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單調的土褐色,/用生命中不可復制的柔韌,撐起一個家的溫暖,/在清晨和黃昏中靜候著,/如一縷升騰的炊煙,在我內心的土壤上,/扎根生長。
老屋是故鄉深處最熟悉的記憶。說是老屋,其實不老,算起來也不過是20余年的時間吧,
老屋是父親和母親心血的結晶,滲透了初建時的汗水和操勞。其間有多少辛苦,我不想多說,在我幼年的記憶里,也原本殘存不多。相比較現在而言,它只是一幢最普通的平房。土做的墻面,土做的屋頂,以及砌得高高的土階。都是那個年代所有的特征。但是,倘若細心看下去,就會發現有諸多不同來。那些古樸的木窗上,有著父親精心雕刻的花紋,或菊,或荷,或蘭,或竹,每一扇都氤氳著一抹典雅,獨具匠心。寬寬的門楣上,有母親自繪的魚戲清荷圖案,一枝荷綴在清淺幽綠之間,粉色半揚,荷下一尾魚穿梭于水波,蕩漾出一片旖旎的香,與荷相映成趣。
母親是個喜歡養花的人。時常從花市上買采各種花卉,精心侍弄。雖然不是名貴品種,但小院里一年四季花香不斷,給老屋平添了不少情趣和生機。父親在老屋門兩旁各植一棵梨樹。春暖乍寒時刻,一朵又一朵的花兒就迫不及待的綻放在青色的枝杈上了。潔白如雪,層層疊疊,此起彼落,散發著濃郁的香氣,惹得蜂飛蝶舞,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滿坡清風一隙翠影之間,老屋被清新和花香溫柔地覆蓋。有燕來駐。忙忙碌碌地飛進飛出,銜泥筑巢,此時的老屋更像一個安詳的老者,靜靜地佇立,看燕子輕飛屋檐下,聽大燕呢喃,小燕啾啾,以一種憐愛的姿態縱容著燕兒吵破它的安靜。
時常在老屋的窗下看書。閑暇之余,倚窗而望,淡淡的是花香,微微的是清風。看天邊一抹的橘黃,稀稀落落從樹縫間流瀉。清風吹過,枝葉嘩嘩作響,帶著鄉間青草的氣息穿過屋檐,以一種平和的節奏,歌唱。風含情,染晚霞,炊煙輕柔,繁花搖曳,遠遠望去,更像筆墨丹青中的一幅插圖。
如今,我已離開故鄉多年,離開老屋多年。但我知道,無論我走到哪里,那個儲存了我少年的快樂時光點點滴滴的房間仍在,雖然我回家的次數可以說是寥寥無幾。
父親和母親每隔兩三個月都要回去一趟的。打掃屋內積存的塵垢,換洗床單和被子,一如當年的忙碌,窗下的那張書桌,床頭的那張字畫,以及封存在木箱里的書,依然被父母擦拭和整理得干凈整齊,、還是原樣的擺放,還是最初的模樣,時間仿佛不曾在它們身上留下任何痕跡。恍然里,覺得自己還是窗下讀書的那個清瘦女子,在流逝的時光里,在漫長的路途中,省略掉所有的歡笑和悲傷,彼此輾轉成遠方的背影。
再細致地呵護也抵不過時間的風雨。經年承受風霜雨雪的老屋,也漸呈現出一分憔悴和滄桑來。逐漸斑駁的墻面和長滿青苔的灰瓦用沉默容納了所有的喜怒哀樂。用手摸墻時,也會有泥屑掉落,拍打之間,驚嘆這些于無聲處流逝的歲月,竟是如此輕易地就改變了老屋的模樣。
倚著月光枕在灰瓦之上悠閑已經遠去,葡萄架下的秋千再也蕩不起曾經的夢,那些刻畫在記憶中的鮮活影像都被流逝的日子漂染成黑白色彩,慢慢的沉淀在老屋寬駁的墻上,流放在木槿花的枯萎里,清晰于苔痕漸綠的石階中。
灰瓦之上,間或有一蔥綠意,深秋枯去,春來新發,伴著老屋,年年萌長,在老屋的枯敗里袒露出真實的顏色,讓人覺得在那些滄桑之上還有一痕若隱若現的等待,在陽光中,在明月下,只待春風乍起,就能齊刷刷的開出一朵又一朵明媚的花來。
然而,這終究是我的想象吧,又一個雨季來臨的時候,老屋終于不堪風雨的侵襲,開始滲漏。父親心急難耐,冒雨回家,站在老屋中間,看滴滴雨點自頂而落,像打在他的心房,疼而悲傷。
我勸說父親,還是舍棄了吧,當生活中有些東西成為負擔的時候就是該舍棄的時候了,何必為自己背上一個沉重的負荷呢?
但,父親終不肯,雨季結束之后,請了工人細細修茸,端詳的目光里,一如看待自己孩子般的親切。
我明白,這里面,有著比我更深的牽掛,還有我漸漸領悟著根的情結。
是誰,在暗夜深處,將我一聲聲呼喚?是誰?在寂靜時分,扣擊我厚厚的心繭?那一根扯也扯不斷的根的情結,一端是故鄉,另一端是我。促使我今夜穿越千里流連在我質樸的老屋,在那些飽滿的光線里,瞇起眼睛看那些裊裊升起的炊煙,聆聽炊煙深處久違而熟悉的溫暖,那一縷繾綣而上的鄉愁,此刻,是如此的潮濕。流連里,讓我辨不出身在何處。
又或許,有些人。有些事,正是因為遺憾而成為心里的珍藏吧?
童 謠
我在村莊度過的日子,/旋轉在風的邊緣,所有的渴望以及懷想,/都在季節里涌動,推開虛掩的柴門,我坐在時光深處/靜靜地聆聽,一聲,又一聲。
已經記不清,我唱的第一首童謠是哪一首了,這樣回過頭望的時候,似乎,整個童年,都是在童謠里走過的。那些童謠,像天上的云一般,跟著我走來走去,經過田野邊的青草和野花,經過村莊中的大樹和柵欄,然后,一路跟著我睡下,進入我長長短短的夢。
無法探究這些童謠的具體年代,也沒有誰去追究和在意它的作者是誰,我曾經查過相關的資料,找不到半條關于這些童謠的記載。只是,不可否認的是:童謠帶給我的思考,已不再局限于兒時你來我往之間的傳唱。如果重新來審視它,會覺得,童謠里的一字一句,一起一落,都能讓人感受到這是一種鄉土的藝術,是村莊人靈魂深處智慧之花的驟然綻放,是村莊人最質樸的情感訴說,陽光里曝曬一回,汗水里浸潤一回,雨水里沖刷一回,然后,口口相傳,在村莊以及村莊之外的更多村莊落戶。
童謠,是我最初的歌謠。淺顯,直白,帶著濃濃的生活氣息,因夾雜了想象的傳說與幽默的調侃,讓單調的童年多了一分憧憬和歡樂,卻也不止一次見過,在春天缺水而皴裂的莊稼地里。在夏夜搖擺著蒲扇的月光席上,在秋天堆滿玉米與花生的草場中,在冬夜雪花打燈的屋檐下,那些躬身勞作的身影,輕輕地,哼起童謠。我知道,那些生長中的莊稼,與我一樣,也是他們的孩子,從播種到收獲,一樣滲透著他們的淚水與汗水。
一直覺得,能編出童謠的人是睿智的。之所以在這里用“編”而不用“寫”,是因為它們并不曾在一張紙上記錄或者謄寫過,它的來源是口,它的歸處也是口。口口相傳的哼唱中,母親是最好的老師。冬夜,土墻,棉油燈,母親手里拉扯著夜一般長的線,邊納鞋底,邊低低地唱,小船兒,搖啊搖,一搖搖到外婆橋,一院杏,一院桃,一架絲瓜一架瓢。長發遮了她的臉,我看不見她的表情,卻能感受到她的想念。因為距離遠,因為教學任務重,因為要種好一季莊稼,因為要照顧我和弟弟,母親不能常常回家看外婆,但母親是惦記的,杏花開了沒有?桃子結果了沒有?絲瓜上架了沒有?或許,在母親心里。一直有這樣一只船,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卸下生活所給予的全部負重,輕輕地,搖到外婆身邊。
“一二三四五六七,馬蘭花開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這是女孩們跳橡皮筋時常唱的歌謠。村莊里花多,籬笆上、田埂上。隨處可見,開得無拘無束,惟獨沒有馬蘭花。小時候,我不明白。為什么要放著這么多的花不說,偏偏要將一個陌生的花放在里面。一度認定,這是一首由遠方傳進來的歌謠,教給我們唱,不過是因為它的簡單與朗朗上口,于是,也就隨著蹦跳的童年唱下去,,后來,才知道,馬蘭花是一種生命力極頑強的花,開在沙漠,開在戈壁灘,干旱熱不死。風沙吹不倒,僅憑一丁點兒的水,就可以開出紫色的花朵,綻出清新的花香。
我想,在村莊人貧瘠而艱難的生活中,一定有著如馬蘭花一樣的愿望,那是滲在骨子里的堅韌與生生不息的生命張力。這種堅韌與張力,把來自季節的冷暖,生活的悲歡,轉化成一種不可或缺的希望。它是粗獷的,像起伏的大山,它也是細膩的,像潺潺的溪水,有一種櫻動人心的安寧,在大地上緩緩走過。
一進臘月,童謠也就跟著歡快起來了:“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寫福字;二十五。掃塵土……”這樣的歡快,一直唱到三十兒晚上。在盼年的童謠聲中,家家戶戶準備好花饃,棗糕,糖瓜,擺在灶前,承謝灶王爺一年的庇護和保佑。然后,揭下灶旁墻上貼了一年的灶王爺,投入火中,讓其重返仙界。火光起處,跪在地上的孩子跟著大人念:“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供奉過后,每個人手心里都會多出幾塊糖瓜來,揣著,舍不得吃,眼角眉梢,都是甜滋滋的。
村東口的五奶,會唱的童謠最多,不單唱一些舊的,還常常編一些新的出來。隨意指一朵花,一頭牛,一棵樹,她都能唱出一首,所以,在她的周圍,常常圍坐著一大群孩子,地里活不忙的時候,大人們也湊過來聽,老槐樹下,五奶用掉光了牙的嘴,漏聲漏氣地唱,“月亮地,明光光,開開大門洗衣裳。洗得白,漿得白……”五奶的聲音,顫巍巍地流動著。像月光。在我充滿想象的心里,一尺一尺地生長,似乎能看見裊娜的嫦娥,后面跟著玉兔,從月亮里走出來,蹲在浩瀚清澈的銀河邊上,用棒槌高一聲低一聲地捶打著一塊藍花棉布。我和我的村莊,就在這無邊的夜色里,靜靜聆聽。
我對童謠的另一種感受,是從五奶流淚的聲音里開始的。那時,我從結滿蛛網的倉房門前經過,看見她坐在草垛中間唱,“花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不要娘,把娘背到山后頭,媳婦背到炕頭上……”,高高的草垛,淹沒了她大半個身子,那些聲音,從草的縫隙中鉆出來,如泣如訴,讓無意中聽到的我,忘了挪步,只覺得那歌要流進心里來。心里忽然一酸,明白了她歌謠后面隱藏的是什么。那分孤獨就停留在她的眼里、心上,以及駝起的背上,令我不由自主想靠近,又無力以稚嫩的肩膀去承接。
那首童謠是我聽過的最凝重的一首。從那一刻起,我知道。它不僅僅是一首童謠,它還承載著一個母親的失落和空虛,承載著曾經細碎而溫暖的生活,還有對不能設知未來的茫然和恐慌。它像淚痕一般風干在她的臉上,靜止,沉默,卻是濃重地苦澀。
一首童謠,就是一聲輕唱,一聲輕唱,就是萬千情結。那些直白的詞語和簡單的音符,在匆忙而又舒緩的歲月中化作風,安靜地,平緩地,以一種自然而宿命的姿態,吹澈著村莊高高低低的屋檐,梳理著村莊或喜或悲的日子,從春到夏,從秋到冬。
但當我又一次走向村莊,伸出手來,感受風的溫度時,忽然發現,那些風已經失去了蹤影,可以觸摸的,僅是一些似曾相識的面容,幾聲零零落落的問候。
一度在村莊傳唱的童謠去哪了呢?難道,也會隨著我離開的身影一并離開了么?我不甘心地找,找遍每一個角落,村頭的老槐樹還在,只是樹下少了走動的身影,村莊的孩子們,在電腦與電視的光影中,玩得不亦樂乎,看得忘乎所以。當年一起唱歌的伙伴,如今已做了這些孩子的父母,我問現在還唱那些童謠嗎?他們撇撇嘴說,誰還唱那么土氣的歌。
村莊的渴望或者懷想,都在無聲中進行著,無法觸摸的,是轉身離開與倉促歸來之間的苦寒甘暖。才明白,那些童謠,只能客下我小小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