戲機室,有時玩到深更半夜才回來。了解到這些后,我真想狠狠地教訓他一頓,可一旦面對他,不禁又心軟了。于是,我只好將他叫到一邊,繼續(xù)苦口婆心地說,鵬程呀,你怎么還不懂事呢?你知道你媽在城里做什么嗎?她是在給有錢人家當保姆,相當于舊社會的傭人。你父親已經(jīng)不在了,她要是心腸硬點重新嫁個人,看你將來怎么辦?可她沒有那樣做,依然在辛辛苦苦地掙錢供你讀書,你可千萬不能在學校再混日子了。見鵬程低垂著腦袋一言不發(fā)地站在我面前,我忽然改變了態(tài)度,語氣冷冷地問道,你實話告訴我吧,到底想不想讀書了?鵬程想了半天,最后回答說,想。我繼續(xù)進行著開導,既然想,就要拿出實際行動來。你又不是笨孩子,要相信自己,別人能夠?qū)W好,你也一定能夠?qū)W好。見鵬程不說話,我只好從口袋里掏些錢丟給了他,并再次囑咐了一番,這才離開學校。可我萬萬沒有料到,事隔不久,鵬程因再度觸犯校規(guī),被校方警告處分了。更讓我吃驚的是,鵬程不但沒有吸取教訓,反而一錯再錯,以至快放暑假時,他居然被學校開除了。
鵬程被開除的前一天,他的班主任特意給我打來了電話。在電話中,班主任要鵬程母親明天無論如何去學校一趟。我實在不想看到姐姐傷心痛苦的樣子,便向?qū)Ψ絾柕溃鳛轾i程的舅舅,我能不能代她前往?對方很快回答道,不行的,校長說了,必須是學生家長親自來一趟。于是,我只好將這件不幸的事告訴給了姐姐。姐姐第二天一大早就去學校了,她下午來到我處時,傷心地說,沒想到鵬程高一還沒念完,就被開除了。我一時不知說什么才好,只聽姐姐繼續(xù)說,你看他哪里像個學生呀!我問怎么啦?姐姐氣憤地說,你不知道,他被宣布開除后,我領(lǐng)他出校門時,班主任讓他將書桌里的課本帶走,可他像是沒聽見似的,只顧朝前沖。到了校門外,他見路邊停著一輛裝垃圾的卡車,竟然將手上的書包也扔進垃圾車上了。聽姐姐這么說,我的心忽然變得輕松起來。我向姐姐解釋道,看來鵬程對讀書真的失去了興趣,或者說,實在是讀不下去了。既然如此,不妨讓他出來打工,讓他知道金錢是怎么得來的。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想讀書了,再讓他讀也不遲。姐姐聽后,一時拿不定主意,最后只得長長地嘆了口氣。
鵬程被學校開除后,一直沒有臉面來見我,我也賴得去理他。那時已近年關(guān)了,在城里打工的姐姐終于回到了老家。后來,據(jù)母親說,當農(nóng)村家家戶戶忙著準備過新年時,姐姐卻獨自一人悄悄去了趟山里。她在一個老山洼里,找到了一位算命的瞎子。那位瞎子告訴她,鵬程的命里有好幾道邪氣,那幾道邪氣一旦闖過后,她的日子才會有吉兆出現(xiàn)。我聽后,氣憤地沖著姐姐嚷道,都什么時代了,你居然還相信迷信!什么邪氣不邪氣的,完全是一派胡言。見姐姐滿臉憂傷的樣子,我只好安慰道,鵬程已經(jīng)十八歲了。從今以后,你我都用不著過于替他操心,讓他自己在社會上碰壁吧。碰壁多了,他自然會悟出一些道理的。而這,比你我向他說上一萬句都要管用。姐姐聽我這么說,只好含淚地點了點頭。我說,姐,大過年的,哭什么呀!生活本來就是這樣,苦盡甘來,說不定鵬程將來會有出息的。
姐姐聽到這里,用手抹了抹淚水,最后發(fā)出了一聲嘆息。那長長的嘆息,在此起彼伏的鞭炮聲中,顯得格外沉重,格外令人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