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如的木箱子

卓如跟別人不一樣，卓如很特別，卓如來窯山挖煤竟然帶來了一只木箱子，還有一個蛇皮袋子。那只小箱子并不大，兩尺長，高半尺吧。沒有上過漆的，一看就是白水貨。所以，顯得十分邋遢，黑糊糊的，也十分粗糙。如果將它丟棄在路邊上，別人還以為是廢物。但既然是卓如特意帶來的，卓如當(dāng)然就把它當(dāng)成寶貝似的，一直放在床頭邊，似乎擔(dān)心箱子里的東西受潮，特地還搬來幾塊斷磚頭穩(wěn)穩(wěn)地架著。卓如每次走進工棚的第一眼，并不去看他的蛇皮袋子，但一定要看看這只木箱子還在不在，好像擔(dān)心別人偷了去，也好像擺在枕頭邊上的蛇皮袋子不是他的東西。蛇皮袋子里裝的都是衣物，其實，要比那只木箱子重要得多。但是，在卓如的眼里，木箱子要重要得多。看見木箱子還擺在那里，卓如就放下心來了。

其實，走窯人哪里需要什么箱子呢?一個蛇皮袋子就是全部的家當(dāng)，說不定哪天不在這個窯山走窯了，把蛇皮袋子往背上一扔，大步流星地走人，便當(dāng)?shù)煤堋？墒恰е恢幌渥佣嗦闊目呐雠龅模瑪y帶起來，一點也不利索，加上他還要帶一個蛇皮袋子哩。所以說，卓如帶箱子來是完全不必要的，又不是讓你去學(xué)校讀書，有什么東西值得往箱子里鎖著呢?衣服嗎?破舊的衣服誰都有幾件，誰稀罕你的那些破爛呢?是錢嗎?有什么錢?每月發(fā)了工錢，就迫不及待地托老劉到縣城寄走了。所以說，卓如的這只木箱子，對于一個走窯人來說，完全是多余的，簡直是畫蛇添足，卻又顯得是那樣的特別。

卓如是挑煤工，這是下力氣的功夫，它容不得你存有什么幻想和浪漫，因為那些可憐的工錢，是要靠自己一擔(dān)一擔(dān)挑出來的，所以，走窯人一般是小敢停歇的，將一擔(dān)煤炭挑出來之后，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又急忙往窯洞里趕，好像那洞里藏著一堆金子。可是，卓如挑煤跟人家卻不一樣，人家?guī)缀趺刻於家獱幦√粢粯佣啵踔烈幊鰩讚?dān)。如果哪天少挑了一擔(dān)，心里似乎就有了什么虧欠。可足，卓如卻不一樣，某天挑得很多，某天呢，卻挑得漫不經(jīng)心的，竟然比平時少了許多擔(dān)。他來這里苦力的十活，好像不是為了艱難的生存，而是來好玩的，似乎完全是憑著他的興趣。

以上所述，就可見卓如這個人很怪，

這個21歲的后生，身體長得很單薄，四肢像難看的楠枝，臉色蒼白，看上去并不是一個強勞力，沉重的擔(dān)子死死地壓在他的肩膀上，讓人時時擔(dān)憂會壓斷他的腰子。這個卓如跟別人還有不一樣的地方，那就是人家回到工棚里，已經(jīng)累得筋疲力竭了，不是喝酒就是打牌，或是扯談，把這漫漫長夜，于吆喝聲和熏人的酒氣以及聊天之中打發(fā)過去。因此，工棚里每到晚上都是鬧哄哄的，像關(guān)著一窩饑餓不堪的麻雀，嘰嘰喳喳一點也不安靜，嘈雜得很。可是，卓如下班之后，洗了澡，吃罷飯，走進工棚里，就立即變得心定氣閑起來，默默地伏在極其簡陋的通鋪上，借著暗淡的燈光寫著什么，單瘦的身子趴著，雙腿叉開，像一只愜意的麻蟈(青蛙)。他不打牌，也不喝酒，更不扯談。那些東西，似乎對他沒有任何的誘惑力。人家高聲大嚷地叫道卓如過來打牌，卓如輕輕地說我不打牌，人家又扯著喉嚨說卓如過來喝酒吧，卓如仍然輕輕地說我不喝酒，人家拍著通鋪大喊卓如過來扯談，卓如還是輕輕地說我不扯談。回答過了別人，然后，卓如就埋頭繼續(xù)寫。估計足在寫信吧?不是寫信，又是寫什么呢?難道是在寫小說嗎?不可能，量他也沒有這個才能。那么，肯定就是寫信了。而且，一寫就是一晚上，不知道他哪里有這么多的信可寫。他可以一動不動地寫上幾個小時，除了解溲之外，就伏在鋪上。一直寫刮打牌與喝酒的人快要睡覺了，工棚里快要熄燈了，卓如才匆匆地收起紙筆，把它們小心地放進箱子里鎖好，然后，躺下來睡覺。

那么，卓如寫了這么多的信是否都寄走了呢?肯定是沒有的。不過，也有人看見他曾經(jīng)托辦采購的老劉去縣城寄信，寄過好幾封，這是不爭的事實。他那幾次把信交給老劉的時候，不像別人那樣隨便將信一遞。說一聲老劉麻煩你了，就立即走人。他交信的時候，卻是鄭重其事的，雙手拿著信，穩(wěn)穩(wěn)地交到老劉的于里，還似乎很不放心，似乎老劉會把信弄丟，所以，他必定要看劍老劉把信的確是放進了那只大袋子里，然后，再默默地口送老劉上車，一直看到大門用來辦采購的車子開遠了，他才放了心，轉(zhuǎn)身慢慢地回來。再者，別人寫了信，都有回信的，可是，從未見他有過什么回信，因為誰有了回信，大家都是知道的，老劉每次把那些信件取回來，就擺放在工棚門口的茶桶上，叫一聲，來信啦。然后，大家就迫不及待地去翻呀翻的，希望能夠翻出自己的希望來，翻出親人的幾句問候。那是一個急切的時刻。許多雙沾著煤灰的手，都在茶桶上不斷地重復(fù)，像在翻燒餅似的。如果沒有自己的信，疲憊的眼里，便流露Ⅲ一種深深的失望，如果有了，便把那皺巴巴的信高高地舉起來，極其高興，激動地說我家里來信了。

在這個偏僻山溝的小煤窯里，通信極不方便，但是，那個姓張的窯主還是盡可能地為大家著想，他告訴大家，讓他們親朋的同信寄到縣城他親戚家，等到老劉去縣城辦采購時，就順便把那些信件帶回來。有的信雖然來了很久，在窯主親戚家放著，但畢竟還是能夠收到的，只不過是小怎么及時罷了。這倒是沒有什么關(guān)系的，只要有了家人的消息，這個在山溝里拼命賣苦力的一顆心，就與遠處那個山溝的一顆心緊緊地連在一起了。所以，無論是誰，收到了家里的信，都會驕傲地告訴別人，而且毫無保留地把信的內(nèi)容說出來，讓大家一起分享。可是，卓如一直沒有過這份驕傲。他似乎早已預(yù)料到自己是不會有來信的，所以，每當(dāng)老劉拿來一疊信件之后，他也不像別人那樣急急火火地上茶桶上翻動，他只是呆呆地坐在通鋪上，眼睛怔怔地望著工棚門邊的那只茶桶，望著那些不斷翻動信件的人們。當(dāng)然，他也不去分享別人的喜悅，他對別人的喜悅充耳不聞。他總是那樣孤獨地悶坐著，好像痛苦地在思索著什么問題。

雖然沒有回信，卓如卻并不罷休，還是一如既往地寫。有時，他寫得很痛苦。很艱難，因為經(jīng)常舉著筆久久不落，臉上顯得憂郁和愁苦。有時呢，卻寫得淋漓酣暢，像滔滔江水一日千里。有人曾經(jīng)問過他，問他是給誰寫的信，卓如肯定是不會說的，他解釋說我不是給誰寫的，反正晚上沒有事，是寫著好玩的。

誰也沒有聽說過寫信居然是寫著好玩的，走窯走得這樣辛苦，筋疲力竭的，骨頭簡直像散了架，喝點酒打點牌扯點談，還可以放松放松，準(zhǔn)又愿意動那個鬼腦筋呢?即使要寫信，也是一兩個月寫一次吧，哪有天天寫的呢?于是，他們便猜想卓如的心思一定很重，像那些沉重而潮濕的矸石。不過，至于到底是什么心思，卻無人知曉。雖然大家睡在一起，吃在一起，還一起走窯，可是，卓如卻好像是一只孤雁，悶頭悶?zāi)X的，一點也不合群。再說，每天沉重的勞動，已經(jīng)讓人們的心靈變得十分粗糙了，敏感兩字似乎已經(jīng)遠離了他們。所以，沒有人能有這份耐心慢慢地進入卓如的內(nèi)心深處。

除了打牌喝酒之外，大家當(dāng)然還會說起家里的事情，以及那些發(fā)生在村子里的事情，其中有高興的，也有讓人感到悲傷的。但是，卓如從不摻合進來跟大家一起說說話。他不聞不聽，好像他的耳朵有了毛病，他不是默默地趴在鋪上寫信，或是干脆放下筆來，一個人在山上走走。有人看見他在山上走著時，把雙手插在褲袋里，低著腦殼，像是要在那一片草地上尋找什么寶貝。那樣子似乎是很悠閑的，慢慢吞吞的，但是，給人的感覺卻并不輕松。

卓如沒有對大家說起過他家里的情況，所以，他家里的事情，別人一概不知，他似乎不喜歡公開家里的情況，保著密似的。從這一點上看，他的嘴巴也是很緊的。所以，別人并不知道他家里還有什么人，也不知道他是否有了對象。不過，在鄉(xiāng)下，像他這般大的后生，一般都是定了親的。人們只知道他是某某縣的，至于具體的住址，也就不知道了。卓如也不曾回過家，他不像那些家里離窯山不遠的人，三五個月是一定要回去一趟的，享享天倫之樂，養(yǎng)精蓄銳，住上三五天才匆匆趕來，重新走進窯洞。或是家里有了大事，比如崽女結(jié)婚。比如老人走了，也是要趕回去的。按理說，卓如的家離窯山也不遠，他所在的那個地方就在鄰縣，但是，他一次也不曾回過家。人們都認(rèn)為卓如的性格很古怪，也很孤僻，一點也不像個后生，沒有什么朝氣，也不活躍，似乎遭受過什么重大的打擊。所以，一般也不跟他說話，讓他孤雁獨飛，大家在這窯山里反正都是拼命出力拿錢，就顧不得人家的事情了。

但是，大家沒想到這個性格孤僻的卓如，竟然借張窯主的手機打過一次電話，這的確讓走窯人感到十分稀奇。走窯的人，還沒有誰敢向張窯主借手機打過電話。張窯主40多歲，人長得很清秀，但是，從他的身上卻流露出一種凜凜威風(fēng)，那種威風(fēng)，是不能夠讓人輕易冒犯的，或是輕易能夠接觸的，平時，卓如只要看到了張窯主，眼睛就盯著他手里那個漂亮的手機，似乎流露出一種搶劫的沖動。現(xiàn)在，這個卓如居然敢向張窯主開口了。不過，卓如還是很是慎重的，他似乎擔(dān)心張窯主不會答應(yīng)，沒有面子，便上山費盡心機地抓了一只野兔子，為了抓野兔子，他重重地摔了一跤，摔進了山溝里，幸虧那山溝不深，雖然沒掉命，卻把腿摔破了皮，還流了不少血。

他提著那只被追得奄奄一息的野兔子，送到張窯主手里，張窯主驚訝地說，卓如，你想做什么?

卓如不卑不亢，說，我想借你的手機打個電話。

張窯主嘿嘿一笑，說，算你聰明。一只手便接過了那只肥碩的野兔子，居然并沒有為難他，只說，你要打哪里?

卓如說，東莞。

張窯主強調(diào)說，那可不能說得太久啊?這是長途哩。

卓如點點頭，說，我知道。

他從張窯主手里把手機拿過來，然后，緊張地?fù)苤柎a，他不知道能不能夠打通，不過，他到底還是幸運的，他把手機貼在耳朵上聽，居然一下子就撥通了，剛響幾下，就有人接了，他臉上頓時興奮起來，喂喂喂，激動地大聲叫著。對方是個女人，說的是嘰嚨咕嘟的廣東話，他卻一點也聽不懂，對方當(dāng)然也聽不懂他的話，他說不了普通話，說的是當(dāng)?shù)赝猎挘喼蓖恋玫粼Ｓ谑牵瑑扇司突ゲ磺宄卣f了幾句，根本無法交流。后來，那個女人終于不耐煩了，突然叭地掛了電話。卓如于是很是失望，呆呆地望著手中的手機，想繼續(xù)撥打，可是，他已經(jīng)感到不好意思了，不能夠老是占著張窯主的手機。

張窯主把野兔丟進伙房，然后，走過來問他，通了嗎?

他沮喪地?fù)u晃著頭，不知道該怎樣回答，說沒通吧，它的確通了，說通了吧，其實沒通。

張窯主說，那把手機給我吧，我馬上要去縣城了。

卓如一直還想給對方打電話，可是，這里也太不方便了，非要跑到縣城去不可，可是，縣城也太遠了，不是說去就可以去的。平時，大家不論是寄錢還是寫信，都是由老劉去幫著辦的。但是，這個忙也不是白幫的，每過一段時間，大家就要湊錢買酒給老劉喝，算是個小小的報答。卓如很想代替老劉去縣城采購一次，他很希望老劉忽然生病了，自己就可以替代他了，那么，就可以去打電話了。其實，老劉也并不是沒病過，有一回，他就得了重感冒，臥床不起，卓如以為這下機會來了，以為張窯主會叫他去縣城，可是，張窯主并沒有叫他，而是派別人去了，這讓卓如感到十分失望。

卓如每月的工錢除了生活費之外，都寄走了。后來據(jù)老劉說，他注意到了，卓如的錢都寄到了一個叫桂花村的地方，收款人是一個姓李的，具體叫李什么記不得了。而卓如姓黃，這個姓李的顯然不是卓如家中的人，老劉當(dāng)初也沒有問他給誰寄錢。因為這錢是他用汗水掙來的，他想寄給誰就寄給誰，這是人家的權(quán)力。老劉后來還說，卓如的信呢，卻是寫給東莞一個什么玩具廠的，收信人是一個叫李林子的。也虧了老劉的記性不錯，這么多的信和匯款單，他居然記住了一個人的名字。

卓如向張窯主借過一次手機打電話之后，就再也沒有去捕捉野兔了，所以，也就沒再向張窯主借手機打過了，上回沒打通，似乎是兆頭不好，為此，他好像很是泄氣，于是，就徹底地放棄了。可是，從他寫信這方面來看，對方盡管沒有回信。可是，他卻從未泄過氣，一如既往地寫。盡管他寫的這些信，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意義。但是，卓如仍然我行我素，一意孤行。這未免讓人感到十分好笑。走窯人的執(zhí)著應(yīng)該放在挑煤上，一門心思掙錢回家，所以，卓如的行為，就未免顯得可笑和幼稚了。這小是一個讓你浪漫和充滿幻想的地方，那是城里人玩的把戲。這是一個時時都有可能叫你流血和掉命的魔窟。

但是，這個卓如似乎卻把這里當(dāng)成了浪漫之地。

卓如除了寫信之外，那就是捉鳥玩。卓如的手很靈巧，他竟然用薄薄的竹篾，制成了一個小小的鳥籠，那鳥籠很漂亮，也很精致，四方形，一點也不亞于那些用來賣錢的鳥籠。鳥籠的頂上，還用鐵絲彎了一個小小的鉤子，便于懸掛。但是，他從來不捉一只鳥，都是捉兩只鳥一起放進籠子里，似乎擔(dān)心一只鳥人孤獨了，像他本人一樣罷。每當(dāng)捉了鳥來，他便很細(xì)心地喂養(yǎng)它們，并且不厭其煩地上山捉蟲子，然后，靜靜地看著它們吃。但是，他并沒有要把它們喂很久的意思，一般喂上五六天，就把它們放掉樂。每次放鳥時，他總是趁著早，趁著還沒去挑煤的時候。他提著鳥籠站到高高的山上，面向南方，讓山風(fēng)吹拂著他的頭發(fā)，那一刻，他瘦小而蒼白的臉上，蕩漾著一種向往，一種希望。一種期盼。然后，伸出手來，慢慢地把一扇小門拉開，望著兩只小鳥驚喜而小心地跳到門邊試探，當(dāng)它們終于意識到主人的確是放它們走的，然后，就高興地亮叫一聲，噗地一下，展翅向天空高高地飛去。卓如抬著頭，羨慕地望著它們在天上振翅飛翔，一直看到它們漸漸地在遠方消失。他好像不忍心看著它們老是被關(guān)在鳥籠里的那種不自由，盡管還有另一只鳥住做伴。但是，當(dāng)他把兩只鳥放走了之后，臉上又隱隱地有了某種失落和沮喪。然后，他又捉來兩只鳥喂養(yǎng)，樂此不彼。卓如捉的鳥有很多的種類，有麻雀，有畫眉，有黃鸝，等等等等，算起來，人約有十來種吧。這在別人看來，卓如似乎要用寫信和喂鳥，來極力打破這種枯燥而單調(diào)的生活，于沉重而艱苦的勞動中，獲取精神上的一點慰藉吧?

卓如把鳥籠子掛在墻壁上，那些清脆而美妙的鳥叫聲。倒也好像給烏煙瘴氣的工棚里，帶來了一陣陣動聽的音樂，所以，人們對于卓如還是存有一絲感激的。

當(dāng)春節(jié)臨近時，走窯人便顯得十分激動了，甚至連睡覺也睡不著了，很興奮地議論著交談著。因為快要回家了。快要見到親人了，快要把工錢親手拿回去了——這個月的工錢，就不要交給老劉去寄了，已經(jīng)沒必要了——人回家了，那些工錢就會隨著自己也到家了。不過，只有卓如還在一如既往地寄錢，當(dāng)他把錢和匯款單交給老劉時，老劉驚訝地說，你怎么還讓我寄呢?大家都快要回家過年了，你難道不回家嗎?卓如卻很固執(zhí)，也不說回不回家，硬是慎重地把錢塞到老劉的手中，說，麻煩你了。老劉困惑地看著卓如，無奈地把錢接了下來。

卓如沒有像別人那樣激動和興奮，他好像并不知道就要快過年了，要回家了。他仍然像平時那樣，默默地寫信，或是上山捉鳥和喂鳥。他的這種沉默和平靜，與這工棚里的氣氛一點也不諧調(diào)，于是，就引起了人家的不滿。甚至是懷疑，就嘲笑地問，卓如，你怎么好像是不會回家似的?你是沒有家吧?卓如聽罷，微微一笑，居然不回答。

所以，人家都不明白他到底回不回家。

不過，令人感到十分遺憾的是，卓如最后到底沒能回家，卓如就在人們快要回家的前五天突然死掉了。他死得很悲慘，是被一塊大矸石叭地砸死的。在場親眼目睹的人說，當(dāng)時，大家都知道那個地方的頂板有些松動了，碎矸石不斷地掉落下來，所以，大家都很小心。很提防的，害怕被矸石砸了。按說，卓如不應(yīng)該不知道的，因為誰都知道啊，他理應(yīng)也會避開那個危險之地的，可是，他那天好像中了什么邪，偏偏在那個危險之地走來走去的，好像他有十分的把握，矸石是長了眼睛的，肯定會對他開恩似的，絕對不會砸在他的頭上。后來，果真有一塊臣大的矸石掉了下來，正砸在卓如的頭上，于是，卓如就這樣死去了，連叫一聲都沒來得及。

張窯主聽說死了人，焦急了，因為死了人，畢竟是一件不好的事情。何況是快過年了。為了堵住走窯人的嘴巴，不要讓他們說了出去。他特意給每人加了錢，表面上是說快過年了，這是給大家打的紅包。張窯主本來連卓如的家人也不想通知的，主要是擔(dān)心卓如的親人會大鬧起來，會開出一個天價，那這個年就無法過了。但是，不通知吧，又說不過去，以后他的家人知道了，肯定會鬧得更大，那個場面就更難以收拾了。張窯主十分無奈，硬著頭皮派人去卓如的家。不過。傳來的消息讓張窯主十分高興，原來卓如家里沒有任何親人了，就獨自他一個。張窯主欣慰地想，這真是天助我也。頓時就大松了一口氣，

走窯人知道之后，也驚呼起來，這個卓如真的沒有家呀，不過，卻又在想另一個問題，既然卓如沒有家人了，那么，他生前經(jīng)常寄錢去的那個桂花村姓李的，又是他的什么人呢?而東莞那個什么玩具廠的李林子，與桂花村姓李的是不是一家人呢?或許是一家人吧?但是，卓如肯定跟他們不是親戚，卓如的家隔他們很遠。

張窯主暗暗自喜，卓如沒有親人了，就可以少一份賠償了，少一個大麻煩了，于是，便痛快地交代說，那就把他埋了吧。

走窯人于是拿了幾塊木板子，叮叮嘣嘣地釘了一副簡陋的棺材，將卓如放了進去。然后，按照風(fēng)俗，把卓如的席子衣服鞋子洗臉巾，以及那只蛇皮袋子等物件，都堆到山坡下燒了。望著那些漸漸焚燒掉的東西，他們不禁有點兔死狐悲。難道不是嗎?一個昨天還好端端的后生，今天竟然就到閻王那里報到去了，便唏噓不已。

墻壁上，還懸掛著那只鳥籠，籠子里還有兩只黑灰色的麻雀，在嘰嘰喳喳地叫著，跳著，居然叫得驚恐不安，它們仿佛也有了某種不妙的感覺，知道主人已經(jīng)離它們而去了，有人便順手把它們放了，竟然又鬼使神差地把空鳥籠掛在了墻壁上，好像鳥籠的主人還活在世上。

燒掉了卓如的衣服之類的東西之后，人們似乎覺得還有什么東西沒有完全處理掉，這才忽然記起，角落里還擺著一只木箱子也是卓如的，許多目光便不由地亮堂起來，尖銳起來，以為這只木箱子里有什么錢物，如果有的話，大家不如私分了，反正他也沒有什么親戚了，不分白不分，便一致同意把木箱子上的鎖打開。

可是，打開一看，木箱子里面竟然沒有什么錢，一分錢也沒有，只有滿滿的一箱子信，即使翻到了箱子底下，也沒有藏著錢。于是，便好奇地拿起那些信仔細(xì)一看，居然全是情書，那些信寫得情意綿綿，情深意切，寫出了無限的思念痛苦和惆悵。那些信，是寫給一個叫李林子的。毫無疑問，卓如是在堅定不移地追求這個李林子。不過，讓人們想不通的是，既然你追求這個李林子，為什么你不跟著李林子去東莞呢?你如果去了東莞，追求起來，不就更加方便了嗎?兩人至少可以在星期天見個面呀，她即使想拒絕你，也有相當(dāng)?shù)睦щy，只要你死追不舍，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什么追不到的東西。可是，他為什么一個人來到這小煤窯里挑煤，獨自呆在山溝里苦苦地思念呢?還有，那個李林子為什么一直不回信呢?即使你不愿意與他談對象，但是，看在他苦苦追求的份上，回封信，又算什么呢?——難道說李林子吝嗇到了如此的地步嗎?——那就免得別人天天晚上不辭辛苦地給你寫信了，而寫的信，絕大多數(shù)又沒有發(fā)出去。于是，人們便有了種種的猜測，這些猜測漫無邊際，像滿天飛舞的煤灰一樣，在卓如死后增添了許多的話題和談資，甚至還有一種神秘感。但是，快過年了，要回家了，走窯人都心不在焉了。所以，關(guān)于卓如的種種猜測，就隨著走窯人盼望回家的急迫心情煙消云散了。

但是，盡管如此，人們畢竟還是失望了，因為箱子里沒有一分錢，而這些情書留著屁用也沒有，他們希望看到的是錢，于是。人們就問張窯主，這只箱子和這些信怎么處理?張窯主手一揮，說，把它們放在墳上燒了吧，也權(quán)當(dāng)給他做個伴吧。于是，一人便捧著木箱子，一人竟然記得從墻壁上取下那只空鳥籠，一起朝山上走去。

于是，卓如的墳?zāi)骨埃投嗔艘粓F熊熊大火，猛烈的山風(fēng)，把那些灰燼吹得滿天飛舞，像無數(shù)翩翩飛翔的鳥。